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 喚
吃老米,其實就是招女婿,不光牛軛灣這么叫。偌大個江漢平原也這么叫。叫老了幾輩人,現(xiàn)在呢,仍這樣叫。
通常,牛軛灣無兒子的人家,大都把長女留在家里吃老米,好像長女才是爹娘的貼身小棉襖,知冷知熱又巴肉的。吃老米是蠻有講究的,比如青枝鐵定了在家吃老米,那么招上門來的女婿就得隨了青枝改名換姓,生下的娃兒自然就成了女方家撐門戶、續(xù)香火的后。青枝的妹妹綠葉出嫁后生下的孩子呢,就該改口叫青枝舅媽,管青枝的男人叫舅舅了。
青枝一直怪自己不該生在有這種老風(fēng)俗的牛軛灣,或者說怨自己不該是長女,且上無兄下無弟的。青枝真有些羨慕妹妹綠葉,可以像眾多的女孩一樣挑三揀四地?fù)衽?,可以相親,可以約會,可以要彩禮,還可以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地坐了八抬大花轎嫁人。而在家吃老米呢,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說親時,大都是男方擇女方的條件,比如家底,比如女子的相貌,等等。而上門做女婿的都是兄弟姊妹多、家底寒酸的主。青枝不敢想象,她未來招的上門女婿,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呢?但她分明又知道。女婿好或孬,都是命中注定了的。
青枝時常想,如果自己不是長女,或者說不生在牛軛灣,那就好了,她就可以不在家吃老米,她的命運(yùn)就可能是另一番景象??墒巧吧蠡虺錾囟疾皇撬茏龅昧酥鞯?。
在牛軛灣,沒有哪一家愿意把兒子送人做女婿的。牛軛灣的說法:抬頭吃老米,低頭做女婿。做女婿的,總是低人一等,在家看臉色,出門被人瞧不起,跟人有個嘴嘴舌舌的,對方罵你一句“野家伙”,慪得你干瞪眼。
這一年,青枝十八了,可吃老米的事還沒個眉目。青枝一點(diǎn)也不著急,可做父母的卻抓心抓肝地急,確切地說,是父親李禿子急,而母親翠花呢,像睡著了一樣,不管不問,好像女兒吃老米的事壓根兒跟她不相干似的。
這天。李禿子上東荊河放牛,正好遇見了放羊的張癩子。
張癩子有個早起拉屎的習(xí)慣,剛在堤坡邊蹲下,就看見了牽著黑水牛走來的李禿子。張癩子干咳了一聲,算是打招呼。李禿子也咳了一聲,權(quán)當(dāng)回應(yīng),只是咳嗽里帶出了一口濃痰。
嗨——張癩子突然說,禿子,是留你家老大吃老米呢,還是老二?張癩子嘴上一邊說著,下面一邊哧啦吧嘰的沒閑下。
李禿子用手扇著鼻子,說狗日的,吃家飯,屙野屎哩,上風(fēng)走,下風(fēng)臭哩。張癩子怪笑一聲,卻把剛才的話又復(fù)述了一遍。
看來不回話是不行了,李禿子就撓了撓禿頭,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跟你搭親家?
張癩子也不含糊,說那就倆一床滾。
李禿子紅了臉,咒張癩子上嘴下嘴都拉不出好屎來,就一口一個“臭、臭、臭”地走了。
張癩子興奮地瞅著李禿子悻悻而去的背影,把嘴里的哈哈打過了東荊河。
李禿子憋屈得不行,怨自己起得早,撞上了鬼。呸——!個臭癩子,跟老子一樣,窮得腦殼上沒一根球毛,還笑話人。一顆土坷垃被李禿子憤憤地踢進(jìn)東荊河,平靜的河水就起了一河的皺。張癩子這個蔫球,咋就鼓搗出了三個胯下帶把的呢?狗日的,要是勻我一個該多好。黑水牛盯了對河啃青的一頭母牛,哞——哞地往死里頭叫春。李禿子打望了一眼,又想,他張癩子有三個胯下帶把的不假,可他月亮點(diǎn)燈、風(fēng)當(dāng)掃帚的,有雞巴本事娶一房媳婦老子看看?不管咋說,我李家有三進(jìn)三出的大瓦房,不愁老米吃,不愁香火續(xù)的。想到這些。李禿子的氣才順溜了一些。
牛軛灣窮,窮得屙屎不生蛆,但又特別看重兒有媳、女有婿,那樣,活在世上才有臉面,在人跟前才抬得起頭。說得起話。
李禿子老早就放了留長女青枝在家吃老米的風(fēng),可青枝眼看要往二十歲跑了,還沒收到一滴雨。李禿子本來心里就憋著一肚子悶火,這一下就讓張癩子給點(diǎn)著了。路過村上的代銷店時,李禿子突然拐進(jìn)去,要關(guān)結(jié)巴子給他扯三尺花洋布,稱一斤紅糖,打五斤老酒。關(guān)結(jié)巴子邊打包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去、去請花、花、花大姐啊?李禿子拎上包,說賒著,末了又補(bǔ)上一句,真是結(jié)巴子話多。李禿子腳還沒邁出門,屋子里的哄笑聲就將他推了個趔趄。
李禿子提上禮品,徑直上了媒婆花大姐的家,正兒八經(jīng)地把青枝吃老米的事兒擺在了桌面上?;ù蠼銙吡艘谎圩雷由系亩Y品說,難得你上門,現(xiàn)如今不像以前,說婆家好說,可吃老米的難說啊,這樣吧,讓我謀量謀量再說。
回到家時,天已打起了夜影子,翠花正夸張地撅巴著大屁股,堵在門口洗頭發(fā)。李禿子盯著翠花的兩扇肉膩膩的大屁股,怎么也想不通,磨盤大的兩扇屁股咋就沒能給我李家生下一個胯下帶把的呢?李禿子最見不得翠花洗頭了,都要往五十跑的人了,竟妖癮邪發(fā),洗起了海飛絲,洗得滿屋子都是一股子海飛絲的味道。每回洗完頭,翠花還要倚在大門框子上,讓她瀑布似的一頭黑發(fā),在頭上沒一根毛的李禿子面前顯擺。這時候的翠花沒有梳頭,而是把盆里的水撩撥得嘩嘩直響。其實,這是換水的信號,按往常,李禿子只要一聽見嘩嘩直響的水響,就會立馬跑去,幫翠花倒了臟水,再換上一盆清水??墒墙裉?,李禿子居然充耳不闖、視而不見地就邁進(jìn)了門檻。
“回來!”翠花是閉著眼睛喊的,滿頭滿手盡是散發(fā)著海飛絲幽香的白泡沫子。李禿子懸著的一只腿頓了頓,猛地朝地上一跺,說,你要是生個胯下帶把的,就是夜壺,老子天天也給你倒。翠花蒙了,可只蒙了一下,就靈醒了。翠花將手上的白泡沫子猛地一甩,一根指頭就戳向了李禿子的鼻尖,你個臭禿子,雞巴不正怪B歪啊你?!李禿子沒了話,卻突然為自己找了個臺階下,說牛呢,我得找牛去。
李禿子驚慌失措地下得臺階,就聽見身后“嘭”的一聲門響,接著又是“嘎吱”一聲。上了閂。
一路上,李禿子開始往死里后悔,知道今晚進(jìn)屋沒門了。
媒婆花大姐是端午這天上的門?;ù蠼阕呱吓_階時,翠花正倚在大門框上,翹著蘭花指,梳剛洗過的頭發(fā),翠花梳得優(yōu)雅而沉靜,梳得海飛絲味道漫天漫地的飛。
牛軛灣,有兩個女人最傲氣,除了花大姐就是翠花,或者說除了翠花就是花大姐。也就是說,為了兒女的婚姻大事。人人都得提了禮品去求花大姐,可她翠花是絕對不會低這個架子的,至于李禿子要去,那是他李禿子的事,反正翠花是不會上花大姐的門的。從另一方面說,她翠花家的倆女兒,即使是在家吃老米,也不會賤得去求人,用翠花的話講,子孫自有子孫福,吃飯拌米湯,自己拿主張。所以花大姐上門時,翠花完全是一副來不喜、不來不憂的派頭。
花大姐說,哎呀,大妹子,你看你家男人托我的事,今天才有個眉目。翠花“噢”了一聲。算是打招呼,可手上的梳子仍沒閑著。
李禿子卻恭敬有加地將花大姐讓進(jìn)了屋。
翠花轉(zhuǎn)過身來,將一綹青絲放在掌心,噗地吹口氣,一股涼氣就隨了揚(yáng)起的發(fā)梢颼進(jìn)了李禿子的心里。這一切都被花大姐看在了眼里,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她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天底下的好兒男千千萬,這花大姐咋偏偏要說張癩子家的呢?
青枝被妹妹綠葉叫回來時,青枝正在豌豆地里薅草。綠葉說,姐,要你回哩。青枝說,一
壟沒薅上頭呢,回去做么事?綠葉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說回家就曉得了。青枝說薅完這壟再說。綠葉說人家等著哩。青枝說哪個?綠葉說還有哪個,花大姐唄。青枝的腦殼就嗡地響了一下,就一下,青枝就穩(wěn)住了神。綠葉又接了說,還有、還有你的女婿娃哩。青枝說,哎呀,你個死丫頭。姊妹倆就一前一后地追趕起來,一波波的笑聲隨了翻起的豆秧兒向天際綠去。
張癩子的長子叫張臘生,可村人都叫他搖把子。這些年,張臘生買了一輛二手手扶拖拉機(jī)跑運(yùn)輸,據(jù)說生意蠻不錯的。搖把子,呈N形,是啟動手扶拖拉機(jī)的“鑰匙”,村人就說,只要臘生的搖把子一搖,票子就跟搖錢樹一樣搖進(jìn)了荷包。久了,人們碰上臘生不再叫臘生,干脆就叫他搖把子了。搖把子,跟我把地里的麥子拉回來,搖把子應(yīng)一聲,二話不說,就突突突地駕著手扶拖拉機(jī)走了。搖把子,把我的稻子脫了,搖把子又應(yīng)一聲,手扶拖拉機(jī)就在稻場上冒起了黑煙……總之,搖把子隨叫隨到,生意好得不得了。
翠花原本對這門婚事不感冒,是因李禿子一個勁兒反對,才激發(fā)了她的“拗”勁。也就是說,李禿子反對的,她偏要贊成;李禿子贊成的,她卻要反對。她跟李禿子就這樣,較了幾十年了。翠花說,搖把子怎么了?人家搖把子搖得來錢哩。這個家,翠花是主,她的每一句話都是最高指示,是鐵板釘釘。也就是說,在家里,只要是翠花發(fā)的話,誰也不敢抗拒。
聽了花大姐的話,張癩子犯愁了,畢竟兒子給別人做上門女婿,不是很光彩的事,更何況是搖錢的搖把子呢?這不意味著搖把子再不能給他張家搖錢票子了么?張癩子越想越不對勁兒,說,不行,絕對不行,再說,我的搖把子他也不會同意的?;ù蠼阈πφf,做上門女婿的,天底下多的是,更何況你張大福的兒子,不管去哪里,永遠(yuǎn)都是你張大福的兒子。說不準(zhǔn)搖把子去了李家,你張大福還要享大福大貴哩。真該花大姐吃這碗飯,不僅叫了他幾乎被人們、也被他遺忘了的大號,而且還拿他的大號,自自然然地做起了大福大貴的文章。
張癩子的臉上就泛起了喜色,好像大福大貴說來就來了,門板也擋不住似的。張癩子不好再打花大姐的臉,只得給她一個臺階下,說,娃們的事我管不著,你去問問搖把子吧。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
令花大姐沒想到的是,搖把子不僅滿口答應(yīng),而且還說出了就怕人家青枝不愿意的話?;ù蠼阕匀徊粫f對方一定沒問題,她得把事情盡量往難處說。這是做媒婆常使的伎倆,也就是碰上人說人話,碰上鬼說鬼話。經(jīng)過花大姐的幾番周旋,這門婚事就基本上說妥當(dāng)了,只是雙方都有一個要求。男方的要求是,做女婿可以,但不得改名換姓。女方的要求是大人可以不改名換姓,但生下的娃兒,不管是男是女,都得跟女方家姓。關(guān)于姓氏的事,口說無憑,李張兩家,就請了人來,立了字據(jù)。
青枝想,既然家中無兄弟,既然自己是長女,既然有不可抗拒的吃老米的風(fēng)俗,那就認(rèn)命吧。況且,在家吃老米的,又不只我一人,天底下,一代接一代,一茬續(xù)一茬,都是這么走過來的哩。又想人家搖把子人高馬大的,別看不多言語,卻悶頭雞子啄米吃,粒粒都是實的,這牛軛灣有誰比得過他會掙錢?
按鄉(xiāng)俗,搖把子先得在女方家“做”一些時日的兒子,也就是試用的意思,在試用期里只要男女雙方磨合得好,就擇一個吉日完婚。在這沒有期限的試用期中,有男女雙方?jīng)]幾天就合了床,生米煮成熟飯的,也有一年半載后黃了的。這是必走的過場,少不了的。
搖把子的正房其實就是青枝原先的閨房,搖把子來后,青枝就搬到了閨房的“拖屋”里。閨房和拖屋間只隔了一扇門,說是門,其實就是個布簾子,只隔形不隔音。也就是說,夜里翻個身呀打個鼾呀什么的,都聽得一清二楚。搖把子有打鼾的習(xí)慣,一落枕,就鼾是鼾屁是屁地到天亮。這夜,搖把子的鼾聲里夾雜著貓子貓嗚——貓嗚——的叫春聲,叫得青枝的心里貓爪子抓一樣難受。聽到正房一陣緊似一陣的鼾聲,青枝的鼻子一酸,就哭出了聲。鼾聲終究被哭聲沖斷了,搖把子一骨碌翻身下床,問青枝哭么事?青枝說鬧得慌。搖把子說么事鬧得慌?青枝說貓。搖把子說貓怎么了?青枝說叫。搖把子說貓叫貓的,你慌個么事?青枝說我心慌。搖把子說那你就摸一摸。青枝說你……你幫我摸。搖把子就顫抖抖地試探著把手伸了過去。青枝就將一只僵硬而顫抖的手按在了心口上。僵硬的手指開始柔軟地朝順時針方向揉呵揉呵……還慌么?搖把子問。青枝嗯了一聲,不知是青枝牽引著那雙手還是那雙手引著青枝,反正那雙手就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地游移到了兩個肉聳聳的地方。那手指先是像電了的一只驚兔,躥來躥去,后來又變得矜持而僵硬起來,搖把子的呼吸就粗了、短了。青枝輕微地呻吟起來,感到周身有一種莫名的熨帖,接著,青枝又感到下身一片潮濕……
第二天,搖把子見了青枝紅腫的雙眼,頭就垂了下來,說我、我出車去了。搖把子跟在張家一樣,該做什么做什么,早出晚歸的,從不偷懶。村人們就夸青枝有福氣,找了個好女婿,青枝聽了就抿了嘴淺淺地笑。碰上李禿子,也說禿子前世修來的福,比親兒子還巴家呢,李禿子就摸了禿頭嘿嘿地笑。見了倚在門框梳頭的翠花呢,也一個勁地夸她活該享福,翠花就揚(yáng)起頭,愈發(fā)地把她的一襲黑發(fā)梳得優(yōu)雅而飄逸。
搖把子拉來磚將院子的圍墻壘起的第三天,李家就開始張羅青枝和搖把子圓房的事。吃老米不像出嫁,吹吹打打,熱熱鬧鬧的。這是青枝惟一感到遺憾的事,一生一世,就這一回,她是多么想頭頂紅蓋頭,坐上八抬大花轎,在娘家人依依不舍的“攔親”隊伍中哭哭啼啼地遠(yuǎn)嫁啊??墒敲凶⒍?,她只能留在娘家吃老米。
圓房這天,按牛軛灣的風(fēng)俗,搖把子的兩個弟弟和堂叔的幾個姊妹將搖把子“送”了過來,算是明媒正娶地“嫁”給了青枝,待三天“回門”后,搖把子就成了李家撐門面的兒子。往后,搖把子的稱呼就隨了李家的輩分叫,如青枝的妹妹綠葉就該叫他哥,綠葉的娃兒呢就叫他舅舅,青枝自然就是舅母了。
婚后的日子就像東荊河水一樣,不聲不響平平靜靜地流淌著。日子,要是真像這樣沒有起伏沒有痕跡地流下去,就好了??墒沁@天,出車的搖把子在二牛家多喝了兩杯,人就有些云里霧里,不知天高地厚了。二牛是村上的養(yǎng)魚專業(yè)戶,每個月都要搖把子拉一車魚飼料到魚塘。
搖把子開車上路時,已是月上中天,月亮像個大銀盤,明晃晃地掛在天上,晃著晃著,搖把子就看見了一張娃娃的臉,正嬉笑著向他走來……一陣夜風(fēng)襲來,搖把子一個恍惚,就想到了那夜老婆青枝抓了他的手,說,你摸摸。搖把子的手就自覺不自覺地落在了青枝的肚子上。
摸到了么?
摸到了。
摸到么事了?
肚子。
還有呢?
就肚子。
青枝“嗯”了一聲,說苕貨,我有喜了。
搖把子一想到自己將要做父親,心里樂呵得掛了最高的擋位。一股黑煙還沒散盡,搖把子就連車帶人栽進(jìn)了東荊河。
搖把子是第三天脹鼓鼓地浮出水面的。
按牛軛灣的風(fēng)俗,在外頭暴死的是不能進(jìn)屋的,得盡快埋葬。從見到搖把子的尸體到埋下?lián)u把子,青枝除昏厥過一次外,沒再流一滴眼淚水,更沒有撕心扯肺地號。張家人就不高興了,罵青枝是鐵石心腸,丈夫死了也不流一滴眼淚水。旁人也看不順眼,就勸她,畢竟夫妻一場啊,你咋這狠心。不管人們怎么勸說,反正青枝就是不哭,愣愣地用雙手護(hù)著她漸漸鼓起的肚子,望定了一個地方,一動不動。人群中就有人忍不住開罵了,罵這婆娘心太毒,活該當(dāng)寡婦。罵這婆娘前腳克夫的命,后腳就克自己的命??傊?,什么毒辣就罵什么。
青枝不是裝做沒聽見,而是原本就沒聽見,她把精氣神或者說全部的心思和心力,都使到了護(hù)住肚子的雙手上。她像一尊坐化的佛,一動不動,令人生畏。
最理解她的仍只有搖把子。搖把子是第三天圓墳的半夜里回來拿碗的。人死的第三天夜里,是要回來拿碗的,否則就成餓死鬼。青枝被碗柜里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趔@醒,坐起,就看見了打夜摸的搖把子。搖把子說,青枝,看我吵醒了你。青枝說沒有,我正等你拿碗哩。搖把子說,讓你受委屈了,那些人不該這樣罵你。我是曉得的,你不是不愿意哭。也不是怕哭,你是怕哭壞身子,動了胎氣。你是想讓我們的娃子平平安安地出世,健健康康地長大成人哩。青枝聽了就有些感動,要流淚水的樣子,但她還是忍了,說你怎么曉得的?搖把子嘁了一聲,說夫妻一場,就是陰陽兩界,也連著心哩,來,再讓我聽聽,就把耳朵貼在了青枝的肚子上聽……青枝的身子突然痙攣了一下,就啪地一聲,扯亮電燈,搖把子就隨了光走沒了影。不見光,陰魂是不會散的,而陰魂在屋子里呆久了,是不吉祥的,所以青枝必須拉亮燈,讓搖把子快些走。
一連好些天,都有好心人上門,勸青枝趕緊打胎,好無牽無掛地再娶一房女婿,青枝聽了,搖頭,雙手捧著圓鼓鼓的肚子,兩眼定定地望著某個地方,出神?;ù蠼阌謥砹?,說二牛的老表想來做上門女婿,也愿意撫養(yǎng)搖把子還沒出世的遺腹子。青枝聽了,仍搖頭,雙手托著越來越沉的大肚子,兩眼定定地望著某個地方,放光。
轉(zhuǎn)眼就到了第二年的清明節(jié),打望一眼,四處都飄蕩著清明吊子。青枝是灣里頭一個去上的墳。青枝拖著越來越笨重的身子,來到搖把子的墳前,燒了一疊紙錢,紙錢化做一只一只的黑蝴蝶,隨了油菜花浸染的金黃色的風(fēng),招招搖搖、滿天漫地地飛。娃他爸,青枝說,我就替娃給你跪下了,保佑我們的娃平平安安出世。
青枝剛一邁進(jìn)門檻,就感到身子有些不對勁。青枝是午時發(fā)動的。一個粉嘟嘟的女嬰,像極了搖把子。真是女娃跟父走。青枝的心里像灌了一壇蜂蜜,甜糯糯的。女娃滿月的當(dāng)天,青枝就抱著娃上了搖把子家的門。嚴(yán)格說,這是搖把子出事后,李家跟張家第一次走動。青枝邁上張家的臺階時,張癩子正坐在一塊半截磚上摳腳丫子。要不是張癩子抹了菜油的癩光頭在太陽下泛著光,青枝是不會認(rèn)出一下老了許多的“爹”的。青枝沒有把爹叫出聲,青枝叫出的是一聲:爺爺——!
張癩子有些恍惚。就在張癩子正要把摳了腳丫子的指頭放在鼻尖去嗅時,青枝又叫了一聲“爺爺——”,就把懷里的娃娃塞給了還在犯迷惑的張癩子,說,這是你的寶貝孫女啊。
張癩子抱著孫女,喃喃自語,是我的寶貝孫女。
青枝嗯了一聲,又說,是張家的寶貝孫女。青枝這么說著,就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紙。這是一年多以前,李家跟張家簽下的改名換姓的契書。青枝展給張癩子看了看,說該是它徹底作廢的時候了。青枝說著就將李張兩家簽名畫押并蓋了指印的契書,撕了個粉碎。末了,青枝又說,娃娃永遠(yuǎn)是張家的骨肉,你做爺爺?shù)?,就給取個名吧。
張癩子的淚,就撲簌簌地掉下來,落在了娃娃的粉臉蛋上。娃娃哇——哇——地哭起來。張癩子邊拍邊說,噢——寶寶不哭,寶寶不哭,噢噢——寶寶就叫張思生吧。
張思生。思念張臘生的意思。
抱著張思生走時,青枝又跟了張思生叫了一聲爺爺,說,我會把張家的“根”撫養(yǎng)成人的。
那以后,青枝謝絕了所有好心人的說媒,沒再招女婿,也沒有改嫁,而是一心一意地守著寡,守著張臘生的女兒張思生。村人就感嘆,這苦命的青枝啊,吃的是寡老米。
張思生三歲那年,開始吵著青枝要爸爸。
爸爸呢?
爸爸開手扶拖拉機(jī)去了。
爸爸咋老不回家?
爸爸天天夜里回家。
那我天天夜里不睡覺。
你不睡覺爸爸就回不了家。
那我睡覺。
乖。
張思生一人夢鄉(xiāng),爸爸果真就回家來了。爸爸在小思生的左臉蛋親了一下,又在小思生的右臉蛋親了一下,說你真是爸爸的乖寶寶。末了,又跟媽媽拉起了家長里短。張臘生說,你老這樣可不行,該再續(xù)一房,要不就改嫁。青枝說,操你的心,我就這么守著娃兒過。說著說著,就把話頭子扯到了張思生的頭上。張臘生說,那你聽我一句,把張思生留在家里吃老米。青枝說,我寧肯孤老到死,也不讓娃兒吃老米,吃我嚼過的剩飯。我要熱熱鬧鬧地把張思生嫁出去……
補(bǔ)記:
二十年后,二十三歲的張思生,果真坐上八抬大花轎,熱熱鬧鬧地嫁人了。是遠(yuǎn)嫁。嫁給了鄰縣的一個鄉(xiāng)村教師。張思生是牛軛灣第一個嫁到外縣的女子,也是自古到今本該在家吃老米而又偏偏嫁出去的第一個女子。
張思生的遠(yuǎn)嫁,招來了許多村人的嘴舌。有的說可惜了青枝,吃了一輩子的寡老米,到頭來無依無靠。有的說青枝怕是在趕時髦。想破牛軛灣吃老米的舊俗哩。還有的直跟青枝惋惜、悲嘆:命哪——命哪!
可青枝呢,面對這些說三道四??偸且恢欢溥M(jìn),一只耳朵出,平靜地打發(fā)她的日子。
責(zé)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