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芳芳
讀黃永厚:鏗然一葉寫幽姿
阮咸撥罷意低回曾彈過月琴。月琴是小巧的樂器,一手輕挽在身側(cè),可以來去自如。不過,這已是小時候的事。當(dāng)年,只知道它叫月琴,在民樂中最輕巧最下里巴人。即便這樣,月琴也成為回憶,早已退出我的生活。在完全忘掉它的某一天,看到這樣一句話,“月琴也稱阮咸,你便知道最先擺弄它的主人是誰了”。中間還帶注釋:“此據(jù)趙元任說。”這才知道,從前玩的月琴,還有個名字——阮咸。
阮咸,也是一個人的名字。
因為這種淵源,拿起這本書便放不下,封面,阮咸高髻寬袍,席地盤腿,懷抱月琴,忘情彈撥。頭頸上揚,引吭高歌,嘴巴撐成圓形,狀若專注、沉醉。琴面上十指纖纖,造型優(yōu)美,不由得想起“輕攏慢捻抹復(fù)挑”。白居易的《琵琶行》,把彈奏琵琶的指法歸結(jié)為一句詩,形態(tài)、姿勢、節(jié)奏盡在其中,真絕。此刻的阮咸,在輕攏慢捻中,面對我們展現(xiàn)一個月琴演奏家的全部魅力——您也許要問:是談?wù)撘魳返臅鴨?不是的。再寫下去,黃老先生可要說話了,以他的性情,說不定畫筆一擲,說:“你真讓我傷心!”
遺憾的是,至今還沒機會讓黃老先生傷心。然而,對讀不懂畫的朋友,他肯定傷心的。此話非杜撰,出自《頭銜一字集》的前言一、陳四益先生的《讀畫》:黃老把一幅新作寄給陳先生,期盼有個說法,誰知看了半天,陳先生實話實說沒看明白,黃老失望了,說“你真讓我傷心”。讀不明白則傷了心?可知黃老對畫作的上心、盡心和苦心。
把《冰炭同爐》和《頭銜一字集》兩本畫作翻閱多次,努力揣摩阮成彈琴背后的意蘊,或者,細(xì)看畫面上錯落有致的題跋,也許大約了解一點。黃老這樣寫,“嘗跟人說阮咸是位玩真格的爺。因此我很擔(dān)心今日所謂的‘天王歌后能到阮咸的始平太守治下不挨板子,掙得大錢回來?!碧子靡痪溆脼E的話“醉翁之意不在酒”,別以為黃老拿“宮商角微羽”蒙不懂音律的人。不懂倒沒關(guān)系,讀清楚與畫面同樣蒼勁古樸的字,其雅意即不離一二。當(dāng)今流行造假,誰不知道舞臺貓膩,假唱風(fēng)波周期性出現(xiàn)。司空見慣。黃老筆下大大的阮咸彈琴占了畫面正中,正襟危坐,神態(tài)肅然,自彈自唱,端的是莊重投入,沒有絲毫諂媚嗔嬌,所以,再把一大段題跋文字讀完,該恍然醒悟,阮咸時代作假要挨板子,因為有個玩真格的爺,那現(xiàn)在呢?
醉翁之大意正在此間也。黃老,高!
這樣一幅畫,你還敢拿風(fēng)花雪月來闡釋嗎?當(dāng)然不。即便“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也總有隱藏在內(nèi)的寄托,有獨特峻峭的昭示,有不言自明的真髓。黃老先生自己就是一個玩真格的爺。他甚至把真格玩出極致。在《天下》一文中,他說人民大會堂的名畫《江山如此多嬌》,“一個太陽一片海水,我就看不出她好在哪里”。這樣的話,沒內(nèi)蘊沒底氣,沒真誠和血性,誰敢說?另一幅《脫派》,不看跋,沒準(zhǔn)都當(dāng)丈二和尚,三個赤裸的屁股齊嶄嶄亮出,其中一個還是女人,這叫什么?“沒有人打屁股也有人爭著脫褲子,為的是生怕別人把他忘了”,讀完,只能哂笑,多么辛辣的諷刺!你會想起那些天天鬧緋聞的明星,在上司面前裝傻扮癡的精明人,主動獻身“博出位”的官場潛規(guī)則……世間百相,盡此一脫。沒有多余的話,筆墨極節(jié)儉,三個光腚子,卻具有強烈視覺沖擊力,取材刁鉆,角度奇崛,出人意表,而內(nèi)涵深厚,讓人聯(lián)想,催人頓悟。
眾人大丑君大好先說說這句話。前面還有一句“君獨何為樂枯槁”。說的是中國畫大師吳昌碩,他的畫作喜歡以丑樸為美,入畫的花草石缶大多不經(jīng)琢飾,甚至古舊殘缺,顛覆慣常的審美意味,詭怪奇野,別有異趣。依我看,“大丑”二字用在黃老先生的畫上,似也貼切。其兄黃永玉這么評價:“常作悲涼蕭瑟,讓觀者心情沉重?!崩吓笥殃愃囊嬲f:“什么題材到了他手里,都舉輕若重?!边@“重”那“重”的載體,自是他那種變形、夸張、奇異、抽象的畫風(fēng)。傳說的女神女媧,不是美人也是貴人吧,在他筆下,肚大、腿肥、腚厚,豐碩而浮凸,和中國傳統(tǒng)女性美相去甚遠。她在畫里擺出的姿勢,挑逗還是得意?一下子還說不準(zhǔn);竹林七賢的嵇康,據(jù)載“身長七尺八寸,風(fēng)姿特秀”,在畫里,他的頭卻橫在肩上,比身子還巨,沒有脖子,袒胸露腹。另六賢,同樣極度夸張,不是縮成一團,就是扭曲得失去原形,只有阮咸稍微周正一點,可也絕對挨不上美男子的邊。黃老先生筆下的人物,可以說都經(jīng)過一番轉(zhuǎn)換改造,拉長、縮短、打亂、重組,突出某部分到碩大無朋,或不惜縮小甚至虛化某些部位,用我們傳統(tǒng)的美丑標(biāo)準(zhǔn)考量,所有人物,無一例外呈現(xiàn)一個“丑”字。而畫以外的那些題跋,密布整幅畫的空隙,似也隨心,率性,沒有規(guī)則,沒有秩序,狂亂、怪誕。初看很不理解,怎么可以這樣?怎么可以這樣?
剛拿到《冰炭同爐》和《頭銜一字集》兩書那天,剛好偏頭痛,晚上本想翻翻書就睡,哪知道拿起就沒放下,最后干脆放縱自己,等翻完一本,已到午夜時分。忍不住,給薦書的朋友發(fā)短信,說太奇特太好玩了,原來可以這樣畫(原諒我孤陋寡聞),驚詫,奇特,新鮮。其實,之前欣賞過黃老先生幾幅原作,就構(gòu)圖造型和墨韻看,尤喜歡其中一幅:畫正中偏下寥寥數(shù)筆,墨影疏朗,一只大公雞呼之欲出,周圍走筆狂書,錄老莊三十章“庶人之劍”環(huán)繞公雞,畫面清逸雅致,字畫呼應(yīng)瀟灑,兩兩相藉。水乳交融,并沒過多表露“眾人大丑君大好”的畫風(fēng)。所以,當(dāng)兩本書近百幅畫作一一出現(xiàn),那種震撼是何等強烈,它和我一貫的審美意趣迥異。然而,卻深深喚起意識中沉寂的因子,孤傲、藐視、曠達、率真、自由……這些生活中被鉗制或故意掩蓋的本性。薄薄的書頁,聯(lián)袂制造情緒上的高潮,一夜無眠。
讀這些畫,震驚,沉思,發(fā)呆。醒悟,它的畫面怪誕,題材文字古舊,可并非離我們很遠,有的就發(fā)生在身邊,甚至每一幅畫,都能從生活中找出它的原貌,讀讀那些畫的名字——《時裝》、《組織手續(xù)》、《今日哪位上崗》、《名利場》便知道。黃老先生把畫筆和文字繞來繞去,始終也沒走出現(xiàn)實這個當(dāng)下的圈子。他的畫不是清澈見底的水,而是發(fā)酵經(jīng)年的茶,有時間糅雜的嚴(yán)峻,有溫度調(diào)配的冷冽,有個人的耿直,有私己的睿智,有古籍的豐厚,有文化的自省,絕對不是逸筆草草的游戲之作。所以,搬套中規(guī)中矩的美學(xué)準(zhǔn)繩,注定南轅北轍,求仁而不得仁。
讀畫是很私人的事,這些拉拉雜雜的觀感,未必就能讀懂黃老先生,但總也希望,別讓他“太傷心”。黃老先生近日賜函。論及藝術(shù)欣賞,說拿審美對待藝術(shù)品,是健全的心愿,“審美可以粉碎一切功利雜念直取藝術(shù)真髓”。這是一種境界,也是前輩藝術(shù)家?guī)资旯P墨研磨的樸直精義。當(dāng)阮咸十指和月琴纏綿,哪里還顧及身邊的瑣屑,只有心底純美的吟唱。深谷中的蘭花,滄桑著風(fēng)霜,傲睨于幽寒,自有一款遺世獨芳的風(fēng)骨。黃永玉說,這是黃永厚的“幽姿”。
讀張新泉:一把好刀是如何抒情的
從小懼怕刀子。那是舅舅的婚禮。大人忙
著切菜殺雞,我拿著鋒利的小刀玩,結(jié)果可想而知。到了洗手做羹湯的年齡,依然緊張,它的鋒利和血腥,令我煩躁不安,甚至,影響了閱讀,看到刀子字樣,竟也一凜,無端生出慌亂??墒?,對另一些人來說,它根本不是問題。不但不懼怕,而且,有人還自稱刀子。所以。你可以想象,看到《我的名片——好刀》時,我是如何的疑惑不解。
這把刀。是形而下的刀?!耙簧?一把好刀/最多激動那么一兩次/就那么凜然地/飛起來/在邪惡面前晃一晃/又平靜如初。”讀這幾句詩,會想起魯迅的“匕首和投槍”。刀之為好,是當(dāng)邪惡來臨,才鋒芒畢露,顯示自己的力量和剛強,其余時間,它面對我們,“總是一言不發(fā)”。這把刀,還是形而上的刀,有時,他是一粒夾生之飯,有時是一撮恬淡的文火;面對女子,他不敢喚“小姐”,因為夜幕落下時,不知道“哪些燈會紅/哪些酒會綠”;當(dāng)城市長出新的樓房,他卻記起,當(dāng)年“亂葬崗上的群鴉/就嘶啞著嗓門兒/集體亂唱”;薩克斯吹起來,他的淚水,童貞般徜徉;飛來的蜻蜓,給他驚喜,開始哲人般思索……實在的,當(dāng)好刀收起冷酷鋒利,帶出來的,則是人的知性和本真;實在的,他就是一個人,他的名字叫張新泉。
不認(rèn)識張新泉,朋友說,他是四川詩壇的大佬,曾獲得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我想,這種頭銜的人,應(yīng)該派頭十足吧?可看到這本詩集,頗感意外,盈盈一握中,纖巧、雅致。張新泉的后記題目是“老還小”,他說:“書還是小些好——小到一握之中,小到上不了書架入不了館藏?!彼孕槊?,以小為喜,“人家送我大書。我還之以小冊子,兩相比較,不賠包賺”。我猜想,他說這話時正帶著微笑,因為,倘若你真要“小”看,那就大錯特錯了。書的扉頁,有他字正腔圓的幾個大字,而簽名更具個性,大大的“張”和小小的“新”并列,后面是不大不小的“泉”,大刀闊斧,動感極強。
在有限的閱讀經(jīng)驗里,自以為詩歌可大致分類:一類憂郁而華麗,一類繽紛而感性。這兩類都是為自己而詩意,是個人內(nèi)心的詩化表現(xiàn)。張新泉的詩也許屬于另一類,他在詩的載體里,融入許多沉重的現(xiàn)實瑣屑,雖然沉重,卻舉重若輕,仿佛漫不經(jīng)心,仿佛信手拈來,等你回過神來,才恍然發(fā)現(xiàn)隨意中的機心,慧黠中顯露誠意。他的詩,有火葬場工人,有進城的農(nóng)民,有纖夫,有盜賊,還有瘋婦、牛仔、羊、狗、雞……將一些最不能入詩的人和物,用詩歌表現(xiàn)出來,也許就是張新泉的特色?!侗I賊來訪》的有趣,在于盜賊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安然就坐/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心平氣和的描述中,還硬跟文學(xué)湊在一起:“我”可能“視他們?yōu)?來訪的文學(xué)青年/熱情地/為之授課”;最后要報警了,他說“我在現(xiàn)場寫完這首詩/決定一稿兩投/110和派出所”。讀完,不禁莞爾。一個半夜入屋偷竊的事件,就這樣,成為作者解構(gòu)社會百相的刀子。這把刀并沒以血腥示人,而是“藏起刀刃/刀光謙遜如月光”,然而,在敦厚純良的后面,依然窺見另一種形式的刀光劍影。
無緣相識張新泉,卻因吳鴻老師而收到他惠贈的詩集。這本別出心裁的書,是吳老師的得意之作。從對詩歌的解讀,找到對此書設(shè)計的“眼”。再到無數(shù)設(shè)想、不同形式的裝幀,最后定下現(xiàn)在這種小開本的書。在吳老師博客上,我們一直隨著他的思路走,吳老師這樣說:“我曾給岳父張新泉做過一本小冊子,名叫《好刀》,六十四開本的小冊子,做得很漂亮,送出去后得到了很多愛書人的贊賞。這小冊子可以說是張新泉的詩歌代表作,我做得也很用心,在設(shè)計與制作上花了不少時間,總還算是心隨人愿?!闭娴?,看到此書眼前一亮:封面封底取西瓜紅,一種穩(wěn)重而大氣的紅,讓人想到歲月、從容、豐沛、內(nèi)斂等詞;書名為黑白兩色,中文配英文,簡潔、奪目。這是我喜歡的設(shè)計,蘊藉之厚、靜美之雅、和諧之趣,也是設(shè)計者吳鴻老師一向的美學(xué)追求。它給人思考,也給人誘惑,是那種心靈上的相吸相近,情趣上的相知相依。這樣的書,拿在手里,置于案頭,都是一種感覺盛宴。
從前到現(xiàn)在,我都懼怕刀子,但這把“好刀”,也許會消解心中舊有的郁結(jié)。至少,以后看到刀子倆字,應(yīng)該想起這本書,記起有個寫詩的人。張新泉的詩,和這本書的設(shè)計一樣,以一種微小寓意宏大,常常在細(xì)致的描述中,在視覺的不經(jīng)意轉(zhuǎn)換中,完成了主題的構(gòu)造,達到內(nèi)容和形式的和諧統(tǒng)一。比如他在詩里追憶友情,“你在那邊還好嗎/還瘦得又苦難又挺拔么/還忘情地唱那輛/風(fēng)雪中的三套車么/那邊有蘋果園么/園中有采果的女子么……”不知不覺,淚水濕潤了眼睛,溫情,就這么擊中我們枯寂的心。這里有整整一代人的傷痛和苦難,更有抵死以求的愛情。吳鴻老師說,有個德國漢學(xué)專家,把好刀譯為“sharp knife”。我想,它和“good knife”的區(qū)別,也許就在于強調(diào)了刀子的特質(zhì)——鋒芒。而對我們來說,好,更能代表一種精神上的激賞。張新泉這么輕輕吟唱,折射出好刀的真誠和善良,而我陡然覺得,生命的醇美,勿論生死。
責(zé)任編輯:肖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