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文潮
此刻接近午夜,我坐在時代廣場一幢老舊大樓的六樓小劇場里。說是個小劇場,更像下東城那些有搖滾演出的小酒吧,舞臺兩邊靠墻放著長方形的桌子,桌子上蓋著紅布,劇場中間無秩序地擺滿了黑色小圓臺,一張圓臺兩把椅子,每張圓臺點一只蠟燭,搖曳的燭光映著一張菜單,菜單上除了香腸,腌漬橄欖,奶酪,火腿等輕食,竟然還有面點等主食,如果不是前方有個舞臺,后方有三排呈階梯狀的座位,真以為是在一家餐館。
深夜的曼哈頓,貫穿南北的百老匯,六,七,八,九,十大道處處車輪滾滾,在車流中黃色出租車最顯眼,也最多,一輛接一輛,一輛挨一輛,魚貫而行,匯成“黃河”,奔騰于懸崖般聳立的摩天大樓間。臨街的餐館、酒吧坐滿了人,街頭的行人一點也不比白天少,發(fā)自下城華爾街的金融海嘯似乎沒有波及到數里之遠的中城劇院區(qū)。
我很少這么晚來到曼哈頓,雖然知道曼哈頓是個不夜城,但還是對活力四射的曼哈頓之夜感到一點驚訝,眼下可是舉世經濟萎靡不振的時候啊。
深夜,接近半夜時分,大多數的地區(qū)都已沉睡,可在西班牙,特別是安塔盧西亞地區(qū),一天的生活才剛剛開始高潮,這就是我深夜來到曼哈頓的理由,來看一場以“安塔盧西亞之夜”為題的佛拉門戈表演。
佛拉門戈(Flamenco)這個不知起源何時、經過怎樣演變、如今風靡全球、成為西班牙標志的舞蹈,長期以來,直到現(xiàn)在仍然在發(fā)源地安塔盧西亞的大小餐館里每夜上演。我身處的這個小劇院無疑就是安塔盧西亞的一個小餐館。
時間已經過了開場的10:35PM,小餐館里坐滿了幾十人,但舞臺上的吉他手還在試音,調音,撥幾個和弦,一點沒有開演的意思。
拿過菜單,要了Jamon Serrano,兩罐可樂,照理應該來瓶西班牙出的葡萄酒或雪梨酒,但要開車,酒精沾不得。
趁侍者上菜前,打量一下周圍和我一樣的觀眾,坐在最后階梯椅子上的是幾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其中一個還穿著藍色橫條紋的T恤衫,記得當初買票時曾特別提醒有Dress Code:Festival,也就是要穿過節(jié)的衣服,可全場除了一對老婦少男穿了一身黑色套裝,頭戴闊邊黑圓帽,頸系紅絲帶之外,另外幾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婦人穿著露背裝,其他人都一身普通打扮,慶幸沒穿中國人過節(jié)的唐裝來,否則在這么個局促的空間就比表演者還要顯眼了。
靠近門的墻那邊,坐了十幾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日本人,這些日本人應該都是在美國住了不短日子,因為在美國住久了就會隨意,隨意了就不太注重打扮,雖不至于灰頭土臉,但著裝非常不時尚,土得沒興趣看第二眼,如果不是說日本話,真猜不出他們是從哪里來的,還有一個能看出他們在美國生活很久的動作是,彼此見面沒有日本人常見的點頭哈腰,而是熊抱后再貼臉頰,完全西式。素有含蓄害羞之稱的日本人對熱情奔放的佛拉門戈情有獨鐘,在安塔盧西亞有很多大和扶子在那里學藝,有些佼佼者已經揚名世界舞臺。
在另一面墻的長桌上分開坐著四組人,一組可能是公司的同仁,都差不多年紀,一組可能是西班牙裔的家庭,有上了年紀的長者領隊,一組是一群像廣東人的亞裔。劇場中間圍著小圓桌密密實實坐著一對對伴侶,有女的坐在男的腿上,有男的摟著女的后腰,還有兩個人不時啃一下對方的嘴唇。
我還見到兩個長得酷似“明星”的女人,一個像今年奧斯卡女主角的獲獎者,演《朗讀者》漢娜的凱特溫斯萊特,在那里跑堂;一個坐在我前面含情脈脈地望著男伴,像《越獄》里的女主角莎拉,只是她望著的對象不是帥哥邁克爾思科菲爾德。
等我打量完今晚的觀眾,菜也端上來了,真的是輕得不能再輕的輕食,幾片切得如紙薄的Jamon Serrano,幾塊Manchego Cheese,幾片小面包,三粒腌橄欖。Jamon Serrano指西班牙火腿,沒有聞名遐邇的伊比利亞火腿那種暗紅色,無論顏色和味道都更接近意大利的帕爾馬火腿。Manchego Cheese產自西班牙中部,首都馬德里南面的La Mancha,用那里叫Manchego羊的奶放在山洞里制成,沒有一般羊奶奶酪的氣味,滋味綿厚鮮美。食物雖然簡單,但確確實實都是美食。
沒有任何預告,一連串華麗的吉他和弦撲面而來,舞臺上兩個吉他手坐在舞臺右邊,中間坐著身材欣長,臉也欣長的黑發(fā)美女,和著旋律打著拍子,美女的左邊一個堪比帕瓦羅蒂的胖子在擊鼓,胖子旁邊是一個低音吉他手,低音吉他手的旁邊坐著個年紀有些大的男子敲手鼓。由吉他和鼓組成的音樂雖然談不上優(yōu)美,也沒有驚人的起伏,卻像瀑布般飛流直下,如激流般奔騰不息,浪花在瀑布中翻滾,瀑布擊打在突出的巖石上激起道道銀光閃閃的水箭,復又落下融入奔馳而去的激流。開場的暖場音樂就在這飛流直下的瀑布,奔騰不息的激流中,慢慢融化了人心中的隔膜,沸騰了血管里的熱血,特別是急促的鼓點更喚醒沉睡中的本能,音樂在一陣密如驟雨的鼓聲中嘎然而止。
音樂又起時,那像帕瓦羅蒂的胖子,緩緩站起,拍著手打著拍子走到舞臺中間,開始有節(jié)奏地跺腳。這樣的跺腳可沒有踢踏舞那樣瀟灑優(yōu)雅,而是激烈雄壯,力拔千鈞,腳跟踩出來的聲音比用手打出來的鼓聲還要爆烈,別看他人笨重,360度的旋轉非常靈活,連轉幾轉后急停,身體晃都不晃一下。身材欣長臉也欣長的美女早就咿咿呀呀地唱起來,唱得聲嘶力竭,動情婉轉,曲調很像阿拉伯的調子,佛拉門戈的音樂本身也很像阿拉伯音樂,都是簡單旋律的不斷回旋,只是阿拉伯的音樂比較單調沉靡,佛拉門戈的音樂明快激越,特別是鼓聲的引入,更是讓音樂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佛拉門戈無疑濃縮了西班牙的歷史,這個歐洲最南端的國家,歷史上曾被來自北非信奉伊斯蘭教的摩爾人統(tǒng)治過,而西班牙人推翻摩爾人統(tǒng)治的“收復失地運動”竟長達774年,同一時期,中國從唐朝經歷了南北朝,宋朝,元朝,明朝。
在觀眾的熱切掌聲中,舞臺上唯一的美女冉冉起立,拍著手打著響指,款款起舞。美女的長裙又寬又長,手臂,腰肢,手腕,手掌隨著旋律舒展,盤繞,折疊,那拎起裙擺翻舞的英姿,不能不讓人聯(lián)想到另一個西班牙國技——斗牛,那舞姿就像斗牛士在挑逗牛,沉著,輕盈,曼妙。這時唱歌的已換成了其中的一個吉他手,他唱得更凄婉,說不出的哀愁,道不盡的惆悵,佛拉門戈歡快的旋律深處其實是排遣不盡的哀怨。
最后出場的是那個有點上了年紀的男人,他嫻熟鏗鏘,抑揚頓挫,奔放抑郁的舞姿把佛拉門戈的精義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看他在舞臺上跳舞,我依稀看到一個中國的老者在紙上揮毫,時而筆行迅疾,時而筆行凝重,時而如輕舟掠過萬重山,時而如漁翁獨釣寒江雪,生命的美和力量就在這種張弛中展現(xiàn)出來,藝術說到底都是相通的。
臨近結束,觀眾中有人上臺一起加入,一個是亞裔年輕女子,一個是西班牙老婦人,那西班牙老婦人跳得尤其好,可能本來就是個舞者。
從小劇場出來,已經是凌晨,時代廣場依然是車水人龍,巨大的電視屏幕流光溢彩,讓人早把時間遺忘在角落,初春之夜的曼哈頓是在紐約,是在美國嗎?過了這個“安塔盧西亞之夜”,我真的不太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