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喜
《木蘭詩》作為我國古代民間敘事詩的瑰寶,多年來一直被編人初中語文課本。其他讀本,如:古詩鑒賞、文學(xué)作品選、詩詞拔萃、教學(xué)輔導(dǎo)用書,諸類均有編選。對該詩結(jié)句“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之“傍地”的理解,綜觀諸家注解,有兩種情況,要言之:一是釋為“貼著地面”,一是釋為“并排著”。茲以刊物的出版時序且略舉數(shù)例以證之:
①雙兔傍地走:雄雌兩兔挨著地面跑。(《中國古代文學(xué)讀本》,教育科學(xué)出版社,1982)
②雙兔傍地走:雄雌兩兔貼著地面跑。(金啟華主編《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選》,江蘇人民出版社,1983)
③雙兔傍地走:雄雌兩兔一起貼著地面跑。(<初中,語文》第三冊,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
④雙兔傍地走:雄雌兩兔相并而走。(徐中玉主編《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⑤雙兔傍地走:兩只兔兒貼著地面跑。(肖毅等編著《中學(xué)古體詩詞評點譯釋》,華中理工大學(xué)出版社,1988)
⑥雙兔傍地走:雄雌兩兔一起貼著地面跑。(《義務(wù)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七年級下冊,江蘇教育出版社,2004)
⑦雙兔傍地走:雄雌兩兔一起并排著跑。(《義務(wù)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七年級下冊,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
⑧雙兔傍地走:兩只兔一起貼著地面跑。(《文言丈精解》初中卷,中國青年出版社,2007)
“傍地”的意思究竟是“貼著地面”,還是“并排著”呢?筆者以為“并排著”的注解更合理一些,而“貼著地面”的注解有三個方面欠妥:
首先,將”傍”理解為“貼”不準確。
許慎《說文解字》:“傍,近也。從人旁聲。會意?!薄鞍钡谋玖x是靠近、臨近。如:李頎《古從軍行》:“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焙笠隇橐腊?。徐灝《說文解字注箋》:“依傍之義即旁之引申,旁、傍蓋本一字耳?!焙笥忠隇橐揽?、依附。如:《晉書·王彪之傳》:“公阿衡皇家,便當倚傍先代耳?!痹俸笥之a(chǎn)生了輔佐之義。如:《新書·胎教》:“成王生,仁者養(yǎng)之,孝者襁之,四賢傍之?!睆淖掷矸矫婵?。“傍”從本義到引申義,均未有“貼”的義項。從字義方面看,“傍”不宜譯為“貼”,“傍”與“貼”并非同義。眾所周知,兔子是善于跳躍的,跑得很快,如:人們常說“跑得,像兔子似的”,成語有“兔起鳧舉”、“兔起鶻落”,均言兔子的速度之快。試想,“傍”若譯成“貼”,素以健跑善縱見稱的兔子,怎能腹部貼著地面,如鱉蚯一樣,且跑且縱呢?
因此,“傍”不能作“貼”講,而與“倚”同義,有“依靠”、“依傍”之義,可意譯為“并排”。
其次,把時態(tài)助詞“地”誤作名詞“地”。
為說明這一觀點,備從三點陳述之:
第一,從字理上看“著”與“地”?!爸保温曌?。從羊,者聲。宋代由“著”的草體楷化,分化出“著”字。本義是附著?!墩f文解字》:“箸(著),飯敧也。從竹,者聲?!痹S慎認為“箸(著)”是吃飯的筷子,實為撥火的筷子,即燒火棍。后由撥火的筷子引申為吃飯的筷子。因為筷子有夾取的作用,故引申為“附著”。如:施耐庵《水滸傳》第三回:“又只一拳,太陽上正著?!薄暗亍保温曌?。從土,也聲。隸變后楷書寫作地。本義是大地。《說文解字》:“地,元氣初分,輕清陽為天,重濁陰為地,萬物所陳列也?!薄暗亍痹诠艥h語里,主要用作名詞,讀di,還用作形容詞或副詞詞尾,讀de,如:李白《越女詞》:“相看月未墮,白地斷肝腸?!标P(guān)漢卿《竇娥冤》第三折:“不是妾訟庭上胡支對大人也,卻教我平白地說甚的?!焙髞恚暗亍庇盅苌霰硎緞幼骰驙顟B(tài)持續(xù)的動態(tài)助詞,讀zhe,如:劉向《說苑·雜言》:“寡人坐地,二三子皆坐地?!笔┠外帧端疂G傳》第十回:“三人在廟檐下立地看火。數(shù)內(nèi)一個道:‘這條計好么?”從上述推知,由于“著”字在宋代才出現(xiàn),所以“著(讀zhe)”的助詞義一直由“地(讀zhe)”擔負,直到近代“著”才真正地虛化而產(chǎn)生了助詞的義項。
第二,從《木蘭詩》產(chǎn)生的時期看。《木蘭詩》是一首杰出的北朝民歌,在我國歷史上屆于中古時期(指晉朝到南宋)。其實,在中古時期,動詞后面的“地”字是時態(tài)助詞(即語助詞),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的“著”字。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三說:“地,語助詞,猶‘著也?!毙掳妗掇o?!芬沧⒃疲骸暗?,猶言‘著,作助詞?!比纾和踅ā秾m詞》:“一時跑拜霓裳徹,立地階前賜采衣?!蓖醢彩遁d酒》:“黃昏獨倚春風立,看卻花開觸地愁。”辛棄疾《行香子》:“小窗坐地,側(cè)聽檐聲?!倍庠段鲙浿T宮調(diào)》卷一:“手捻香粉春睡起,倚門立地怨東風?!鄙鲜鏊e四例中的“地”均作“著”講,讀zhe。這些都是有力的證據(jù)。據(jù)此,“雙兔傍地走”的“地”是時態(tài)助詞,讀zhe,相當于“著”字,而一些注家卻把它誤作名詞“地(讀di,即地面)”來理解了。
第三,從音韻學(xué)原理上看。清代音韻學(xué)家錢大昕在《舌音類隔之說不可信》一文中提出“古無舌上音”的理論:“古無舌頭舌上之分。知、徹、澄三母,以今音讀之,與照、穿、床無別也;求之古音,則與端、透、定無異。”上古漢語中舌上音(即知、徹、澄)和舌頭音(即瑞、透、定)不分,都讀作舌頭音。也就是說,上古沒有Zh、ch的讀音,凡是今天讀。zh、ch的,古人都讀d、t,“著”聲母zh,為“澄”母字,古語應(yīng)歸“定”母字,即zh→d。那么,“著”與“地”同聲?!爸惫乓糇x如“地”,“地”即“著”。南北朝時期,“澄”母字還未從“端”系中分出,即便標準音里“定”、“澄”已有分別,但《木蘭詩》作為樂府民歌,仍保留著許多方言。其實方言中保留古讀的現(xiàn)象是常見的,甚至到了明朝時期,還把“著”讀成“地”。如:馮夢龍《警世通言·崔待詔生死冤家》:“只見他在那里住地,依舊掛牌做生活?!币虼耍鞍亍钡摹暗亍笔恰爸钡囊馑?,讀zhe,這是完全符合音理的。
再次,破壞了詩歌的美好意蘊。
如果把“雙兔傍地走”理解為“兩只兔兒貼著地面跑”,想一想,兔子“貼著地面”能跑嗎?這樣的解釋恐怕不攻自破。姑且不去論之。從詩歌的質(zhì)美來看,把“傍地”解釋成“貼著地面”,筆者認為這無疑是在破壞詩歌的美好意蘊?!赌咎m詩》“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這一機巧的回答,既質(zhì)樸,又風趣,展現(xiàn)出木蘭富有機趣智慧而又充滿自豪的神態(tài)表情?!靶鄞苾赏靡黄鸩⑴胖堋边@一比喻,余韻不盡,使全詩為之增色,乃錦上添花?!靶鄞苾赏靡黄鹳N著地面跑”,若以這樣的理解來結(jié)尾,只會傷美、敗美,只會畫蛇添足。
鑒于上述拙見,所以,“傍地”應(yīng)釋為:并排(依傍)著。
編輯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