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會生
韓少功作為尋根文學的代表性作家之一,已經(jīng)廣泛受到了人們的重視。從1979年1月到2008年9月之間,以其為主題的研究文章(包括期刊文章、博士論文、碩士論文和報紙文章等)達到280多篇。評論界對其精神世界和人格特征,對其創(chuàng)作道路和創(chuàng)作思想,對其小說和散文作品都給予了積極的批評。人們充分肯定了其“敢為天下先”的人格精神和關注人生、堅持理性批判的悲世救世情懷。至于其短篇小說《西江月》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對社會公平公正的訴求,則還沒有人論及。本文不揣淺陋,擬從敘述內容、敘述視角和敘述話語等方面對《西江月》作些研究,以探討其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
一
敘述內容是敘事的主體,它的基本成分就是故事。而故事是由人物、事件和環(huán)境構成的?!段鹘隆分v述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恩仇情怨的故事。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是出現(xiàn)了“老板”的市場經(jīng)濟時代,地點是欺騙與誠實并存、邪惡與善良比肩、愚昧與覺醒同在的花橋鎮(zhèn),主人公是無人知道其名、也難知其年齡的“暴牙仔”。
在作品中,花橋鎮(zhèn)是當今我國鄉(xiāng)鎮(zhèn)社會的一個縮影。在這里既有富人的張狂,又有底層百姓的壓抑;既有“變形金剛”那樣的行騙乞丐,又有“鐵拐李”那樣誠實守信的花子;既有陳老板那樣的為富不仁,又有九婆婆那樣的善良關愛;既有眾人的愚昧迷信,又有暴牙仔的覺醒剛直……總之,這是一個充滿矛盾而又復雜紛繁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作者突出刻畫了“暴牙仔”這個集恩仇情怨于一身的好漢形象。
首先,暴牙仔是一個富有正氣,敢于同邪惡作斗爭的人。他作為一個乞丐,很守丐德。雖然他蓬頭垢面,身上散發(fā)著餿臭,但他從不開口乞討。如果沒人施飯,他就會抹抹嘴巴往垃圾站去,找一點菜根菜葉什么的。同時,對那些丑惡現(xiàn)象,他往往深惡痛絕;而對那些善良行為,則敬愛有加。當看到花橋鎮(zhèn)人亂扔垃圾和浪費食物時,他氣得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對鎮(zhèn)政府管不好垃圾站這樣的事他非常生氣,于是就把鎮(zhèn)政府的牌子摘下來當床板;當受到陳老板欺騙捉弄后,他就把垃圾等堆在其門前,以此表示自己的憤怒;而對善良的九婆婆,他則是十分尊敬。他就是這樣一個富有正氣、愛憎分明的人物。
其次,暴牙仔是一個吃苦能忍、倔強執(zhí)著的人。為了討公道、尋正義,他來到花橋鎮(zhèn)。雖識得字,會搓繩,能編筐,但他什么也不做,情愿做叫花子。三年多來,他一直在找一個名叫龍貴的人。雖然他的問題別人已經(jīng)厭煩,別人敷衍他說龍貴已經(jīng)去了九江,但“他還是幽靈般地出沒于小鎮(zhèn),似乎要死守這一個約會地點,深信他期待的人不可能失約,正在遠處一步步朝他走來”。即使吃活蛤蟆和死老鼠,即使吃蚯蚓和蚱蜢,即使吃土,即使忍饑挨餓,即使瀕臨死亡,也要堅守,也要尋找。他就這樣堅守和尋找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暴牙仔身上有一種倔強執(zhí)著、永不放棄的勁頭。
再次,暴牙仔是一個剛烈韌勇、不畏犧牲的人。在找到自己的復仇對象(龍貴)后,就兩腳翻飛追上去,纏住那人并和他扭成一團,像是擁抱,又像是廝打。最后與那人雙雙掉人河中。三天后人們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尸體。龍貴“已全身浮腫,肚子膨大如鼓,雖然四肢還在,但鼻子沒有了,耳朵沒有了,上下嘴唇也沒有了,整個臉盤似乎被木匠刨子刨去一層,刨去了毛邊和棱角,只剩下一團圓乎乎血糊糊的肉瓤,暴露出多處白骨。法醫(yī)從他臉上發(fā)現(xiàn)好幾道深深肉溝,相信那是牙齒啃刨的痕跡。至于暴牙仔,當然也沒活下來,據(jù)說他滿嘴肉泥,身上至少有四處骨折”。暴牙仔就是用這種魚死網(wǎng)破的方式完成了復仇的使命。
事實上,作品只告訴我們“暴牙仔并不認識龍貴,與龍貴也沒有任何直接的過節(jié)”,并沒有明確交待暴牙仔為什么復仇,我們只能從字里行間隱隱約約地感到,他好像是在為“我姐”復仇,為令他傷心的人復仇。但不管怎樣我們從暴牙仔的行為品格可以推斷出,他殺死的一定是有嚴重罪過的人,是一個應該懲罰但法律又沒有懲罰的人。所以,暴牙仔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復仇者,而是一個擔當?shù)懒x、除暴安良的正義化身。由于暴牙仔不是人們所說的那種俠義復仇之人,而是一個集恩仇情怨于一身的好漢形象。正因為這樣,事情過后花橋鎮(zhèn)才會出現(xiàn)這樣的流行口白:人們見到做了惡事的人就忍不住詛咒:“等著吧,總有人要長暴牙齒的?!被蛘哒f:“就算老天沒長眼,他也不一定過得了西門橋?!?西門橋正是暴牙仔殺死龍貴的地方)由此可見,作者對暴牙仔這個追求社會公平公正的好漢形象是充分肯定的。
二
敘述視角是作品中對故事內容進行觀察和講述的角度,是作者敘事時所選擇的文化立場,換句話說,是作者在敘述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文化身份。它決定著作品的價值取向?!段鹘隆泛汀栋职职帧返茸髌芬粯?,突出體現(xiàn)了韓少功深受湘楚文化影響的人格精神和匡時救世的悲憫情懷。
首先,《西江月》是韓少功人格精神的外化。我們知道,韓少功是一個深受湘楚文化影響的作家,而湘楚文化是先楚文化的延續(xù)與發(fā)展,它包括倔強執(zhí)著、剛烈直率的騾子性格;“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三年不飛,飛將沖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積弱圖強的堅韌毅力;“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愛國主義責任意識;“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敢為天下先的創(chuàng)新精神等。“霸蠻”是其精神特質?!鞍孕U”就是倔強、剛直、韌勇、堅毅、豪俠、強悍,以及特別獨立之根性;就是堅忍不拔,是果敢剛毅,是不怕鬼,不信邪,是“打脫牙齒和血吞”,“不到長城非好漢”。韓少功是一個有意識地發(fā)掘這種文化之“根”,并使之在現(xiàn)實中發(fā)揚光大的湖南作家。由此形成了他獨特的人格特征。即倔強執(zhí)著的騾子脾氣、匡時救世的悲憫情懷和敢為人先的創(chuàng)新精神。在這種精神影響下,他扛起了“尋根文學”的大旗;在這種精神影響下,他在自己創(chuàng)作勢頭正旺、名譽中天的時候,主動放棄優(yōu)厚的待遇而獨闖海南,創(chuàng)辦《海南紀實》,接手瀕臨癱瘓的《天涯》雜志,后又辭去要職回歸鄉(xiāng)下。表現(xiàn)出一種坦蕩率真、剛強不屈的硬漢子精神。
在小說《爸爸爸》中,就有“打冤”的描寫,而“打冤”就表現(xiàn)出一種執(zhí)著、倔強的精神。雞頭寨人“即便是雞蛋,也要拿去跟石頭碰,魚死網(wǎng)破也在所不惜”;打得贏要打,打不贏也要打,打不贏,咬也要咬你一口。這就是雞頭寨人,永不服氣永不服輸!而雞頭寨人按作品的說法是刑天的后代。刑天就是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詩中所描繪的那個“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刑天,他在與黃帝的戰(zhàn)斗中頭被砍掉,仍然以雙乳為目,以肚臍為口,繼續(xù)揮盾斧戰(zhàn)斗。這種不屈不撓絕不服輸?shù)念B強戰(zhàn)斗精神,這種永不妥協(xié)的精神,深深烙印在后世人心中。韓少功是這樣,雞頭寨人是這樣,暴牙仔也是這樣。在《西江月》中,暴牙仔之所以藏身于乞丐中達三年之久,目的就是為了復仇,為了殺死龍貴。正是他身上那種湘楚人的“霸蠻”精神,那種倔強執(zhí)
著,剛直任勇,堅毅豪俠的俠義精神,才最終使他親手殺死仇人并與之同歸于盡,顯得慘烈悲壯!言辭之間,不難看出作者的贊美之情。這正體現(xiàn)了作者的敘述立場。
其次,《西江月》是韓少功創(chuàng)作思想的體現(xiàn)。關于韓少功的創(chuàng)作思想,有很多學者進行了關注與探討。有人說韓少功抱著一種悲世和救世的情懷,回到現(xiàn)實,回到基層,回到人民當中,向下看,看到了弱勢群體的離合悲歡;有人說他始終確認自己應與人民站在一起,應站在最廣大的人民大眾的立場表達他們的心聲;也有人說在資源控制絕對不對稱的當下社會里,人民要真正爭得“人”的地位,實現(xiàn)與精英之間的“對話”與制衡是很困難的,這種令人失望的現(xiàn)實驅使韓少功向現(xiàn)實中的弱者傾斜……不管怎么說,韓少功是一個關心底層人民、關心弱勢群體、匡時救世、追求道德理想的作家。他堅守有利于人類和諧相處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而對損毀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一切現(xiàn)象則進行頑強抵抗。特別是對商業(yè)主義潮流如洪水猛獸般侵蝕人們的心靈,特別是對為富不仁的行為,他進行了堅決的揭露和批判。在散文《個狗主義》中,他激憤地寫道:“‘個狗主義——不把別人當人,也不把自己當人。有些人一輩子想有錢,卻沒想怎么當一個有錢‘人。”韓少功對各種不守規(guī)則、不講道德的個人主義進行了批判。在《西江月》中,作者之所以塑造暴牙仔這個追求社會公平公正的好漢形象,之所以把暴牙仔復仇的對象寫成“身家不菲”的龍貴,之所以把鞭炮店的陳老板寫成一個“財大氣粗”、蠻橫霸道的人物,難道不是這種批判的繼續(xù)?
總之,《西江月》不僅是韓少功倔強執(zhí)著的人格精神的外化,而且還是他匡時救世的悲憫情懷的表現(xiàn)。它充分體現(xiàn)了韓少功堅持理性批判,堅持道德理想的敘述立場。
三
敘述話語就是使故事得以呈現(xiàn)的陳述語句本身,換句話說,敘述話語就是文學作品所使用的文學語言。它除了具有形象性、生動性、內指性等特性之外,還具有心理蘊含性。也就是說,敘述話語中蘊含了作家豐富的知覺、情感、想象等心理體驗,蘊含了豐富的文化內涵和文學傳統(tǒng)。
就《西江月》來說,它的敘述話語除了生動、形象、引人入勝外,還具有豐富的心理蘊含性。也就是說它的敘述話語蘊含了豐富的文化內涵和文學傳統(tǒng)。具體地說,《西江月》在敘述話語中,繼承并發(fā)揚了復仇文學傳統(tǒng)中正義的復仇精神,把自己納入到中國復仇文學話語序列之中。
我們知道,復仇是人類各民族都盛行過的歷史文化現(xiàn)象,在文學中早有表現(xiàn)。在希臘神話中,厄里倪厄斯是司復仇的女神——阿勒克圖、墨紀拉和底西福涅——的總稱。她們是黑夜的女兒,任務是追捕并懲罰那些犯下嚴重罪行的人,無論罪人在哪里,她們總會跟著他,使他的良心受到痛悔的煎熬。因此,只要世界上有罪惡,她們就必然存在。而在中國敘事文學的發(fā)展進程中,以“復仇”為母題的作品層出不窮。發(fā)韌于先秦的儒家復仇學說將復仇意識作為傳統(tǒng)文化心態(tài)有機組成部分的根基,視復仇為人生的神圣使命。他們將復仇認為是一種私的方式,作為公的方式——司法的有益補充,并將此作為維護家庭共同體的孝行,賦予了理論上的合法性。《后漢書·列女傳》載,趙娥父親被惡棍殺死,三個兄弟又同時染病身亡。仇家聞訊大快,以為僅一弱女子,不足為慮。趙娥聽說后,悲憤交加,立志報仇,買了快刀,“惟東以候仇家,十余年不能得。后遇于都亭,刺殺之”。趙娥的復仇行為受到人們廣泛稱道;筆記小說《秦中令》寫縣令吳某故意判處某富民重罪,害死之后又抄家,將其十余歲的遺孤沒收為奴。孩子長大后表現(xiàn)恭順,蓄怨不發(fā),乘著吳某因贓罷官,突然出擊,把仇人斷首肢解,了卻了家仇大怨。于是作者吳趼人痛發(fā)慨嘆:“忍辱負重,屈身韜晦者,經(jīng)若干年而雪此大仇,不可謂非堅忍也?!笨梢娢覈膶W傳統(tǒng)中,對復仇中的倫理正義是給予充分肯定的。如果說《西江月》中暴牙仔的復仇是為“我姐”復仇,是血族復仇,那么,他的復仇也像趙娥與富民子一樣,應該得到充分肯定和贊頌。如果暴牙仔的復仇僅是為我心儀的女子復仇,那么他的復仇就應該是一種俠義復仇。而俠義復仇也是值得歌頌的。以司馬遷《史記》之《游俠列傳》和《刺客列傳》為代表的游俠文學,贊美了行俠仗義的“俠義復仇”精神。在這些作品中,復仇者每每是以“俠”的形象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而復仇之舉往往是俠士最有光彩的生命行為。諸如“豫讓吞炭”、“聶政毀容”、“荊軻刺秦”等?!段鹘隆分械谋┭雷小安⒉徽J識龍貴”,與龍貴并沒有什么直接的過節(jié),因而他的復仇不是為自己,而是為“義”,為社會的公平與公正。因而《西江月》張揚的不是一種狹義的復仇精神。
總之,在我國復仇文學傳統(tǒng)中,人們只是關心正義是否實現(xiàn),至于正義由誰實現(xiàn)及實現(xiàn)的手段并不重要?!逗麎簟分型跗懦溃骸斑@一報還一報從來是,想皇天報應不容私”,反映了民間流行的善惡報應觀念。民間的復仇行為反映出民眾對法律的失望。韓少功不僅把我國復仇文學中肯定倫理正義的傳統(tǒng)發(fā)揚光大,而且更重要的是站在底層人民的立場,懷著同情弱者的感情,通過《西江月》這篇小說,通過暴牙仔這個追求社會公平公正的好漢形象,熱情歌頌和充分肯定了人們對社會公平公正的強烈訴求和熱切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