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蓮
玉泉營發(fā)往西吉的班車,有兩趟,早晨的一趟,發(fā)車時間早,天還沒亮,車就來了。下午能到達西吉。晚上還有一趟,是夜車,擦黑發(fā),行到半路,車窗外一片黑,等到了西吉,正是半夜,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得坐在候車室的鐵凳子上等,一直等到天亮。
女人準備坐早車。三點鐘就起來了,包包蛋蛋的衣物,昨晚上已經(jīng)收拾好了。娃娃還在睡。把碎兒子強拉起來給穿上衣服。男人也起來了。兩個大一點的娃娃還在酣睡。起來才發(fā)現(xiàn)起得有點早了。但不敢再睡。兩口子就瞅著窗外的星星說話。
饃饃你們省著點吃,估計能吃十天半月的。做了飯,記得把面缸蓋上,小心塵土進去。操心叫娃娃吃飽,別餓著了。炕洞里每晚放一锨炭沫子,不要讓火星子滅了。女人絮絮叨叨地說。聲音里帶著濃濃的睡意。
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操心好你們娘兒兩個,把錢裝好,小心有賊娃子哩。還有,在車上不要和生人隨便搭話。外面騙子多得很。
女人點著頭應承。這話男人說了不下三遍了。不過,女人沒有覺得厭煩。能從這話里感覺出男人對她的疼愛。兩口子從來沒有以這種方式分開過。心里都有點亂。又有那么點兒舍不得。
過上半個月就回來。男人又說一遍。
男人的聲音里有種說不明的東西,這東西讓女人扯心。隱隱覺得這大個子的男人,竟像她的一個孩子,跟了她十多年,有些離不開她了。
兩口子分開,并不是頭一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二百多天的日子是分開的。與眼下不同的是,這次女人離開,男人留下看家。以前,總是男人走出家門,到銀川,吳忠一帶打工。遠一點會走到內(nèi)蒙古去。去哪兒的方向,往往是活計決定的。打聽得哪兒有活,能掙到錢,就往哪個地方攆。人是攆著活走的。
家里的大小花銷基本上全靠掙來的錢支撐。雖說種著十畝地,可一年收成下來,化肥,水費,耕地碾打雇車的錢,扣除過,也就為大小五口人落個口糧。這日子,不打工是沒法過的。這兒不比老家。老家是深山溝,種旱田,自己養(yǎng)牲口,不用考慮水費、耕地的花費,種莊稼基本上只掏個化肥錢。再者,山里人窮慣了,手頭摳得緊巴些,日子就馬馬虎虎打發(fā)了。
這里不行。耕地花錢叫四輪車,水一茬接一茬地放,肥一茬跟一茬追,上面撒的,根下埋的,樣樣少不得,稍一馬虎,莊稼就與別人的兩樣了。種地花費大,日?;ㄤN也大。油鹽醬醋,盆盆罐罐,頭上腳下,里里外外,哪一樣不得用錢啊。不出外掙幾個,日子就沒法過,更別想過得和大家一樣。
這兒的男人基本上全出外,到遠遠近近的城鄉(xiāng)找活干,找錢掙。她家勞力少,她同時拉扯著幾個娃娃,男人出去時間不長就得回來一趟,鋤地,放水,收玉米,耕地,女人一個人怎么也忙不過來。男人回來,兩口子就沒日沒夜地趕活,看看家里活收拾得差不多了,男人不敢歇緩幾天,又出門了。
多緩一天就少掙一天的錢,遲一步,日子就沒法趕上別人了。大家都在狠了命掙錢,誰也不敢松懈,就這,她家已經(jīng)顯得明顯落后了。比別人慢了一步。不少人已經(jīng)蓋起了新房,把院子里的甬道拿水泥打了,院墻全用磚砌。大門樓子修得高大豪華。
看看四周一天天多起來的大磚房,兩口子心里急,再看自己的老式房子,發(fā)現(xiàn)真的很寒磣。都有點寒酸了。
他們還是十幾年前,剛搬來時候蓋的房。平頂?shù)哪欠N。也是磚和水泥蓋的。那時正興這種樣式的房,兩口子把男人打工幾年掙的錢全拿出來,又借了一些賬,才算把房蓋起來。沒想到才十來年功夫,這房子就老了,舊了,得翻新了。別人早興起了二層樓、更大的平板房,還有仿照老家的那種斜頂房,可以說各種各樣的房子興盛起來。房子的前墻一律貼瓷磚,一貼就亮得耀眼。當周圍嘩啦啦全樹立起新房子后,自己家的老式房,像大沙漠里被人遺忘的一個爛塌碉堡。院子地也是土的,大門雖然換成鐵皮的,可門樓無論如何沒力量蓋了。
想想這日子,兩口子就愁。三個娃娃忽忽地長,轉(zhuǎn)眼老大就上學了,老二也六歲了,早能上幼兒園了,一打聽,費用高得嚇人,就拉倒了。兩口子給嘴巴撅得老高的老二說上了小學好好學,照樣趕得上別人,咱不上幼兒園也和別人一樣聰明。
話雖這么說,心里還是不踏實。半夜,男人推醒女人,說恐怕得叫娃娃上這幼兒園去,可不敢耽擱了娃娃。女人也贊成,兩口子吃夠了沒文化的苦。男人早年在清真寺里念過幾年經(jīng),夾帶著識了一些漢字,女人卻兩眼一摸黑,半天學也沒上過。
兩口子望著窗外燦燦的星斗,好一陣沉默。在想同一個問題,這上幼兒園可是要學費的,學費哪兒弄去?男人把燈拉開,燈光下,三個娃娃橫豎亂睡,一個將腳搭在另一個的臉上。兩口子看著娃娃笑。奔勞十來年,覺得最大的收獲,就是這三個娃娃。兩男一女,樓房臺階一樣,一個比一個高出半個頭。
娃娃的嘴饞得很??傁胫ㄗ酉虼笕艘X,拿到小賣部,買來麻辣條汽水糖果一類小零食,統(tǒng)統(tǒng)下肚。一次大兒子從母親褲兜里掏去五十塊錢,全買成汽水喝了。晚上脹得直哼哼。女人又氣又疼,邊打兒子邊哭,她不相信這孩子能喝下五十塊錢的汽水,肯定叫小賣部里人哄去了。問他在哪個小賣部買的,兒子不說,只是哭。她打得越狠了。自己也流著淚。她實在疼那五十塊錢。疼沒日沒夜在外干活的男人。說掙五十塊錢容易嗎?你老子淌了多少汗水換來的,你知道嗎?
兒子哭得嗓子都啞了??诶锖爸职?,沉沉睡去。她一個人對著黑夜淌了半夜淚。男人不在,她們女人娃娃的日子好過,也不好過。心里老是悶得慌。總是記掛著在外的人。墻右邊的鄰居,小王的女人,男人出門的時間一長,她憋不住,竟和好幾個男人勾搭。一次小王女人還跑來用半真半假的話問她,一個人心慌嗎?慌了叫個人作伴,也好暖暖身子。
她把這話學說給丈夫,是當笑話講的。男人當下抱住她說要暖我給你暖,可千萬不能起這心思。男人一臉的懇求,眼淚也下來了。弄得女人也不自在起來。好像她真的干出了什么對不住男人的事。從此她極少和小王女人來往。半夜聽見墻那邊有人跳墻落地的聲音。她聽得心里直跳。料想是小王女人又約了男人來暖身子。
剛來這兒,她還真看不慣這兒的風氣。與老家比,這里的人與人之間顯得生疏得多。見了面也就打個招呼,急匆匆的,多余的話也不說。四鄰八舍的,說各種方言的都有。大家都是從四面八方搬遷來的,有海原人,固原人,鹽池人,等等。大家說的話都不太一樣。交談起來感覺生澀而僵硬,總難融合到一塊兒。怎么也找不到老家里那種熱熱切切貼心貼肺的感覺。
女人一家剛遷來,這里已經(jīng)開發(fā)得有模有樣了,各個居民點的大致規(guī)格基本劃分清楚。水渠也形成了,大路上鋪上了砂子。路邊的沙棗樹一棵挨著一棵。
到了自己家要蓋房的地方,是一塊二畝大的地,兩邊的鄰居已經(jīng)把房蓋成,住進去了。女人打量一陣自己的地,心里頓時涼了,臉上的涼氣顯現(xiàn)出來。成親前男人早就說了,婚后帶她離開老家,搬遷到玉泉營去。玉泉營正在開發(fā)搬遷的熱潮上。老家附近不少人全家?guī)I搬走了。大家
正熱切地談論著那個地方。
那時候,女人的心早插上翅膀,飛出老家的深山溝,飛到這據(jù)說是一馬平川的玉泉營來了。
誰想得到,這兒還是一片荒地。他們得從頭收拾。自己蓋房,壘墻,一點一點開發(fā)自己的日子。
男人看出了她心里的失望,就給她打氣,說想想吧,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咱們的日子就不是這樣了。會熱氣騰騰的,會紅紅火火的。男人還說其實這兒已經(jīng)開發(fā)得差不多了。居民住得稠密多了。以前,以前這兒肯定是荒沙灘。
女人放眼四望,想象那大片荒地上的荒涼。越想越凄惶。男人拉上她到水渠另一邊去看他們的耕地。從這頭到那頭,長得沒個盡頭,竟然是平展展的一整塊地。
這全是咱的了。十畝。咱們想種啥就種啥。不愁不會豐收。咱不怕天旱,這兒澆的是黃河水。男人說,看得出來,他在盡量使自己的情緒顯得興奮。
女人俯首看,果然見水渠里一股水緩緩地流動??赡芩飹豆嗌?,水面顯得有些混。女人盯著渠面細瞅一會,有點不相信地說這真是黃河水,不都說黃河的水很大嗎?心里還是禁不住高興起來。女人一高興,男人跟著高興了。
回到他們將要蓋房落腳的北四點上,向左邊的鄰居借了間空閑房子,把鋪蓋細軟搬進去,總算安頓下來了。
女人拿笤帚把小房子認認真真掃了兩遍,每一寸地方都掃到了。打開自老家?guī)淼募氒洠粯右粯訑[放開來。第二天兩口子到附近的集市上買了張桌子。男人搬桌子的當兒,女人一個人買了鍋灶上用的零碎。
天黑時分,關(guān)上門,拉亮燈,這個房子就成了他們兩個人的天地。生活里必需用的零碎東西好像都有了。這就像個家了,可以過日子了。忙了一天,女人居然有些興奮,夜里抱住丈夫,聲音綿綿地說我不怨你了,咱慢慢來。日子總會過好的。
日子果然就一天一天有了起色,好轉(zhuǎn)起來。是在兩口子一點一滴天長日久的勞碌下呈現(xiàn)出來的。
開始的十來天,他們一心收拾那塊地。二畝大的地,蓋一所院子綽綽有余,兩口子可舍不得全弄成院子。就一分為二,把后面的一畝劃開,只平整前面的一畝。平整過程中,女人慢慢弄清了男人的想法。他們未來的幸福日子都在男人的設(shè)想中,規(guī)劃中。
男人說后面那畝地,咱以后發(fā)展成菜園,種上各種蔬菜。地邊上載些果樹。到時候澆上水,就根本不用愁吃菜的事。女人聽著,沒吭聲。他四下瞅瞅沒人,拿锨把在女人屁股上拍了兩下,跑開去。拍的力道恰到好處,不輕不重。柔和中有著說不盡的疼愛。
女人跳開一步,啐他一口,臉紅了。她好像看得見他們的菜園里綠菜成片的景象了。她一定栽些黃瓜西紅柿和茄子之類。反正不怕干旱而死,與老家不一樣,這兒有黃河水呢。黃河水在不遠的渠里歡快地流淌呢。
女人抹一把汗,抬頭看看腳下干的活,心里的快意慢慢消散了。她甚至有些懊惱沮喪起來。這里的土地和老家的不同,老家雖然山大溝深,土地卻一律是綿乎乎的黃土。這里簡直就是沙地。大小不等的石頭,摻混在泥土里,穿著鞋走在地面上還硌得人腳疼。要使用這種土地,就得首先平整。平整說穿了就是挖石頭,撿石頭。把看得見的大石頭全弄出來,扔到一旁。
干了兩天,女人的手掌心里全是泡。血泡混著水泡,布滿了雙手。整條胳膊沉重無比,感覺不是自己的了。她咬著牙往下干。男人也起泡了,比女人的情形還慘。他咬緊牙不喊苦,這就叫她生不起氣來,無法抱怨出聲。話說回來,他這樣還不是為了他們的日子。
日子,這說法女人一直認為自己姑娘時候就明白了它的含義,然而真正離開父母,離開老家。兩個人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搬遷點,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以前的理解是多么自以為是,多么片面,甚至淺薄。這才算有點明白父母在苦日子面前的嘆息里的意味。
原來女兒時節(jié)的那十幾年,她只是浮在生活的淺水里,父母在前面阻擋了深水里無數(shù)的大浪和暗礁。她愁的那些花呀草呀一類的事情,今天回頭看去,發(fā)現(xiàn)原來是那么微不足道,莫名其妙。
女人的生活,從出嫁開始,從跟上一個男人,把自己完全托付給他開始。
那么男人呢,男人的生活是否也從身邊有了個女人開始?
夜晚桔黃色的燈光下,兩個人互相摸著對方破損又結(jié)痂的手心。看見四只手,全布滿了傷痕。女人初來時的那點嬌柔不見了,顯得疲憊不堪,對新生活抱著希望,又有點不敢奢望。她幾乎是靠著男人不斷描繪的美好前景往下干了。是男人用笑哈哈的臉,不知憂愁的嬉笑,一再鼓勵她,說他們在開創(chuàng)自己的新生活。未來的幸福,就握在兩個人的手心里,體現(xiàn)在鐵锨下,勞動里。
女人甚至沒力氣也沒心思對男人說出心里抱怨的話。爬上炕就睡。男人看著沉睡中的女人,坐到后半夜。第二天,他提出雇些人來干。女人瞪大眼,說得花不少錢吧?這么一折騰,我們的錢肯定就不夠蓋房了。算了一下,如果雇了人,接下來,他們蓋房子時手頭就緊巴多了。合計來合計去,女人牙子咬得緊緊的,說算了,咱自己干,蓋房子時再雇人吧,平整地算不上過苦的活,我們能干動的,就省下這些錢吧。
又開始干了。
蓋房子時候不雇人是不行的。雇來一個大工,幾個小工。男人也在大工手底下當小工。他以前打工時就給別人當小工,現(xiàn)在干起來嫻熟得很。不過他有個想法,悄悄告訴女人,他想乘這次機會,好好跟著大工干,他的夢想是有一天自己當個大工。他們要蓋的是兩間房,不大,甚至小小的,一間上房,一間當廚房用。兩口子早就預算過了,他們手頭的錢加上借來的,只能蓋這么大了。
烈日下,一伙人在叮叮當當?shù)厍么?。敲了十來天,兩間小門小窗子的房總算豎立起來了。與這兒所有的房屋一樣,是平頂房。房頂是平的,用石板蓋著。
想到兩間方方正正的平頂房是屬于自己的,不是借來的,女人興奮得不行。兩口子氣也不松一口,買來門窗安裝上。待把玻璃裁來安上去,房子就真正像個房子了。是有模有樣眉眼齊全的家。遺憾的是手頭拮據(jù),不能買幾件像樣的家具來。男人到舊家具市場上拉回臺立柜。齊頭齊尾四四方方的那種。老家的人管這叫大衣柜。能裝衣服,外面有塊鏡子,梳洗時候可以用。雖然是臺舊柜,總比沒有的強吧。
女人當時就把所有衣物裝進去了。不等房里新盤的土炕干好,女人就催促男人,搬進去了。鍋臺案板啊瓶瓶罐罐啊,水缸面盆啊,兩口子置了一樣又一樣,原來像一家人一樣過日子,這么困難。日常必需用的離不了的,就置了,不常用的,暫時向別人借。女人和附近的女人混熟了,借些小東小西的不怎么困難。在逐漸接觸中,她慢慢發(fā)現(xiàn)這里的女人看似表面粗糙,毛毛茬茬的,說話總是風風火火,無所顧忌,心還是可以的,善良著呢。有些東西,你張口借,一般不會太摳。
搬進自己家后,女人病倒了。人乏得像抽了筋一樣,啥也不想吃,動不動泛起一陣惡心,哇哇地吐。男人說看看吧,醫(yī)院就在鎮(zhèn)上,不遠的。女人不去,說挺挺就過去了。她有些想不通,姑娘時候身體一直好,一般感冒連藥也不用吃,抗抗就會過去的。
兩口子思謀著是不是蓋房累的。
確實夠累的。雖說重活有男人和雇來的人干,女人還是沒有閑著。一個人做著十幾號人的飯呢。鍋灶上又沒請幫忙的人。一天三頓飯,忙得她腳不沾地。鍋灶是臨時砌的露天鍋灶,頭頂搭塊塑料布,遮住日曬就成了。
女人早晚在灶邊忙活出一串又一串叮叮咚咚的響動。切菜聲,搟面聲,炒菜聲,鼓風機聲,嘶嘶啦啦,咣里咣當,組成繁忙又熱鬧的交響樂。鍋邊的女人不時抬頭望望烈日下忙碌的人們??匆娮约旱哪腥斯庵蜃痈桑呛顾畯暮邝铟畹钠つw上滲出,像鍍了一層油。
女人無聲地笑笑。心里像喝了蜜一樣,一蕩一漾地甜呢。這么多人熱火朝天地忙碌,在為自己蓋房,蓋家呢,兩口子終于可以有家了。女人就盤算著,房子里頭如何布置,家具怎樣擺放,炕盤多大,鍋灶收拾成什么樣子。好像她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可以隨心所欲地收拾自己的新家。她想一定得扯塊大紅的炕帷子釘上,一定氣派又鮮亮,會增色不少。女人心里的氣就盛盛的,決意把日子過好,過得跟別人一模一樣。
女人分明又一次看見了好日子的景象。
誰想到房子蓋成,人就病了。病得不輕。支撐了十來天,整個人蔫得霜打的茄子一樣。她感覺自己扛不住了,這才坐上男人借來的自行車,兩口子忐忑不安地進了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是個戴著金邊眼鏡的男人。三十左右。他號一陣脈。問了癥狀,拿出個紙杯子讓接尿去。女人小心翼翼接來一點尿,醫(yī)生化驗。兩口子一個盯著一個的臉發(fā)傻??磥磉@病嚴重了,都得這么折騰著化驗。
醫(yī)生不言語,開了藥,叫取藥去。男人陪下笑臉問人家,得的啥病?嚴重嗎?
病?不是病!醫(yī)生頭也不抬,接著替下一個病人把脈。
不是病是啥?男人追上一句問。心里有些生氣。沒病我們用得著跑你這兒來嗎?坐在旁邊的個老奶奶裂開干枯的嘴巴笑,說一看就是個剛結(jié)婚的年輕人,毛手毛腳的,啥也不懂。你女人有身子了,小伙子,你家媳婦兒懷上娃娃啦。啥病——那是害口鬧的。
醫(yī)生這才點點頭,說這藥是補鈣的,回去按次數(shù)吃上。注意休息,過幾個月,就不再吐了。
那個老奶奶熱心地說女人想吃啥就買給她吃,別心疼你的錢了。說得其他病人全笑了。男人臊得臉紅紅的,忙退出來。心里跳著,情不自禁地興奮起來。
女人也興奮,更多的是意外。有些不敢相信。走幾步,悄悄摸一下肚子。真不敢相信,那里面已經(jīng)有一個生命了?;钌纳驮谧约憾亲永?。女人走在街上臉紅紅的,男人湊近她耳朵說聽見了嗎?那老奶奶說了,想吃啥就吱一聲,我一定買。走了幾步,他又湊上來,你現(xiàn)在想吃啥?——說出來嘛。我可不想叫我兒子吃虧。
女人認真想了一下,好像什么也不想吃。想到吃的就犯惡心。再說肉呀奶的,貴得要命,她想我有錢亂花還不如置些家里用的東西;
晚上鉆在被窩里,女人才委委屈屈說了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說想吃碗酸湯漿水面。這要求男人可沒法滿足。錢也買不來的。不用挨家挨戶去問,就知道這方圓人家里不會有漿水的。女人就感嘆,說人搬到這兒咋就跟老家時不一樣了,口味也改了。女人們不再做漿水吃,全吃醋。女人就思謀著,自己動手做一點漿水??傻侥莾赫易鰸{水專用的干蘿卜葉子呢?
真懷念吃漿水面的情景啊。酸酸的清湯漿水面,再調(diào)上點油潑辣子,吃得滿頭大汗。那個痛快啊。可惜這里距老家遠,老家遠在千里之外,不然就可以到娘家去,母親長年做漿水吃,大半缸,常吃常精心料理,漿水永遠保持著清潔新鮮。女人是品咂著漿水面的余味入睡的。
半夜醒來,思來想去,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并不那么想吃漿水面。真正思念的,是老家。老家的人和事。老家的一切。好的時候,心里還興沖沖地思謀著過日子,這一病,人心里分外孤單,想家。男人對她比任何時候都好。整天忙著收拾房子院子,還得抽時間做飯。并不抱怨一聲的。女人覺得這樣的男人好。男人干活時,她就搬把凳子靠在門口,看男人干活。日頭在頭頂烈烈地照著。地里的莊稼剛放過水,施上肥,烈日一烤,它們就嘩嘩地長呢。某些時刻,她甚至看見一束瘋長的嫩葉“嘩”地一聲撐破了包住它的舊葉,簌簌地往上竄。麥穗在綠葉的包芯里明顯鼓起,撐得整棵麥子的腹部鼓脹起來。女人竟然覺得自己的肚子也在瘋瘋地長。脹起來,自己也變成一株即將抽穗的麥子。
一地麥子,就是一地懷著娃娃的大肚子女人。
兩三個月時間過去,女人慢慢活過來了,能做飯了,聞到油煙味不再吐。能出外干活了。兩口子抽空到麥地里拔草。放了水的麥子就是跟老家的不一樣,長得齊刷刷的,一整塊,麥穗抽齊了,微風吹過,整片麥海里蕩起無數(shù)或大或小的麥浪。蜿蜒起伏的綠浪,映得女人臉亮亮的,眼也亮亮的。她已經(jīng)不再想吃酸湯漿水面了,連老家也不那么想了。挨近男人悄悄說想吃點肉,還說娃娃好像會動彈了,蠕蠕地動呢,肚子里像毛毛蟲在爬。
——想吃肉?男人顯得極高興,在地埂邊扔下的草里翻了個筋斗,草也不拔,撒腿往鎮(zhèn)上方向跑去,口里大聲唱著。歌聲被風傳送過來,已經(jīng)淡了,模糊了,還是聽得明白,他唱的是老家山間溝底流傳的山花兒。
女人有點感動。感動里又有莫名的傷感。一時感到當個女人真好。給這個男人當女人,看來真是自己的福分。
并不是世上所有的女人都跟她一樣幸福。一樣得到男人疼的福分。門前頭那家,一個胖乎乎圓臉的女人,說話舌頭有點短,透著股子甜膩的味道。就見她經(jīng)??蘅尢涮洌f男人不拿她當回事,動不動找茬打她。那男人個子不大,精瘦精瘦的一個人,活脫脫是個猴兒。打起女人來卻狠得要命。
都是不遠的鄰居,女人聽到打罵聲,趕過去拉架。那女人口頭不吃虧,連男人的祖宗八輩也罵,男人撈起啥用啥打。一次竟掄著把菜刀沖過來。嚇得她扔下人家兩口子就跑。真怕菜刀砍錯了方位,落在自己身上。
女人沒命一樣的哭聲傳開了。
小田兩口子的脾氣都不好,都是爆性子人,打架是家常便飯。
吃皮肉苦的總是那胖臉女人。女人拉一回架,就暗自感嘆一回。相比之下,自己的男人就溫和體貼得多。對自己能處處忍讓,處處擔待。這樣的男人,就算掙不來大把的錢,日子過得苦點,可是有滋味,有盼頭的呀。
女人的身子日漸沉重起來。麥子臨近黃時,又要放一次水,男人不要女人去,他一個人在泥水里打滾。半夜回來,泄氣地說水跑了,我一個人,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千小心萬小心,還是有一個豁口把水跑了。跑了好幾方,折算成錢,好幾十塊呢,兩口子心疼了半夜。
麥黃時節(jié),男人提出雇人,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女人明白男人的心思,他還是跟放水時候一樣的想法,不要自己下地,他一個人收割去。女人這回無論如何不聽男人的。她半夜起來做好吃喝,天麻乎亮就跟上男人下地。還是一眼望不到頭的一片麥海,只是現(xiàn)在麥浪變了色,金黃色的。令人欣喜的脆黃中泛起土黃。五谷成熟的香味撲面而來。
女人拖著身子,沿地邊走了一圈。把自家這塊
麥子細細看了一遍。待回到男人身邊,他已經(jīng)拉開架勢揮鐮割了。男人是一個好莊稼漢,鐮刀揮得帶起了風,卻又穩(wěn)穩(wěn)的,不急不躁。隨著刷刷聲響,麥子齊刷刷倒下,看看夠捆一個麥個子了,他也不起身,只抬手用鐮刀一鉤,一抱麥子放在早打好的麥蔓上,兩手幾擰,一個整齊有樣的麥個子捆好了。
男人嘿嘿地朝手心里吐兩口唾沫,頭不回,繼續(xù)向前割去。女人過去坐在剛捆起的麥捆上,直眼看勞動的男人。勞動中的男人,原來這樣有力,有序,這姿勢,這動作,是一氣呵成的,干凈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干莊稼活,講究的不就是這些嗎?
女人情不自禁跟在他身后,也揮鐮割起來。一樣的揮鐮聲。一樣的刷刷聲,女人發(fā)現(xiàn)自己遠沒有男人利索。一來身子拖著,二來她本身就不大會割麥子。
日頭熱得燒紅的火盆一樣,直直罩在頭頂上。汗一層一層往出涌,就忍不住一遍一遍喝水。水渠邊有蚊子唱著歌兒尋找過來。冷不防就被它叮一口。女人還好,穿的是長袖的衣衫,只在臉上挨了一下,男人的小背心只能護住前后心,裸露的胳膊先后被叮了三口。
歇緩時,男人磨鐮,女人忙跑到水渠邊乘涼,趁這機會,她打量一下前后左右地里割麥的男女,男人自不必說,發(fā)現(xiàn)女人們竟也有人光著膀子,穿的是短袖衫。粗壯的胳膊明晃晃亮在日頭下。漢民女人這樣?;孛衽酥幸灿腥诉@樣。
女人回到男人身邊,就感慨這事。說老家的女人可不敢這樣。哪個回民女人敢在日頭下把大胳膊全亮出,老人早罵開了。街坊鄰居的大牙也會笑掉的。阿訇講過,女人的胳膊可是羞體,不能外露的。女人就有些難以接受,說就算熱死我也不會穿短袖的。
男人把鐮刀磨得霍霍響,說熱極了只怕有些女人連褲子也敢脫,穿條大褲衩子,滿世界跑哩。你才沒有見過大世面呢。
女人沒法相信,瞪大眼,說真有這么丟人現(xiàn)眼的事?
再割麥子時,她半天不吭聲,一個人想心事。想到了教門上頭。還是與老家比。一比,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在教門上沒有老家那些人抓得緊。尤其表現(xiàn)在一些女人的行為上。她們似乎不那么注意一些細節(jié)問題了。見了面,小輩往往不給老輩道色兩目,咧咧嘴就算是問候了。有些女人喜歡站在路邊扯閑,嗓音扯得又長又粗,老遠能聽到她們的說話聲。還大聲地肆無忌憚地笑。嗓門子放得像高音喇叭一樣。作為一個女人,怎么能這么放肆呢?女人在老家時候,女兒的時候,母親就無數(shù)次教導過她。
母親說不管是女子還是女人,都該走有走樣,站有站樣,松松垮垮像個啥?——大騸馬!在人多處粗喉嚨大嗓子地說,笑,還不如脫了韁的野驢。
母親罵得刻薄,但全是為了女兒日后好好做人著想的。婦道人家就該有個婦道人家的模樣。
可到了這兒,四面八方,天南海北的人搬到一起,大家互不認識,互不了解底細,女人們就無所顧忌起來,穿衣行走,言談舉止間精明中透著粗糙??梢粤舷?,以前她們是有公公婆婆,爺爺奶奶的,在老人的眼皮底下小心翼翼地活著,一旦搬到這兒,離開了那么多凌厲嚴格的目光,大家就像解去了頭上的繩子,可以放松下來,隨意地活了。就有人想乘著年輕,活出點瀟灑的味道來。說話做事時不在處處慢聲細氣,留著小心?;畹么蟠筮诌制饋?,難免粗糙起來。
當然女人們也有繼續(xù)保留的地方。像在老家時候一樣,個個能吃苦,樂呵呵在大日頭下勞作。跟在男人身后,向手心呸呸地吐幾口唾沫,嘩嘩地揮鐮,干活的狠勁一點不輸給男人。
有女人甚至比男人還強。匆匆搶收完自己家的莊稼,到別人地里接著割。是在當麥客子呢。按所割的畝數(shù)計算,一畝幾十塊錢。錢的多少,看行情走。
女人瞅著稀奇,老家的麥客子都是男人當,到陜西一帶趕麥場,沒想到這兒的女人竟當麥客子。就地掙錢。也有騎上車子,趕到別的居民點去割的。天黑,女人在門口碰上小田女人。人家說自己的已經(jīng)割完了,她正在北三點上掙錢呢。已經(jīng)掙到不少。
小田女人喜滋滋回去了。女人一個人站著走神。想不到一向哭哭啼啼的小田女人,也能掙來錢。一算有好幾百了。就有點眼饞??纯醋约旱拇蠖亲樱幻鈦須?,肚子不大多好,就能幫男人,趕緊割完自家的麥子,還可以跟上小田女人去掙錢。
她的家里現(xiàn)在太缺錢了。房里空空的,什么像樣的擺設(shè)也沒有,炕上的鋪蓋還是從老家?guī)淼囊稽c被褥,他們的生活里處處都有捉襟見肘的困頓感。院子勉強平整出來個大致模樣,卻沒有院墻,四下光禿禿的。沒有院墻圍住的家怎么算得上家呢?給人感覺自家的什么都敞開在大眾的眼皮下,無遮無攔的。沒有院墻終究不行的。兩口子商量過了,別人用磚砌墻,他們暫時沒有那么多錢買磚,就先讓敞著吧,等手頭寬裕了,第一件事就是砌墻。然后就是急需買個大門安裝上。無數(shù)地方等著用錢,人只要想想就心里焦急得不行。
女人回到家,臉色不大好看,男人躺在被子上已經(jīng)睡著了。露在外面的胳膊又黑又紅,上面布滿了麥茬戳出的傷痕。
女人做好飯,端上桌子,他還在睡,睡得香甜極了。是沉重的勞作后的那種淋漓酣暢的沉睡。她不忍心推醒他,也不開燈,一個人坐在漸漸濃重的夜色里走神。隨著夜晚降臨,天氣總算涼快了一點。人坐著歇緩,不用揮汗如雨了。紗窗已經(jīng)壓好,關(guān)上門,也不用擔心蚊子來咬了。
想到近幾天來的勞作,每一天都讓人疲倦到睜不開眼。天氣那個熱,蹲在麥地里的人,就像坐在蒸籠里的饅頭。麥地里難挨,回到家還是熱,熱得沒地方躲。女人就眼熱鄰居院里的棗樹葡萄架,說咱要也有,可以鉆到蔭涼下緩一會兒。男人說明年開春,明年開春我就收拾。也弄它一個菜園子。男人總對未來的日子滿懷著信心。他的話讓女人跟著相信,堅信明年,后年,至多過上三五年,他們的日子,就會好起來。再也沒有這種處處困迫的感覺。
多虧了這個男人,以貼心的話,一遍遍哄著自己,讓她高興,高高興興地過日子。男人說了,房門前頭的這塊空地,舍不得當成院子,其實這里的人家都不留院子,換句話講,是大家都把院子挖了,開辟成菜園,種上果樹,搭起葡萄架,種上各色蔬菜。夏天,澆上水,房前一片蔥綠。又涼快又好看。這一點也不像老家,老家的人愛留個大院子,空空的,掃得白晃晃的,至多允許在下院角栽一兩棵樹。玉泉營的人才不會這么干,留那么大的院子,不是白白浪費土地嗎?有些人家連大門旮旯后的那點土地也挖了種上東西。從這一點上就能看出這里人的精明,會精打細算。
男人想種什么就由著他種去吧。反正他是個閑不住的人。只要明年的這個時候,自己家院里也綠茵茵一片就行。到時候,他們勞動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趕緊鉆到蔭涼下歇一口氣。明年一定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了。現(xiàn)在,院里來不及種植樹木,光禿禿的,只有滿地撿拾不盡的砂石,摻雜在土里,讓人一再想到寸草不生的沙漠荒灘,心里也跟著光禿禿的,不由得感到凄惶。
麥子基本上是男人一個人割倒的。她跟了幾天,半跪半爬在麥茬地里,一步一步往前挪,男人可能看了不忍,說你回去緩著吧,不要強撐了。女人心
里焦急,舍不得放下手里的鐮刀,一點一點慢慢地割。她想,這莊稼活兒,不怕慢,就怕站,麥子黃得咯吧吧響哩,再耽擱就炸穗了。女人心里焦急,男人其實更焦急,只不過他的焦慮是裝在心里,不外露的。
兩口子咬著牙堅持收割完十畝麥子,接下來的拉、碾、揚,耕地,無論如何都得花錢請別人的四輪車。他們這個居民點上有四輪車的人家不多,就算花上錢也有一時雇不上車的現(xiàn)象。雇車的費用總是很高。男人和女人都想到了一個問題。是擺在他們面前的一個難題。他們得置一兩四輪車。無論新舊,只要有一輛就好。男人想到了打工。晚上在枕邊把這想法講出來。女人果然不愿意。把男人的手按到自己皮球一樣的肚子上摸摸,撒著嬌說都這么大了,你走了,我害怕。男人呵呵笑。說我問過老人了,離出生還遠得很,至少還得三個月,這三個月里,咱農(nóng)活沒了,總不能叫我從早到晚一直瞅著你吧。又看不出錢來。
女人不言語,默默思謀一陣子,將熱乎乎的身子鉆進男人被窩,摸一把眼淚,幽幽地說世上男人的心都野著哩,總思謀著外頭的大世面,要去就去吧。說完了,一陣沉默,又吃吃地笑,帶著體貼與諒解,說去吧,不去咱日子沒法過,過不到人前頭去。
男人交待一番就走了。
臨走,回過頭吩咐,心慌了到小田女人那里坐坐,千萬不要與小王女人走得近。天黑了,早關(guān)門早睡。
女人明白男人話里的意思。啐他一口,男人這才笑著走遠了??粗腥说纳碛白哌^土路,拐上公路,搭車走了。女人心里的悵然明明白白擺在那兒,一個人悶悶回了家。
早起晚睡時候,總是想到外面的那個人。
白天心里慌,找小田女人串門,喊了半天,小田女人才從門里探出頭,居然毛頭毛臉的,身上掛滿了細碎草屑。眉眼里卻透著笑。原來這里正興起了抓發(fā)菜,小田女人跟上別人抓了一回,收獲不小,這會兒正在家里撿發(fā)菜呢。進了屋,果然見地上擺著簸箕,塑料袋子上堆放著一堆亂柴草,小田女人示范怎樣撿。不一會兒就見她撿拾出一股黑乎乎的發(fā)絲一樣的東西。
這東西能賣錢,價錢不低呢。小田女人指指撿出的、待撿的發(fā)菜,說。高興是打心窩里頭泛出來的。
女人不吱聲,悄然打量著。怪不得這個女人最近不挨打了,原來是能變著法子掙錢了。能掙來錢的女人,那懶漢小田疼她還來不及呢。
女人看了一陣,忍不住學著撿。撿一會兒,也撿出一把頭發(fā)一樣的黑絲來。兩個女人來了興頭,邊撿邊聊,不知不覺坐了一個下午。女人起身走時,小田女人猛然記起說你幫我撿發(fā)菜,我得給工錢。果然掏出五元錢,女人不要,對方硬塞,兩人推辭一陣,女人收下了?;厝ニ诳簧希挥傻酶吲d,幫人撿發(fā)菜,看來也是個掙錢的法子。從這以后,只要等小田女人從山上拾回來發(fā)菜,她就過去撿,十頭八塊的,競也掙到幾個零花錢。坐著撿發(fā)菜也不會累著肚子里的娃娃。
遺憾的是,自己不能跟上人家親自上山抓發(fā)菜去。聽說出去風餐露宿的,一去好幾天,行程過程新奇又刺激。
小田女人不止一次指著她的大肚子嘖嘖咂嘴,說嘖嘖,不是這肚子,憑你的麻利勁兒,掙得一定比我多,抓發(fā)菜,要的就是手腳麻利,嘖嘖。
女人心里就煩燥。急得不行,一盤算,小田女人遠比自己掙得多,便恨不能及早生下肚子里的娃娃,也好抓發(fā)菜去。那山上的發(fā)菜說沒有就會沒有的了,那么多的人每天爬在山上抓哩,情勢急迫,能不叫人急嗎。
四十天后,男人回來了一趟。打工回來的男人,外面的衣裳看似干凈,待晚上脫下外衣,露出里頭的襯衣襯褲,掩藏的內(nèi)幕一覽無余。襯衣臟得都結(jié)成了板。一搓,“咯哇咯哇”地響呢。線褲早沒了褲襠,成群的虱子在褲縫里流竄。這樣的男人,平時在附近的鎮(zhèn)上也能看到,哪兒都有打工的。女人看見他們臟兮兮的,見了便繞著走??勺詡€兒的男人也成了這樣,他可是自己日里夜里想念的人啊。女人含著眼淚連夜給他換洗,從上到下,一件不留,全清洗了。男人像個娃娃,任她輕輕地指責,埋怨,進了熱騰騰的被窩,他拿出一沓錢??粗X,兩口子心里的煩亂一絲一絲平息下來,心里懸著的某個地方踏實多了。有了這些錢,坐月子生娃娃的花銷就有了著落。
男人講他在外頭遇到的新奇事,講到深夜,女人偎在男人懷里,像在聽,又沒聽,仔細地,一點一點地,聞著男人身上的氣息,有了這種氣息相伴,她的世界就變得滿滿當當,踏踏實實的。閉著眼的女人,甚至在想,男人永遠不要出門,永遠這樣摟著自己該有多么好。
可是呆了三天,他又走了。說在家多坐一天就會少掙一天的工錢。日子可是一點也不敢放松的。
送走男人,女人不再去小田女人那兒,慢慢平整房后的那畝地。要做菜園的地,地里的石頭沒顧得上撿拾,放在那兒遲早是男人的活計,她就拖著大肚子,一點一點平整它們。待石頭堆成堆了,拿籠子提出,倒到大的石頭堆上。
這塊地里的石頭,女人和男人,前后撿拾了十來年。這十多年好像是一晃眼間就過去的。三個娃娃依次出生,慢慢長得窗臺一樣高了。地里的砂石還有,其實是撿不盡的。誰也無法把全部的石子從土地里清除。女人有時間就貓下腰撿,娃娃懂事后也跟著撿。撿來撿去,就發(fā)現(xiàn)這些石頭其實是無法撿盡的。磚塊大的,拳頭大的,幾乎撿干凈了,雞蛋大的,再小一點的,就沒辦法清除,大大小小的石子沙礫,幾乎是與泥土摻半而存的。無數(shù)的石頭,誰有那么多的空閑收拾呢。
再說,那十畝耕地里的石頭同樣多。那可是一家吃飯的土地,更不敢馬虎的。
用女人的話說,在這兒的十來年,就是不斷撿石頭的十來年。她忍不住抱怨男人,說他沒眼力,當初買地的時候,怎么不買好一點的地,石頭少一點的地。
男人被惹得呵呵笑,女人來這兒之前,他其實已經(jīng)在這里種了好幾茬莊稼了。他記得頭一年種這些地,種下去,幾乎什么也沒收到。麥子長在那兒,就像癩子的頭發(fā),一撮一撮的。有的地方稠密,有的地方干脆裸露著地皮。領(lǐng)女人來的時候,那些地在他的精心侍弄下,已經(jīng)由生荒變成了熟地,石頭卻不是一時半會兒撿得凈的。剛開發(fā)的土地,是要經(jīng)過長時間的精心耕種,護理,才會慢慢變成熟地的。
于是,每年收割完莊稼,耕地的時候,兩口子都要抽時間撿石頭。后來,花錢雇鏟車徹底收拾了一回。鏟車巨大的鐵鏟將土挖起又落下,石頭被篩出來,一堆一堆的。遠比人工挖得快。也弄得徹底。這一折騰,大石頭基本上少見了。小石頭卻是永遠也弄不凈的??纯磩e人地里,也是這樣,兩口子就不再撿了。是土質(zhì)的問題。誰也別想把這地弄得跟老家的黃土地一樣綿軟,一樣干凈。
早些年搬到這里的老戶,總喜歡講他們初來時候的情景。
——全是一片荒灘,那個大,一眼看不到頭——人心里的那個凄惶啊,尤其到天黑刮起風的時候,就想老家,女人和娃娃倒的那些眼淚哪,嘩嘩嘩的——
說話的,是從海原搬來的,一個白胡子老頭兒,老人現(xiàn)在好多了,兒女大了,全在外掙錢。老人的事情是盡心做好每天的五番乃麻子。同時,他還在本
點的清真寺里當著鄉(xiāng)老。
老人的話肯定是真實的,女人就不再抱怨石頭多了。其實她也就是抱怨抱怨罷了,多好的地,還不是由人的一雙手一點一點做務出來的。她就盡心盡力侍弄十畝地。這十畝地可不像老家的地,老家的三十畝地抵不上這十畝。老家那是山地,往往總是陡得站不住牛,靠雨水耕種。這兒放的是黃河水,看看青苗缺水了,一茬子水便放開了。雖然需要掏水費,可莊稼的豐收有了保證。黃河水就是好,莊稼喝了它們,嘩嘩地長呢??上男宰釉辏砰_就像脫韁的野馬,只往前撲,人稍不留意,就沖開地埂,跑了。跑出去不是被別人堵去,就是進了大水渠。自己家地里的水便虧欠了,得花錢讓水再淌上幾個小時。
女人最怕的就是放水。以前有男人,自打第二個娃娃生下,男人感到肩上擔子的日漸沉重,不能在家多待,常年在外掙錢。只在農(nóng)活忙得喘不過氣來的時節(jié),回來幫一把。稍稍能騰出身,又出去了。為一家的生計,拼死拼活地奔走。
女人就告訴男人,放水的時候可以不回來。她發(fā)現(xiàn)世上的事,再也沒有比放水更難的了。隔段日子就放,一料莊稼,從種到收割,至少得放七八遍水。聽大家議論說該放水了,可究竟在今天放,還是明天放,沒個準數(shù)。水到的時候,是白天還是夜晚,還是沒個準數(shù)。一茬水,先從離黃河最近的、位置較高的居民點放起。一塊地一塊地地往下挨。到誰家的地邊,誰家就得及早去人。深更半夜時候也得去。人睡覺,水可不睡覺,一開閘門,便不分日夜地淌呢。半夜輪到的人家,扛上鐵锨,提把大礦燈就跑。只怕遲了,水會跑了。女人覺得放水這事隔段時間就來,又沒個準時,男人可不能經(jīng)常往回趕,回來只能白白耽擱掙錢的時間,不如不要管了。男人就扔下地,家里家外全部的活計,專心掙錢去了。女人一個人,照看娃娃,照料莊稼。放水時節(jié),她找去和小王女人合伙。小王女人是個嬌滴滴的女人,干不動重活。幸好她家只種著五畝地。還要男人時不時回來幫一把。女人說你就不要扯男人后退,咱倆合伙干吧。放水時,水挨到誰家,咱兩個往誰家地里趕。兩個人總忙得過來的。
放水時候,小王女人哼哼唧唧的,老磨蹭,她看著心里急,只能生悶氣,但沒敢流露自己的不快,想想自己的地比人家多,自己就該多吃苦的。便穿上齊膝的高腰雨鞋,扛著大鐵锨,在黃湯泥水里跑。各處挑渠啊壘地埂啊的事她一個人包了。小王女人只需看著別讓水乘人不備時候跑就行了。放水如果在白天還罷了,若輪在晚上,形勢便顯得分外壯觀。礦燈雪亮的光刀子一樣閃動,女人泥人一樣在田里竄動,掀得玉米葉子刷刷響。人的整個心提起來,緊縮成一團。跑了半夜,水放夠了,結(jié)束了。這才拖著兩腳泥和手里的泥锨,往回趕。小王女人哼哼著說腿疼,渾身疼。她盯住小王女人黑乎乎的身影,禁不住想,世上咋會有這號子女人?啥也不想干,只要男人侍候著,才高興。這算得上個好女人嗎?
走著走著,還是忍不住暗自嘆息,話說回來,你還不得不佩服這女人的好命運呢。人家的命就是好,男人在外包工,當?shù)氖切」ゎ^。錢遠比自己男人掙得容易。他的女人,只需坐在家里好好享受就行了。一個人一種命,都是女人,命運卻是不一樣。一路感嘆,直至進了家門。門是從外面鎖上的。輕輕開了鎖,拉開燈,兩個小娃娃睡得正酣,大兒子把頭從被窩里探出,用睡意濃重的聲音告訴她,爸爸來電話了?!獑柲銒屇膬喝チ恕N艺f放水去了。
那你爸說啥了?
啥也沒說。最后,說我害怕的話就拉開燈睡。媽,我可沒拉燈。開著多費電。兒子把頭縮回被里去了。
她聽到了一聲長嘆。男人遠在千里外的嘆息。頭在枕上,完全沒有睡意。頭腦里比白天還清醒。在田里的時節(jié),一陣一陣的困意擾得人站立不穩(wěn),回來可以睡的時候,卻忽然記起那個人來,常年奔走在外的丈夫,你可像我一樣,也在這深夜里想著留在家里的人?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們的日子有了起色。
院子四周的墻,是用沙石拌上土和水泥砌成的塊,然后壘起來的。每年的夏天他們就脫這種石塊,干好的石塊便可以壘墻。斷斷續(xù)續(xù),花了十來年的時光,才把四周的院墻全部壘起來。大門樓子也做了,也是用石塊壘的。這里的土里摻著沙石,連墻也無法打,不然可以像老家一樣,打成黃土的院墻,遠比脫石塊壘墻的法子省力。
這時候再看他們的院子,尤其是在這萬物生長綠茵遍地的夏天,從房門前開始,延伸到下院角,全開辟成了菜園,葡萄架像一道天然的屏障,從上院搭到下院。葡萄藤蜿蜒游走在木架上,一串串的青葡萄已經(jīng)掛上了枝頭,早秋的風一吹,它們就害羞一樣憋紫了臉,娃娃又該敞開肚皮肆無忌憚地吃了。還有棗樹,梨樹,蘋果樹,都到了開花結(jié)果的年歲。后院的大菜園里還有幾棵花椒樹。男人心細,一株一株買來栽上,精心照料。葡萄架下的地面上女人種了辣椒,茄子,西紅柿,韭菜,蔥,芹菜,菠菜,等等,只要是種進地里生長的菜蔬,她樣樣種。菜園被她劃分成小小的塊,各個塊里生長著不同的菜。
院子里早就找不到初來時候的荒涼感了。是一片綠的天地。只留一小塊地方,搭了個牛圈,買來頭黑牛喂養(yǎng)。牛圈旁邊是狗窩。那條毛色花白的狗,養(yǎng)了好幾年了。常年沒有男人的家,就得養(yǎng)條狗。有條狗陪著過日子,人心里踏實。
有空閑了,女人也喜歡拉著娃娃的手,四下走走,看看,和女人們說會兒話。小田女人不再抓發(fā)菜了,附近山上的發(fā)菜讓大家抓完了,她新近迷上了抓蝎子。天黑前,大家坐上蹦蹦車,背著礦燈和能發(fā)紫光的蝎子燈,吆三喝四出發(fā)了。到山上去。天亮時分才能回來。抓蝎子是危險活,可同時等于在抓錢呢,蝎子是藥材,貴得很。大家的熱情不減,夜夜出去抓。附近幾個點上不斷傳來黑夜車翻人死的事,蝎子咬人中毒的事,也有人議論說有男女乘這機會在山野里野合。反正都是些沒有親眼看見的事,大家半信半疑,照樣出山抓蝎子。
女人這回倒沒有眼熱。她想深更半夜的,抓那毒物,不是女人干的事。根本的原因是她從小怕蟲子。一條毛毛蟲也能叫她心神不安。女人壓根就沒敢起抓蝎子的心思。
就精心種自己的地,拉扯娃娃。至今遺憾的是,沒能出山抓一回發(fā)菜。聽說,更遠的山上還能抓到發(fā)菜??伤F(xiàn)在都是三個娃娃的娘了,男人更不會贊同她出門了。
女人還是想出一回門。想了好長時間了??纯搓M玉米棒子,脫了顆粒,金黃的玉米堆了一座小山。收玉米的人上門來了,爭論價錢,過秤,算錢。玉米每年都會全賣掉。一年的勞碌,等的就是這個高興的時刻。
男人一直咂巴著嘴,嚷嚷說收玉米的心黑,壓了價,玉米賣得賤了,又嚷嚷說秤上出了錯,說種一年地不容易,淌了多少汗,可架不住被人這么忽悠。
議價、過秤、數(shù)錢的時候,女人一直靠在房門前看,不說話。玉米芯子堆了好大一堆。今年比往年好,玉米的棒大、粒飽,稈子長勢也兇,棒子掰過后,就該割稈子了。小樹一樣壯實的玉米稈,得用鐵把彎頭的那種鐮刀割。嘩嘩割倒,抱成堆,再用車拉回家。放在院子里往往是好大的一垛??梢詿鹱鲲垼€可以粉碎了喂牛。
豐收的時節(jié),畢竟是高興的時候。這個秋天,女人卻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老夢見父母。他們?nèi)狭?,頂著滿頭白發(fā)在老家的土路上走。女人驚醒過來,幽幽地嘆出一口長氣,說得回去看看他們了,來了這么多年,一趟娘家也沒回,自己真?zhèn)€成了鐵心腸的后人了。
挖了玉米根,看看晚秋過去,入冬時節(jié),兩口子終于不得不認真考慮回娘家的事了。男人知道這事不能再往后推了,推了一年又一年,推過了十來年,總想著他們的日子尚困難,說等日子過好了,手頭富裕了,再去。一等等了十來年。女人由初來時候的小媳婦,變成三個娃娃的母親了。再不去看看,丈人丈母的面上就說不過去了。
兩口子還是覺得手頭不寬裕。玉米錢還了一些往年欠的賬,剩下的得為開春的播種做準備。男人掙來的錢,他們不敢亂花,壓在柜底里,想等攢得差不多了,把房重修一下。遠遠近近的人家掀起了蓋新房的風。他們的老房子,越來越顯得灰頭土臉,是該修了。念三年級的兒子,拿著本子算,說咱們一年攢兩千,兩年四千,……十年就夠蓋房子了,還可以把大門樓子蓋成新的,再買輛四輪。兒子是聽父母念叨的次數(shù)多了,也知道讓父母念念不忘日夜苦惱的事情是什么。兩口子看著兒子,能感到心里的焦急在上漲。娃娃一天大似一天,每升一個年級,就需要更多的錢。蓋房子這事真的好像水里的月兒鏡里的花,虛虛地晃哩,難以伸手摸到。
無論如何,今年得回趟老家。兩口子算過了。得為娘家門里幾戶人挨家挨戶拿人情,車費錢,男人的老家也得去,又是十來份人情錢。女人還得為自己置身出門的新衣。算下來,當然是一筆不小的花費。
正是為了節(jié)省這筆花費,女人十來年里沒敢提回老家的事。
坐上開往老家西吉的班車,女人忍不住哭了。心里的酸楚一點一點淹過了心。
她看見路邊相送的男人一直在向自己揮手,直到他自己變成了一個小黑點,融進微微泛白的晨色里。
責任編輯: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