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代云
出了工棚,劉大槐徑直朝大街上走去。
經(jīng)過一段七彎八拐的路,劉大槐到了一棟樓房前,他仰頭看了看那高聳的樓房,然后憋足勁兒朝二樓走去。到了二樓的一家鐵門前,劉大槐舉手咚咚地敲響了門。
“大槐,怎么又是你呢?你又來干啥呀?”肥頭大耳的王有發(fā)打開門生氣地說。王有發(fā)是包工頭兒,劉大槐在他手下干了快一年時間了。劉大槐說:“王老板,我是來結算工錢回家的,快過年了,我想回家了?!蓖跤邪l(fā)說:“大槐呀,我不是給你說過好幾次了嗎,最近我的資金緊,周轉(zhuǎn)不過來,我說話算話,等工程完工了,我會一分不少地把工錢結算給你的,別在這里折騰了,快回工地上干活去吧!”劉大槐已經(jīng)是第四次來這里找王有發(fā)討要工錢了。這段時間劉大槐夜里老是做噩夢,夢見三歲的兒子掉進門前的池塘里溺水死了,兒子的影子老在腦里揮之不去,他非要回家親眼看見兒子平安無事才會放心。劉大槐整天變得神情恍惚,根本就沒有心思在工地上干活了。因此這次他鐵了心,如果王有發(fā)不結算工錢給他的話,他死也不離開這里。這時王有發(fā)想關門,劉大槐眼疾手快地用身子把門抵住了,倆人怒目而視,僵在了門口。
“有發(fā),是誰來了啊,你怎么不請人家到屋里來坐呢?”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突然出現(xiàn)在門后,她伸頭朝門外望了望說。劉大槐認識這個女人,她是王有發(fā)的情婦吳倩倩。王有發(fā)轉(zhuǎn)頭說:“倩倩,你回屋去吧,他是我手下的一名工人,正在給我匯報工作呢?!眲⒋蠡瘪R上更正說:“倩倩,王老板騙你呢,我不是來匯報工作的,我是來結算工錢回家的!”聽了劉大槐的話,吳倩倩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盯著王有發(fā)說:“有發(fā)啊,你怎么還不結算工錢給人家呢?”王有發(fā)挺了挺啤酒肚說:“倩倩啊,我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嗎,現(xiàn)在我的資金緊,等工程完工了,我會一分不少地把工錢結算給他的……”王有發(fā)一改剛才的傲慢蠻橫,裝出了一副哭喪臉。
吳倩倩皺了皺眉頭,沒有再說話,返身走進了屋里。一會兒,吳倩倩又從屋里走了出來,她把一疊鈔票放在劉大槐的手中說:“這是500元錢,你拿去回家吧,余下的工錢等過了年工程完工時結算給你,你放心,有我在,王老板不會少你一分工錢的?!苯舆^錢,劉大槐熱淚盈眶,只差沒有給吳倩倩跪下叩頭了,趁劉大槐點錢之際,王有發(fā)“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經(jīng)過兩天兩夜的行程,劉大槐終于回到了家里。當他親眼看見活潑可愛的兒子平安無事時,心中懸著的石頭終于落在了地上。外面是個花花世界,誰能保證自己的丈夫在外面不拈花惹草呢?雖然劉大槐的妻子張鳳知道丈夫是個老實人,但她也不能保證劉大槐在外面不會變壞呀。為了以防萬一,張鳳惟一的辦法就是看緊劉大槐手中的錢,因此每次劉大槐從外面回到家里時,她第一件事就是讓劉大槐把錢交出來。你別看女人整天在家里帶著孩子干活,可她對外面工地上的事情清楚著呢,男人在外面干一年該掙多少錢回來,她會給你算得一分不少!
除去車費,500元錢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劉大槐哪有錢交給張鳳呀。交不出錢來,劉大槐只好把回家的來龍去脈向張鳳講了出來。張鳳聽后瞪圓了眼睛,目光如利劍般盯著劉大槐說:“大槐,你沒有騙我吧?你說,你是不是把錢拿去搞女人了?”劉大槐臉漲得通紅,大呼冤枉??蓮堷P卻說:“大槐,如果你沒有去外面亂搞女人的話,那你就把錢交出來吧!”張鳳不聽劉大槐的任何解釋,一口咬定要見錢,只有見到了錢,她才相信劉大槐是清白的,在外面沒有背叛過她。
面對張鳳的蠻不講理,劉大槐顯得沮喪和無奈。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到家了,他去哪兒拿錢呢?可是一天拿不出錢來,張鳳就一天也不給他好臉色看。眼看春節(jié)就快到了,村里已經(jīng)有人殺豬過年了。聽見那慘烈的殺豬聲,劉大槐心里一陣恐慌和刺痛,他家也該置辦年貨了呀,可是……錢呢?雖然他知道這些年家中存了些錢,可他不敢伸手向張鳳要啊。
這天上午,張鳳帶著兒子上山干活兒去了。劉大槐閑著沒事,就從屋里拿出把斧頭在院壩里劈柴。天空湛藍湛藍的,幾朵白云在深邃的天空中飄動著。這是冬日里難得的好天氣,太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暖的。漸漸地,劉大槐的心情也好了起來。
好心情帶動了好思維,就在劉大槐劈完柴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對,找王有發(fā)的妻子討要工錢去!在工地上,劉大槐從來都沒有看見過王有發(fā)的妻子,他猜想王有發(fā)的妻子肯定是住在家里。
王有發(fā)的家在王家溝,距劉大槐住的村子有十多里的路程。雖然劉大槐從來都沒有去過王家溝,但這不要緊,路在嘴上嘛。想到這里,劉大槐跑進屋里換了一件干凈的衣服,然后滿懷喜悅地上路了。他沒讓張鳳知道,他要給張鳳一個驚喜。
山路彎彎曲曲,在山野間無限延伸。劉大槐一邊走,一邊哼起了歌兒。回到家里好幾天了,他的心情還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舒暢過呢。翻過一座座小山,在路人的指引下,劉大槐終于到達了王家溝。
從山上下來,劉大槐走上了一條碎石公路,沿著公路走了一會兒,一家小商店出現(xiàn)在眼前,商店門口時不時地有人進進出出。劉大槐快步朝商店走去。
店主是一位中年男人,穿著一套灰色的西裝,正站在柜臺邊與一位妖嬈的婦人眉開眼笑地交談著。劉大槐走過去輕咳了一聲,輕聲道:“老板,我買一包煙?!敝心昴腥丝戳藙⒋蠡币谎郏瑳]有挪動身子,仍舊與婦人交談著。劉大槐只好抬高聲音叫道:“老板,我買包煙?!?/p>
這時婦人的聲音才戛然而止,她惱怒地轉(zhuǎn)頭看了劉大槐幾眼,才向中年男人說了聲“拜拜”,走了。中年男人盯著婦人的背影很久才回過頭來,他對劉大槐冷冷地問道:“你,你買啥子煙,你說話小聲點兒行不行?。俊眲⒋蠡睂擂蔚匦α诵?,隨便在煙架上拿了一包煙。付錢后,劉大槐沒有馬上走,他從煙盒里取出一支煙遞給中年男人說:“老板,請抽煙?!?/p>
中年男人接過煙后,盯著劉大槐說:“你還有事嗎?”劉大槐說:“老板,你知道王有發(fā)家在哪兒嗎?”中年男人點燃煙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了一串煙圈,他揉了揉眼睛,從上到下把劉大槐打量了一遍,說:“小伙子,你是王有發(fā)家的親戚嗎?”劉大槐搖搖頭說:“不是。”中年男人說:“那你找王有發(fā)干啥呢?”
劉大槐搔了下頭皮,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中年男人冷笑了一聲,這時恰好有人來買東西,他撇下劉大槐去貨架上拿東西了,等買東西的人離去,中年男人就坐在店里看電視了,他沒有再理劉大槐。劉大槐在柜臺前站了一會兒,自覺無趣,只好從店里走了出來。
也許,店主是王有發(fā)家的親戚吧,說不定他早已經(jīng)看出劉大槐是來討要工錢的了,所以他討厭劉大槐,他不說出王有發(fā)的家住哪兒。橫穿公路,劉大槐只好憑第六感覺,朝一條山路上走去。
剛才的好心情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劉大槐顯得有些疲憊,突然感到前路茫茫了。越過幾條土坎,前面有一片翠綠色的竹林。竹林間掩映著一座紅磚瓦房。劉大槐吸取了剛才的教訓,努力不讓自己激動起來。走到翠綠色的竹林邊,只見一位年輕女人正蹲在池塘邊洗衣服。劉大槐略略地猶豫了一下,還是朝女人走了過去。劉大槐說:“大姐,請問,王有發(fā)家在哪兒呢?”聽見聲音,女人停止了洗衣服,回頭怔怔地看著劉大槐。
劉大槐顯得有些尷尬,臉驀地紅了,趕緊補充說:“我是王有發(fā)的同學,我們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有見過面了,聽說他現(xiàn)在發(fā)財了,我來看看他?!迸送蝗弧翱┛钡匦α似饋?,朝前一努嘴說:“翻過前面那個山嘴,就到王有發(fā)家了?!眲⒋蠡毙闹写笙?,接連向女人說了兩聲謝謝,快步朝前走去。
翻過山嘴,放眼望去。奇怪的是,劉大槐沒有看見一座房子,眼前全是一片綠油油的麥地。“狗日的婆娘,竟然騙我……老子操你祖宗!”劉大槐一邊走,一邊罵罵咧咧起來。這時一個六七歲的男孩牽著一頭水牛走過來,劉大槐停止了罵人,朝男孩問道:“小朋友,你知道王有發(fā)家在哪兒嗎?”男孩看了眼劉大槐,指著前面的一塊綠油油的麥地說:“王有發(fā)家就在那兒呀!”劉大槐傻眼了,那兒明明是一塊麥地,怎么會是王有發(fā)的家呢?是他瘋了還是王家溝的人瘋了呢?劉大槐氣急敗壞起來,他媽的,這王家溝的大人小孩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全是騙人的貨色!劉大槐惡狠狠地瞪了男孩一眼,氣勢洶洶地朝前走了。
“大哥,請等一等!”劉大槐剛朝前走了幾步,身后突然有人朝他叫道。劉大槐站住了,回過頭去,只見剛才蹲在池塘邊洗衣服的那位年輕女人跑了過來。劉大槐沒好氣地說:“你叫我干啥呀,是不是還想騙我???”女人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紅暈,狡黠地說:“大哥,你剛才不是也騙我了嗎?你明明是來向王有發(fā)討要工錢的,你卻說是王有發(fā)的同學……大哥,其實我沒有騙你啊,以前王有發(fā)的家就在那塊麥地上啊!”劉大槐迷惑不解地說:“那……那王有發(fā)現(xiàn)在的家搬哪兒去了呢?”女人說:“王有發(fā)的家已經(jīng)不在王家溝了,我也不知道他家現(xiàn)在在哪兒了!”劉大槐說:“我找王有發(fā)的老婆……”女人說:“王有發(fā)的老婆已經(jīng)死了,是去年喝農(nóng)藥死的。王有發(fā)是個不爭氣的男人,有錢就在外面包二奶,以前來找王有發(fā)老婆討要工錢的人可多了呀,每天來了一個又一個……就是你們這些討要工錢的人把王有發(fā)的老婆逼死的。大哥,你說說,王有發(fā)的老婆有啥罪呀,你們?yōu)樯恫徽彝跤邪l(fā)討要工錢去,為啥來逼他老婆要呀?所以開先我才不理你呢!”女人氣憤起來,淚水漣漣的了。她說王有發(fā)的老婆死后,王有發(fā)的老媽就把房子拆掉賣了,賣房子的錢都給了前來討要工錢的人,現(xiàn)在王有發(fā)的老媽住在半山腰的一個山洞里。
聽到這里,劉大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連眼淚都笑出來了。想不到這個女人還真會編故事,女人真是個出色的故事家。劉大槐搖了搖頭說:“大姐,請你不要編故事騙我了,要是我沒有猜錯的話,你肯定是王有發(fā)家的親戚,今天碰上你算我倒霉!”劉大槐的話音剛落,女人立即分辯道:“大哥,我真的沒有騙你啊,要不這樣吧,我?guī)闳ヒ娡跤邪l(fā)的老媽……”劉大槐朝前走了幾步,馬上又走了回來,嘿嘿,我今天就是要看看這個女人還會耍啥花招,我要戳穿她的謊言。劉大槐說:“那好吧,請你帶我去見王有發(fā)的老媽!”
女人走前面,劉大槐走后面,兩人沿著凹凸的山路穿過樹林蜿蜒而上。不一會兒,女人就把劉大槐帶到了半山腰的一個山洞前。這時女人把手放在嘴邊做成喇叭狀朝山洞里面喊道:“王婆婆,有人來找你了,你快出來呀?!边@是以前生產(chǎn)隊的時候打的防空洞,洞口邊的巖石已被煙熏得墨黑了。少頃,一位花白頭發(fā)的老人扶著洞壁顫顫巍巍地從洞里走出來了,這時女人上前扶住老人說:“王婆婆,小心一點兒,別跌倒了?!崩先司故莻€瞎子!
女人說:“王婆婆就是因為養(yǎng)了個不爭氣的兒子把眼睛哭瞎了……”老人緊緊抓住女人的手問道:“春秀,是誰來找我???”女人轉(zhuǎn)頭看了劉大槐一眼,劉大槐一步上前握著老人的手說:“王婆婆,是我來找你啊,我叫劉大槐,在你兒子王有發(fā)承包的工地上干活,王有發(fā)這段時間工作很忙,春節(jié)不能回家和你一起過年了,他托我給你帶了50元錢回來過年,請你收下吧?!眲⒋蠡卑焉砩衔┮坏?0元錢摸出來放在了老人的手里,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他會對老人說出這樣的話來。女人的嘴驚成了“O”形。
老人接過錢,頓時老淚縱橫,她喃喃地說:“這錢真是我兒子叫你帶給我的嗎?”劉大槐說:“真的,真的是你兒子叫我?guī)Ыo你的啊,現(xiàn)在你兒子好著呢,從來都不會欠我們一分錢了?!薄皳渫ā币宦?,老人跪在了洞口,仰頭對著藍天白云說:“老天爺,你聽見了嗎?我的兒子變成一個好人了……”見此情景,劉大槐鼻子一酸,一行熱淚奪眶而出。
告別女人和老人,在回家的路上,劉大槐走得很慢很慢,步子如千斤般沉重。本來是想去討要工錢回家過年的,現(xiàn)在連50元錢也沒有了,怎么向張鳳交待呢?從王家溝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了。張鳳正站在院壩邊翹首等待。
“大槐,你去哪兒了,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呢?”張鳳盯著垂頭喪氣的劉大槐問道。劉大槐說:“我閑著沒事,就去村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張鳳有一雙火眼金星,馬上就看出劉大槐是在說謊。在她的一再追問之下,劉大槐只好實話相告。
張鳳聽罷,臉色忽然陰沉了下來,她生氣地說:“大槐,你,你簡直是胡來!你怎么能去找王有發(fā)的老婆要工錢呢?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這工錢你一定得找王有發(fā)要?。 睆堷P是個農(nóng)村女人,她深知一個農(nóng)村女人在家既要種田又要養(yǎng)兒育女和服侍公婆的艱辛。一想到那個住在山洞里和被人逼得尋了短見的兩個可憐的女人,張鳳的眼眶潮濕了。
這時,劉大槐自知理虧,臉上一陣臊紅,他解釋說:“王有發(fā)是個大滑頭,我,我怕他過完年又會耍別的陰謀詭計……”
看著劉大槐那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張鳳又好氣又好笑,她說:“大槐,虧你還是個高中畢業(yè)生呢,我看你還比不上人家小學沒畢業(yè)的陳二狗呀,告訴你吧,我今天下午抽空去陳二狗的家了,聽陳二狗說,他這次回家,已從‘癩子老板手中一分不少地領到了工錢呢?!?/p>
“真的?”劉大槐怔了片刻,忽然嘻嘻地笑了起來,笑得身子都有點兒發(fā)顫。陳二狗是村里出了名的“惡人”,那年王光家的牛不小心吃了他家的幾株菜苗耍賴不賠,他就跑到河邊的堤壩上去尋死覓活地要跳河自盡,嚇得王光趕緊掏錢……從此村人都怕這個不要命的陳二狗了。你想想,像陳二狗這樣的人,如果老板欠了他的工錢,他在城里還不跑到五十層高的樓頂上去往下跳么?!劉大槐在電視上看過有人去跳樓和爬高壓電線桿以死相逼討要工錢的。
張鳳問道:“大槐,你笑啥呀?”
劉大槐這才停住笑說:“鳳,我知道了,你叫我學陳二狗,那么,過完年你讓我去跳樓威脅王有發(fā)還是去綁架王有發(fā)的兒子呢?”
張鳳狠狠地瞪了劉大槐一眼,沒有答話。她的右手在褲子里摸出了一個荷包,她從荷包里摸出了一張紙片來,她把紙片舉到劉大槐的眼前晃動著說:“大槐,陳二狗現(xiàn)在沒有你想像的那么壞了,你知道嗎,他沒有去跳樓也沒有去綁架老板的兒子,他討要工錢走的是正道啊!”劉大槐有些茫然了,說:“陳二狗也會走正道,他走的啥正道呢?”
張鳳把紙片放在了劉大槐的手里。劉大槐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張名片。只見名片上印著——為民律師事務所 康劍雄律師。張鳳說,名片是陳二狗給的,陳二狗的工錢就是康律師幫忙討回的。張鳳告誡劉大槐,從現(xiàn)在開始,不要再去亂折騰了,明天兩個人一起去鎮(zhèn)銀行取些錢出來買年貨,一家人好好過年吧!
劉大槐呆怔了半天,最后總算明白了什么。他把名片當寶貝似的收了起來,并把張鳳緊緊地擁入懷里。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