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　顏

省略如果可以，我多想省略來時的線索，和逃離的方向。省略一生的情節(jié)和高潮；省略身邊的色彩、氣味、詞語和聲音。也省略多余的抒情和敘述；省略猝不及防的青春、流年和時光。

當我一個人站在河面之上，可以很輕很輕地告訴你們——我的親人和朋友們，請省略我，像省略彼岸那些記憶和花草一樣。

流水在橋頭，聽江水在流，零星的蘆葦早已被淹沒，江底的石頭和魚群，也不見了蹤影。此時，我靠在欄桿上，想閉一下眼，似乎是要睡著了，而江水還是沒有停留的意思，要流到什么時候，要流到哪里，連它自己也不知道。也許有些會流到魚的肚子里，有些會流到遠方懷里，還有些會流到我睡夢中的耳朵里。如果我一直陪伴著它，它就會一直流到明天天亮。

晃動在深夜，騰出一個人影的位置，掏空沉寂和回聲，逼視空氣和呼吸。從鼻尖到下巴，從脖頸到胸膛，再到腳趾……我用手指覆蓋戰(zhàn)栗，懷揣單薄的顏色和氣味，繼續(xù)坐在傾斜的身體里。巨大的夜，漸次晃動起來了。那些旋轉(zhuǎn)的夢境呵，也要跟著晃動……

散落一些風帶著我，與將落未落的花瓣相遇，我從空氣的間隙中抽離，獨自散落一些片段、一些聲音。躺下，安靜地躺下，在三月末，看到一些細枝末節(jié)，看到了一棵樹若隱若現(xiàn)的戰(zhàn)栗和紋絡，還有蒸騰的體溫……

細雪那些看不見的、遙遠而又漫無邊際的雪，它們細細碎碎，有如暗淡的時光，有如這曠野上散落的寂靜。它們緩慢、無聲，有時停留，有時飛揚。在白色的枝條和鳥巢上，這六角形的晶體，在我童年的呼吸中，一邊彌漫，一邊沉陷。我，不知不覺地在一場南方細碎的雪中，停止了思緒。我沒去過白茫茫的北方，我也不知道——麗水，今年會不會下雪。但我已習慣了等待——多少個日日夜夜，我摸索著冰冷的身體，一小點，一小點，細碎的雪粒，慢慢地、慢慢地長大，什么時候，我和你才能一起攤開久握的手掌……

空曠在空曠的軀體內(nèi)，我充滿了漫長的裂痕。我懷抱過去的記憶和灰燼……幽暗的靈魂，被溢出的黑夜敲擊……我小心隱匿、陷落，靠近透明的骨骼和戰(zhàn)栗，讓黑暗停留、彌漫，成為我空曠的一部分……

窗口透過窗口，透過霧靄，透過一雙被目光濡濕的眼睛，樹枝跟隨陽光探了進來，黑色、白色的風擦著地面，像一件很久遠的往事，經(jīng)過手指和耳朵，呼吸聲稀薄又拖沓。眼角那些斑駁記憶，從墻頭蔓延至墻尾：那些貼著玻璃窗的葉子，細細碎碎，有如昨夜輕靈的紙片。遠處的風景，像一朵朵暗淡的火，懸掛在若即若離的窗格上。

垂落一些細雨，一些下在黑夜里的細雨，一些只有在燈火前才能看清楚的細雨。它們垂落，它們在夜色的背面……垂落，沒有聲響，沒有負擔，沒有雜念。落到水洼里變成水，落到發(fā)膚上變成眼睛……落到另外一些細雨身上變成珍珠，變成血液。它們沿著河流和漩渦的舞姿，行走在茫茫水域上，閃爍，消隱，又重新垂落……

觸摸星空下，時光泛起皺紋和波瀾。我穿過夜色，眺望遠方的城池和鳥群。在黑暗的西屏山頂，我又一次伸長了受傷的手。那些沿途的風景，寂靜、遼闊、喑啞又脆弱。

靠近斑駁的墻壁，斑駁的人影，在路旁無聲地、寂靜地伸展。無數(shù)黑夜，就站在不遠處。我縮著身子，總是啞然……醒來時，嘴角上揚——靠近語言，靠近起伏的燈火，“來，再靠近自己一次吧!”循著某個方向，閃爍的人群，靠近了。一次，又繼續(xù)像夜一樣，走得更遠……

夜歌童年的夜晚，像一條細小的河流，當它漫過我的腳趾、腳踝和小腿時，我便聽到了對岸清脆的鳥聲，接著，我就卷起褲管趟過去。途中，再跟著鳴叫幾聲，叫聲越大，腳下漆黑的河水，就會變得越湍急和不可預測。如果，我突然停下腳步，整條河流就會像黑夜一樣向我撲過來。我不說話也不哭泣，有如沿岸這茫茫無邊的蘆葦叢。

埋葬只用花草和樹木，埋葬土地、根脈和枝條；只用裸露的身體，埋葬雨水的顏色、氣味和脈絡。在空氣最深處，被掏空的、目光還在探望，在看不見的地方，埋葬你的呼吸、抽搐和痛楚。

渡回；一只行走在睡蓮上的螞蟻，怎樣才能翻越脈絡、河流和人間?怎樣才能擁有此生、遠方和血液?螞蟻以睡蓮為火焰，用火焰照亮黑夜。用一生的時間渡回茫茫的水面，渡回輕盈的身軀，渡回到那個午后沉寂的時光……

抵達沿著路燈微弱的指引，我看到腳邊蟄伏的花朵，像黑夜的耳朵，傾聽著遙遠的露水、紋絡和鮮紅的芬芳。我手指上鑲嵌的小太陽，小心地遮蔽著黑夜。如果哪一天，我老去，皮膚上隨風飄蕩的皺紋，像一群星空下眨眼的魚群，穿過夜堅固的堤壩，又穿過月臺流淌的過道。老去的風，可以往返、退后，卻無法停留……“想帶走什么呢?”像每一個守夜人一樣，依舊——兩手空空?！跋肓粝率裁茨?”夜如期歸來，又如期抵達……從內(nèi)心的居所一一掠過……

遙遠一陣風，一條河，一只靠在角落里的蘋果或梨，就可以照亮整個黑夜。黑比夜遙遠。當我穿著鮮艷的皮膚，泅渡或遠離人群時，我總是聽不到毗鄰的色彩、氣味，和時光的停頓……偶爾的回聲，像雨天屋檐下濺起的水滴。每個夜晚猶如每個雨天，讓人，突然感覺到空曠和漫長……

滴落麗水，又下雨了。那些薔薇、梔子、玉蘭、美人蕉，還有花花綠綠的傘，都開放在雨中……雨水大片地舒展，風在流淌，低低地漫過淺水洼，潮濕的泥土下，螞蟻和我，發(fā)出微弱的喘息，我身上，每處肌膚，每個角落，都爬滿了柔軟的青苔。此刻，我坐在這里，屋檐正滴著綠色的水，遠處的植被散發(fā)著清香……我想。時光什么時候會慢慢滴落，像發(fā)絲上寄居良久的水珠?

漫游黑夜是一面透明的鏡子，我在這寂靜的遼闊中變形，縮小、縮小。遇見它，再穿過它，目光澄凈。此時，我的身體，像沒有盡頭的隧道，義無返顧地讓黑色像白色一樣淹沒了我，占據(jù)我心中最后的空間，那些我曾經(jīng)觸摸過的、感知過的，沒有停留，也沒有靠近。我在流連忘返中，沒有了呼吸，沒有了身影，也沒有了記憶。

瓦片屋頂上，盛開著柔軟的炊煙，盛開著暗淡的瓦片。我只想一個人屏住呼吸，聽那些遠去的時光，那在半空中跳躍的色彩。此時，我的身上已浸染一兩片干凈的晚霞，夜很快就要像瓦片一樣，覆蓋滿屋的空曠……一兩聲路口的回聲，像遠方平原上的火車那樣漫長，那樣遲緩。

流淌如果風一大，如你所料，甌江水面上就會蕩開波瀾，就像時光和皺紋流淌在身上一樣舒緩。每次站在甌江大橋上，我總想橫空一躍，準確無誤地跳入江中。請不要誤會也不要驚訝，我只是想跟著魚群，在這條美麗的江河懷里，選擇安靜地流淌，偶爾，也可以調(diào)皮地吐吐水泡。

樹林在這一望無際的遼闊和沉寂里，我的行走，像樹木的根脈一樣緩慢。我不知道我在尋找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我才會停住腳步。也許，等到?jīng)]有光線，也沒有鳥聲時，我才會變得飽滿，像一顆爆裂的松果，寄居在聚滿落葉的地表。也許，若干年后，我才能找到樹林的另一個入口。那個時候，我站在時光面前，接住了最后一片落葉：那個時候，我才能隱約地聽到夜幕像遙遠的回聲，在我的耳畔，跟隨樹木的生長，在林子里，變得越來越清晰，變得遼闊而又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