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藍
對我來說,回憶并不是一條可以上溯的河流。水被石頭割破,又被永無休止的沖力所揉搓。沒有怒濤翻卷的洶涌,也缺乏信步幽徑的嫻熟,我就像忘記流淌的水,突然找不到干涸的河床,它在某種迷失的緩慢里,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些蟄伏在土壤里的痕跡。因此,回憶的過程,往往與發(fā)現(xiàn)具有相同的冒險意味。
我回憶起了清秀的詩人尚仲敏。回憶起了單色印刷封面的16開本的《非非年鑒》。回憶起了《非非評論》,以及那時我對周倫佑、周倫佐、藍馬等人的形象推測。這些回憶被無敷的瑣事隔離著,又被為數不多的信件所連綴。在我的河床上,那一片片開滿云朵和陽光的水洼,立水為冰,豎冰為刀,時間的斷片卡在我的肌體里,似乎預示了某種疼痛與荊棘叢生的玄機,將在未來的歲月里逐漸展開它們的芒刺。
1
我的老家自流井,距離成都不過200多公里,但此形成的經濟、文化距離卻至少要以十年計算。體現(xiàn)在文學觀念上的表現(xiàn),用一個例子就已經足夠。1986年,當第三代詩人開始旁逸而出、朦朧詩的余緒呈現(xiàn)出回光返照的輝煌時,家鄉(xiāng)的文人仍然在熱烈討論后者“懂”與“不懂”的口水爭論。制式文學規(guī)范出來的創(chuàng)作圭臬,牢牢控制著本地的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因此,當我首次從一個去成都開會的評論家手里接過一張《非非評論》時,一種濃重的陌生化感覺自始至終籠罩著我的閱讀和思考。為什么是陌生化?那就是因為陌生,陌生其文體,陌生其觀點,陌生其指向,也陌生其憤怒。從頭至尾的陌生,使我擁有了“經驗化的陌生”——這足以讓人沮喪。記得首版上是周倫佑的長文《論第二詩界》,我已經記不得他的定義了,但是他提出的這個概念,卻明確給了我一種異端的、要從藍螞蟻制服一樣的詩歌隊伍里突圍而去的勇氣和底氣。
一切似乎均遵照一種無形的安排而在推進。在這個時候,一個人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他就是尚仲敏。
尚仲敏畢業(yè)于重慶大學,被分配到成都水電學校教書。因為他的戀人是我的鄰居,他經常出沒在我的居所附近。來無影,去無蹤。我注視著這個昂首挺胸、氣質十足的詩人,注視著他的一言一行。他發(fā)表在《詩歌報》上的《我對詩歌的看法》等文章,成為了我們開始交談的話題。他很少從座位上起身,但滿臉的笑意打消了我的疑慮??谡Z。語感。還原。舉手為聲。騎在牛背上找牛??枴ゑR克思。橋牌名將。啊,祖國……他在口語里復活著他壯麗的詩歌風景。比如,那從《月兒彎彎照高樓》的冷峻筆法里,突然彌漫開的感動。偶爾,他用特立獨行的沙啞聲帶朗誦起一些詩句,尤其是毛的《沁園春·雪》,抑揚頓挫,額頭放光,引得周圍的聽眾大受感染。
記得他經常說出周氏兄弟的名字,并描述周倫佑在成都和西昌的一些事情,引起了我不少興趣和想象。在我的推測里,周倫佑應該是一個一直有著成熟模樣的人,是一種可以放棄物質生活的諸多需求而專注于形而上領域收成的人。生活里有些人,提前長成了局長的模樣,皮里陽秋,肚皮挺起,雙手叉腰,可惜一直沒有當成局長。但周應該是另一種人:即他的外形在他激烈的內心煎熬下,獲得了被理想主義液汁全力浸漬后的非凡造型。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奇怪想法?現(xiàn)在回憶起來,估計是我透過他鋪衍的理論的天羅地網,以及早期詩歌里閃現(xiàn)的理性的凌厲冰塊,所復活出來的印象。2005年8月,我首次看到了周倫佑拍攝于文化大革命期間的照片,這種印象進一步獲得了佐證。
1986年的秋季,在一陣沖動之下,我提筆給周倫佑寫了一封信,訴說了我對“非非”的粗略印象以及一些近于混亂的認識。二周后收到了周的回信。他對我的錯誤認識予以了糾正,簡明地提出了創(chuàng)辦“非非”的目的及其意義。應該說,這封信對我的意義十分重大。因為透過這頁32克的白打信箋紙,我似乎看到了一幅正在展開的無法預測的畫卷。
我陸續(xù)寄了一些詩作給周倫佑,他每信必復,認真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有些作品,經我修改后又回到了那個叫“西昌市急救輸血站”的終極地。記得我有《死亡》等3首詩,被他留用了。我必須承認,在我詩作逐漸形成自己的語體之前,尚、周二人起到的引領作用,是任何^都無法替代的?,F(xiàn)在看來,這種引領的意義十分奇妙,就像劃過暗夜的一股熱流,我不能十分確定,但卻明確感到了熱流的流向,甚至它流淌時發(fā)出的聲音。這不但在自己的寫作里,就是在自己日益困難的工作環(huán)境里,這股熱流經常從我疲乏之極的身體里呼嘯而過,從曾經閱讀過的那些歌德派的夸飾語句中沖過,裹挾著金屬的殘片和大鷹的羽毛,為我開啟了一個心馳神往的域界。我別無選擇,我已經中讖。
在這期間,我去過成都幾次,但每一次都沒有見到周倫佑。但他留在成都詩友耳朵里的一些聲音,都被別人轉述出來。他幾乎成了神龍見尾不見首的人物。
記得是在1989年,久不見面的尚仲敏突然落座在我家的椅子上,他拿出了2冊雜志,送給了我。這就是我保存至今的《非非年鑒》1988卷和1989卷。如今,翻翻這泛黃的紙頁,看見我在上面畫出的狂亂的著重線,一種從沒有說出的感覺終于圓成:對于感覺、思想都說不上早熟的我來講,當時沒有進入“非非”,的確是上帝意志一種富有深意的表達。我只能靜靜地觀察,努力修煉自己的煉金術。當一把刀,切開空氣不再風聲大作、銀光潑地時,而是毫無聲息地等候,等到鐵銹長滿全身,等到渾身漆黑,但即使到了那種地步,也未必就預示著勢如破竹。
從80年代末的夏季開始,詩人們走上了街頭,肩負起了傳道者的宿命。從那時開始,整個“非非”似乎突然消失于人頭攢動的詩壇,他們被廣播站式的語流徹底淹沒了。接下來是消沉,委頓。啤酒。鹵鴨子。女人。接下來全民都在做生意。從深夜娛樂場所退出來的詩人,沉浸在廉價化妝品所激發(fā)出來的汗水與快感中,他們把注意力從形而上的領域放回到皮帶之下的敏銳里。
更奇怪的是,從90年代開始,詩人們變得不會寫信了。
2
1992年開始,我到成都在一家掛靠在省社科聯(lián)旗下的文化經濟研究所任副所長。所謂文化經濟,就是以文化的名義搞錢。從本質上說,比商人直接問鼎利潤,多一層遮羞布。我開始學習經營獲利,學會如何在一個變動的時代不至于被房東掃地出門。這個階段,尚仲敏、藍馬合伙開設的位于黌門街的集團公司開業(yè)了。
尚仲敏的額頭,比前幾年多出了幾道不顯眼的皺紋。記得在一家叫“耕讀園”的臺灣人開設的茶坊里,從天花板投射下來的光,在他額頭柔和地散開,他像一個鍍金時代的寵兒,沙啞的嗓子不再朗誦詩歌,不再談論密斯周。他說,冒險。賺錢。要憑思維賺大錢。然后真誠地笑。我承認,我的思維總是比時代慢一步,的確沒有從他的教誨里學到妙手空空賺大錢的法子。而這個秘訣似乎藍馬也沒有學到。這個時候,周倫佑在哪里呢?我問他們,他們說不知道。
直到1995年冬季的一天,由于東北詩人楊春光的緣故,周倫佑和在蓉的李亞偉、翟永明等近十位詩人應邀來到我所在的位于東門街95號6樓的文化經濟研究所。周
穿一件短嗶嘰大衣,雙手深深插進衣袋搗鼓著什么,戴著眼鏡,顯得有些矜持。哦,他戴了一頂鴨舌帽,很少說話,在一大幫詩人中顯得卓爾不群。他與我握手時,我覺得他的手掌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粗糙。為什么會有那種想象?如今想起來也覺得毫無理由,但那時的確就是這么想的。在眾人陸續(xù)散去后,我和周倫佑、黎正光、楊春光等幾個人去吃火鍋。
幾杯啤酒下肚,酒力足以擊退寒風,周脫了短大衣,談了一些近年他經歷的事件。涉嫌非法出版。打鑼坪。想象大鳥。反暴力修辭。他說,要使暴力失去耐心。他豎起一根手指,手指如蠟燭,然后劈開空氣,給了我強烈的印象。這個手勢把我往年閱讀他作品的印象全部激活了,這個獨自點燃蠟燭的詩人,不但讓我看到了微弱的火,也看到了那流淌下來的淚——這,難道就是曾經引領我的那股熱流嗎?
而且,這次與周的見面,強化了我的一個觀點,一個人的學術、思想觀點,與他的人生經歷有著無法割裂的血肉關系。周的經歷深深感動了我。精神只是物質歷險的結果。沒有純粹的“坐而論道”或者來自“書齋的痛苦”,如果有的話,這些紙片上的思想一定是不堪一擊的。從這個意見出發(fā),我把那些“書齋里的革命”并“從事靈魂的冒險”之舉,看作是靈感或燒酒的等價作用。
從那次見面以后,我與周倫佑的聯(lián)系多了些,也差不多是在這個階段,我開始了《詞鋒斷片》的寫作。
由于受帕斯卡爾《沉思錄》和尼采文本的誘惑,我迷上了斷片的寫作。而有“藍花詩人”之稱的諾瓦利斯,就有一本文集叫《Fragmente》,意謂斷片、片段、殘稿,至于錢鐘書將其譯為《碑金集》,固然美,但似乎失去了本意。因為斷片本就是自古希臘以始的一種表達思想的最為理想的文體。我斷斷續(xù)續(xù)寫作了3年,不時為各種生存的干擾所打亂。那時,我騎著一輛125型的摩托車不停穿梭在體制的走廊和巷道里,就像一個兜售走私貨的販子。偶爾走神,也突入到感情的危險地帶。在經歷了一次重大禍事之后,我躺在家里足足休息了30天。
1997年秋季,周倫佑應我邀請,到自貢一聚。相關情況,我在《有關<女鄰居>的私人檔案》(見《非非》總第8卷)當中已有詳細描述。后來周倫佑為我的思想隨筆《黑暗之書》所撰寫的評論《后非非寫作的一個重要方面的開啟》(見《非非》總第10卷及春風文藝出版社《布老虎散文·2004·秋之卷》)當中,也記錄了他當時閱讀我的《詞鋒斷片》的感受,這里就不再贅述了。
2000年5月,我參加了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舉辦的省第三屆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我估計這是我最后一次參加的文藝盛會了,我還給雨田、席永君、楊然、楊遠宏等詩人打招呼、喝酒。會后我就留在了成都,參與了古圖書工作室的相關工作。從這個階段開始,我與周倫佑的交往很自然地密切起來。
2000年10月的一天下午,周帶著一個穿大紅襯衣和白色滌綸長褲的人,叩開了我租賃的小房子。來人是陳亞平。他嘴里流水線一般生產著夸飾詞和大詞,隨著揮舞的手勢在空氣里不斷鋪排著自己的詩歌烏托邦。多年以后,詩歌圈子才發(fā)現(xiàn),“大紅襯衣和白色滌綸長褲”是陳的標志性建筑。周饒有興味,話鋒一轉,談及《非非》將很快復刊的重大決定。這就意味著,在經過8年的停頓后,“非非”重出江湖,這固然充滿機遇,更充滿挑戰(zhàn)——如何超越自己的挑戰(zhàn);如何將詩歌的“非非”,進一步擴展為文學的“非非”、文化的“非非”、思想的“非非”?“非非”自身的內爆力與擴張力,還能夠保證自己擁有一往無前的腳力嗎?
這個時期,陳亞平身上那種類似“宣傳隊播種機?!钡臒崃σ蜃痈腥局胺欠恰崩锏暮芏嗳耍埂斗欠恰返?卷(即復刊號)的編輯工作十分順利。他每次出現(xiàn),紅襯衣的火焰中,頭發(fā)總是濕膩膩的。
在此,應該談及思想隨筆之于我的“發(fā)生學關系”。因為這是我寫作過程中的重大變化,就仿佛被一個不明物體擊中,它一直嵌在我的體內,炭火一樣促使我不能停息。
與很多詩人不同的是,我一直有一種大量讀書的固執(zhí)習慣。這種擾亂“靈臺”的舉動,詩人們都說危險啊,我不過一笑置之。這一積累過程周倫佑在閱讀我的《詞鋒斷片》時就感覺到了。他沒有狹隘地看待這個問題,反而支持我,并對我在思想的成型過程中,應該重視的價值向度予以了反復強調——理清脈絡,確定一個文本必須達到的四個目標,這是值得我終身銘記并受用匪淺的。
契機出現(xiàn)在一次寒風基的聚會。
2001年年底,倫佑的夫人周亞琴來成都,請“非非”同仁吃飯。在一家叫球迷火鍋的大排擋里,突然,我感到了寒風中的暖意,將僵硬的肢體逐一打通的感動。一種充盈而自然的氣流讓我的骨骼卡卡發(fā)響。我說,我要寫幾篇文章。相信在場的陳亞平、陳小蘩等人均沒有當回事。當晚,我寫出了《墮落的最底部》。
然后,我完成了《思想的飛地》;完成了《蠱的陰謀和陽謀》;完成了《異端的宿命史》……
我的工作室搬到位于成都西郊的中央花園以后,周倫佑經常來我處,處理有關“非非”的稿件、對外聯(lián)絡、“非非”網站的設計、內容編排,一干就是一整天。間或對我正在推進的思想隨筆提出他的不少意見,這對我十分有益。他成為了我文章的“第一讀者”。這就像我在荒原里跋涉,終于找到了一個確定方位的覘標。因此,自己的思想,伴隨著文字的反復推演。逐步得到了清晰和明確,并呈現(xiàn)出鋒利的刃口。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時間里,我睡眠極少,頭腦清醒。如同經過冰鎮(zhèn),完成了20余萬字的思想隨筆,然后大病一場。
因此,刊發(fā)在《非非》總第10卷上的《黑暗之書》,不過是我完成總數的十分之一。我要說的很簡單,沒有自天而降的奇跡,一切都有跡可尋。
周倫佑、祝勇、敬文東、朱大可、周曉楓、張閎、高維生、馬敘、王川、張清華、麥家、章治萍等作家和評論家則從不同的角度,闡釋了他們對我的思想隨筆的期許。我們處在一個典型的后極權時代,這是任何一個寫作人都無法回避的事實。侈談民主與自由的知識人,應該好好讀一讀1884年3月24日恩格斯致伯恩斯坦的信,它再明白不過的道出了問題的實質:“無產階級為了奪取政權需要民主的形式,然而對于無產階級來說,這種形式和一切政治形式一樣,只是一種手段?!币虼?,對這一黑暗予以全面剖析,剔除其沐猴而冠、道貌岸然的諸多粉飾,讓它在柳葉刀下露出本來面目,是我筆力蕩滌的首個階段。而我要同時準進的工作,則實在太多。
諾瓦利斯在《斷片》一文中指出,“如果說哲學家只是把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詩人則解開一切束縛。”說實話,我很難消受這來自天國的福音。我只是深切地感受到,一個人的身體經歷和思想經歷,就決定了他的枝條上盛開什么花朵。或者拒絕開放,或者用葉片擊退風暴,就像周倫佑,就像宣告自己無罪的白色花。
斷片的書寫生活以及呈現(xiàn)經驗的斷片,詩與文之間完全獨立,但因缺乏深刻的聯(lián)系,單件作品可能完美于一個命題,但呈現(xiàn)出詩與文的封閉性與孤立性——這就
是我目睹自己以及大量詩人的文字生涯。因為詩人的文本不過是一堆對自由抒發(fā)的蹈空碎語,甚至是渴望被御用的“曲線救名”的機會主義策略,如果它們可以互相補充與印證的話,則一定可以形成一個具有說服力的復活體。
相反,詩與詩之間存在某種內在或隱蔽的聯(lián)系,并在文體的遷徙過程里,文章與詩有時可能不夠完美,但所有的詩與文將復活為我的全部,并將我的領土,清晰地鋪展在一具絞肉機的鋒刃之前。在既往的“團結緊張”的和諧模式下,人們心知肚明,“嚴肅活潑”給誰看?光榮花戴在誰的胸脯上?用拉康的話來講,是一個利維坦式的“大他者”。拉康在著作《論文集十一》關鍵章節(jié)中,勾勒出了異化后的結果,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異化的對照面,即脫離:在“大他者”的森森利齒下異化,緊跟著是跳出“大他者”的隊列。當人們的意識到“大他者”本身是那么前后矛盾的,絕對虛偽的時候,那么脫離“大他者”的行動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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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8月的一個雨天,在中央花園側的茶坊里,我問周倫佑,迄今為止,在思想史上有三種最主要的思潮:激進主義、自由主義、保守主義。從思想譜系著眼,你認為“非非”屬于哪一種思潮?周的回答是:激進主義與自由主義。在我看來,“思潮”是一種流行的思想和觀點,它固然不可能“純而又純”,它體現(xiàn)出來的主要價值傾向則是可以判定的。因此,我認為,縱觀“非非”20年以來的推進與它經歷的三次轉型(20年以來,非非主義已經從20世紀80年代的文化批判(反文化、反價值),90年代的道德批判(紅色寫作、宣布西方中心話語權力無效),進入到當前的意識形態(tài)—一歷史的批判階段),“非非”無疑是急進主義的典型闡釋者與實踐者。在中國,急進主義大多率領風騷三五天。但是,我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非非”這樣擁有強盛生命力的急進群體了。
埃里?!じヂ迥吠砟暝凇断戎獙ξ覀兘裉斓囊饬x》一文里闡明了欲帶領人類走出異化社會的“埃及”的先知存在的意義。他寫道:“先知……他是一位揭示那已被預先決定了未來的預言者嗎?他是一個壞消息而不是好消息或愉快消息的傳播者嗎?他是卡桑德拉(cassndra——希臘神話中特洛伊城的女預言者)的一個兒子嗎?或者是他的一個神諭,他像阿波羅神諭那樣,告訴我們應該怎樣做,盡管實際上他的指示可能是模棱兩可的?”
這話,移之于“非非”也許是具有現(xiàn)實和超現(xiàn)實的雙重意義。“非非”難道是當代漢語寫作的卡桑德拉嗎?非也。但歷史的事實卻證明:“非非”無疑是率先敲響體制寫作喪鐘的第一人。只要不是閉著眼睛說瞎話,“非非”用一系列明確而大幅度的語言、美學實踐,不但宣布了“西方中心話語權力無效”,它還進一步宣布了“制式文化”與“制式寫作”對自由思想的空前危害。
“非非”不但是摩頂接踵的實踐者,同時也是富有深刻啟示性的預言者。
“非非”的價值譜系中,其認識的發(fā)生學邏輯體現(xiàn)在對權力語境的辨認上:1集權是指權力集中使用;2極權主義是指高度集權和高度政治化的國家所實行的政治統(tǒng)治;3權威主義,也有時候被稱為“威權主義”,是指相對集權的政治上實施強控制而經濟上放任自由的國家所實施的政治統(tǒng)治。這就意味著,集權與分權是一組概念,自由民主和極權主義、權威主義是一組概念,它們分別描述三種狀態(tài)的政治組織和生活方式。深入當下的漢語處境,堅持從藝術的立場而非政治博弈角度介入寫作與思想,承擔責任,正是“非非”不同于往常急進主義與自由主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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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一個作者發(fā)來email問我,他看了很多個版本的解釋,到底什么才是“非非主義”?我一時為之語塞。是啊,經歷了兩代人的“非非”,盡管有眾多不同的解釋版本,我該選擇哪一個呢?
“非”字,《說文解字》釋為:“韋也,從飛下羽皮,取其相背也。”非字之象,本意是指一只在空中展開翅膀的飛鳥形象,也近似于光源的發(fā)射。從造字立場來看,“非”字應該是會意字,兩個背對著的東西。從語法上來看它是表示否定的一個詞匯。而從結構上著眼,它是一個獨體字。這個“非”字,漢語言里是指不對,常常和另外一個符號“是”放在一起,這個“是”和“非”相反。是“永遠正確”的。
是是非非。誰是誰非,是非不分,是非分明等等,“是”與“非”永遠是對立的動詞。所以,“非非”不是“永遠正確”的。它是連續(xù)的飛翔;是永不停止的動詞;是不斷的解構與結構;是對立的緊張;是悖論構成的聚力與張力所組合出來的力的流程圖;是如魯迅所言“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是一道續(xù)接生命斷片的黃鐘大呂,為漢語寫作和思想,送來了聲震五內的金屬之聲。它們構成糾結的“非非系”,將是“非非”既留給世界、也是留給自己的客觀存在。
但是,“是”與“非”從來有別。所謂是非不分,就是說分辨不出正確和錯誤。《荀子·修身》中說:“是是非非謂之知。非是是非非謂之愚?!本褪钦f能辯是非的是智者。我自知為愚者,也就只能以是非辯是非,詢問是非了。在這個意義上,“非非”沒有采取早年“非非式”的模棱兩可,而是在時代的鐵幕上,刻劃出了自己的價值痕跡。
“非非”指向自由的天空,但“非非”從來沒有忘記腳下的土地。這就仿佛“韭”字。非字在上形似一叢韭菜,一字在下代表土地,合起來“韭”字像一叢生長的植物?!墩f文解字》指出:“一種而九,故謂之韭。”
就這么非非,20年了,彈指一瞬間。詩人諾瓦利斯說:“生是死的開始。生是為了死。死是結束,同時也是開始,是分離,同時也是更緊密的自我連結。通過死而完成了還原?!钡溉藗冇涀∵@樣的話。在對立、對創(chuàng)生成中成長的“非非”,所形成的“非非系”,其實就跟古希臘哲人對哲學的解釋一樣。“非非”,就是關于生與死的學問。
祝愿“非非”!祝愿它二十年的飛翔與挫折,扛著石頭的大鳥們。祝愿振翮飛翔的大鳥——是世上的鹽,是世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