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硯

一

母親嫁給父親時，聽說當時娘家窮未能準備什么陪嫁，倒是父親這邊家底殷實，請了好長的迎親隊伍，鑼鼓陣天響。過門后，奶奶給了母親一條又粗又亮的金項鏈，可能是特別喜歡吧，母親每天都戴著。

街坊鄰居說母親是為了圖父親家的錢才嫁過來的，不然就憑母親1米65的身高，一張端莊秀氣的臉龐，怎么會看上個頭兒只有1米58，被稱為二等殘廢的父親？有的還傳說母親以前有一位青梅竹馬的相好，后來母親為了嫁給父親硬是和相好的做了了斷。

對于旁人的風言風語，母親并不理會，倒是父親聽了后心里總放不下，經(jīng)常在背后跟蹤母親，可能是并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再加上后來哥哥和我相繼出生，父親才將此事漸漸淡忘。

不過，我5歲哥哥10歲那年，有一天父親卻舊事重提，對母親破口大罵且大打出手。我還記得父親指著母親罵道：“你這個臭女人，真不要臉，竟敢把我媽給你的金項鏈拿去送給老相好，也不怕老太太從陰間來找你。今天你要是不交代清楚，可別怪我不客氣?！痹瓉恚赣H發(fā)現(xiàn)母親那天脖子上空空的，又想到前一天母親吞吞吐吐地說出去辦點兒事，很晚才回來，便懷疑母親背著他把項鏈送給了那個人們傳說的她的那個老相好了。

母親被父親打得躺在地上，可她并不承認父親所說的，哭著講道，自己前一天下午不過是去一個女同學家聊天，項鏈和平時一樣戴得好好的，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掉了。

這樣的回答父親自然不會相信，他坐在客廳的木凳上，拿起桌上的一個瓷杯，朝著母親的方向猛地砸了過去，忿忿地嚷道：“掉了？你可真會編故事，你以為一句‘掉了就可以把這事搪塞過去？告訴你，不管你掉到哪里，立即給我找回來，要是找不回來，你就給我滾出這個家?！?/p>

后來的幾天，母親白天上班，下了班趕回家為我們做了飯后，就拿著手電筒四處尋找項鏈，哥哥當時已經(jīng)懂事了，他便跟著母親一起去。一天、兩天、三天，這樣的三天是我出生以來過得最壓抑的三天，每晚父親見他們空手回來，便瞪著雙眼說：“又沒找到吧？告訴你，我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倍耶敃r并不知父親說的“老相好”是什么意思，但卻知道如果母親和哥哥再找不回項鏈，我將會變成一個沒媽的孩子，于是也和哥哥一起幫母親尋找項鏈。

不知是不是因為我的加入，第四天的晚上，在我們家樓下籃球場的沙堆里，還真的找到了那條遺失的項鏈，我和哥哥興高采烈地把項鏈拿回家，高舉到父親眼前：“看，項鏈！”哥哥還特意向父親說道，一定是那天母親在籃球場晾曬被子的時候不小心掉了，還好掉在沙堆里，不然可就被別人拾走了。

因為有我和哥哥在場，父親不得不相信，他一聲不吭地進了臥室?，F(xiàn)在想想當時父親的表情，并沒有因為項鏈的失而復得有所喜悅，更多的是對事件的發(fā)展未如他所料而顯得有些失落。

沒過兩天，父親像是病了，整天地咳個不停，人也消瘦了一圈，我們都替他擔心，父親卻說：“小毛病，受了涼而已?！逼鋵嵏赣H單位前不久做過一次全面體檢，只是結果遲遲沒出，又過了兩天父親接到體檢中心的電話，說是可以拿結果，但大家萬萬沒想到，父親竟是肺癌晚期。

父親所在單位醫(yī)療技術有限，他便自費轉到了市里最好的醫(yī)院醫(yī)治，我們見母親隔三差五就拿著厚厚的一沓鈔票交到醫(yī)院，但一個月后，父親還是去世了。他臨終也不承認自己的死是因為常年抽煙熏黑了肺，而一口咬定是被我母親前不久弄丟項鏈的事給氣死的。

父親死后，我和哥哥再也沒有見母親佩戴過那條金項鏈，除了怕戴上會引起傷心，我想母親可能更多的是恐懼，因為我們都親眼見到父親臨死前看母親的那兇惡的眼神，讓人不寒而栗。

二

要說靠母親一個人的工資養(yǎng)活哥哥和我是不夠的，可是她卻總能想盡辦法讓我們吃得好、穿得暖，一直供養(yǎng)我們讀書學習。

哥哥爭氣，一舉考上市重點大學，畢業(yè)后又分配到政府部門工作，還找了一位當教師的女朋友。哥哥結婚時，母親要他把家里那臺21吋電視機搬到新房去，哥哥說什么也不同意，我私下對哥說：“母親的那條金項鏈放在家里這么多年也沒戴，何不要了去送給未婚妻？”哥哥沒說話，只是囑咐我千萬別當著母親的面提那條金項鏈，他說那是母親永遠的痛。奇怪的是哥哥結婚時，我還是看見嫂子的脖子上戴著一條又粗又亮的金項鏈，不過，哥哥告訴我說那是嫂子娘家的陪嫁。

我26歲那年，也要離開母親嫁作他人妻了，我知道母親這么多年養(yǎng)育我和哥哥實屬不易，沒想過找她要什么陪嫁，況且男友是我多年的同學，他了解我們家的情況，對我并未嫌棄。

誰知婚禮前一天，母親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紅色的首飾盒，遞給我說：“艷兒，媽沒別的值錢東西，這條項鏈就作為你的陪嫁吧?！蔽抑滥赣H指的正是那條當年奶奶送給她的金項鏈，我一愣，難道多年后母親對項鏈的珍愛情結有所釋懷？不過，我想起了哥哥婚前對我說的話，沒有接。母親卻執(zhí)意要我收下，說：“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無論如何一定戴上?！?/p>

她的態(tài)度如此堅決，倒是讓我有些害怕，因為我記得母親那條項鏈是黃金的，極粗，下面還配有一個碩大的桃心吊墜兒。如果說母親當年佩戴此款式的項鏈被稱為時尚的話，那么，嫂子結婚時戴的就只能算是一種裝飾，而到我現(xiàn)在佩戴那可是要被人家笑話老土的，何況我明天穿的是白色婚紗，所以我連打都沒有打開，就把盒子遞還給了母親。

“媽，您的心意我領了，不過我真的不需要。您看，婚慶公司已經(jīng)為我準備首飾了。”說著，我把放在塑料袋里的首飾一一拿出來攤開，有耳環(huán)、項鏈、手鏈，雖然不是真的，可我卻認為每一樣都比母親的那款項鏈要時尚得多。

母親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拿起那條裝飾項鏈，又打開了她手中紅盒子里的那條，把它們放在一起：“你自己看，我這條可比你那條假的漂亮多了?！?/p>

我當然不相信，以為母親不過是眼光陳舊，可當我抬頭時才發(fā)現(xiàn)，母親給我的竟是一條知名品牌的新款項鏈：鉑金，鑲鉆石吊墜兒，可謂光彩熠熠！那條裝飾項鏈在它的比照之下，頓時黯然失色。

“媽，這項鏈？”

母親一定是從我的表情里發(fā)現(xiàn)了我對項鏈的喜愛，笑著說道：“你奶奶給我的項鏈這么多年我都沒有戴過，我覺得總放在抽屜里怪可惜的，我知道那種老款式你不會喜歡，所以便拿它去專賣店換了這條鉑金的。孩子，記得明天一定戴上，女人出嫁不能沒有陪嫁，不然會讓男方笑話的?！蹦赣H邊說邊為我戴上了鉑金項鏈，我對著鏡子不停地欣賞，別提有多高興了：“媽，您真好，我結婚后一定每天都戴著，就像您當年一樣?！?/p>

“不，艷兒，你和我不一樣！我當年之所以每天戴，并不是因為我喜歡，而是被逼的?！?/p>

母親第一次給我講起了當年她和父親的故事——原來母親娘家窮，她是外公作為抵債嫁給父親的，過門后奶奶為了時刻提醒母親這一事實，買了一條又粗又亮的金項鏈給母親，要求她每天佩戴，實際是要母親時時刻刻地記住自己是被“賣”到婆家的，所以必須任勞任怨、委曲求全。母親說，那條項鏈戴在她的脖子上，好比一條沉重的鐵鏈，好重好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直到父親死后她才終于得以解脫。

婚禮那天，好多人都稱贊我的項鏈漂亮，當我微笑著響亮地告訴他們是母親送的禮物時，終于體會了母親的那句“女人出嫁一定要有陪嫁”的含義。晚上，當老公為我取下項鏈放進首飾盒時，可能是看到了里面的標價，感嘆道：“哇，這么貴！比我哥結婚時嫂子娘家給的陪嫁貴了一倍，前兩天我媽還嫌你家窮不同意這樁婚事呢，明天我就把這項鏈拿給她看，看她還怎么說。”那一刻，我背對著老公，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并在心里默默地念道：“媽，您說得對，我的項鏈和您當年的不一樣……”

三

我婚后，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好，哥哥讓母親過去和他一起住，母親不同意，說是不愿意拖累下一代，后來母親住進了養(yǎng)老院，再后來終因心力衰竭而死，享年僅51歲。

出殯那天，哥哥對我說：“妹兒，你知道嗎，母親這一輩子受了很多苦?！蔽尹c頭，說：“知道，母親當年是被外公賣給父親家的，還被奶奶強壓了一條重重的鐵鏈?！备绺缪a充道：“不止這些，母親嫁給父親后，自始至終都沒能得到父親的信任，但她卻從不怪罪父親，仍舊一心一意地服侍著，到后來她寧可背負父親的仇恨，也沒有說出項鏈為什么會‘掉的真正原因?！?/p>

我不明白哥哥話的意思，“難道那年母親的項鏈并非不小心掉了，而是故意的？”哥哥繼續(xù)說道：“父親猜得對，母親的項鏈是奶奶找人焊過的，不可能輕易掉，但并非他所想的送給什么‘老相好了，而是被母親拿去賣給了一位女同學。其實，母親當時已提前知道父親得了絕癥，而那時家里的積蓄早已被父親常年賭博輸?shù)盟o幾，母親擔心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父親受不了臨死落得個凄慘的局面，所以才想到賣掉項鏈換成錢，后來也正是這筆錢支付了父親的高額住院費和隆重的葬禮。至于父親因項鏈掉了后對母親大動干戈，母親怕他病情加重，只好每晚帶著我一起到那位女同學家請求暫時贖回項鏈，連續(xù)三天，天天哭得淚眼婆娑。后來你見到籃球場沙堆里的項鏈，那是母親贖回后故意放進去的?！?/p>

照哥哥這樣說，那條金項鏈早已被母親賣掉換成錢，但是我結婚的前一晚，母親明明對我說送我陪嫁的鉑金項鏈是用那條金項鏈換的。

難道，母親騙了我？

我低頭看了看戴在脖子上的鉑金項鏈，吊墜兒上標注著品牌的名稱，而我突然想起，這樣的知名品牌是不接受以舊換新業(yè)務的，也就是說母親為了能讓我嫁得體面，竟然動用了她一生的積蓄。

我和哥哥跪在母親的墳頭，任傷心的眼淚恣意流淌……

責編/王 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