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寄平

二弄

洪和糧為祁珍的婚事極為痛苦，那是因?yàn)樗爞髀劊钫涫潜焕χ侥乔嗥ず笊依锶サ?。不過捆也有捆的道理——如果不限制精神病患的自由是會傷害無辜的。盡管我們的主人公有這份內(nèi)疚，但有時在反省中極力以這樣的論調(diào)為自己辯護(hù)：也許她生來就是個情種，自己當(dāng)初并沒有對她釋放多少情波……

人類的生活是隨著太陽和月亮來運(yùn)轉(zhuǎn)的。在成年人的正常生活中，白天用來勞作，收獲衣食住行及養(yǎng)育后代的果實(shí)；夜晚則是男女情愛和養(yǎng)精蓄銳的場所。但洪和糧最近一段時間最懼怕夜晚了，他發(fā)現(xiàn)自打進(jìn)入青春之后，夜晚便成了一頭惡魔時不時向他撲來，撕咬著他的身心。

有時他也覺得自己是頭惡魔，要不祁珍也不會被傷害到那種程度——聽說要是得上那種病，乃屬不治之癥。

他再也不能傷害任何女性！

然而，他除非效仿古代用弓箭射太陽的羿，也制造一把弓箭把那個掛在天上的柔柔的月亮給射下來，否則不傷害異性是不可能的。再說月亮，它特別會誘惑人，每逢十五的夜晚，總愛從云層露出一輪溜圓的姑娘的臉龐、一輪鼓脹脹的姑娘的乳房、一輪渾圓的姑娘的屁股……算了，別比喻了，什么都是姑娘的！這還只是象征性的。它的光波輻射更是可怕……每當(dāng)他斜視從窗口爬進(jìn)來的輻射光束時，就忍不住地要對自己的身體干那些“罪惡的勾當(dāng)”。因此，他恨透了月亮。有一天，他終于下定決心外出打工——做他的油漆活去，與眾人混合在一起，結(jié)束這種荒郊野外、孤人索居的生活，以便徹底鏟除那種惡習(xí)。

有些事情做得到，有些卻做不到。

一天傍晚，他正踏著昏暗的月光往下放隊(duì)走。他是特地回來背糧食去工地的。糧食不屬流通商品，別說在市場上買不到，即便在黑市上買到后被公安捕到了是要入大獄的。糧食的唯一來源是憑戶籍所在地實(shí)行糧油供給制。這樣的吃不飽有時對他來說，與夜夜月光對體內(nèi)的輻射也帶來了減弱的程度。這也符合民間常說的“天火還要地火引”的道理。正好來它個“釜底抽薪”，再旺盛的天火也枉然。

他靜靜地走在下放村前河邊的堤壩上，依稀望見對面走來一位挑擔(dān)子的姑娘。他近來心力有點(diǎn)衰退，見到姑娘就心慌，尤其在這漠漠的月光下。他想規(guī)避可又不知退至何處，搞不好弄巧成拙更難堪。所以他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走，但還是沒忘捂胸。

“和糧哥，”料不到那姑娘快與他碰面時竟親親熱熱地喊了一聲。

他只得打住腳步，禮節(jié)性地朝對方臉面放了一眼，隨即頗為感觸地說：“是你啊，上哪兒去？”

這姑娘名叫張香兒，同他一個小隊(duì)的。原先他們一起下田出工，因男女有別，幾乎沒單獨(dú)談過話甚至連眼光都沒有互瞥過?；剜l(xiāng)者記得，那時混在姑娘群中的她，好像十分羞怯。

“我剛到塘里撈了點(diǎn)豬草，準(zhǔn)備挑回家?！彼幸獾匦α艘幌拢又謫枺骸澳悄隳?？”

“我是回來拿口糧背到工地上去的?！彼癖硶频卮鹬?/p>

姑娘與他擦肩而過。

他掉頭回眸了她的背影一眼。

“喂，”她的喊聲又從后面追來，“我也同你一起進(jìn)灣里去?！?/p>

他倆并肩而行。月光把姑娘的影子夾在擔(dān)子影像的中間，至于小伙子的頭影老是被姑娘沉重的腳步所踐踏。

“來，”和糧說，“我換你挑一段路程?！?/p>

張香“咯咯”的笑聲在河那邊回蕩。她發(fā)現(xiàn)后即時收斂了笑聲，說：“如果你能挑，那就不必外出做工了。”

這時候洪和糧突然記起了隊(duì)里人給他改的諢名，也笑著說：“看來，我生下來就是一個廢物?！?/p>

“那也未必，”她很平和地說，“農(nóng)民靠的是體力勞動，城里卻不是這樣，他們吃的是快活飯?！?/p>

和糧還是第一次聽鄉(xiāng)里人這樣談?wù)摮抢锶?，雖然覺得驕傲，但低頭看到移動在柳樹枝影間的自己身影，就感到自己“城里人”已昨日黃花了。于是他便默口不想就這個話題再談下去了。

“你別擔(dān)心，”她又說，“城里人永遠(yuǎn)是城里人，即使下來三五年，那是鬧著玩，到時還是要收回去的?！?/p>

這似乎說出了他一直渴望而又不敢說出口的話。他懷著一股似乎真有這一天的興奮心情望了望那彎你走它也走的且一直保持一定距離的鐮月一眼，發(fā)現(xiàn)它的旁邊絞纏著幾絲浮云……

“喂，”姑娘扭過頭來問，“你怎么不搭言呀？”

“我在聽你說話呢?！彼鐗舫跣训卣f。

“我也是，今天不知怎么見到你這么多話？”她感到肩上的擔(dān)子輕松多了，“可平常見到你，一句話都不想說?！彼坪踹€想說點(diǎn)什么，但見對面走來一位灣里人，便趕緊把話縮回去了。

洪和糧也趁此機(jī)會從河堤的一條下坡道走了去。他這一下，弄得香兒她心里好不高興。她想，好不容易碰在一起了，說說夜話唄；我們是在路上碰著的，又不是有意約出來的。你如果這樣拘謹(jǐn)，將來怎樣同姑娘談戀愛？想到這里不覺肩上的擔(dān)子又沉重起來。這也只是一剎那間的事，漸漸地，她肩上的擔(dān)子又輕飄起來。原來是她想到自己不知度過多少個這樣的月夜，也不知走過多少回這段夜路，這回總算是有了他相陪……

她也要下坡了。她仍然覺得他就在身邊。

姑娘回到家里，先把豬欄里的豬喂了食才進(jìn)屋去。屋里一個老婦女在黑暗中呻吟，聽說患的是婦科病。農(nóng)村婦女罹患這種病的人特別多，主要是月經(jīng)期間下了水田，再則是房事時不衛(wèi)生所引起的。她們年輕時尚抵抗得住，可年紀(jì)一老多數(shù)癱瘓?jiān)诖?。張香兒的養(yǎng)母就是這種情況。

養(yǎng)母聽見香兒的腳步聲就叫喊起來，那聲音比殺豬時的叫聲還難聽：“死丫頭片子，怎么一擔(dān)豬草打到現(xiàn)在才回來？豬餓得嗷嗷直叫，我也餓得差點(diǎn)暈過去了！”

若是往日，養(yǎng)女肯定會頂撞她。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的兩個沒有血緣的女人，肯定是不和諧的?？墒墙袢账€笑著對養(yǎng)母說：“我跑了好幾塘子才撈到這點(diǎn)豬草，撈的人太多了?！闭f時連她的大腦里的中樞神經(jīng)都在嘲笑她在說假話：明明是在路上與洪廢物談敘耽誤了時間。她還在回味那月光下兩人談話的情形，這滋味要多美就有多美——怪就怪路上來了人，他膽小得像只野兔，一見人就趕快溜掉——有機(jī)會再與相見才好。這時她斜視了窗外的月亮一眼——突然望見那是和糧一張沉默的臉?？伤植桓野l(fā)出訝異之聲。

“你還站著干什么？”養(yǎng)母喝斥道，“還不快去燒火做飯！”

她回過神來，朝廚房怏快而去。

香兒本不姓張，姓洪。土改那年她還只有兩三歲，父親卻被作為惡霸拉出去鎮(zhèn)壓了，她媽不愿戴那頂永世不得翻身的地主分子帽子，就趁黑夜投河自盡了?？蓱z的幼兒在族里無人收養(yǎng)，都把她視作一個災(zāi)星或者火星，誰憐憫誰就會倒霉，可是又不忍心讓一個小小的生命活活餓死。終于有一個好心的族人，把她抱到遠(yuǎn)遠(yuǎn)的張灣河邊放下。棄兒的上衣荷包里留有一張姓名和生辰字條。那族人不遠(yuǎn)不近地蹲著，等有人把這遺孤抱走。恰好這天附近灣里的張伯從河堤上走過，聞見啼哭聲就曉得又有人扔孩子了。這張伯年過半百卻沒兒沒女，主要是老婆患了不生孩子的病。他把河邊的孩子抱回家，半是同情半是想留作后。送洪香兒來的那個族人見有主了，也就嘆了一口氣開始打轉(zhuǎn)走。

春去秋來，一年又一年，張香兒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香兒的養(yǎng)母為了肥水不外流，處心積慮地把她的一個吊兒郎當(dāng)?shù)牟辉缸鲛r(nóng)活的外甥作為對象介紹給養(yǎng)女。張香兒一見面就生厭，可是迫于家庭壓力，敢怒而不敢言。在這一帶鄉(xiāng)村女兒的婚姻往往決定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些“閨中待嫁”們起初是暗中相抵抗，后多半失敗或以自盡而為勝利告終，所以她們逐漸把怨氣轉(zhuǎn)向了愛情，認(rèn)為那是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實(shí)在是難以碰到的一種神秘東西。要說從精神上得到，只要你隨便翻開哪本古今中外的小說，或者觀看這方面的電影，愛情的氣息便會撲面而來。所以大姑娘們私下碰在一起，嘀咕到婚姻方面時都愛吐出這樣一句話：“人在家庭，身不由己?！?/p>

香兒的養(yǎng)父尚在時也不同意這門親事，但他懼怕老婆那古里古怪的脾氣，和一開罵就是幾天幾夜不收口的惡習(xí)。不管怎樣說，他都可以作為養(yǎng)女“遮雨擋風(fēng)”的庇護(hù)所。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在進(jìn)城后回家的路上，乘搭的一輛手扶拖拉機(jī)在一陡坡處翻了。等司機(jī)急忙爬起來求路人相救時，車廂里的所有人都沒了氣。養(yǎng)女把“庇護(hù)所”埋在了屋前的一棵老槐樹下，那兒離河堤不遠(yuǎn)，風(fēng)光十分秀麗。她的養(yǎng)母于是卯足了勁，唆使外甥盡快把她娶走。愈是這樣，香兒愈是厭惡，她想盡快找一個能看得順眼，話談得來的男孩子同他伴度終生。她想是這么想著，但時光總愛板著個臉不搭理。

那天月夜堤上偶遇洪下放，共頂一輪月，同行一段堤，而且談了好多話。她總覺得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緣。其實(shí)，在和糧初來這個隊(duì)時，她對他的第一印象便有了那個意思，只是沒有單獨(dú)接觸機(jī)會，無從表達(dá)而已?，F(xiàn)在她與他有了第一次談話，往后的機(jī)會也許會跟踵而至。她等待著，不，她準(zhǔn)備主動去找他。

這是洪和糧回生產(chǎn)隊(duì)準(zhǔn)備背米去工地的當(dāng)天清晨。姑娘便早早地站立于河堤上。別看地上的草莖都十分地顯露，但作為大自然主題的人，一般則是很少在戶外活動。要說這時候出來多的是上學(xué)的孩子們，他們所走的路線是通往學(xué)校的田徑小路，而不是通向渡口的河堤。

和糧背著鼓鼓囊囊的一袋大米終于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模糊處，那是堤面另一端。為了進(jìn)一步證實(shí)的確是他，乃手搭涼棚進(jìn)行瞭望。于是她心一發(fā)熱，便快步迎了上去。

“和糧，”她赤紅著臉說，“我來幫你背。”

他開始一驚，后想到這并沒什么不安，如果兩人在堤上推來扯去，反倒吸引不知何處的一些眼光的注視。這樣，和糧肩上的米袋挪到了香兒的胖墩墩的肩膀上。她感到有一種春風(fēng)式的輕松。

“你這次去，什么時候再回？”顯然這是她無話找話說。

“30斤米只夠吃一個月。”他說話有點(diǎn)口吃，這是平常沒有的現(xiàn)象。

“等下，到了渡口你接過去上渡船，”她神情也有點(diǎn)緊張，“你先坐上去，我等下一船上?！?/p>

“怎么，你也過河？”他訝異地問。

“難道我就不能過河嗎？”她邊說邊笑。

他勉強(qiáng)一笑，道：“誰說你不能過河？”說完思索著，昨夜同路情有可原，怎么今天又同路，真叫人有點(diǎn)莫名其妙。隨后他也想到那方面的意思，但他早有所聞，灣里像她這樣的大姑娘多半是廟里香案上的豬頭——早有主的。其中她的主誰都清楚是她養(yǎng)母的外甥，不管愿不愿意，總算是“父母之命”。

小伙子扛著米袋上了渡船。船上除船工外只有他一人。清澈的河水，映著他頎長的倒影緩緩地移動著……

他注視渡口旁站著的孤伶伶的同路人，除了憐憫以外，還有其它的感覺涌上心頭……什么感覺？他不是不明白，而是說不出口。他這個年齡段的愛情心理是，既愛看對方的身體，可目光又回避對方的身體。

渡船攏岸了。

洪廢物扛著米袋走上岸去。他剛走幾步，就回視對岸。令他遺憾的是，在他那跳躍著的視線里只有一條向?qū)Π兑苿拥拇?，可香兒呢，哪來的香兒？風(fēng)吹柳樹的枝條在晃蕩……他收回了目光。在一陣煩躁中揣度：姑娘的話你也當(dāng)真，她是在逗你玩的；戲弄小伙子是她們的本性……

他收斂了忖量后加快了腳步。盡管步子邁得很大也很快，但兩邊的田野卻移動得十分緩慢。一會兒，他的雙腿開始發(fā)軟、發(fā)酸；肩頭呢便是愈往前走愈沉重，若不是這東西不可用金錢或其他勞動所能交易來的，他真要把肩上磨石般的米袋扔到路邊溝里去。他仍咬著牙關(guān)扛——

他突然感覺肩頭輕松并空蕩起來——難道是剛才頭頂飄過的一朵彩云把它馱走？難道是剛才從頭頂越過的一只嘎嘎的小陽雀把叼走？他扭頭一望，那袋沉甸甸的大米卻落在了香兒的肩上。她沒有張口說話，只和他肩并肩地走著。這段路行人稀少，太陽和路邊花卉的芳香早已沁入小伙子的肺腑。他的鼻翼在一張一合，猶如一個巨大的空氣過濾網(wǎng)，將大自然的芬芳隔在外面，只準(zhǔn)許她的體香進(jìn)來。他努力地吸吮著。

“你進(jìn)城去干嗎？”他終于鼓起了勇氣問。

“玩唄?！彼涯菑埫匀说墓献幽樝蛏蠐P(yáng)起，在白生生米袋的映襯下，與天上的云彩連在了一起。這在他的眼里宛若一朵三月的桃花。

“我們工地離縣城還有二十多公里?！彼膊恢雷约簽槭裁匆@樣說，說完斜溜了她一眼。

“那你能在縣城停留一會兒嗎？”她臉上露出懇求的神色。

“為什么？”他的聲音充滿渴望與懼怕，“為什么要我在那兒留一會兒？”問過之后，他有些后悔：不該這樣不懂姑娘的心的——其實(shí)是明知故問。

“不為什么，”她的臉色染成了玫瑰紅，“想和你聊聊……”

進(jìn)城了。

洪和糧雖然盡找一些僻靜的小巷走，為的是怕碰見熟人，但還是被他過去的一個老鄰居瞄中了。那老鄰居是位中年偏老的男人，他追趕著他倆說：“下鄉(xiāng)幾天，就撈到了這么花骨朵似的媳婦回來?！毕路耪邼q紅著臉加快了步伐，大氣不敢出一個，香兒則“哧哧”的笑。

那惹人心煩的老鄰居終于不再糾纏他倆了。

下放者如釋重負(fù)地望著那人遠(yuǎn)去的背影舒了一口氣。

“和糧哥，”同伴說，“我背累了，是不是該找個旅店歇一歇？”她說時心口跳厲害，潛意識在叮囑：關(guān)鍵時刻要穩(wěn)住。

他說：“車站馬上就到了。我來換你背?！闭f著伸手過來拿她肩上的米袋。

可是她用雙肩護(hù)著米袋，不讓他拿過去。“你背我背都不是一個樣?！彼哪樇t到了耳根子，連出氣都顯困難了，“我想在哪兒坐一下。”

洪和糧也不知她是何意，但他也不愿往那方面探究。他只覺得香兒時下有點(diǎn)怪，從她那高高隆起的胸脯一直起伏不定就感到不正常。他雖年過二十，對異性的身體狀況卻一無所知，尤其是在那深藍(lán)色或藏青色衣褲包裹里的穩(wěn)密部位。他確有欲知的愿望，但不知如何實(shí)現(xiàn)。

他隨她走進(jìn)了一家不出名的小旅社。開始，和糧還只以為在旅店的登記室的長木凳上坐會兒就走，鄉(xiāng)下來人走累了多半采用這種方式作短暫的休息，料不到的是，張香兒從登記柜臺那兒拿了張發(fā)票走過來說：“走吧，二樓8號?！彼呎f邊把米袋扛在了肩上。

這個小伙子一時竟怔住了。

上樓意味著什么，他現(xiàn)在十分清楚，可是又非常害怕，他害怕的是她的那個對象是軍人，抑或不是只要他五大三粗，知曉此事非把自己暴打一頓不可。他的雙腳后跟仿佛被人抽去了大筋，挪動時顫悠悠的——可還是下不了“向后轉(zhuǎn)”的決心。這是他以為，男人一生能有幾回這樣的桃花運(yùn)，時不我待，機(jī)不再來！

可別成為流氓！

香兒似乎窺探了他怯懦心理，轉(zhuǎn)過身來，伸出一只強(qiáng)有力的手掌，使勁地把他軟綿綿的胳膊拉了一把。他順勢走上了樓梯踏步……

進(jìn)房后，她連忙側(cè)身關(guān)上了門閂。隨后不等把肩上的米袋完全卸到靠窗邊的書桌上，就往同行者身上靠。她摟住他一張青春閃光的臉開始狂吻起來……

他被這種小雞啄米式的吻簡直弄得暈頭轉(zhuǎn)向。說句實(shí)話，有生以來幼年被媽媽吻過以外，還沒被任何人親吻。他知道親吻是男女關(guān)系爆發(fā)的前奏，就像火山爆發(fā)前總會有股嵐煙冒出來一樣。同時，親吻又是雙方在各自掘開“胸堤”的實(shí)施過程，如果雙方的“胸堤”一旦掘開，那胸中洶涌澎湃的青春潮水就會一瀉千里，這恐怕是任何道德與理智也阻擋不住的。

小伙子激動地將一只手伸進(jìn)了她那荷花色的襯衣內(nèi)，并快速地抓住了一枚堅(jiān)硬而又富有彈性的“青春果”……

“慢點(diǎn)，慢點(diǎn)！”她喘著粗氣邊說邊褪下自己身上的衣褲，“越急越是脫得慢?！彼衙摰貌畈欢嗔恕?/p>

忽然，一陣清風(fēng)掠過他沸騰著的腦海，有如處于沸點(diǎn)的豆?jié){鍋里突然澆上一勺冷水，他開始平靜下來了。他開始冥想可怕的后果。

“我們還是就此罷了吧?！彼氖挚s回來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垂在腰邊。

“不！”她赤裸著的胴體簡直像道火焰又撲過來了，邊撲邊喊：“別怕！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人生在世，不就這歡樂嗎？！”

“你不怕懷孕嗎？”

“我不會的。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p>

“若是懷了孕，那就會露餡兒……”

“我不會讓它到那一天的?！彼坪跏请p關(guān)語。

小伙子也成了裸體人。他伸出雙臂摟抱著她：“我們結(jié)婚吧。”

“那是不可能的，”她揚(yáng)頭望了他一眼，“我們都是族人，說不準(zhǔn)還是叔伯的堂兄妹呢！”

和糧驚訝得帶有恐怖狀：“你也姓洪——”

她打斷了他的問話，說：“別提那些傷心的往事?，F(xiàn)在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候。”她轉(zhuǎn)身來，與他面對面地貼著：“你不要緊張?！?/p>

她為什么有性經(jīng)驗(yàn)？女人本身就是秘密，考察起來既不道德也無必要。偷情者琢磨著。

隨后他紅著臉說：“我啥也不懂?！?/p>

香兒撇嘴一笑。

……窗外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樹枝搖擺，如舞蹈。

……一對小鳥在云層中翻騰，雄鳥哧哧地叫，雌鳥高興地呻吟。

……傾盆大雨突降，久旱的禾苗得了滋潤。

倆人穿好了衣杉準(zhǔn)備走出房間時，洪和糧摟起香兒的小嘴狂吻——這不能說沒有愛情的成分。他還喃喃道：“我還需要?！?/p>

“我也需要?！?/p>

倆重新上床，重復(fù)著剛才的“搏斗”……

當(dāng)夕陽的余輝從窗口射進(jìn)來時，他倆才共同提著一袋米來到了汽車站。

臨別，她眼淚汪汪地說：“請你永遠(yuǎn)記住我們這一回?！?/p>

和糧的心很酸，但抑制住了淚水，用頷首的方式作了表示。

洪廢物再一次回生產(chǎn)隊(duì)已是次月的一個黃昏。他每次都是這個時辰渡過那條灣前的小河回到隊(duì)里來。這是因?yàn)樗诠さ厣习雮€班再去搭車。一般情況下工地上是不會扣他當(dāng)天工資的，因?yàn)檎l都吃農(nóng)村糧，誰每月都有回村拿糧的時候，大家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時下，月橫小河上空，把一些尸體式的光波撒向周圍的村落。這時洪下放正在小隊(duì)會計(jì)家吃晚飯。每次回來他都在這戶人家落腳，他當(dāng)然是為了拿糧方便。小隊(duì)會計(jì)也不是省油的燈，至于對方交副業(yè)款打工分，把米雜拿走后的其他諸如柴草油之類的附屬物就歸己有了。

其實(shí)，和糧回來心里還揣著想見張香兒的心情。這也難怪他，在這個政治口號如汽球漫天飄卻又落不到實(shí)處的時代，人的生理享受就不能不升至主要的位置，更況且他和她還有苦難的兄妹情。

他和會計(jì)一家正在一盞煤油燈光下吃飯，大家圍坐一個方桌邊聽他講述外面的趣聞，邊完成著各自身體的給養(yǎng)任務(wù)。他談上勁的時候竟忘了往口里扒飯。因?yàn)樗０讶吮茸髂灸艘?，只有談別人故事的時候，他才覺得那是屬精神方面的東西——木乃伊有精神嗎？如果說有，那木乃伊就得解放了！個人故事不能談嗎？絕對不能談，要避嫌疑，否則實(shí)話實(shí)說是驕傲自大的表現(xiàn)，那是會使人落后的；謙虛地談那是無能的表現(xiàn)，不是無用狗也是無用狗。所以干脆不說自己——從制度上看，“本己”是批判的對象。

不過，外出打工者在津津有味地談?wù)搫e個姑娘的時候，心里卻在思忖：只要等這一頓飯吃完，就出去走一走，看碰不碰得到她……你可要管住自己的一張嘴，少說幾句抓緊時間……

“有人跳河啦！”窗外有人呼喊——是灣外傳來急促的聲音，那聲音很凄涼。吃飯的人們除洪下放之外都感到驚訝，他們倒不是關(guān)心跳水者為什么跳，而是跳者是誰。不是他們神經(jīng)麻木了而是習(xí)以為常。跳水這條路不能不算是一條生活的出路。

洪和糧則有些害怕。他們都安慰他：“別怕，跳河而死并不痛苦?！彼麄円粋€個先后出去看是誰去了。會計(jì)卻把小伙子按在了原凳上：“等下就知道了，你別去，跳水人救上來是很可怕的?！?/p>

首先出去的人回來了，一邊吐著舌頭一邊說：“是張香兒，已被人救起來了，肚子鼓得大大的。”

“死了沒有？”會計(jì)問。

“肚子都鼓起來了，”回來的人說，“那還有活的？把她平攤在河坡上，好多人圍著看呢?！?/p>

張香兒！香兒！洪和糧心里連續(xù)“格登”了幾下子，隨后進(jìn)入麻木狀態(tài)，如泥雕木塑。

老會計(jì)根本沒想到眼前這個小伙子與死者有著心理上的聯(lián)系，他認(rèn)為他不過是同情她而已。

偷情者蘇醒過來了，提出要去看張香兒。他的眼前晃動著在旅社香兒的貪婪勁頭……

會計(jì)一家卻無論如何不放他出去看張香兒。因?yàn)橥饷嬖潞陲L(fēng)高，又加上有死人，肯定是恐怖得可怕。再加上他又是外來人，弄不好鬼魂會纏身的。

夜進(jìn)入深沉，外面雖不時傳來一兩聲可能是死者養(yǎng)母裝模作樣的哭聲，但終究是抵不過主流力量——寂靜的覆蓋。

會計(jì)一家子陸續(xù)入睡。小伙子對老會計(jì)說：“我也該回牛欄屋睡覺了?！崩蠒?jì)點(diǎn)點(diǎn)頭后答道：“走，我送你回去?！?/p>

灣間的月光斑斑駁駁，屋影皆成獸狀。當(dāng)兩條野狗似的影子移到河堤時，洪下放打住了腳然后轉(zhuǎn)身對長輩說：“您轉(zhuǎn)去吧，你看這兒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崩险咧浪勒咴缫寻峄亓思?。這是鄉(xiāng)間的風(fēng)俗，何況是一個少女的尸體。

老會計(jì)的背影移動得較快，是否有點(diǎn)害怕的感覺？洪廢物猜想，有什么怕頭，人只要被生下來總免不了要走那條路，只不過方式不同罷了。他抬頭望天：星星點(diǎn)燈……

他心里一酸，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像個姑娘似的，隨后進(jìn)入一片閉眼式的模糊……

一個苗條的少女扳動了他捂眼的雙手，笑盈盈地說：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少女！

他哽咽著問：此話作何講？

——你想想，人生在世一切皆虛無，惟獨(dú)事后的心淚是真實(shí)的。

——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情感。有人說情感是虛無的，看不見摸不著，猶如鬼影子一樣。我卻不那樣認(rèn)為，情感是一片彩云可以飄向空中……說不定以后會永恒的。

——永恒個鬼！連地球到時都會爆炸，還談情感乎？

——得一時便一時，什么事都有個時間限。從你此刻表情看來，我死得其所。但愿你以后不論走到哪里都要帶著這份情感。

——也許是這樣。如果日后走進(jìn)我的書籍里，那可能會達(dá)到你的愿望——不要說永恒，至少是長時間的。

——你會寫書？

——我生來就是寫書的料。

——那你為什么不早說，要不我也不會走上這條絕路……（嗚咽）我可以和你逃到天涯海角去，也比現(xiàn)在——

一道強(qiáng)烈的月光射來，抽泣者的眼光明亮起來：河堤上空空蕩蕩，好似夢幻中的人生；河里的水緩緩地朝月光下的遠(yuǎn)方流去，這多么像自己的未來呵！

他起身了，朝著銀光閃耀的渡口走去。他決定終生終世再也不回到這個鬼地方來了！

在渡船上，他覺得身邊伴著一個妙齡女子，他的心靈對著她的心靈說，我們一起去天涯海角！

三弄

洪廢物結(jié)婚了，而且結(jié)了兩次婚。這是因?yàn)樗幕橐隼锶狈Ω星檫@個最基本的要素。他明白這個道理嗎？當(dāng)然明白，只是害怕時間，因時間是可以使一切真相大白——這對于他“不具備婚姻條件”的人來說，不亞于滅頂之災(zāi)，于是只能采取“騙”。在婚姻領(lǐng)域里，騙術(shù)大行其道，就是徹底隱瞞家庭成分和父親罪惡歷史，短時間內(nèi)以性事作為誘餌引對方在迷糊中進(jìn)入婚姻的殿堂，這就是“先奸后娶”的注腳。其實(shí)女方也是采取同樣的手段企圖實(shí)現(xiàn)婚姻的目的。女方見不得人的地方屬民間輿論，官方卻不以為然。如果在婚前不守貞節(jié)與人私通的話，那么她在這輪“孔太陽”照耀下，處女膜破裂并且墮胎，那怎么得了？不僅男人們一片咒罵聲，而且也遭女人鄙夷。她無路可逃，只有躲進(jìn)“婚姻門”里去遮羞。他倆的婚談只用了七天時間，用的是“走馬觀花”的方式?；楹笳嫦啻蟀?，雙方痛苦不已，但總不至于立馬分手吧。相待一年有余，等有了兒子之后，便各奔東西了。

現(xiàn)今洪和糧又有了第二個老婆。這個老婆山姑是從深山老林買來的。山林里的姑娘下到平畈地來，嫁人是名義實(shí)質(zhì)是找碗大米飯吃。這話聽起來有點(diǎn)刺耳，倒不僅僅說是山里窮吃不起大米，還有個習(xí)俗問題。山里人以土豆苞谷為主食。這也是按“山里長什么吃什么”的規(guī)律形成的。但也并不等于說山里人愛吃山里長的東西，誰叫山高路陡車難行的？！姑娘們一跑了之，男孩子卻只能留下來守山寨。這是山姑的一面，那么和糧的一面呢：既然是已婚者卻不知處女膜是何模樣，只能到衛(wèi)生書籍上去查找——不能不說是天大的悲哀！悲哀又怎么辦？找唄。他把一張全省地圖平攤在桌面上，用手指著城市、鄉(xiāng)村和山區(qū)。他認(rèn)為處女一般深藏在山坳里，因?yàn)槟抢镆姌洳灰娙?，保持童貞多，但引她們下山的“人販子”如果是男性，多半靠不住，要不?dāng)年皇宮怎么實(shí)行閹割制度。洪和糧盤算一定要女“人販子”引下山的女孩子，那樣萬無一失。他可以稱得上幻想家，在企盼續(xù)弦之時眼前便出現(xiàn)了一個經(jīng)放大了少女生殖器圖像——比書上的生動美妙多了！

黃昏時分人來了，就是山姑，大個大棒臉膛黑黑的，躲在也是當(dāng)年被人販子販下山的女販子后面，瞇起眼睛偷瞧這個購買她的男人。這個人販子并不比山姑年齡大多少，仔細(xì)看來，臉上細(xì)皮白肉，濃眉大眼，加上個子體態(tài)適中，比準(zhǔn)備販出者美麗多了。真可惜她只賣別人不賣自己，她早已被男人買去當(dāng)媳婦。即便沒被別人買去，也不符合眼下這個七尺男兒的擇偶標(biāo)準(zhǔn)，她在第一次下山的途中就被販她的那個男人奸污了。她記得她們那一批同下山的是十個姐妹，惟獨(dú)她最靚，當(dāng)然逃不過那中年男人的掌心。

“婚姻對我來說是太重要了，”續(xù)弦者說，“可處女對我來說更是重中之重！”

靚妹微笑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這個我知道，咱們山妹子被你們下面的男人看中的就是這個！”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懸掛的一幅凄涼圖：新婚仲夜，新郎倌跌跌撞撞地離開了洞房，坐在一輪滿月下面啼哭：為什么花錢買回一個破貨？……

“啥叫處女？”山姑咬著那女人的耳根子問。

“就是未開苞的姑娘?！彼掌鹦闹械哪菆D后回答，“那樣的姑娘比黃金還貴?！?/p>

“啥叫未開苞？”山姑瞪大雙眼，又問。

女人販子先望購買者一笑，然后伸出一根比較粗糙的手指，邊頂她的額頭邊強(qiáng)笑著說：“連這都不懂，還要嫁人？！”

被賣者臉上一陣緋紅，接著扭動了幾下油桶般的腰身，嗔怪道：“還是我的大姐，說話這樣不給人留面子。”

“大姐”卻真心實(shí)意地附在她的耳旁說：“只要等天一黑，你就要被蛇咬?！闭f罷又俯首“格格”地笑，笑夠之后又說：“可要流血的嘍?！?/p>

“流血？”姑娘害怕了，可又不便追問，面前就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也只好把余下的話語吞了下去。

他看在眼里，喜在心頭，從表面看這就是自己所要選中的目標(biāo)。但他故作矜持地垂下頭來默默地數(shù)著手里攥著的一大摞百元大鈔和十斤一張的糧票。數(shù)完后極其坦然地說：“大姐，一分不差一兩也不少，請查點(diǎn)?！?/p>

女人販子接過又仔細(xì)地數(shù)了兩三遍，確定是當(dāng)初談的那個價后，煞有介事地說道：“祝你今夜如愿！”

“要是不如愿呢？”他突然記起了頭次可怕的新婚之夜，語調(diào)里顫動著余悸。

“大姐”表的算是硬態(tài)：“如果不見紅，明天我包把這——”說著，把手上的一堆錢票推到了它們的原主人面前，“毫不保留地退還！”

他在安排好了“大姐”的住宿之后，立馬引著新娘朝一處山坡上的孤屋走去。這時候遙遠(yuǎn)的一座山巔上升起了一輪朦朧的月亮。

此時的新郎正在某大都市邊郊的一座建筑工地上當(dāng)油漆工。

油漆工同山姑在工地上對象，很快就引起了許多泥木工和附工的注意。他們老早就曉得洪漆匠追求的是“處女”。這個詞對他們來說，別說是刺耳，就是刺心也不過分。世上那么多女孩子在婚前失身，可是到該嫁的年齡卻幾乎沒剩一個留在家里。這些曾為未來丈夫制造“婚前王八”的妻子，難道就沒有居住在洪漆匠的工友們家里？這是他們的隱私，外人便是知曉也不敢泄露，但他們心里時時卻是一種隱痛。這下好了，處女山姑如同一粒石子扔進(jìn)了本算平靜的水面，頓時卷起陣陣漣漪。當(dāng)二婚者領(lǐng)著新娘子走向他自稱“山姆大叔的小屋”的途中，甲方負(fù)責(zé)保安的同志攔住了他們：“有人說你販賣婦女，所以我特來……”

“販賣婦女？”和糧一怔，隨后又問，“有什么證據(jù)？”

“你們結(jié)婚有結(jié)婚證沒有？”保安說，“關(guān)鍵是女方有沒證明？是從山里逃出來的？”

處女嚇得嗷嗷大叫。她想起那些白天停、晚上行的出山日子，不由痛苦地想，在那些隘口沒被民兵捕住，下到這里來卻被保安逮住了。她的手拉了拉準(zhǔn)丈夫的衣角。和糧會意把手伸到背后搖了搖。

洪流浪這多年在社會上跌打滾爬，學(xué)會了對付各種人的辦法。他眉頭一皺計(jì)上心來：“這樣好不好，她在這個城市有個遠(yuǎn)房親戚，我現(xiàn)在就引她到她那親戚家里去住?！?/p>

“只要你走出了這個院子，到哪里去我都不管?！北０材樕辖K于露出了笑意。

山姑一走出院子，就埋怨起和糧來：“你為什么說我在這個城市有親戚？”

和糧扭過頭答道：“不這樣說行嗎？”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她臉上的皮肉是那么的粗糙。他想，如若在大白天瞧她的皮膚不像松樹皮才怪呢。他接著想，這樣的皮膚絕對是沒經(jīng)過異性“甘露”滋潤過的。世界上的事情總不能十全十美。唉！

“你到底要把我?guī)У侥膬喝?？”她站在波濤滾滾的大江邊，用雙胳膊擁著隆得很高的胸脯，大概是她不適宜于這里的氣候，“好冷喲！”

時置五月，洪和糧身著襯衫里面沒套背心，實(shí)在無法脫下給她御寒。“我們?nèi)ヂ蒙绨??！彼f。

她微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那就快點(diǎn)去吧?！彼坪踉诳释弧吧摺币А?/p>

“去——”他記起了剛才保安的話語，突然改口，“去不成了，你沒帶證明信?！?/p>

山姑猛然跺了一下腳，嚷道：“那我們怎么辦，難道要在馬路上過夜？”

“不會的，不會……”他想起了電影“李向陽”里日本鬼子“殺回馬槍”的鏡頭，忽而叫道：“我們不會在馬路上舉行婚禮的！殺回去！”

“殺回去，”她不解地問道，“怎么個殺法？”

他并不回答卻攜著她的胳肘朝后轉(zhuǎn)。不一會兒，又回到了那個院子門口。不過他并不曾露面，而是借助馬路對面一排樹枝的遮掩繞過去的。

他牽著她的手順著院墻走。這院墻一頭在街道，另一頭插在了田野深處，圍墻呈隋圓形，好長、好長。

新郎和新娘的腳都踩在了積滿畦水的田埂上，他倆的身影在水平如靜的水田里移動著，伴隨這兩個影子還有一個——美滿的月亮。四周的蛙聲響成了一片，蛙聲中遠(yuǎn)處幢幢的山影扯起一層朦朧的夜霧遮蓋起自己的胸脯，像位剛出浴的少女。

洪流浪抬眼望了天上的月亮一眼，忽然憶起了幾年前同樣是這么明亮的一個月夜，不同的只是那是張香兒現(xiàn)在是山姑……唉，自己當(dāng)時有多傻，為什么當(dāng)時就不敢對她求婚呢？管她與自己同族不同族，只要相愛就行……

山姑的思想活動更為激烈：想不到下山來是如此情況，要說找對象上哪兒找不到一個？！如果等下要在畦田里睡覺，我干脆打道回府……

“到了，”新郎倌左看右觀后說，“就是這個地方?！?/p>

山姑抬腕看了看表，嘟噥道：“已是午夜了，什么到了？”她望著面前往開延伸的爬滿青藤的圍墻幾乎傻了。

新郎高興地說：“是這個地方！”

“這是個什么地方呀？”她的傻怔換成了驚呆。

“翻過圍墻入洞房?！痹拕偝隹?，他不覺失聲一笑。這是他想起古書記載的《蘇小妹三難新郎》的故事，想不到自己也有這樣的尷尬。古人也罷，今人也好，婚姻問題非同兒戲！

“來，上吧！”他蹲下來說，“踩在我的雙肩上?！?/p>

“什么？”一肚子氣還未消，眼下又要她爬墻，鼻子里噴出的氣體“呼哧呼哧”著，“我怎么會爬墻？”

“你會爬山怎么不會爬墻？”他也來氣了，“不翻過六盤山到不了延安呀！”

“我不想去延安，我想回去。”盡管她嘴上這么說，雙腳還是蹬上了對方厚墩的雙肩上。突然她聞到了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男人氣息，這股氣息誘得她春心蕩漾，已有按捺不住之勢。別說只是翻一堵墻，就是翻十堵高墻她也干。她就盼快點(diǎn)！

新郎慢慢地站了起來。他感到雙肩萬分的沉重——對方呆笨得簡直像個熊。你看她不趁勢把一條腿邁上墻頭，而是用雙手趴在那里東張西望，也不管馱她的人累不累。

累也是活該，新郎倌想，等下也許更累，要劈開天門關(guān)破摩天嶺！當(dāng)然想像也是一種享受，說不定比現(xiàn)實(shí)更大的享受。既然如此，他索性把想像展開得更豐富些：蘇東坡當(dāng)年也是在這樣一個月夜，投石子于水缸幫妹夫解了不能入洞房之圍，讓他與三妹早刻合衾。蘇三妹刁難夫君的是要吟詩作詞；可時下刁難我倆的卻是一道高峻而冷色的圍墻。故事是相同的，要想傳下去，就看我將來是否成為名人。成不成名人，全靠你對屬于你的時間的把握，其中頂重要的是思考。只要思考了，南天門洞開……

月老在高天吟笑。

忽然，他的雙肩空盈起來，有老馬卸去重?fù)?dān)之感覺。他剪斷思維抬眼一望，天上好寥廓，覺得這是個開處的好時辰。

“過來吧！”墻那邊傳來新娘興奮而緊張的聲音。

新郎一個躍馬之勢就翻越過去了。

工地上沉靜得如同死去一樣，連月光匝腳手架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他壯著膽子將一只粗厲的手頭一次伸進(jìn)新娘子胸衣里面：好大好硬的一對乳房喲！山姑用手拉扯著他伸進(jìn)來的大手，連連罵道：“流氓，流氓，你好流……”

二婚者厚著臉皮說：“等下我更流……”

進(jìn)了洞房，就是前面所敘的“山姆大叔小屋”。這時的新郎倌完全變成了一頭野獸，把山妹子剝得一絲不掛，在把她扳倒磚床上后，立即拿起床頭的手電筒對準(zhǔn)處女的那個部位照亮——也莫過如此，并非書上和他想象那樣玄乎。

“你還要干什么？”新娘子為什么要這樣問，是責(zé)怪，還是呼喚？她一時也搞不清楚，只記得大姐白天說過的那句笑話：“晚上要被蛇咬”而引發(fā)的一系列心理反應(yīng)。

洪和糧“奮勇向前”——

一會兒，堤壩裂口：黏乎乎的水流洶涌而出……

頓時，整個房間充滿了一股鮮血的氣息。（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