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宏云

八大山人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六子寧獻(xiàn)王朱權(quán)的后裔，明天啟六年生于南昌。他天性聰穎，八歲能詩。明亡時為諸生，年僅十九歲。從此結(jié)束了他的貴族生活，圍破家亡給他以沉重打擊。當(dāng)時清王朝對明朝宗室采取高壓政策，他為了躲避災(zāi)禍，隱姓埋名。二十三歲那年在奉新縣耕香院削發(fā)為僧，釋名傳綮，度過了十余年漫長的晨鐘暮鼓時光。后改信道教，居南昌南郊天寧觀，名道朗，躬耕悟道，韜光養(yǎng)晦?？滴跏吣瓴“d，康熙十九年還俗。此后住在南昌，在南昌撫河橋附近修筑“寤歌草堂”，以詩文書畫為事?？滴跛氖哪瓴∈?。

八大山人精于山水、花鳥、竹木，筆墨簡括、冷峭、凝煉，形象變化多端，有時夸張脫略。筆下山水多寫殘山剩水，意境荒寂，尤以花鳥畫稱美于世。繼承廠沈周、陳淳、徐渭的文人寫意花鳥畫風(fēng)，形成了個性強(qiáng)烈的風(fēng)格。在中國繪畫史上以奇異冷逸的獨特風(fēng)格獨占一席。

“國破家亡鬢總皤，一囊詩酒作頭陀。橫涂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鄭燮題八大山人作品的這首詩，簡潔地道出了他的悲涼身世。特殊的身世，特殊的閱歷，造就了八大山人特殊的人格魅力。八大山人的繪畫，大多緣物抒情，將物象人格化，寄托自己的感情，政治寓意明顯。在立意、為象、造型布局筆墨以至詩書畫的一體上均有新的突破，達(dá)到了水墨畫大寫意花鳥的空前水平。

本文從其花鳥古怪意象來探究其藝術(shù)特色，旨在探求其藝術(shù)的本質(zhì)及意義。

所謂意象，就是客觀物象經(jīng)過創(chuàng)作主體獨特的情感活動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藝術(shù)形象。意是內(nèi)在的抽象的心意，象是外在的具體的物象；意源于內(nèi)心并借助于象來表達(dá)，象其實是意的寄托物。意象是一個個表意的典型物象，是主觀之象，是可以感知的、具體的、由一個意象或意象群可以構(gòu)成整體意境。在藝術(shù)作品中，意象是一種手段或途徑，而意境才是結(jié)果。

八大山人傾心于古怪意象和離奇畫境的構(gòu)造。創(chuàng)造出了前人未曾使用過的意象，用“遺貌取神”的手法，有時將物象扭曲、丑化，取“怪誕”之風(fēng)格。他既不杜撰非目所知的抽象，也不甘寫極目所知的具象，只傾心于以意為之的意象，把花鳥畫“緣物抒情”的傳統(tǒng)推向了極致，使用浪漫的“漫畫”手法將物象人格化、符號化，寄托自己的身世之感和孤傲情懷。

八大山人在素材的處理上，一石、一鳥、一花、一草皆用筆簡約，結(jié)構(gòu)奇特、意象怪誕。在八大山人的寫意花鳥畫中，很多都有石頭，且多是頭重腳輕的孤石造型，上面畫有鳥禽或者麋鹿之類的動物。八大山人為何要把石頭畫成這種形式，這主要緣于他當(dāng)時的處境。作為一個明宗室的遺民，生活在清政府的統(tǒng)治下，對清王朝除了恨，就是希望其早日垮臺。他作品中頭重腳輕倒立的孤石象征著不穩(wěn)的清政權(quán)，那石頭上站立的鳥禽或動物寓意自己，表達(dá)遺民的不滿心態(tài)。

在傳統(tǒng)文化中，魚一般被賦予豐收及自由自在的意象，鳥則分類而言，如鴛鴦是夫妻鳥、喜鵲是報喜鳥、綬帶鳥則有長壽等意味。八大筆下的動物傳達(dá)出一種強(qiáng)烈的疏離感，簡單的寥寥數(shù)筆，一魚、一鳥單幅成畫，表現(xiàn)離奇感受，筆法雄健潑辣。

他筆下的魚很獨特，魚眼的變化十分豐富，一般在魚頭的中部一筆或兩筆畫成的大圓圈內(nèi)靠上點上有力的黑圓點，或是在魚頭部的墨筆皴擦過程中留下圓的空白，再點睛，從而通過眼睛的大小與眼眶的變化以及黑白對比產(chǎn)生不同的效果。而眼睛的比例與魚的整體比較，又具有極度的夸張性。《魚石圖軸》、《魚圖軸》及《魚圖》等都是這方面的力作?！遏~圖》就一尾魚，而魚眼尤其值得玩味。眼眶為圓形，在眼眶的正上方，用一塊濃重的墨色點之，讓人有一種白眼向人的感覺。

他畫面上的鳥或鹿、貓之類的動物，不是站在危石就是站在枯枝之上，被枯枝殘葉和敗花壓在頭上，讓人窒息。他對鳥眼睛的處理，夸張而奇特，眼眶很大甚至變成方形，而黑眼珠卻點在眼眶上沿，同樣顯示出白眼向人的神態(tài)?！逗苫ㄐ▲B圖》中，鳥兒孤傲，冷氣逼人，孤立危石之上，使人傷感不已。

《牡丹孔雀圖》諷刺意味最具典型。畫中題詩日：“孔雀名花雨竹屏，竹梢強(qiáng)半墨生成。如何了得論三耳，恰是逢春坐二更?！?/p>

謝稚柳這樣解釋：畫上的孔雀象征奴才，詩中的“三耳”源于《孔叢子》里臧三耳的典故。臧是奴才，好打聽、告密，所以比常人多了一只耳朵。畫中孔雀形象正是頭頂花翎的清政府官員。孔雀尾巴上僅有三根尾毛，正影射那些官員是奴才。當(dāng)時康熙二下江南巡察，不少官員乘機(jī)討好。原本五更上朝，但勢利的大臣二更就坐等。此圖詩畫的妙巧結(jié)合，寓意深刻，是對現(xiàn)實的辛辣諷刺。

在八大山人的植物的意象中，荷花、樹、草等不是營養(yǎng)不良，就是給人壓抑的感覺。八大山人的植物意象一部分借助于傳統(tǒng)意象，但經(jīng)他利用后則另具新意。如牡丹乃“花中之王”，有富貴之意，八大山人讓牡丹長于懸崖，沒有土壤，暗指清王朝的根基淺薄。

梅是文入畫常見的題材，但八大山人將它處理成奇古挺拔的形象，雖根不著土，卻顯然有頑強(qiáng)的生命力。《墨梅圖軸》中梅干的造型如同一根銹鐵，枝頭雖有幾個花苞，但從那枯枝中能看出這些花苞是很難綻放的，但仍然給人一種希望?！睹坊▓D軸》中梅花的形態(tài)如同武士在亮劍。他畫的梅如同鄭思肖的露根蘭一樣寓義深刻，《古梅圖》屬于內(nèi)在精神的真實寫照。此圖一株露根古梅，主干開裂，半邊枯死，斜勢而上，樹頂光禿，幾枝新干斜勢而下，瘦硬如鐵。數(shù)朵梅花濃淡有致地穿插其中。八大山人畫上題有“梅花畫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詩句，說明他畫露根梅是仿效鄭思肖畫露根蘭一樣，是寄托故國之思。但又感慨自己已是和尚，無法效仿伯夷和叔齊恥食周栗、采薇于首陽山了。

荷花在傳統(tǒng)文化中是品格高潔、出污泥而不染的象征。但在八大的畫面上，荷葉凌亂，柄長而荷高，總給人比例失調(diào)之感。如在其《荷花小鳥》的右上方，灰色叫_子有濃有淡，只露了個邊，并未傘部畫出，而柄長荷高，仿佛接天，給人一種仰視感覺。另外，罩著水鳥的荷葉斜向左下，且荷葉簡潔卻用重墨，顯得古怪而十分邪氣。而下面的鳥兒本來就站在頭重腳輕的危石之上，頭上又有厚重的荷葉壓頂，這只單足獨立的小鳥是一個什么心態(tài)呢?在這里，八大山人拋開傳統(tǒng)意象，用發(fā)育不良的殘荷來象征清政權(quán)，也比喻自己在這樣的疆土上和烏云壓頂?shù)沫h(huán)境下的人生處境。這是八大山人晚年的作品，此時清統(tǒng)治日益鞏同，希望與絕望的痛苦和無奈地在畫家心靈深處交織著。這樣的作品還有《荷鳥圖》、《荷石水禽圖》等。

誠如王方宇所言：“八大山人本身就是一個謎。用有根據(jù)而不常見的古人草法，寫平常人難認(rèn)的草字，用僻典以及省略詞字的句法作隱晦的詩，創(chuàng)造有寓意而不顯明的花押花字。”(王方宇編《八大山人論集》)

八大山人本名朱由桵，后又改為朱耷。據(jù)考證“耷”字在明代是“驢”的俗寫，他留下的墨跡中多見署“驢”字款，而不見署“耷”字款，他曾經(jīng)說：“吾為僧矣，何不以驢名?”，可見他常用此名的自嘲之意。朱耷五十九歲時取“八人山人”為號，晚年書畫均署“八大山人”。這名號的來歷有兩種說法：一說是“嘗持八大人覺經(jīng)，因號八大”；另說“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為大，而無大于我者也”。謦名時“八大山人”上兩字、下兩字寫出似“哭之”或“笑之”，當(dāng)然是對清政府的無奈。

八大山人亦善篆刻，印文往往別出心裁，變化有奇。入十二歲后，簽押有“個相如吃”、“三月十九日”等，其中“個相如吃”是說自己有口吃，而“三月十九日”則是崇禎皇帝上吊的日子。

傳統(tǒng)中國畫講究造險化險，八大山人的構(gòu)圖則純是在造險。如《松鹿圖》中，鹿在畫面中無轉(zhuǎn)身之余地，讓觀眾為之揪心，這鹿的處境與八大山人的命運又何其相似，這可以看出他在構(gòu)圖營造時的良苦用心。在其作品中，通過對魚、鳥、荷、松、石這些對象異乎尋常的安排與組合，構(gòu)圖險怪，大開大合，黑白相映，縱橫馳騁，表現(xiàn)出離奇感受。

齊白石說：“作畫能令人心中痛快，百拜不起，惟八大山人一人獨絕古今?！?齊白石題畫語)由于八大山人畫品至上，尤受推崇。三百年來，鄭燮及任伯年、吳昌碩、潘天壽、李苦禪等在畫風(fēng)上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他的影響。

八大山人的作品，形象洗練，具有獨特韻味，其古怪意象，獨絕千古。在他的畫中，我們看到的畫面如同意象的集成，其繪畫意象的怪奇是充分?jǐn)M人化的，由此達(dá)到一種自我追求的意象。雖“丑化”其審美，但又穿越了民族欣賞心理，這些意象如同他生命的符號一樣，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的載體。如果說八大山人是一個歌者，那些意象就是他用血淚來譜寫的生命之歌。

責(zé)任編輯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