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尋常握著一束蓮花出現(xiàn)在區(qū)政府機關(guān)的時候,門衛(wèi)看他一張黝黑干瘦的臉,一副農(nóng)民的模樣,就攔住了他。李尋常說他是找科委的。他開口的時候,門衛(wèi)就覺得他不像平常那些上訪的農(nóng)民,臉色和善了些。李尋常想到多少年前,他曾一度從這里出進過,那時的門衛(wèi)現(xiàn)在都不在了。自離開后,他就沒再來過區(qū)政府機關(guān),這里的變化也大,顯得很寬很深。李尋常伸頭朝里望著,手機鈴聲響了,他向兩邊看了看,見沒有人拿出手機來聽,才確定是自己的手機響。李尋常很不習慣地掏出手機,朝它叫著:誰啊?聽到是妻子阿蓮的聲音,聲音顯得很遠的。他把蓮花和手機轉(zhuǎn)換一只手拿,朝門衛(wèi)笑了一笑,隨后朝手機說:知道了,我就回我就回。
他的口氣像是下指示,手輕抖處,含苞的蓮花開了一點,嫩粉紅色的花瓣掉下了一瓣,飄飄地落下來。李尋常遞給門衛(wèi)一支蓮花,說:這可是千瓣蓮。門衛(wèi)說:有一千瓣?李尋常說:只多不少,你不信,一瓣一瓣剝剝看。剝下來的蓮瓣洗洗可以當菜吃??刹灰闾ち?。
正說著話,開來一輛吉普式的兩廂轎車,車上按著喇叭。門衛(wèi)拉李尋常偏過身,讓車進門。李尋常轉(zhuǎn)身一看,就伸出蓮花來攔住車,朝車里駕駛的人叫著:“方堅強,你裝什么大人物!”
車門開開,方堅強從車里俯身過來拉著李尋常的手,把他拉到了副駕位上,并不理會門衛(wèi),門一關(guān),車就忽的一下,開進區(qū)政府的一段寬車道。
六月的天,車里開了空調(diào),涼涼的。李尋常上了車便關(guān)了空調(diào),方堅強笑著搖搖頭。
“你來做什么?”兩個人幾乎同時問。
“快說快說,”李尋常說,“沒時間多聊天,還有事忙著呢。”
“哪個沒事?沒事往這里跑?”方堅強說,“我是來要一個政策?!?/p>
“我是來要一張表。”
方堅強是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要政策,也就是要在地價上打點折扣。李尋常是想去科委要一張表,報國家科技獎的農(nóng)民創(chuàng)新獎。
“你創(chuàng)什么新?”方堅強明顯帶著玩笑口吻。
李尋常把手里的蓮花晃晃,說:“我研究的新品種都有幾十種了。你見過這種花色的蓮花沒有?”
李尋常從網(wǎng)上看到科技獎的消息,就打定主意要來申報這國家級的獎,但心里沒底,便沒有對任何人說,連對妻子阿蓮也瞞住了。但看到方堅強,就忍不住說出來了。
二十年前,李尋常與方堅強結(jié)識在這機關(guān)大門前,那時縣還沒有改區(qū),縣機關(guān)搞了一次招聘干部活動。幾百個城鎮(zhèn)鄉(xiāng)村青年參加招聘,經(jīng)過多少場考試,經(jīng)過多少層審核,經(jīng)過多少時間等候,最后同時考進這機關(guān)的農(nóng)民就他們兩個,作為試點,成了機關(guān)的招聘干部。李尋常在農(nóng)村工作部,方堅強在鄉(xiāng)鎮(zhèn)工業(yè)局。
成了干部的李尋常西裝筆挺、皮鞋锃亮,在縣機關(guān)里出出進進。有一天,方堅強找了李尋常,說他這樣太招搖了,從幾百個人中間挑出來進機關(guān)很不容易,且招聘搞了這一次就停了,戶口一直沒動,心里本來就不穩(wěn),這當口不要讓人家說閑話。李尋常說,招來了是證明有工作能力,是錐子總會脫穎而出,他現(xiàn)在下鄉(xiāng)調(diào)研寫報告,樁樁件件都比整天在辦公室里的人強,頭兒常??涞?。穿什么,干卿何事?
然而,正因為他們是農(nóng)村戶口,關(guān)系一直沒有轉(zhuǎn)正,后來機關(guān)搞精簡機構(gòu),首先就把他們精簡了。已經(jīng)出來過的他們,家里的一畝三分田已經(jīng)容不了,各自做起各自的事。方堅強先是開了家經(jīng)營公司,慢慢又轉(zhuǎn)到房地產(chǎn)上來,生意做得很大了,有時他海吹,說億元不在話下,有時又會哭窮,說日子過不下去了。
李尋常則是種起了蓮,現(xiàn)在也有近百畝地,他種蓮不在食用,而在觀賞,搞花色研究。這許多年中,他們見面不多,但同進機關(guān)同出來,同是天涯淪落人,有著一種緣分,見時顯得親近。前兩年方堅強開了一輛國產(chǎn)小車去看李尋常的蓮池。那時李尋常的蓮池規(guī)模也不大。方堅強說要把李尋常的蓮池納入到將建的紅樓山莊里去,有大片蓮花作背景,紅樓別墅肯定賣得好。李尋常回了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
方堅強笑說:你的道和我的道有什么不同?李尋常也笑說:你是搞錢,我是搞研究。方堅強越發(fā)笑起來,說:大言不慚,商品社會嘛,你研究出來的蓮花,還不是想多賺錢?你的狗屁研究只是個人行為,我可有幾百上千人的飯碗靠著我呢。李尋常說:十足的資本家理論。
兩人下了車,各自往要找的部門去。
每次去過機關(guān)部門,李尋??倳胁皇娣母杏X,只有對著朵朵蓮花,他心中的浮躁才會安靜下來。
六月到九月,一年中最熱的季節(jié)是蓮花的花季,強光高溫時蓮花開得最盛。這個季節(jié)也便是李尋常的忙季,也便是李尋常有期待的季節(jié),也便是李尋常快樂的季節(jié)。這個季節(jié)里,除了吃飯睡覺,李尋??偸浅嗖苍谏彸剡?,在他所培育的每一朵蓮花前,蹲著,看著,量著,記著。從葉開始,特別是貼近花蕾邊的一片伴生葉,那片嫩綠的小葉,是蓮花的使者。蓮花是古書中的小姐,伴生葉便是小姐的貼身丫環(huán),小姐沒出閨房,丫環(huán)出來傳話。只要看看穿綠衣的小丫環(huán),便知小姐秀美不秀美,大方不大方。測伴生葉柄的高度,可知花開在葉上,還是葉下,或者與葉并排?;ㄔ谌~上當然觀賞價值要高。量葉的直徑,可認定新品種花的體形?;ㄩ_了,要測要量的更多,花的大小,花瓣數(shù)的多少,花瓣長寬的比例,花一張開就可見“心皮數(shù)”,數(shù)一數(shù)那蓮蓬的粒數(shù)……
初見花蕾時,李尋常就知道哪一朵花會開得好。蓮花自含苞到開花間的十多天中,他依然帶著一種期待,特別是對花色的期待,新的品種便是新的花色。蓮色有紅、粉、白、黃,黃色原來中國沒有,從美洲引進,花色深黃重瓣,李尋常植入雄蕊花粉,遠緣雜交,培育出的卻是鮮紅的花,比原來的紅蓮還艷紅。
李尋常正對著一朵三重色的蓮花,尖端是紅的,中間是粉紅的,基部是黃的。復(fù)色花貴,不知經(jīng)他多少次育種變化而來。這朵花起名為“江南好”,旁邊還矗著一塊小木牌,牌上“江南好”三個字,還附著一首古詞: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每當他培育出新品種蓮花都會立一塊小牌,牌上有花的雅名,和配著的一首古詩或古文。
花名是李尋常起的,牌上的字也是他自己寫的,做這一切,他都很得意。
他小心地用尺懸在花上去量,動作細膩得像個溫柔的女人,花朵五點八厘米,一支筆桿咬在他的嘴上,他取下來在紙上記下了。他再細細地點一下花瓣數(shù),不多不少五十八瓣,蓮有少瓣蓮、復(fù)瓣蓮、重瓣蓮,還有一種便是千瓣蓮。少瓣蓮有花瓣十四瓣到二十一瓣,是原始的蓮;二十一瓣到五十瓣的叫復(fù)瓣蓮;五十瓣以上叫重瓣蓮。眼前的這朵蓮花是重瓣蓮,蓮瓣重重,花在午間開足了,如層層花瓣之波,那么嬌嫩鮮艷,那么整齊勻稱。
李尋常停止了所有的動作,只是靜靜地看著蓮花,他喜歡看蓮花,與其他賞花人不同的是,他深深地了解它,知道它的一呼一吸,知道它的一靜一動,知道它的情態(tài),知道它的喜好。
微風輕輕拂過,似乎每朵花瓣都在顫動。隨著花瓣的舞動,有清雅之極的花氣一下子進入他的內(nèi)心,在他的深深的內(nèi)在幽幽地顫動,仿佛他的魂被引動了,浮了起來。瞬間中,蹲著的他的身子成了一種偶像,形神相離,蓮花之魂無聲無色,吸引著他,呼喚著他,撫慰著他,逗著他,挽著他,扶著他。他與花之魂連在了一起,在跳動,在飄浮,在蓮花瓣中周游。每瓣花都在舞動著,向他展著優(yōu)美的舞姿,一瓣一瓣像是迷宮一樣,花瓣深處的輕舞,含著無限的嬌羞,每一處的舞動,又呈現(xiàn)著各種色彩。
他神游了多長時間?他身子凝定也許只是一刻,但他的魂仿佛在花間經(jīng)歷了很長很長,他在花中自由地滑動,翻滾,時間本來就不是同一的,花的世界與現(xiàn)實人生的時間不同的,人世一刻,花界一時,那花世界的空間也無限地拓寬,無限地伸展。一朵花仿佛就是一片天地,游上花尖,那蓮池的背景無限擴大,每一朵花魂都在舞動著,引著他,逗著他,邀著他去觀賞各各不同的隱秘的色彩。
一只蜜蜂嗡嗡之聲,把他的神思拉回到現(xiàn)實中,眼前還是那朵重瓣復(fù)色的蓮花,剛才的一切,卻還在他的心里,感覺比現(xiàn)實似乎還要真切。他無法再進入花魂的世界了,那一刻似乎那么長,又顯得那么短?;ㄩ_的時間真得很短,一朵花只開四天,晨開午合,也就四個半天。四開三閉,到了第四天花開后,就不再閉合了,慢慢地謝去?;ㄆ诙虝?,他與每一朵花相伴,最多也就那么幾天。當然每一年都會有新花盛開,他的蓮池有著那么多的花,但蓮池屬于他也是有時限的。他與當?shù)氐拇遄雍灱s了三十年租期,二十年已經(jīng)過去了,他培植蓮花多了,當?shù)氐拇彘L說他發(fā)了,再過十年,他是不是還會簽到這塊地呢,他也說不準。再過十年,他在這里種的樹、花、草,還有他砌的房子與設(shè)施,也許都不再是他的了。不過,再過十年,他也走近了老年生涯,是不是還有精力侍弄蓮呢?如此去想,人花相對,那最快樂的時光,也終有盡期。其實人生呢,想到底也短暫,再長也就百年吧。
阿蓮走到蓮池邊的一片藍花鼠尾草地,地里一串串的藍花開得真艷,水面一只牛背鷺扇著翅膀,輕輕地飛起來,這一動靜讓阿蓮站住了,她就站在那里看著在蓮池間回形道上的李尋常。
李尋常手里捧著一本畫冊,那是一本英國皇家色譜,他久久地看著一朵小花蕾,隨后搖了搖頭,嘴里咕噥一聲:……不是藍色。
阿蓮一時沒走過去,與丈夫生活得時間長了,她清楚他這一刻不喜歡被人打擾。他看著花,她看著他,這也是經(jīng)常的事,兩個人都很專注,心里也都很歡喜。
他光著上身蹲在太陽下,他從不戴草帽,一到大熱天,連汗衫背心也不穿,他和蓮花一樣喜歡陽光。蓮花在遮陰處就開不好,只有在驕陽下色彩才開得艷。天愈熱他愈喜歡,說是可以免費洗日光浴,他的黑皮被陽光曬得亮亮的,并沒見太多汗,仿佛是被他的黑皮膚消化了,又像是他的黑皮膚天生就有蒸發(fā)汗水的功能。他總是說,蓮花這么嬌嫩,偏喜歡迎著太陽開花,他怕什么太陽!
李尋常經(jīng)常說些阿蓮聽來不著調(diào)的話,也經(jīng)常會做些阿蓮看來不著調(diào)的事,比如這蓮池周圍他移植了不少開藍花的草,眼前小灌木的鼠尾草,還有什么婆婆納,是阿拉伯的;鳶尾草,是德國的;桔梗草等。天底下沒有藍色的蓮荷之花。聽說睡蓮有淡藍色的花,在亞馬遜河熱帶野生,有英國人借此培育出藍色的睡蓮來。他也想觸動蓮荷之花的色彩基因,雜育出藍色蓮花來。可明明嫁植了藍色花粉,但卻在白色中開出粉紅來,黃色中開出艷紅來。于是。李尋常就在蓮池邊種了各種色彩不同的花草:夾竹桃花,美人蕉,千屈菜,梭魚草,牽?;ā€引入了蜜蜂。一看到蝴蝶在花蕊上飛,他就久久地盯著看,像是他自個兒等著花粉授精。阿蓮心里笑他想藍色想瘋了,才有不著調(diào)的舉動。
他還滿世界地去找不同的蓮花花種,用來移植嫁接,這次他去區(qū)政府時,一位叫達西的朋友帶來蓮種,見李尋常沒在,就走了。阿蓮就是來將達西留下的話轉(zhuǎn)告李尋常。
李尋常量著一朵粉紅色的蓮花,他量得那么認真,輕輕走過去的阿蓮,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他也沒注意。他的背脊上有一層極細的白霜,那是汗鹽曬成的結(jié)晶,阿蓮知道他對這根本沒感覺,但還是有一點心疼。他量了一次又一次,以前阿蓮會取笑他,說他算得也太精細了,她一眼就能測出花朵的直徑,果然,說了幾朵蓮花的直徑,結(jié)果與尺量的相差無幾。但李尋常還是不讓阿蓮跟著。他還是要自己來量準了,稱之為科學(xué)的態(tài)度。也許量蓮花蓮葉蓮稈是他的喜歡,他希望這么去做。
李尋常終于發(fā)現(xiàn)了身邊的阿蓮,抬頭朝她笑一笑:蓮花就是好看。
天天看,日日看,你還沒看夠?
永遠看不夠,就像看你一樣。
看我,你沒這么仔細。
你睡著了,當然不知道。而它們沒睡著。
它們喜歡你看?
是啊。你看這并蒂蓮的花瓣一搖一擺的,動得很齊,像一對情人在跳舞。
又不著調(diào)了。
李尋常又凝神去看那朵并蒂蓮,這是一朵花有兩個花心的并蒂蓮。蓮蕊蓮瓣成雙成對。他相信花有精神,偶爾觸碰到時,它們會微微顫動,他能感覺到它們的喜悅與難過。
阿蓮喜歡看他入神的樣子。他有兩件事會入神,看花入神,看書入神。他在外面講話也總夾著書里的話,阿蓮覺得那不像一個種田人說的話。李尋常卻說:我的話里可是有文化的。阿蓮說:你和我說話,怎么沒有那些不著調(diào)的文化?李尋常說:對你說那些話,我還嫌累呢。阿蓮笑起來,想了想又問:是不是怕我聽不懂?李尋??嘀樥f:你真能聽得懂嗎?他又笑了起來:哪一句不懂?我教你。
我怕你把我也教成了七著八不著。
七著八不著,是阿蓮父親當年對李尋常的評價,他出于農(nóng)民本分,不贊成女兒與李尋常談戀愛。未來的老岳父見過李尋常,在一個老農(nóng)民的眼里,李尋常的做派不入眼。穿著太光鮮,夸夸其談滿嘴虛話,他從縣里被趕回來,肯定就是不踏實的原因。但阿蓮的母親暗暗支持女兒。有一次趕集,她特意到李尋常的村上去看看他,正見他赤個膊在大日頭底下,小心地伺弄蓮花,精光的黑皮膚,亮晶晶的。她覺得這個小伙子身體好,有耐心,舍得吃苦。老夫妻有時背著女兒爭執(zhí),阿蓮偶爾聽著了,覺得他們的理由都很奇怪。她就是喜歡他,也弄不清他的做派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李尋常走進派出所,在一個辦事窗口把填寫好的科技獎申請表遞進去。窗口里一身警服的人抬起頭來,他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女警察,無論從相貌與神情來看,她都還是一個女孩。女警瞟了一眼申請表,又看李尋常,帶著感到奇怪的神情。李尋常也覺得有荒誕感,不光是眼前的女孩警察,還有自己怎么會跑到警察局來的。
“你要做什么?”女警問。
“我想打一個證明,證明我是農(nóng)民?!?/p>
“你當農(nóng)民要什么證明?沒聽說當農(nóng)民還要有證明。你一站在人家面前就是證明?!迸瘞еc笑意,她一笑便顯出成熟的模樣了。
李尋常也笑了,他能理解她的話意,他的黑膚形象給誰都會認定他是個農(nóng)民。
“這張表要證明?!崩顚こJ稚爝M窗口指指剛遞進去的那張表。
女警仔細地看了看表:“你還搞科研?培育蓮種?”
“我培育出幾十種新品種蓮花,大的蓮花有盆大,小的蓮花長在碗里。色彩有紅蓮,白蓮,黃蓮,紅白雜色的蓮,還有金碧輝煌的蓮,我稱之為金太陽……就是沒有藍花?!?/p>
女警說:“這么多蓮花,肯定好看。我想問你個問題,蓮花與荷花到底有什么區(qū)別?”
“蓮花就是荷花。南人稱蓮,北人稱荷?!崩顚こPφf,見女孩臉上有點紅起來,又說,“其實以前也有分別,古人稱蓮的綠莖為荷,后來才混為一談。蓮花在古代的稱呼很多,《詩經(jīng)》中還將蓮花叫做水芙蓉、水芝、澤芝、水華、水環(huán)……”
女警說:“好了,我相信你能了。你到底打什么樣的證明?
“只要證明我是農(nóng)民就行?!?/p>
女警笑嘻嘻地問:“你叫什么名字?”她食指微勾,讓他把手頭上的戶口簿遞過去。她翻開戶口簿,準備寫名字,隨即卻把戶口簿遞了出來。
“怎么了?”
女警說:“對不起,不能給你打農(nóng)民的證明。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農(nóng)民了。你那一片我知道,地都開發(fā)成道路和小區(qū)了。”
李尋常說:“可我現(xiàn)在干的就是農(nóng)民的事。什么是農(nóng)民?《辭?!返臈l目上說:是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勞動者。什么是農(nóng)業(yè)呢?《辭?!返臈l目上說:利用動植物的生活機能,通過人工培育以取得產(chǎn)品的社會生產(chǎn)部門。我是從地里種出蓮花來的,怎么不是農(nóng)民呢?”
女警有點稀奇地看著掉書袋的李尋常,不明白這個種蓮人哪來的滿口文化:“但你已沒有地了。”
李尋常說:“我租地種的蓮花。舊社會的貧農(nóng)沒有地,租地主的田種地,不能說他們沒有地就不是農(nóng)民吧。……你給我打一個失地農(nóng)民的證明吧。只要是農(nóng)民就行?!?/p>
女警只是望著他,笑說:“人家都往城里遷,不想當農(nóng)民。你啊,還不如往鄉(xiāng)下遷,可以有自己的田。租地,還要交錢吧?!?/p>
李尋常說:“是啊,租三十年好幾萬呢。”
女警搖著頭:“我不能給你打證明的。你自己看戶口簿的第一頁第一行,開頭就是非農(nóng)業(yè)戶口。非農(nóng)業(yè)戶口,就說明你是城鎮(zhèn)居民,不是農(nóng)民了?!?/p>
李尋常發(fā)現(xiàn)自己再說下去就是糾纏女孩了,他只有出門了。
李尋常在派出所門前的街上,又見到了夾著個小包的方堅強。李尋常想避開他,卻被方堅強一把拉住了,非要問他大氣不順的原因。李尋常只得把事說了,方堅強笑說:啊哈,一個假農(nóng)民。
李尋常說:我不是農(nóng)民是什么?
方堅強說:你也是老板,你有蓮花商品。你忙時也招短工,你也是資本家。
李尋常想說一番農(nóng)民從田里收東西的道理,但他的道理已在派出所里碰過壁了,眼前的方堅強對他了解得更多,胡攪蠻纏的理論也更多,他只能認栽。多少年來,他已甘心做一個農(nóng)民,也一直做著農(nóng)民的事,這一刻他希望人家認定他是一個真正的農(nóng)民。過去他在南唐殿門口賣過蓮花,那里有挺大的古董市場,他很不屑去看那遍地的假文物。現(xiàn)在居然一個戶口簿,讓他變成了假農(nóng)民。
李尋常不想再說下去了,問:“你怎么又在大街上轉(zhuǎn)?”
方堅強說:“我做房地產(chǎn),就要看哪塊地好,不在街上轉(zhuǎn)在哪兒轉(zhuǎn)?……我在跑衙門呢,現(xiàn)在做生意跑衙門不一定行,不跑衙門可萬萬不行?!?/p>
李尋常認為他說的都是廢話,想移身走開,方堅強卻還是拉著他:“不想聽了?別以為你滿嘴文化,多的還是農(nóng)民意識,跟不上時代?!冒?,你不是農(nóng)民是一回事,你要一張是農(nóng)民的證明又是另一回事。不就是一張證明嗎?我來幫你想辦法,給你這張證明,我還是能辦到的?!氵€是想一想,我們合作的事?!?/p>
李尋常說:“什么合作的事?你就別趁火打劫了。我也不要一張假證明。我從來不做假,人家一揭發(fā),我的臉還不知往哪兒埋去?!?/p>
李尋常這一回想做農(nóng)民卻做不成了。當年從機關(guān)被剔出來,他想到要回去當農(nóng)民,一度對人生社會都失望了,便去后山寶成寺出家。寶成寺住持老和尚一時沒接受他,說出家是一個信念,不是一時之氣,留他在寺里考慮考慮。李尋常每天在寺里掃地做雜事,白天看許多的求財求緣的男女來廟里燒香磕頭,夜里學(xué)盤腿打坐,這么過了十八天,覺得自己信念并不在廟里,也就有了悔意。住持老和尚看出來了,把他叫了去,說你還是還俗吧。說是還俗,其實他并沒有真正入寺。住持老和尚問他回去做什么?他說種地,還做農(nóng)民。住持老和尚說你心雖不在廟里,人來便是有緣,十八天中,把寺里的花草照顧得不錯。于是,給了他十八顆蓮子。
這是十八顆碗蓮的種子。過去觀賞蓮只有皇宮官家與寺廟里有,民間種蓮一般目的是收藕食用。李尋常拿回蓮種,起初不知如何種它,用兩顆放水里浸,放泥里泡,陳蓮子堅硬如鐵,就是不發(fā)芽。李尋常不知找誰去問,只有找書來讀。他在市圖書館泡了好幾天,得知干蓮子埋在地底下上千年也不會發(fā)芽。終于在那本“起自耕農(nóng),終于醋酸”的古書《齊民要術(shù)》中找到育蓮之術(shù),書中提到把蓮子一頭磨破,可長出小戟葉。
蓮子有兩頭,兩頭形不同,磨哪一頭?李尋常就磨兩顆蓮子,各磨一頭,發(fā)現(xiàn)是有凹點的一頭磨破可發(fā)芽。這蓮子算是倒發(fā)芽。蓮種了,碗蓮長成,看到第一朵小小的白蓮花開時,李尋常有點吃驚,他沒想到蓮花有這么小的,他沒想到蓮花是這么的好看。
李尋常開始了他種蓮的歷史。觀賞蓮的收入必須要靠銷售,最先他用板車拖幾盆碗蓮到南唐殿去賣,南唐殿外一大片廣場是工藝品古董市場。李尋常覺得想買古董的人,相對才有心思買蓮花觀賞。他將板車推在市場一角,捧一本書蹲在邊上看。有人看到碗盆里的花,疑惑地問:“這是蓮花嗎?是假的吧?!崩顚こUf:“這里的古董大多不是真的,我的蓮花卻是假不了?!?/p>
種觀賞蓮,合著李尋常的心思,特別是花色的變化,引李尋常入迷。二十年種蓮,要是單純種藕食用,也許早就膩味了。每年有新的花色的蓮花開出來,是他的期待,蓮花的花色越來越多,但他沒有滿足,似乎他渴望著藍色。他也不清楚從什么時候產(chǎn)生的意象,像是從寺里出來那天起,就有那么一種感覺在意念中存留,也許不是感覺是夢景或幻景:一朵藍色的蓮花上一個穿紅色服裝的女性在跳舞。后來他遇見了阿蓮,第一次看到身材苗條的阿蓮就是穿著一件紅色襯衫,她的名字又叫阿蓮。他就認定她是他的妻子。
達西來了。原以為他已經(jīng)走了,他又出現(xiàn)了。達西說:他突然想到來就來了。李尋常說:我今天也想到了你,真是心有靈犀相通啊。達西說:你還是老樣子,喜歡說古詩文,說的還是夾生的。李尋常說:你是這樣感覺我的啊。
達西還是老樣子,旅人行裝,滿面風塵。站在一起,他們有一點是相同的,一樣的黑紅膚色。
李尋常給達西辦了一桌歡迎酒席,黃昏時的酒席安排在蓮池邊石亭里,亭里有一張圓石桌,還有幾張圓石凳。當初,修亭置桌時,阿蓮就說:做這個不實用,七著八不著的。李尋常說:都要講究實用,還不要種蓮花呢。
先上了一盞清涼解暑的荷葉茶。剛喝完,蓮花酒就倒?jié)M了杯,接著上的一桌菜,都與蓮連著。有蓮子羹,有炒蓮梗,有涼拌蓮花,有蜜汁藕片,有藕絲,有藕餅,有糯米藕,有荷葉粽,有荷葉雞,還有荷花湯。
當年的云南彝族地區(qū),李尋常在普者黑湖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蓮荷,普者黑的蓮長得高大,頗有名氣。達西也到湖邊看景,見住同一招待所的李尋常在湖邊徘徊,覺得奇怪。傍晚時分,李尋常在湖的僻靜處脫了衣服走下水去,達西以為他要輕生,就跟著下水。普者黑水深,蓮稈有幾米高。李尋常生在江南,水性很好,潛到水底,扒開污泥找藕鞭。達西的水性也不差,但見李尋常沉入水下,眼前的水面泛上黑色污泥,認定李尋常是要輕生,過去一把把他拉到湖面上來。
爬到岸上,兩人談起,達西才知道李尋常是個種蓮花的花迷。達西喜歡旅行,也愛賞蓮,兩個人交上朋友。當天,在招待所的房間里,兩人對飲喝酒,酒喝多了,話也就多了。達西說:原以為你沉湖底偷死,誰知是偷種的。李尋常說:偷乃不告而取。普者黑的蓮是野生的,取天地自然之物也叫偷嗎?他們喝到醉了相靠倒在地上,一直躺到第二天早上。
最初,李尋常不滿足現(xiàn)有蓮花品種,滿世界求種,從報上從書中,只要知道哪里有好蓮花便趕去。身上缺錢,就扒火車前往。種蓮人心性相通,只要談到種蓮,談到蓮種,自然不會空手而歸。因此結(jié)交了不少各地朋友。其實野生的蓮開在無聞之地,自有珍奇品種。達西會把旅行途中看到的不同蓮花拍下照來,寄給李尋常,李尋常想要的蓮種,達西也會設(shè)法去取,郵遞寄來。開始達西主要在藏區(qū)游,慢慢地,他的周游圈越來越大,李尋常的蓮花銷路大了,也資助他一點。近幾年,李尋常尋蓮花品種多在網(wǎng)上,網(wǎng)絡(luò)的天地拓寬得很大。達西是老朋友,依然時有聯(lián)系。
酒杯碰過,兩個老友開始聊天,達西問李尋常在忙什么。李尋常說:做了一個夢,南柯一夢做完了。達西問他到底做的是什么夢。李尋常遲疑一下,就把那件事說了。達西說:你還是變了,變得愛名了,那不就是一個名嗎?李尋常說:那是社會對我事業(yè)的承認。達西說:你要別人承認你什么?李尋常說:好了好了,我也知道你說的意思,我都懂??墒俏揖褪窍矚g做夢。人生要不做夢還有什么?你也是做著一個夢,要到各地跑一跑。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爭辯著。手上不停地碰杯敬酒。多喝了幾杯,說起當年兩人相識的事。李尋常對阿蓮說,當時他以為我是一個想自殺的人。我想過出家,就是沒想過自殺。要是自殺了,還能有夢?
達西說:當初你為擺脫不了當農(nóng)民苦惱,現(xiàn)在又為當不了農(nóng)民煩惱,你心里就是農(nóng)民不農(nóng)民的坎兒,沒過得去。
李尋常說:此一時彼一時。他說得有點哀傷,卻又笑起來。
達西說:還是我到處周游好,看西藏一片連天的高原,看新疆一片無邊的沙漠,看東北一片原始的黑土,看海南一片湛藍的大海,心胸一下子寬了。這次到江南,看的亭園樓閣,美是美,好是好,就是太細巧了。
李尋常雙腿盤起在石凳上,如打坐似的。他說:我就喜歡在蓮園里看蓮花,你看你看,這輕風一吹,蓮花就像在風中舞動,蓮花有魂,是花魂在舞,你要靜靜地看,細細地看,你能看到天地自然盡在蓮中,皆顯蓮色。
一時有風,一時又無風,亭間有蚊與小蟲飛動擾人,阿蓮要在上風頭點個蚊香,李尋常說不可,他去提了一個滅蚊燈來,藍幽幽的燈引著蚊蟲自投,發(fā)著輕微的叭叭聲。李尋常說:選亭間喝酒,就是要看著蓮花,嗅著蓮香。此時蚊香比蚊蟲還討厭。
說得興起,李尋常便去摘來幾張荷葉,用水洗凈了。達西看著他,他把酒倒在荷葉上,用嘴去吸下面的蓮莖斷處。酒在荷葉上晃動著,從凹處透過蓮莖滲下去,李尋常說是從舊書上看到的,叫做“象鼻飲”,是古代雅士之舉。酒經(jīng)過荷葉蓮莖,便有了一種清香,酒氣凈了,有了蓮氣。
達西也興致勃勃地倒酒在荷葉上,倒多了,酒在荷葉上滾動潑灑,趕緊用手去托住,嘴在斷莖處吸,一口沒吸到,嘴里大叫吸不著嘛,再使勁一吸,便有一大口酒沖進了嗓子,并從鼻中噴出,不由得連連咳嗽,一邊咳一邊搖著頭笑。
李尋常說:你還是少不了狂飲的酒心。
酒喝多了,達西想要去尋方便,繞到蓮池南邊一座房后,正要停住解拉鏈時,卻被李尋常拉去蓮池外樹蔭處。達西說:蓮花出自污泥,需要的當然是肥料,再說一池子水又何在乎一泡尿?李尋常說:蓮花經(jīng)不得一點污糟,臟物濺上,花就不開了。再說,花有精神的,還是要對花存一點虔敬的心。達西說:你心中總還存著一點東西。兩人并排朝草叢中撒尿。李尋常撞一下達西的肩,達西也撞一下李尋常的肩,兩人笑看尿在半空中舞動。李尋常伸頭在達西耳邊問:你走南行北,看到過女人在蓮上跳舞嗎?達西以為他問的酒話,便說:有佛菩薩在蓮上坐。
李尋常說:你說的是畫像石刻啊?達西說:難不成你還真看過有人在蓮花上跳舞?李尋常說:是了,就算是畫像石刻,你見過有女人在蓮上跳舞嗎?你好好想一想。達西便凝神想了一想,像是要把以往所見的景過濾一下,突然跺腳說:前些日子,我在柬埔寨的吳哥窟看到過石壁上雕有這種圖像。李尋常說:是不是藍色蓮花上面跳著紅衣天女?達西說:石頭雕刻的,上面哪有什么色彩?不過也難說,雕刻時是不是上過色的。只是千年以來只留了石頭本色。你問這個做什么?
李尋常搖著頭說:也是一個夢吧。李尋常想到,這真是他的一個夢了,他還是不想承認那是幻象。真想去吳哥去看一看,是不是就是他感覺中的形象。倘若正是那般模樣,難不成就認定他曾魂游吳哥?況且還可能是千年前的魂周游過。
喝多了,吃多了,李尋常拉著達西去月下賞花,看他培育的各類蓮花品種。李尋常領(lǐng)路走在蓮池回形的窄道前,搖著手電光,去指點蓮池中的蓮花。他的步子有點踉蹌,一腳高一腳低,伸出雙手來平衡身子,月光之下,蓮池上浮著一個舞動的身影。
跟在后面的阿蓮笑著說:七著八不著。
【作者簡介】儲福金,男,江蘇宜興人,1952年生于上海,畢業(yè)于中國作協(xié)魯迅文學(xué)院與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插過隊,擔任過小說編輯。出版有長篇小說《心之門》、《雪壇》、《黑白》等十余部,散文集《禪院小憩》等兩部。發(fā)表中篇小說《裸野》、《人之度》等五十多部,短篇小說百余篇,文學(xué)理論文章多篇。小說曾被譯成英、法等外文出版。曾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1992年莊重文文學(xué)獎,江蘇省政府文學(xué)藝術(shù)獎,紫金山文學(xué)獎及多種期刊獎等?,F(xiàn)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