劉國龍
商賈流韻過店街
20世紀40年代末的一天,晨曦微露。漸漸,東方泛白,光線明朗起來。
一名伙計,在響亮的雞叫聲里,懶懶起床,穿整衣衫,揉抹睡眼,把店堂的鋪板,一塊一塊拆卸下來,摞在門外,隨后,將那條印有字號的幌子,撐展開來,經(jīng)年累月,風(fēng)吹雨淋,幌子早已字跡模糊,有些殘破。昨夜又是一場沙塵,鋪柜上的幾卷布匹,落了一層浮土,伙計伸了一個懶腰,伸手取來一柄雞毛撣子,拂去塵土。
在伙計簡單的灑掃之后,靠東墻的一條門簾微動了一下,店鋪掌柜手托一只茶壺,踱步出來,輕呵了兩聲,沿著鋪柜,走了一來回,吩咐了幾句,放下茶壺,出了門,望了望天空,往城門方向行去。此時,伙計把柜上的布匹,按照花色式樣,重又整理了一番,待到符合掌柜的意愿之后,方才歇了下來,隨便吃了幾口干糧,等候第一單生意。
約莫十點鐘光景,街巷里開始有了幾個人,衣著簡素。將近正午的時候,人逐漸多了起來,布店里,梳著簡單發(fā)式的幾位婦女,圍攏在鋪柜前,指點著立柜上各式的花布,議論不已,只聽“嘩”的一聲,伙計展開一段布料,往胸前一搭,比襯給眾人挑選。有人染了風(fēng)寒,慌慌張張進了藥店,說明癥狀,大夫開好藥方,伙計手握一桿戥子,拉開抽柜,抓了一把藥草,稱量起來。而對面的籠籮鋪里,一堆散發(fā)木香的刨花,如一團白雪,將籠籮師傅圍成一圈,年老的師傅將一張木片的兩頭對接好,用釘子釘結(jié)實,再裝好籠底,如此,一只精巧的籠屜,呈現(xiàn)在了面前。此時,一個洪亮的聲音,穿透了巷子里喧鬧的人聲,一位老人,推著一輛板車,栽著色澤誘人的酥糖,吆喝著艱難地從人群間擠了出來。
2008年的晚春,這條將近百米的街巷,恍若做了一個沉沉的夢一般,淡去了往日的濃麗,寂靜地生活在這個城市的南邊,在經(jīng)受了歷史的風(fēng)寒、霜雪之后,愈加顯出一副頹態(tài),儼然一位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駐守著生命的暮年時光。而這街巷,早已物是人非,搬離的搬,遷走的遷,最初的住戶已了無影蹤,行跡難尋。倒是就近做些小本生意的外來人群,重新進入這條老街,租住在這片將要傾頹的房屋,努力成為這個城市生意人中的一位。
過店街南北走向,略微呈現(xiàn)出一點弧度,站在巷口,遠處一座門樓進入視線,當(dāng)目光穿過拱形的門洞,一座窄橋伏在一條馬路之上,再往南邊走,又會是一條窄巷,如同一根血管,延展到這個城市的郊外,以及更加遙遠的地方。街巷的內(nèi)里,有八條細窄的胡同,分布在街道兩側(cè),這讓過店街猶如一棵蒼老的大樹,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昏暗的夜晚,被驀然之間伐倒,靜靜地躺在了城南,然后,它身體上的支干和血管,沉入了大地,伸向了清水河畔。
胡同里已是一排幾近坍塌的泥瓦房,剝落的墻皮,落在了墻角,在歲月的懷里,碎成一堆塵土,隨風(fēng)而起,墻體上分布著幾處殘破的洞孔,仿佛一些歲月的傷口,在黃昏的光線里,疼痛地喘息,越是臨近,那種聲響會愈加強烈,強烈到令人想起一些久遠的、復(fù)雜的、傷感的往事,感到一種久久難以度過的沉重與心碎。一根晾衣繩,經(jīng)由兩間房屋的檐角牽引,幾件已經(jīng)洗得泛白的衣物,搭在繩上,在陽光里滴答著明亮的水。
街巷里僅存的古老建筑有兩座。財神樓,在這個城市的四圍城墻拆除殆盡時,作為唯一保存的城樓式歇山頂、卷棚頂式樓閣建筑,堅守在城南,難以計數(shù)的歷史光線,歲月的風(fēng)雪,從這里穿越而過,熙來攘往,不曾停息。
財神樓基座為城門洞式青磚結(jié)構(gòu),門洞南面上端磚刻“五原重關(guān)”,左右各懸垂生長著一簇蒿草,每歲一枯榮;北面上端磚刻“天衢”“光緒四年六月轂旦,過店坊眾會舊修”?;什灰?guī)則形,中間呈方形,東側(cè)北邊向內(nèi)收。樓閣建在城墻之上,為方形歇山頂式土木結(jié)構(gòu),東側(cè)長方形卷棚頂式土木結(jié)構(gòu)四間,主建筑與東側(cè)附建中間是上樓磚臺階,臺階上面有一扇拱門,緊緊掩著,朱紅色,一條門檻如同枯木,一根鐵鏈,一把銹蝕的鎖,仿佛被縛的鳥,默然地落在冰涼的地上。門上端作照壁,壁上雕有花草、飛鳥圖案,精致非常,壁后有小房一間。瓦頂為筒板布瓦,瓦當(dāng)用獸頭裝飾。清光緒四年,在過店街經(jīng)商的店家,為了祈求生意興隆財源廣進,紛紛解囊,捐資重修了財神樓,供奉財神。
而日后,以過店街為中心的周邊大片地方,成為了固原城最為繁華的商業(yè)區(qū)域,直到商業(yè)中心北移,這里繁盛的情勢得到了最大的削弱。
照相館原本不作照相館,建筑分上下兩層,青磚砌就,底層兩扇拱形的門,門板上留存著零亂的劃痕,上層兩扇八邊形的木格窗戶,皆為黑色。建筑內(nèi)里,有一架木梯通往閣樓,樓上低矮逼仄,厚沉的樓板上落滿了塵土,窗外的斜陽,透過殘破的窗紙。在閣樓的暗淡里,一點一點被吞沒。就在這樣一座造型特別的建筑里,發(fā)生的卻是一段段有關(guān)個人、家國的商業(yè)事件。
清朝末年,陜西河陽人楊向臣,從幾百里之外的泰地,來到固原,歷經(jīng)辛苦,在過店街中段的一座閣樓式建筑里,開設(shè)了一家名為忠信德的店鋪。做起了布匹生意,在其后的幾十年間,憑著這三個分量頗重的字,借著一份難能可貴的精細,把布匹店的生意打理得興隆旺盛,加之楊向臣為人和善,理財有道,在當(dāng)時的固原城里,算得上生意場上小有成就的一位。
1952年,國家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工商業(yè)實現(xiàn)公私合營,布匹店與國營門市部合并,楊向臣成為股東的同時,也將店鋪轉(zhuǎn)給商業(yè)部門營用。之后,這座建筑又幾易其主,劃作公用,或為私有,生資門市部、糧油店、雜貨店,一個個錯雜的商業(yè)角色,交由了它扮演,風(fēng)霜雨雪,難得冷清。
有關(guān)過店街的記載,已然像一根絲線,微弱地拂動在歷史的縫隙里,從明朝開始燃起商業(yè)的香火,到清末至建國初期,過店街成為固原城繁華的商業(yè)地段之外,僅有的只是關(guān)于財神樓的記述。
過店街,只是一個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背影。
而其實,作為商業(yè)街的過店街,是一個群像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商業(yè)這種人類古老的活動,以繁華濃重的面龐,以光鮮亮麗的身影,見證著一個人、一個家族、一個行業(yè)的萌生、蓬勃、綿延,見證著這個城市的商業(yè)、甚至整體生命的成長。它不僅僅象征著商運物流的往來溝通,也不僅僅是人們在商業(yè)活動中所形成的交換關(guān)系的呈現(xiàn)。在一個時期,甚至幾個時代,這里聚集著這個城市活動能力最為強大的人們,是他們用一輛輛單薄的車馬,三人一撮,相互協(xié)作,穿越了荒涼之極的邊地,將百里之外的鹽糧,馱運到了人們的身邊,喂養(yǎng)了這個邊塞城市;是他們用一袋袋沉重的貨幣,五人一伙,彼此扶助,穿越了繁華之中的繁華,將千里之外的布匹,搬送到了人們的眼前,裝扮了這個城市的美麗。他們又是最具創(chuàng)富能力的人,他們掌握著市場的資源,更掌握著城市的經(jīng)濟命脈,在無限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同時,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商品流通、價值增值的過程。而他們的內(nèi)心,不是冷冰冰,沒有一點兒溫度,他們懷抱赤誠如金石一般堅硬的誠信,胸含深沉如海水一樣浩大的情義。
就在這樣一個晚春的午后,當(dāng)步履在這條逐漸
衰老的街巷停留時,一個滿面陽光的孩童,扛著一把藍白相間的遮陽傘,走下石橋,穿過門洞,一股風(fēng)突然到來,傘布吹動,恍惚之間,仿佛那些舊日店鋪印著字號、藍白相間的幌子隨風(fēng)起落,往來身邊的是喧鬧不已的人聲,那位鬢發(fā)花白的酥糖老人,帶著響亮的吆喝,穿越了這條街巷的擁擠,帶著蒼老而佝僂的背影,湮沒在了遙遠又遙遠的遠方。
而今,它的生又在何處,我想,朱紅色的門,鎖不住的不僅僅是一個春吧。
一束光線劃過我的思緒
陽光一點一點進入這個房間的時候。天氣經(jīng)過了一場整夜傾瀉的沙塵,這個城市所有的道路,在五月的最初,蒙上了一層渾濁而煩亂的情緒。之后是一個冷風(fēng)穿過的早晨,天空布滿了紛亂的云,像一場席卷而來的潮水,聚集在城市的上空,久久難以退去;或者像是一團揉皺的抹布,沾滿了油污,被人隨意丟棄在藍色的天空。
緊接著是一個昏沉的中午,我走進了這座醫(yī)院,強烈的福爾馬林的氣味,彌漫在醫(yī)院大大小小的病房里,來來往往的人們,以各種表情在這里出現(xiàn)。關(guān)于這座醫(yī)院,我的印象非常模糊,也許是因為一件根本算不上事情的事情,曾經(jīng)在某天的下午,我默不作聲地進入了這個世界,然后,走馬觀花地轉(zhuǎn)了一圈,像是做了一個簡短的夢一樣,匆匆忙忙地出來。我沒有想到,以后的某一天的某個時刻,我會以一種特殊的身份,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而這樣的出現(xiàn),又是突如其來猝不及防,仿佛一場雨,開始還只是滴答的情勢,然而下著下著,卻是瓢潑大雨,它徹底淋濕了我的身體。
之后便是這樣一個午后,模糊得有些混沌,混沌得讓人感到昏沉,像是一場久遠而陌生的想象和夢,不知不覺間,邁著輕巧的步履,悄然走來,聽不見一點聲響。是的,是一個夢將我?guī)У搅艘粋€醫(yī)療事件當(dāng)中,而這個主角無疑是從來都回避并且懼怕病痛的自己。之所以是一個夢,源于我的思緒和對時空的感受,似乎仍然沒有轉(zhuǎn)變過來,我覺得,我還在一列夜間行駛的火車上,坐在一堆松軟的別人的行李上,后來,有一對熱心的情侶讓座,我們有了一次暫暫的停歇,習(xí)習(xí)的夜風(fēng)吹過,窗外是沿途城市遞來的燈盞,一點一點照亮了車廂里的暗淡,像一碗充滿溫度的羹湯,驅(qū)走了寒冷,帶來了久違的溫暖。
此刻,陽光徹底進入了這個房間,一切都被暴露了出來。我靜靜地躺在手術(shù)臺上,窗外是藍得讓人迷惑的天空,沒有名字的花草,靜止的風(fēng),房間里堆滿了白得刺眼的陽光,四面貼著白色的瓷磚,悄無聲息,異常冷清。準備手術(shù)的幾名醫(yī)生分布在房間的各個角落,輕聲議論著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一名男子將一雙橡膠手套,用力地往手臂的方向拽著。一名女孩掀開一堆麻黃色布滿褶皺的帆布,一堆銀光閃爍的手術(shù)器械呈現(xiàn)了出來,她將零散的器械堆成一座小山,器械與器械不斷碰撞,發(fā)出金屬特有的聲音,干澀而零亂,永遠包藏著碰撞與切割,而這些冰涼的金屬即將進入我原本嬴弱的身體,將會是一件什么樣的事情,它們所擁有的冰冷能否將我充滿溫度的身體救治。
不經(jīng)意間,一名麻醉師推我翻身,而那一翻身,讓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從未有過的沉重,沉重到像是轉(zhuǎn)變一種思想那樣艱辛。然后他在我冰涼的脊背上,用手指測量了尺寸之后,摁了兩下脊椎的中部,用藥棉擦拭了一下,當(dāng)我正在感受這種清涼的瞬間,一根針進入了我的骨頭,頭頂?shù)臒o影燈被轉(zhuǎn)移近前,一束明亮的光線劃過了我暗淡而憂傷的眼前,我知道,一個曾經(jīng)遙不可及但在所難免的醫(yī)學(xué)事件,即刻在我的身體上發(fā)生。而這個事件所產(chǎn)生和留存的痕跡和影子,都將如那個明亮的胎記一樣發(fā)出自己的力量。
火車在夜風(fēng)里急速行駛,載著一個青春的夢幻,來自充滿陽光與空氣的春天,車輪如風(fēng)一般,緊貼著光滑的鐵軌,點亮了一盞希望的燈光,用力劃破了整個天空的黑暗。時隱時現(xiàn)斷斷續(xù)續(xù)的睡眠,在火車與時間的競賽里,不斷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等待著一場未知但令人憧憬的旅行。恍恍惚惚之間,一夜的迷蒙被時間沖淡,在一片醉人的藍色里,我們和一座陌生城市的距離,在無限縮短,我突然感到了溫暖,而恰恰是一片濃重的晨靄,籠罩著埋藏秘密的秦川,以蒙眬的姿態(tài),朝我們?nèi)岷偷刈邅怼?/p>
然而,突如其來的風(fēng)寒,讓我們的旅行發(fā)生了改變。在對這座城市匆匆一瞥之后,疼痛難耐的我,在她的陪伴下,在這樣一個屬于孤城的夜晚,在一家燈光昏暗的醫(yī)院,問詢診斷。當(dāng)我坐在樓道里,望著她拖著疲憊的身體,目光焦灼而急切地穿行在每一個房間時,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濃重的溫暖與內(nèi)疚,淚水如同窗外的細雨,打濕了我的雙眼。我知道,在這樣一個孤城,這樣一個疼痛的夜晚,在一個有兩盞燈光、五排淡藍色座椅、九只掛臺的輸液室里,是她第一次陪伴我的疼痛,用心疼惜我勝過自己。
那是手術(shù)后的第三天,晴朗的陽光進入了房間,如同清澈的水流,將幾天來一直暗淡的病房,清洗了一遍,讓人心境豁然。在父親的扶助下,我緩緩起身,倚著床被坐了起來,隨后掃了一眼房里的陳設(shè),對面一張床,一只凳子,一臺橘黃色床頭柜,蘋果綠的墻裙。房門敞開著,對面是衛(wèi)生間,窗也開著,兩邊的陽光匯合在樓道里,好像兩個人的相遇,彼此默默地打量,似有萬語千言,卻相顧無聲。此時,母親絞干了毛巾,端著我洗漱完的水,一步慢作一步,拖著沉重的步履走了出去,樓道里的一股風(fēng),驟然吹起,一縷松落的鬢發(fā),隨風(fēng)飄動,將母親的臉龐,遮蔽起來,有如一個色彩淡去的夢;父親剛剛打完水,拎著一只淡綠色的水壺,一臉倦意地走了進來,伏身低頭的瞬間,一綹頭發(fā)滑下,里面的白發(fā),散落了出來,蓋住了額頭,好像一場意外來臨的雪,紛紛揚揚,傾瀉而出,埋沒了一個明亮的眷。那一刻,我落下凝望的眼神,淚水如同一朵朵鮮花,綻開在了白色的被單上。
之后的一天,在一片寂靜的光線里,我看到了一段文字:“第一次看到你那么難受那么疼痛又那么無奈,心情很復(fù)雜!……進去的時候不在你身邊,應(yīng)該很失望吧!在那一個半小時的等待與煎熬里,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你的重要性,心里很疼痛!我想,有時候身體的疼痛是無法跟內(nèi)心的疼痛相比的吧!快點好吧,我等你!”那一刻,淚水如同秋天閃爍著星星的河,明亮地劃過了我的整個記憶,我突然像一個干凈的嬰兒,怡然地躺在一潭溫潤如玉的水里,感受著來自天堂的夢幻,我知道,她的出現(xiàn),在單薄的青春流淌了二十五年,在那個落葉紛紛的秋天,在一抹玫瑰云里,注定是一束照亮我生命的光源,一片水的聲音的靠岸。
三個月過去了,我一直懷想著那段時光,我想起當(dāng)我能站立起來,能夠下床行走,我總是難以自己地一次次來到窗前,在每個中午和黃昏,一遍遍等待與凝望。我總在想時間在一分一秒之間,飛速地展開,被放置在她到來的那個瞬間,那些美好的瞬間,會像接踵而來的溫暖,將我受傷身體里的寒冷驅(qū)散。我始終記得,在這場醫(yī)學(xué)事件里,她的焦灼目光、匆匆步履、疼痛煎熬,連同那些白晝與暗夜,在手術(shù)之前、中間、之后,以及遙遠的未來,如同一束明亮的光線,劃過了我的思緒。而這種等待與相
守,像一條朱紅色的絲線,飄動在我的生命中間,它源源不斷地給予我生長的希望與力量。
而在這十個月里,我看到,青春的聲音被鍍上了天堂的黃金,發(fā)光的樹葉在一塊地圖上紛飛蔓延,所有憂郁的光線沉默在了秋天;一串串不曾停息的步履,遍布在冷風(fēng)吹過的街頭與夜晚,十二月的冰冷被放逐天邊,清香從白雪與光線之間寧靜地拂過,是一段柔和的目光溫暖了冬天;我還看到,目光、燈盞。和最流暢的雨水,在無人的街頭遇見,雨水打在窗戶玻璃上,搖曳的光芒,在遠遠的前方,那是春天的夜晚;而這個夏天,風(fēng)吹麥浪,天空湛藍,一群鳥雀,穿越了遙遠的地平線,將一些讓人感念潸然的故事,播放在黃昏之后的最空寂的大街,一瞬間,群星雪花般飄落,生命的溫婉,越過了冷清之夜。
其實,人生在世,哀傷病痛,福禍災(zāi)難,當(dāng)絢麗的青春朝著黑色的暮春奔跑的時候,當(dāng)意料之外的冰冷穿過力量有限的生命的時候,當(dāng)難以承受的荒涼將最初的純粹大面積覆蓋的時候,我們都需要一劑溫?zé)岬臏帲枰豢|人性的溫暖,需要一盞內(nèi)心的燈火,讓生命在不斷的經(jīng)受與被經(jīng)受之間,完成一次次修復(fù)與關(guān)切、支撐與磨煉。我還記得,當(dāng)我從一個沉沉的夢里醒來,視線逐漸清晰,眼里隱隱浮現(xiàn)出一個身影,她嫻靜地坐在床邊,溫暖地望著我,如同水的流淌,或者寧靜的光線,或者永遠。
獲得自我生命的真相(創(chuàng)作談)
還記得,那是一個微雨過后的下午,陽光明亮清澈。穿過窗戶,投射在床上。床上鋪著藍白相間的床單,沒有一絲褶皺,在光線的映照下,好像一匹被清洗過的綢緞,有著一種強烈到讓人親近的感覺。在床的南面,是一臺漆白的書柜,一部部讓人翻閱起來便感到溫暖的書,仿佛一些許多年前的往事,寂靜地站立在柜架上。
然后,一些舊年的照片,倚在那些經(jīng)典的書脊上,照片里的自己,戴著一頂帽子,穿著滑雪衫,坐在一塊石頭上,周圍是一圈冬日的樹木,而那里剛剛下過一場雪,我充分享受于雪地里叢林間寧靜的行走,陽光輕柔地撫摸著柔軟的雪,一些初萌的草,從融雪的空洞里,伸展出來,這時,我感到一種飛翔起來的清新與暖意,多么好的時光啊。我想,讓自己置身于光影世界的定格,緊靠著那些書籍,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我還想到,與文字的接近,不論從哪一個方位來說,只要溫暖地靠近,就會有一種強烈的幸福,稠密地包圍著我。而那些照片,是這些靠近當(dāng)中的一種形式,它特殊并且充滿意義。
靠近書柜,便是窗。窗臺上有一盆蘆薈,剛剛開花,一根莖,由花心伸展出來,懸于半空,六、七只形如纖細水桶的花,排列在莖上,白綠相間的花瓣,精致小巧,甚為可愛。窗下是一臺唱機,一臺音響,電影《鋼琴家》原聲音樂在播放,肖邦像是一位微醉的詩人,在一個落雨的黃昏,默默地走在被落葉遮蓋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懷想著一些過往,一些生命當(dāng)中的命題,被一遍遍襲來的愁緒之水拍打,一摞被翻整出來的文稿,略微殘損、紙張泛黃,鋪散開來,堆積在地上,有初中的作文,高中的周記,也有大學(xué)時代的作業(yè),有淡藍色墨水寫的,或者淡藍色圓珠筆,還有朱紅色的中性筆,總之,寫得密密匝匝過于小巧。
當(dāng)我一遍遍閱讀這些文字的時候,我的手禁不住在字跡上摩挲了一下,然后,窗外的一束陽光,投到了文字上,恍然之間,紙張變成了藍色,像一塊巨大的天空,被大地上的風(fēng)張了起來,文字變成了銀白色,像一顆顆星星,閃閃爍爍,或明或暗,變幻莫測,我驀然想起了一些生命的主題,我想,人在漫長的生命旅途里,多么像一顆小小的星星,按照既定的軌跡默默而緩慢地運行著,它不知道在下一個站點,會遭遇什么樣的故事,會是激烈的碰撞,或者驚鴻一瞥的擦肩而過,還或者永遠無望的流浪。然后,就像人生中間的行走,為了一個夢想,或者一句話,一個信念,終守一輩子,再然后,夢想終究實現(xiàn)或者被迫幻滅,蒼老的自己像一棵樹,被伐倒,被掩埋,化入泥地。
這時,有兩個問題一直纏繞著我。其一,當(dāng)我們面對這個世界,以及我們屬于這個世界的過往,應(yīng)不應(yīng)該發(fā)出聲音,留下傳布生命意義的聲響。其二,生命的意義是什么,或者說,活著到底為了什么。我想這兩個問題,從根本上來說,都有關(guān)于真相。而在我面對這兩個問題無法再繼續(xù)思考的時候,我總是在文字里試圖尋找。我發(fā)現(xiàn),當(dāng)一個個如嬰兒一般的文字躺在潔白的紙張上的時候,那便是一種意義的產(chǎn)生。這樣的探尋,在我這里,更像是一種接近和獲得真相的過程。因為,文字的排列,具備了多種可能性,一方面,文字隨著我們思維的行走而流淌,他們產(chǎn)生了一次游歷,一次構(gòu)建,一次飛翔,人物、風(fēng)景、思想,都與我們的內(nèi)心進行著對話與交流:另一方面,文字在按照自己的想象,且停且走,充滿力量,我跟隨著它們,越過了一座座高山,一條條河流,抵達了一片從未到過的地方。由此產(chǎn)生的愉悅與清新,讓我感到自己的物理生命在精神生命上,進行了無形無限的延長,感到自我生命所具有的難以想象的力量,于是,我的信心像湖水一樣,漸漸飽滿了起來。
有時,我在想,在漫長的人生與無限的精神旅途中,有什么能夠具備意義,文字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是我們存在的表征,而好的文字應(yīng)該是存在的肯定,因此,在生活中,文字應(yīng)該是一種恰當(dāng)而美好的方式吧。
責(zé)任編輯:楊風(fēng)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