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艷
《激流三部曲》所反映的是“五.四”爆發(fā)以后的新時代?!拔澹摹边\動對人們尤其是青年的思想沖擊很大,很多青年男女勇敢地沖出家庭,走向社會,去追求自由。但是,象梅、瑞玨、鳴鳳、婉兒等女性卻被扼殺了,成為了美麗的流星,過早地殞落了。巴金通過對女性悲劇命運的描寫,表現(xiàn)了深切的同情和悲憤,并向垂死的制度發(fā)出了“我控訴”的呼聲。
巴金塑造了形形色色的悲劇女性形象,大致可分為三類,其中有丫環(huán)鳴鳳,婉兒,倩兒等、少奶奶梅,瑞玨,枚少奶奶、再者是屬于地主階層的老一輩婦女如周氏,張氏,沈氏,陳姨太等。巴金抱著一種解剖社會的人生態(tài)度仔細描繪了這些女性的悲歡離合,人生的血淚史,心態(tài)的畸形史。
在等級森嚴的高公館里,婢女們總是被當作會說話的工具,供主人驅使和污辱。鳴風,婉兒,倩兒三人的遭遇便是下層婦女悲劇命運的縮影。鳴鳳的一生不乏是多災多難的,她美麗,聰明,從小失去了母親,被賣到高公館,從而開始了她那備受凌辱折磨的苦難生活,就象她的人身沒有絲毫自由一樣,她的心靈也被套上了枷鎖。她愛上了三少爺慧,她在純潔的愛情里找到了忘我的快樂,但是,她對三少爺只能遠遠地遙望,尤如遙望那天邊的月亮。僅憑高老太爺一句“吩咐”,就要把她當作禮物送給六十歲的馮樂山做妾。她沒有接受主人的這種“恩典”,而以她唯一可能的方式——投湖自盡——保存自己的清白,向封建社會的統(tǒng)治者發(fā)出了血淚的控訴。鳴鳳的悲是那個社會造成的。她身為奴隸,就沒有人身自由,更沒有愛和被愛的權利。
鳴鳳死后,婉兒則又被當作禮物送給馮樂山,過著忍辱負重的生活。
鳴鳳,婉兒,倩兒三個婢女的命運構成了下層婦女命運的總和。如果說,鳴鳳,婉兒的命運還帶有一點偶然性的話,那倩兒的命運則純是奴婢的必然。倩兒是四房克安家的婢女,當她病重垂危時,王氏認為是“小病”,值不得“大驚小怪”,更不值得請醫(yī)生,她甚至向覺新說,“死了也是我花錢買來的丫頭,用不著你來擔心!”倩兒死后,王氏只吩咐:“送給慈善堂去掩埋就是了?!卑徒饘φ盏貙懗隽四侨罕毁v視的“下人”的同情和義憤。翠環(huán)和綺霞為倩兒的死掉下了同情和哀悼的淚,熱心地為倩兒準備了后事。湯嫂氣憤地背地罵王氏:“……她哪輩子修得好福氣,居然也做起太太來了……倩兒也是你的丫頭,伺候你這幾年,從早忙到晚,哪件事情不做?就只差喂你吃飯!……等你二輩子變豬變牛,看老娘來收拾你……”
悲劇就是通過對美的毀滅來表現(xiàn)美的崇高與丑的可憎,從而給人們強烈的震撼。如鳴鳳,在所有被殘害的女性中只有她,表現(xiàn)出決然的反抗,蔑視這個封建社會的“權威”,第一個違抗禮法森嚴的高府最高統(tǒng)治者的旨意,以一死表示對萬惡腐朽制度的悲憤抗議!然而鳴鳳死了,不免是一種悲。巴金不僅對下層婦女的不幸予以深切的關注,而且把筆觸深入到封建大家庭內部,揭露舊家庭“在崩潰的途中它還會捕獲更多的‘食物犧牲品”。即使是封建地主階級的大小姐、少奶奶也幸免不了。她們雖然沒有也不可能被打罵,但是,長期深鎖閨房,不見陽光,尤如那籠中的金絲鳥,被當作男人的玩物,不免也是一種悲。更可悲的是,幾千年的“三從四德”,“三綱五?!钡姆饨ㄎ幕蛡惱碛^念的長期熏陶,使得這些大小姐和少奶奶甘心屈于命運的安排,養(yǎng)成了她們善良、溫柔的美德,但更多的是呈現(xiàn)出懦弱、逆來順受、不思反抗的性格,這也從本質上造成了她們必將成為封建社會的殯葬品。
梅和瑞玨是神權,族權的犧牲品,她們從不同角度互相印證,互相補充。梅的婚姻是極為不幸的,由于八字和覺新不合,加上他們的父輩在牌桌上的齷齪,互相拿孩子的婚姻向對方報復,結果造成了梅的悲慘夭折。而瑞玨似乎在婚姻上應該算得上是“幸運”的,然而“血光之災”的迷信,整個家庭的威逼,使她同樣也逃脫不了悲劇的命運。而蕙呢,則可以說是穿裙衩的覺新,她對一切都逆來順受。她的父親周伯濤是一個被封建禮教弄得頭腦僵化的固執(zhí)冷酷的怪物,而她的丈夫鄭國光又是一個心靈萎瑣,智能低下的“當代名儒”,在這兩個老朽的嘎嘎作響的齒輪中間,蕙的青春和希望被碾得粉碎。從此,她便“沒有想像,沒有幻夢,沒有希望,沒有憧憬”,蕙的心已枯萎?;楹蟛痪?,蕙因小產(chǎn)病危,婆家頑強偏狹,不準請西醫(yī)診治,理由是“一個陌生的男人怎么好在你那地方下手,不要羞死人嗎?”又一個年輕的生命被扼殺,成為沒落家庭的犧牲品。而年輕守寡獨守空房的枚少奶奶,也隨著年輕丈夫的死而失去了她的青春,愛情,幸福和對生的信念與希翼。
在《秋》里寫了淑貞的死,淑貞的一生都是悲劇。她的出生是悲劇,她的活著也是悲劇,她的生命的終結也是悲劇。
她的父親不關心她,不喜歡她,因為她是一個女孩。正因為她是個女孩,不能為她的母親“爭一口氣”,所以母親就恨她,折磨她,母親在父親那兒受了氣,也將全部怨恨向淑貞發(fā)泄。在淑貞面前,那未來的生活就是一堆令人顫栗的黑暗。琴和覺民說的渺茫的未來不能安慰她,淑貞看不見那未來,也懷疑那未來。樹枝上一枚小小的蓓蕾會預告春天的信息,在淑貞的生活里卻連一點未來的可喜的征兆也沒有,淑貞無助地向著父母為她準備好的那死亡的深淵走去。
處于上輩的婦女也有其可悲的一面。這里有善良懦弱的周氏,陰險奸詐的王氏,得意忘形的陳姨太,愚蠢偏執(zhí)的沈氏,既開明又頑固的張氏。這些婦女可以說是封建社會的衛(wèi)道者,協(xié)助封建統(tǒng)治者維護搖搖欲墜的封建制度,但是,她們也有其悲劇性的一面。她們不過是那個罪惡社會的一個代表,化身,甚至是替身,替罪羊。她們手中的屠刀是那個社會給的,她們之中有些人犯罪,甚至是不自覺地,如沈氏,她怎么也想不到會害死自己的女兒。巴金把這些人物寫得虎虎有生氣,至少能照她們的邏輯自以為是,而且能心安理得或理直氣壯地做她們的壞事,這就給悲劇增添了入木三分的藝術深度,增添了歷史意義上的份量,悲劇性也就會更加強烈!
典型的是懦弱而善良的周氏,正當年輕便守寡,可以說枚少奶奶的現(xiàn)在便是周氏的過去。周氏失去了一個正常女人應該擁有的情感生活和家庭的溫馨,唯一的對生活的信念便是將子女撫養(yǎng)成人。在沒有丈夫支撐的情況下,為了一房人的安寧,周氏學會了逆來順受,而正由于她的怯懦,忠實地執(zhí)行高老太爺?shù)闹家鈪s無意之間斷送了一個年輕人的性命,無意間充當了劊子手的幫兇。雖說鳴鳳的拒婚“觸動了周氏的平常很少觸動的母性”,雖說周氏從內心講認為高老太爺?shù)臎Q定不甚妥帖,然而她卻仍然把鳴鳳送上了那條毀滅的路。陳姨太可以說是封建社會的畸形產(chǎn)物,她的命運其實也和婉兒一樣,年紀輕輕地便給高老太爺作小,受盡高家人的欺凌,好在高老太爺夫人已歸黃泉,高老太爺還比較寵她,但是她又能從高老太爺那里得到什么呢?愛情,親情,情愛——都不能,每日陪伴她的只是那老態(tài)龍鐘的老爺子,沒有青春活力,看到的是死亡的逼進。這對于正值妙齡的陳姨太又是何等的殘酷。同時,又因為她是“小”,高家上上下下都是白眼待她,特別是王氏羞辱她,“豆芽長得天那么高,也是一棵小草”。心理學家認為,過份的代價會導致心理活動的畸變,一個自慚形穢的人可能發(fā)展為好斗,攻擊他人。陳姨太也是人,尤其是女人,當別人傷害她的時候,不得不維護自己的自尊,于是造成了陳姨太后來的尖酸刻薄,她要讓人覺得她并不是好惹的,她要自己渾身長滿刺,一有機會便去刺傷那些冒犯她的人。陳姨太的濃妝艷抹是她愛青春,愛生命的表現(xiàn);她的略使計謀以及奸詐是她保護自己的措施。誰說陳姨太不是一個悲劇女性,只不過在她身上兼有發(fā)號施令和受囚禁的雙重身份而已。愚蠢的沈氏更不適應在爾虞我詐的封建大家庭中生存。年幼可憐的淑貞的死可以說與她母親有至關重要的關系,然而沈氏也是一個讓人感到可悲又可憐的婦女。她在折磨女兒的過程中充分顯露出內心的痛苦和悲哀。賈普斯說:“悲劇在罪過中顯露出來?!鄙蚴系谋瘎【驮谟谒磽碛凶约簯械臇|西時,變得毫無知覺,毫無人性,不懂得內疚,羞恥,也不懂得愛他人甚至不懂得愛自己的女兒,于是為所欲為,這是屬于失去依附而產(chǎn)生的心理變異。
《激流三部曲》是一部家庭的歷史,也是一個社會的縮影,一個正在崩潰的封建社會的縮影。婦女在貧窮的環(huán)境里是轉親,換親,買賣婚姻的奴隸;在富裕的環(huán)境里是金錢,貞操,男人,名份的奴隸。她們悲哀地被剝奪了“人”的權利,只不過是男人的玩物,泄欲的工具,續(xù)香火的機器。專制家長制度奪去了一個又一個青年的生命,而活著的照樣受罪。那個頂替鳴鳳作了馮樂山“發(fā)泄獸欲工具”的婉兒,行前特地囑咐同伴為她和鳴鳳燒化紙錢,其結局可想而知,生人作死祭,其心境之悲,況情之慘,一目了然。那個從小被父母殘害了身心的淑貞,一雙小腳,一聲聲悲慘的嘆息,無不叫人扼腕而淚下。
當然,也由于封建制度的腐朽和潰爛以及它本身殘存力量的強大弱化了她們的力量,泯滅了她們作為“人”的意志。太多的不幸和太多的痛苦已經(jīng)麻木了她們的神經(jīng),她們忘記了自己還是一個“人”——萬物之靈,完全將自己依附于男人的王國里,喪失了“人”的意識。鳴鳳視一切的不幸為“命中安排”。梅則屈命于上天的安排,獨自偷飲命中苦酒。蕙也是如此,雖然她愛覺新,然而由于“薄命”使她依附的男人是一個膿包,但是她忍了,至死都沒有向覺新表達一點愛的信息而自吞愛的痛苦。鳴鳳,梅,蕙死了,她們把女性生之不幸繼續(xù)留給了活著的人,有時真的是讓人感到死并不痛苦而生存卻讓人顯得更為殘酷,如沈氏,她以虐殺女兒作為自己心理的補償。
沒有悲劇的文學,是文學的悲劇,而沒有女性悲劇形象的文學則不能不是文學的大不幸。巴金正是通過對婦女悲劇命運的描寫,給人們展示了一幅血腥的圖畫,“這兒是傷痕,這兒是血?!卑徒鹪跓o情地撕破這個封建羅網(wǎng)的殘酷、沉痛、悲慘事實的同時;在描寫這許多年輕靈魂的不幸遭遇的同時,渴望著呼喊著人們去戰(zhàn)斗、去追求那合理的給人們溫暖幸福的新的社會生活,當然首先是婦女命運的改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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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艷(1970——)女,宜賓人,講師,研究方向是古典文學;工作單位:四川宜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