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珍

提到錢鐘書，人們會想到他那才情橫溢，妙語連篇，反映舊時代知識分子人生際遇的長篇小說《圍城》；會想到他報考清華大學(xué)時，數(shù)學(xué)僅得15分，但因國文成績突出，而被清華大學(xué)外文系破格錄取；會想到他拿不好筷子，不會打蝴蝶結(jié)，分不清左右腳，以第一名成績考取英國庚子賠款公費留學(xué)生，可初到牛津求學(xué)，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個門牙，滿嘴鮮血地出現(xiàn)在妻子面前的“拙手笨腳”；也容易聯(lián)想到他那參透生活真諦的睿智，甘坐冷板凳、淡泊名利的人生態(tài)度和絕頂聰明的處世之道；還會想起他過目不忘的超強記憶，融貫中西的學(xué)問，以及他通曉多國語言，應(yīng)邀出訪歐洲各國時，能夠用各種所在國家的語言做出地道漂亮得令各國語言學(xué)家震驚的演講……

然而，他除了是大作家、大學(xué)問家，還有一個重要的身份不該被忘記——他是他妻子的丈夫。在妻子面前，他沒了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而是一位很弱小，“拙手笨腳”，需要人照顧，但又恪盡職守的好丈夫。

他們在牛津求學(xué)時，租住的第一戶人家提供的伙食很差，妻子擔(dān)心他總吃不飽影響健康，就要搬家。起先，不會做家務(wù)活的錢鐘書不同意，等妻子找到合適的房子，搬了家。入住新居的第一個早晨，楊絳醒來，發(fā)現(xiàn)“拙手笨腳”的錢鐘書竟然煮了蛋，烤了面包，熱了牛奶，做了又濃又香的紅茶，還有黃油、果醬、蜂蜜……用一個床上用的小桌，徑直將早餐端到妻子床前。從那以后，他們一同生活的日子——除了在大家庭里，除了家有女傭照管一日三餐的時期，除了錢鐘書有病的時候，這早飯總是錢鐘書起來做給妻子吃的。

搬家后，楊絳第一次獨自處理活蝦，剪蝦須時被抽搐的蝦嚇得逃出廚房，說，以后不吃了。他卻說，蝦不會像她那樣痛，以后還是要吃的，由他來剪蝦須好了。

待到妻子懷了孕，他諄諄囑咐：“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只要一個，像你的。”并很鄭重其事地早早陪妻子到產(chǎn)院定下單人病房，還請女院長介紹專家大夫。

妻子產(chǎn)后住院期間，他每天到產(chǎn)院探望，常苦著臉說：“我做壞事了?！辈皇谴蚍四?，把房東家的桌布染了，就是砸了臺燈，再不就是把門軸弄壞，門不能關(guān)了……幸好妻子總是回答他：“不要緊，我會洗?！薄安灰o，我會修?！彼统錆M感激，放心地回去了。事實證明，妻子住院期間他所做的種種“壞事”，待妻子回寓所后，真的全都處理好了。

雖然生活中很多時候他很“白癡”，但這并不等于他不會關(guān)心照顧人。妻女出院的時候，他叫汽車來接。回到寓所，他燉了雞湯，還剝了碧綠的嫩蠶豆，煮在湯里，盛在碗里，端給妻子吃。以致楊絳驚嘆：錢家的人若是知道他們的“大阿官”能這般伺候產(chǎn)婦，不知該多么驚奇。

后來，錢鐘書通過了牛津的博士論文考試，如獲重赦。他覺得為一個學(xué)位賠掉許多時間很不值得，不愿意白費工夫讀一些不必要的功課，二人便前往更加自由開放的巴黎大學(xué)。在巴黎這一年，錢鐘書自己下工夫扎扎實實地讀書。夫妻二人不合群，也沒有多余的閑工夫，房東太太的伙食太豐富，一頓午餐可消磨兩個小時，他們愛惜時間，不久就又開始自己做飯。錢鐘書趕集市買菜，他們用大鍋把雞和咸肉同煮，加平菇、菜花等，還給襁褓中的女兒吃西餐，把女兒養(yǎng)得很結(jié)實，用楊絳的話說：“（女兒）很快就從一個小動物長成一個小人兒。”

“文革”時，錢鐘書下放昌黎，工作是掏糞，吃的是霉白薯粉摻玉米面的窩窩頭。陰歷年底，他回家時，居然很顧家地帶回很多北京買不到的肥皂和大量當?shù)爻霎a(chǎn)的蜜餞果脯。

當時，造反派組織規(guī)定高級知識分子家中一定要進駐“造反派”，錢鐘書家也不能幸免。派駐進來的一對“造反派”年輕夫妻不僅不尊重這一對老知識分子，還動輒打罵訓(xùn)人。錢鐘書忍無可忍，為妻子被“造反派”夫婦欺辱，他以年邁多病之軀與他們大打出手，鬧得滿城風(fēng)雨。這一下，連“造反派”也都對他敬畏三分，認為錢鐘書“這老頭兒”有骨氣！但后來，為避免麻煩不斷，他們不得不棄家而“逃”，到女兒學(xué)校的宿舍暫住。三人擠在一間陰冷狹小的屋子里，客人來都無處容身，可他們卻因那里離圖書館近而感到非常滿意，連江青多次請他們住釣魚臺都辭謝不就。

女兒錢瑗畢業(yè)留校工作，夫妻倆都很高興，家中的阿姨不擅做菜，錢鐘書就常帶著妻女吃館子，一處一處地吃。錢鐘書點菜的水平很高，隨便上什么館子總能點到好菜。然后，一邊吃，一邊觀察其他桌的客人，錢鐘書近視，但耳朵特別靈，他們吃館子是連著看“戲”的，一家三口在一起，總有無窮的樂趣。

錢鐘書，作為一個丈夫，是可親、可敬、可信賴、可依賴的，嫁給這樣的男人，是女人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