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昌河

1

在秦村，有許多關(guān)于鐘表的笑話，其中流傳得最廣的一則，和我幺外婆有關(guān)。

那時候我幺外婆還是一個小媳婦。我幺外爺因為惹下了一樁大禍，丟下我幺外婆偷偷離開秦村去“跑灘”了?！芭転倍嗄暌院蠡貋?，我幺外爺說自己現(xiàn)在是伐木廠的工人。誰也不能不相信，他衣著鮮亮，最為關(guān)鍵的是，他手上還戴著一塊亮花花的手表。當(dāng)時我幺外婆對他滿懷怨恨，根本就不想理他。我幺外爺說了幾籮筐甜言蜜語，最后拿出一件東西來，說是送給我幺外婆的。我幺外婆再也把持不住了。那是一塊手表。

衣錦還鄉(xiāng)的我幺外爺，大辦了酒席，請的都是土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秦村的干部，還有一些遠(yuǎn)近有名的頭面人物。所謂夫榮妻貴，我幺外婆當(dāng)即在秦村就身價倍增，她被任命為秦村的婦女干部。村里有人不服，土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說我幺外婆會跳，能唱。那不服的人說，秦村誰個小媳婦老婆子不能唱，不會跳？土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火冒了，從懷里摸出個東西來，說，他男人送我這個，你要是也送一個給我，我給你婆娘也任命一個婦女干部！

那是一塊懷表。

我幺外婆一步登天當(dāng)了婦女干部，那高興勁兒，就別提了。我幺外婆經(jīng)常借著檢查工作之名，在秦村東奔西走，哪里人多，她就往哪里去。她的頭總是昂揚的，腳步總是輕快如飛的，她的衣袖，也總是捋得高高的，手腕上的那塊手表銀光閃爍，隨著她的走動，刺人眼目似的顯擺顯擺的。

有人叫住我幺外婆，畢恭畢敬地請問：“現(xiàn)在幾點啦？”我幺外婆把胳膊伸到人家跟前，說：“你看嘛，你看幾點了嘛！”

我幺外爺送給了我幺外婆手表，卻沒教她怎么認(rèn)！

此后總有人強(qiáng)忍住一臉壞意，裝著恭敬的樣子叫住我幺外婆，請問她“時間”，我幺外婆老是要伸出胳膊，叫人家自己看。等她走過了，后面的人哄堂大笑。

慢慢地我幺外婆知道這是人家在取笑她。也不知道花了多大功夫，她終于學(xué)會了認(rèn)表。但是認(rèn)得很慢，瞅半天，才猶猶豫豫地告訴人家，現(xiàn)在幾點幾刻幾分……

就在前些年，我幺外婆已經(jīng)垂老不堪，她的手腕上還戴著塊表，依舊有人取笑她——怪腔怪調(diào)地問她“現(xiàn)在幾點”。我幺外婆一如往常地抬起手腕，細(xì)瞅半天，然后跟人家說。此刻問的那人已經(jīng)笑得前仰后合。

2

民國三十八年冬月初三——冬至，秦村最大的東家秦少山大老爺六十大壽。

這一天早晨，秦大老爺吃了荷包蛋，喝了銀耳羹，坐在椅子里，兩個長年抬著，身后跟著戴眼睛的管家和捧水煙袋的丫頭，從村頭走到村尾。這是秦村才有的規(guī)矩，每個當(dāng)家男人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地邊看看。別人看地只要一會兒功夫，但是秦少山大老爺卻需要整整一個早晨，因為秦村有一多半土地都是他的。他要去看看莊稼長勢，去看看頭天長年們干活的業(yè)績，再盤算盤算用什么樣的辦法，出多少價錢，將那些土地在年底之前，劃歸自己名下……

剛到大門口，秦大老爺就看見了幾個背槍的人，他以為是兒子回來了。秦大老爺家業(yè)興旺，但是子嗣很薄，娶了好多房太太，卻只養(yǎng)出了一個兒子。秦大少爺原本是個游手好閑的敗家子兒，吃喝嫖賭抽大煙五毒俱全，秦村人背地里都叫他“爛人”。前幾年，秦大少爺偷了一籮筐銀元出去，買了一隊被打散了的土匪，打進(jìn)土鎮(zhèn)，霸占了土鎮(zhèn)公所，成立了土鎮(zhèn)鄉(xiāng)勇隊。隨后，秦大少爺帶著他的鄉(xiāng)勇隊，開赴秦村，斃了看門的家丁，將他爹的錢倉洗劫一空。秦大老爺氣得口吐鮮血，大病一場。秦大少爺拿著那些銀元，沒去賭，沒去嫖，他全用來招兵買馬，購置槍炮，然后將愛城的團(tuán)防司令趕跑，自封司令。去年，上面下了命令，正式委任秦大少爺為“愛城剿共總司令”。

兒子做了大官，有出息了，秦大老爺雖然覺得欣慰，但還是覺得心頭老大不舒服的。直到去年年底，秦大少爺趕著幾輛馬車，帶著一隊人馬威風(fēng)八面地回到老家。當(dāng)時可把秦大老爺嚇得不淺，他以為兒子又是來搶他的錢倉，于是提了一支短槍擋在門口，把槍口抵在自己腦門上，揚言要死在兒子面前。秦大少爺也不說話，掀開馬車上的蓋布，秦大老爺只覺得眼前一陣白光閃亮——馬車上全是一籮筐一籮筐的銀元。

秦大老爺花了整整三天時間，才數(shù)清楚究竟有多少銀元，也才明白自己的這個“敗家子兒”現(xiàn)在的本事究竟有多大！

秦大少爺沒有回來，來了個副官。副官告訴秦大老爺，說總司令現(xiàn)在事務(wù)相當(dāng)緊急，繁重，國事當(dāng)先嘛，沒辦法親自回來為他做壽，但是派他送回來了個貴重的禮物。

那個禮物擺在堂屋正中，高高大大，被一塊紅綢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副官招招手，來了幾個背槍的，幾個人七手八腳將那紅綢扯下來，是一座鐘。突然鐘發(fā)出響亮的“當(dāng)當(dāng)”聲，將秦大老爺唬了一跳。

“這可是前清皇帝使用的東西，總司令花了五千個銀元買的！”副官上前拍拍鐘。

“給我送鐘？”秦大老爺喃喃地說。

“除了送的這個鐘，總司令還有東西！”副官招招手，幾個背槍的人取下身上的槍，從外面像抱劈柴一樣，抱過來一大捆一大捆的槍支。“總司令說了，請您老人家把秦村和秦村四鄰的人組織起來，組織成一支隊伍，到時候他會派人回來訓(xùn)練的?！?/p>

“我要隊伍干什么？”秦大老爺瞥了一眼副官，不悅地說，“你把這些東西給他弄回去，我不要，我不打人……”

副官把槍支帶回去了，那座巨大的鐘留下了。

響亮的鐘聲不時在秦大老爺?shù)拇笳豪镯懫穑恳宦暥枷褚挥浫^，敲在秦大老爺?shù)男母C里，敲得他隱隱疼痛，敲得他心慌意亂。

“給我送鐘……”秦大老爺喃喃念著，不幾日就病倒了。死的那日，槍炮聲由遠(yuǎn)漸近。秦大老爺問大少爺為什么還沒回來，這外面的槍炮聲是怎么回事，沒有誰告訴他，他的身邊除了一個啞巴奴仆，再沒其他人，都逃命去了。

“送鐘（終）……都完了?！鼻卮罄蠣攪@息一聲，咽了氣。

槍炮聲是追擊秦大少爺?shù)摹Ｋ€沒跑到秦村村口，就被打死了。

3

分浮財那天，羅長年起來晚了。

羅長年大名羅兆年，雖然年過四十，卻是秦村有名的“二流子”。他給秦大老爺家扛過活，給五道河村的趙大善人幫過工，還為人放過牛，看過山林，但是時間都不長，結(jié)局也都一樣，不是被趕出來的，就是被打出來的；因為他懶，懶不說，還偷，偷不說，還老是招惹那些小媳婦老婆子……

其實羅長年本來是應(yīng)該有很好的生活的，他曾經(jīng)是秦村為數(shù)不多的自耕農(nóng)之一，他爹死的時候，留給了他一罐子銀元，還有幾畝肥沃的祖地。那時候有很多人家都愿意把閨女嫁給他，但是羅長年偏偏喜歡上了秦大老爺家的丫頭秋棠。秋棠似乎也對羅長年有意思，老是給他好看的眼神。有一年冬天，羅長年翻過秦大老爺家的院墻去會秋棠，會了，得了便宜。得了便宜就該好好離開唄，臨走的時候這家伙偏偏鉆進(jìn)了秦大老爺家的錢倉，還說自己是走錯路了。

“走錯路了？”秦大老爺從他的褲襠里拽出個口袋，一抖，“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落出許多銀元來?！斑@叫走錯路了？”

羅長年沒有話語。

秦大老爺叫人將羅長年剝得精精光光，捆粽子似的捆在門口的石獅子上，叫秋棠站在他旁邊，“侍候”他，給他“喂水喝”。起初秋棠不愿意，秦大老爺說不愿意沒關(guān)系，立馬給你賣到窯子里去。秋棠嚇得趕緊依從了。

秋棠拿著把木瓢，左邊是滿滿兩桶剛從井里打起來的水，右邊是捆綁在石獅子上的羅長年。秋棠說：“喝水吧?！绷_長年凍得渾身直哆嗦，直搖頭。秦大老爺說：“他不喝你就給他從頭上澆下去！”秋棠只得照做，把一瓢冷水從頭澆下去，羅長年被火燙了似的“嗷嗷”直叫喚。等到秋棠再次把瓢遞到他嘴邊時，他不敢再搖頭了。

羅長年喝了一肚皮水，實在喝不下去了。喝不下去就得挨澆，從頭到腳，羅長年的身上起滿了冰渣子，一張嘴，就有水往外冒。

奄奄一息的羅長年翻著白眼問秦大老爺，怎么才肯饒了他。

就這樣，羅長年祖?zhèn)飨聛淼膸桩€肥沃的土地，劃歸了秦大老爺，他由一個殷實的自耕農(nóng)，變成了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

盡管后來羅長年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上了秦大老爺?shù)漠?dāng)，但誰也不肯相信他。翻院墻和人家的丫頭偷情這是事實，鉆進(jìn)人家錢倉里把銀元塞進(jìn)自己褲襠里，那也是事實。羅長年被大家公認(rèn)為“不是好東西”，是“瘟神”，是“二流子”……

“不是好東西就不是好東西！”羅長年索性破罐子破摔，偷雞摸狗，抓吃騙拿賒，什么事壞就專挑那些壞事干。起初還有人請他幫忙干點兒事，混個肚皮飽，后來隨著他壞事越做越多，“二流子”的名聲越來越大，再沒人愿意給他一碗餿稀飯吃，眼見日子再也沒辦法混下去，解放了。

頭天晚上偷了人家一只雞，等到弄到嘴里，天都蒙蒙亮了。等到羅長年跑到秦大老爺家的深宅大院，什么東西都分完了。

“秦村誰還有我窮？誰還有我貧？怎么不給我留點兒?。俊绷_長年找到工作組的人，大吼大叫。

“你也應(yīng)該早點兒起來嘛！”工作組的人看著羅長年兩泡眼屎，說，“你自己瞧瞧去，看著什么中意，就拿去！”

羅長年東瞅瞅西瞅瞅，屋子里空空蕩蕩，連泡菜壇子都被分光了，他哭喪著臉，正準(zhǔn)備空手而歸的時候，有人叫住了他，“咳，羅長年，這不是還有個東西么？”

是座鐘。那人抱著一只裝油的缽缽，踢踢那巨大的座鐘，嬉笑說：“你把這東西搬回去，今后就不會起晚了！”

這時那座鐘發(fā)出“當(dāng)當(dāng)”的響聲。

羅長年把那巨大的座鐘搬回去的當(dāng)晚，鐘就停了，不再“噠噠”的響，里面吊著的東西也不再擺動了。

“死了？”羅長年看著鐘，憤恨地罵道，“剛才都還是活的，怎么搬回來就死了呢？未必這鐘也會狗眼看人低？”

4

搞合作社的時候，羅長年是秦村最積極的人。其實都知道他打的如意算盤，瞧瞧他的那些田地就知道了，里面郁郁蔥蔥，生長得很是旺盛，但都是野草，不是莊稼。人家干活他睡覺，又懶又貪又愛占小便宜，原來搞互助組的時候都沒有人愿意跟他合伙，但是現(xiàn)在搞合作社，卻由不得大家了。

羅長年的積極得到了土鎮(zhèn)來的工作組干部的表揚，表揚要求大家都要向他學(xué)習(xí)?；盍诉@么多年，第一次受到人家肯定，羅長年高興得熱淚滾滾。但是他很快受得到了批評。有人向工作組反映了羅長年的“問題”，說：“如果不把羅長年趕出合作社的話，我們就不參加?！币粋€人這樣說也就罷了，偏偏很多人向工作組反映。工作組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嚴(yán)重性，他們決定應(yīng)該召開一個大會，將羅長年好好批斗批斗，一來希望起到“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效果，二來也算是向群眾表明個態(tài)度。

情況匯報到土鎮(zhèn)，土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認(rèn)為必須要先把事情搞清楚，要摸清楚羅長年究竟是不是“二流子”。

這個領(lǐng)導(dǎo)決定親自下去調(diào)查調(diào)查。

領(lǐng)導(dǎo)來到的時候，羅長年還躺在床上睡大覺。他揉著滿是眼屎的眼睛，迷迷瞪瞪地看著領(lǐng)導(dǎo)，還不住打哈欠。

“這房子怎么這么破??？”領(lǐng)導(dǎo)問。

“沒……沒錢翻蓋……啊——哈——”羅長年又打了個哈欠，見旁邊大家的表情有些難看，慌忙捂住嘴巴。

“大家都在外面干活，你怎么睡覺？”領(lǐng)導(dǎo)問。

“啊——哈——”哈欠沒捂住，羅長年又打了一個，吞吞吐吐地說，“我病了。”

“病了？什么病？”領(lǐng)導(dǎo)問。

“懶??！”旁邊工作組的人憤恨地說。

“我看他不是懶病?！鳖I(lǐng)導(dǎo)說，“是思想上的病，是認(rèn)識上的病，是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好逸惡勞的病，這病不輕啊，應(yīng)該好好治治！”

工作組的人明白了領(lǐng)導(dǎo)的指示，馬上分派隨同的村干部，趕緊去布置會場，再叫幾個人來，帶上繩索。

“布置會場干什么？帶繩索來干什么？”羅長年從大家的神色上，似乎明白了即將要發(fā)生什么事，嚇住了，哈欠沒有了，驚惶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很快來了幾個人，背著槍，帶著繩索。

領(lǐng)導(dǎo)擺擺手，示意大家別忙。

領(lǐng)導(dǎo)這時候正被破屋子里的一件東西迷住了，這個東西就是當(dāng)年分浮財?shù)臅r候，羅長年費了好大力氣搬回來的座鐘，現(xiàn)在上面滿是灰塵和蜘蛛網(wǎng)。領(lǐng)導(dǎo)左看右看，還叫那幾個背槍拿繩索的幫忙把它抬到外面，親手打掃了上面的灰塵和蜘蛛網(wǎng)，拍拍手，叫過羅長年，問他愿不愿意把這鐘送給自己。

“您喜歡，您就拿去吧?！绷_長年點頭哈腰地說，“反正壞了?！?/p>

“那我就不客氣了?！鳖I(lǐng)導(dǎo)說，“不過我也不虧你，我會送給你個東西的?！?/p>

“東西我就不要了?！绷_長年指指那些背槍的和拿繩索的，哆嗦著說，“您別叫他們捆我就行了，我知道我錯了，我改！”

“知道改就好！”領(lǐng)導(dǎo)跟大家說，“就不批斗他了，讓他自己好好改正！”

“原來真的是要批斗自己？”羅長年嚇出了一身冷汗，他萬分感激地看看領(lǐng)導(dǎo)，又看看鐘。其實真應(yīng)該感謝的，還是鐘，還是自己，如果當(dāng)年分浮財?shù)臅r候自己起得早拿了別的什么東西而沒有拿這座鐘，自己今天就完了。

領(lǐng)導(dǎo)在那座鐘上面鼓搗了兩下，那里面吊著的東西擺動起來，發(fā)出“噠噠”的脆響?！肮啡盏?，真是狗眼看人低！”羅長年在心里暗暗罵道。

那幾個背槍的人用繩索捆綁好鐘，找來杠子，抬著，晃晃悠悠地跟在領(lǐng)導(dǎo)身后，隨著“噠噠”的鐘擺聲，步調(diào)一致地去了土鎮(zhèn)。

5

土鎮(zhèn)成立人民公社的第二年，那位領(lǐng)導(dǎo)就調(diào)走了。走之前，那位領(lǐng)導(dǎo)專門到秦村看望了羅長年，并且送了他一樣?xùn)|西——鬧鐘。

和那離開秦村去了土鎮(zhèn)的巨大的座鐘相比，這個鬧鐘只算得上是它的孫子——只有碗口大。

羅長年心里很不是個滋味，心想你送點兒別的不好么！怎么送個鐘來？

領(lǐng)導(dǎo)叫了羅長年過來，教他怎么使用這個鬧鐘：“這后面的這個把兒，是調(diào)時間的；這個把兒，是上條的，你要每天將它拎飽滿了，這樣走起時間來才有力氣；這個把兒，是定鬧鐘的，你早上六點起床，就定五點半，多半個鐘頭你好穿衣裳，洗臉，時間一到，它就會自動敲響鈴鐺。”

領(lǐng)導(dǎo)專門來給羅長年送鐘，大家都圍過來看熱鬧。誰也沒見過這么小的鐘，都很稀罕。

“你們出工收工，沒有時間怎么敲鐘？”領(lǐng)導(dǎo)問秦村的干部。

“看太陽唄！”干部說。

“要是那天不出太陽呢？”領(lǐng)導(dǎo)問。

“不出太陽就估摸唄！”干部說。

“這樣不好，容易估摸錯?！鳖I(lǐng)導(dǎo)說。

“就是容易估摸錯。”干部訕笑說，“要是有這么一個鐘就好了，就有時間了?！?/p>

“是啊，有個鐘就好了?！鳖I(lǐng)導(dǎo)看看羅長年說，“這樣吧，你們就叫他當(dāng)敲鐘的吧！”

就這樣，羅長年當(dāng)了秦村的敲鐘人。

掛在村中央大槐樹上的那口鐘，是秦大老爺?shù)牡T造的，聲音洪亮，輕輕一敲，整個村子的人都聽得見。

每天天剛蒙蒙亮，羅長年就提著鐘出了門，一路小跑來到大槐樹下，“當(dāng)當(dāng)”地敲響大鐘。聽到鐘聲，猶如戰(zhàn)士聽到?jīng)_鋒的號角，大家陸陸續(xù)續(xù)出了門，來到大槐樹下集合，聽候干部對他們這一天的勞動安排。兩個鐘頭后，羅長年再次敲響大鐘，號召大家回家吃早飯。早飯吃了，鐘聲再次響起，大家就再出門，干到中午，等候鐘聲敲響，好回家做飯……

說來奇怪，自從當(dāng)了敲鐘人，羅長年整個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他不再睡懶覺，有時候還和大家一起下地，不過干不了多久，因為他得去敲鐘。關(guān)鍵是他不再小偷小摸，不再占小便宜，也不去招惹那些小媳婦老婆子，他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走路說話都有了和干部一樣的做派。

比如說他走路吧。他原來走路的時候，兩手老是袖著，腰板勾著，兩眼東瞟一下西瞟一下。但是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他腰板挺得筆直，雙手背在背后，目不斜視，有人發(fā)現(xiàn)他走路的步子，竟然是正正方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陌俗植健?/p>

再比如說話吧。他原來說話總是嘻嘻哈哈，滿嘴二流子話。但是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說話不茍言笑，語速很慢，聲音在出口的時候，似乎要先在喉嚨里壯大一下，以便說出來的時候顯得洪亮、準(zhǔn)確，而且他還會使用“啊”“嗯”“哈”“哼”之類的語氣詞，說話的時候加上這些字眼，就成了典型的官腔。

其實往深里研究，叫羅長年如此大變化的，并不是他敲鐘人的身份，而是那個會自動敲響鈴鐺的鬧鐘。鬧鐘叫秦村的干部群眾有了準(zhǔn)確的出工收工時間，從此不再因為出門早了坐在田埂上等天亮，也不再因為估摸錯了時間叫人餓得頭暈眼花。這是個很嚴(yán)重的問題。此前都是干部敲鐘，偏偏遇著沒有太陽，是不是該收工了，干部只得靠自己肚皮是不是餓了來估摸。干部吃的是干飯，群眾吃的是稀飯，干部肚皮還瓷實，群眾早餓得肚子咕嚕咕嚕直叫喚了。等到干部也餓了，喊敲鐘收工，群眾已經(jīng)餓得邁不動腳步了?，F(xiàn)在這些情況都改變了，有了羅長年當(dāng)敲鐘人的秦村，或者叫有了鬧鐘的秦村，大家的生活從此變得有了規(guī)律。

一年四季，羅長年的褲帶上老是拴著兩樣?xùn)|西，一樣是一條干凈柔軟的毛巾，這是他專門去土鎮(zhèn)買的，另一樣就是那碗口大的鬧鐘。一旦沒事，羅長年就先從褲帶上取下毛巾，再取下鬧鐘，仔細(xì)地擦拭著，容不得上面有一點兒塵埃。

鬧鐘在屁股上一拍一拍的，發(fā)出清脆的“滴答”聲，毛巾宛如飄揚的旗幟，他挺直腰板，雙手后背，好比那昂揚的英雄，羅長年最喜歡這個樣子在村子里轉(zhuǎn)悠。凡是路遇的人，沒有誰不向他投來敬仰而羨慕的眼神。在轉(zhuǎn)悠的路程中，總是有干活的人想方設(shè)法跟他打招呼，套近乎，不叫他“羅長年”，而叫他“羅兆年大叔”或“羅兆年大爺”或“兆年叔”“兆年伯”“兆年爺”，也總是以問“現(xiàn)在幾點鐘了”開頭，等閑扯一陣過來，再以問“現(xiàn)在又是幾點鐘了”結(jié)束。

這一天，有個在路邊打豬草的小媳婦叫住了他。還沒叫他之前，羅長年就注意上了她。小媳婦很俊俏，從扎的紅頭繩來看，似乎才過門不久?！斑@是誰家的小媳婦呢？好面熟啊。”羅長年心想，“她怎么這么像一個人呢？那個人是誰呢？我怎么想不起來了呢？”

“現(xiàn)在幾點了？”小媳婦看看羅長年腰板上那像面鏡子似的鬧鐘，怯怯地問道。

“你娘是不是叫秋棠？”羅長年終于想起了那個人是誰了，“如果你娘叫秋棠，你就是我的女兒！”

“你說什么?。俊毙∠眿D臉緋紅，背上背簍慌忙要走。

“你娘是不是叫秋棠呢？她現(xiàn)在在哪里呢？”羅長年尾隨在小媳婦身后，嘀嘀咕咕地說著他和秋棠的往事。

“我娘早死了！”小媳婦惱怒了，回頭瞪著羅長年。

“你娘死啦？怎么死的？”羅長年激動地說，“當(dāng)年她被賣出秦家的時候我見過她一面，她說她懷了我的孩子?？?，后來我到處找，到處找啊……”

小媳婦氣得直跺腳，說：“你胡說什么?。∧愫f什么??！”

“我沒胡說，你看你眼睛長得跟你娘一模一樣，還有臉蛋，還有鼻子，但是嘴巴就像我了，下巴也像……”羅長年說著要上前去摸小媳婦的臉蛋。小媳婦一聲尖叫，一掌將他打翻在地，丟了背簍就跑，邊跑邊喊：“有壞人，有壞人……”

羅長年爬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鬧鐘摔壞了沒有。

摔壞了，不走了，也不響了。

“死啦？”羅長年慌了神。

6

羅長年先去了張端公那里。張端公是秦村公認(rèn)的聰明人，會看陰地，會算命，懂五行八卦，關(guān)鍵是他有個羅盤，里面有刻度，也有指針。

張端公拿著鬧鐘看了看，搖搖頭，建議羅長年最好拿到土鎮(zhèn)去，說土鎮(zhèn)人多，自然有高人懂得怎么修理。

羅長年找到干部，說鬧鐘壞了。

“壞就壞了吧，未必還有錢去買？” 干部說。

“那怎么成？沒有時間，不就亂套了么？”羅長年說。

“以前沒有時間，不是也照樣過來了么？”干部說。

“我去找人修修?！绷_長年說。

“行。”干部看看羅長年，說，“就這樣吧，我敲鐘去了！”

羅長年連夜去了土鎮(zhèn)，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把鬧鐘拴在褲腰上，而是裝進(jìn)一只口袋里，再用衣裳包裹著，小心翼翼地抱在懷里。

趕到土鎮(zhèn)，已經(jīng)深夜。深夜的土鎮(zhèn)，寂靜無聲。羅長年蜷縮在街邊，好不容易盼到了天亮。羅長年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個拉糞水的，他去問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人是個聾子。過了許久，才等到第二個人，這個人連鬧鐘都沒見過。等到中午，羅長年幾乎將土鎮(zhèn)的人問了個遍，也沒打聽到土鎮(zhèn)誰會修鬧鐘。

“你最好去愛城?！币粋€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跟羅長年說，“愛城戲園子旁邊的百貨公司里，有個修鐘表的。”

得到指點，羅長年不敢含糊，匆忙往愛城趕。等趕到愛城的時候，已經(jīng)又是深夜了。羅長年蜷縮在百貨公司的街沿上，又累又餓，還冷。盼啊盼啊，好不容易盼到了天亮，盼到了百貨公司的門終于打開了。

百貨公司的人告訴羅長年，修鐘表的師傅患了闌尾炎，正在醫(yī)院里躺著呢。

羅長年去了醫(yī)院，打聽到了那鐘表師傅的病房。

“有什么事么？”鐘表師傅看著羅長年，羅長年雙眼深陷，一臉病容。

“你是鐘表師傅么？”羅長年問。

“啊，是。”鐘表師傅點點頭。

羅長年舒緩了口氣，他打開衣裳，再打開口袋，從里面取出那個鬧鐘來。鐘表師傅臉色大變：“你什么意思？”

“沒、沒其他的意思……”羅長年餓得頭暈眼花，見鐘表師傅動怒了，嚇得言語都不順了。

“我的傷口正發(fā)炎呢，你給送個鐘來！還沒其他的意思？”鐘表師傅憤恨地叫道，“快給我滾出去！”

羅長年站著不動。

“叫你滾出去！”鐘表師傅吼道，吼了過后，捂著傷口哼哼唧唧直呻吟。

這時候來了醫(yī)生，問明白了究竟怎么回事。聽了羅長年訴說了原由，鐘表師傅的怒氣也消了，他告訴羅長年，自己現(xiàn)在沒辦法修理，動不得。他建議羅長年把鬧鐘留下，過些日子等他身體康復(fù)，修好了再來取。羅長年不干。羅長年不干的原因是現(xiàn)在村里等著急用，還有一個原因他沒敢說出來，他擔(dān)心鐘表師傅會死。也不知道是著急，還是因為太餓，羅長年直冒冷汗。見羅長年一頭汗水，醫(yī)生叫他別急，說愛城還有一個鐘表師傅。

根據(jù)醫(yī)生的指點，羅長年很輕松就找到了那個鐘表師傅。鐘表師傅也不說話，從羅長年手里接過鬧鐘就修理起來。他的手腳很麻利，只一會兒功夫，鬧鐘就發(fā)出了“滴答”聲，開始走動了，他又定了個鬧鈴，定完后看著，只眨巴眼功夫，鬧鐘就響起來，“叮鈴鈴”，聲音似乎比以前更清脆，更響亮了。

羅長年感激的心情就別提了，他恨不得給鐘表師傅跪下來磕上幾個響頭。但是鐘表師傅卻并不把鬧鐘還給他，他放在一邊，忙著修另外一個鐘。羅長年猶豫片刻，伸手去拿。鐘表師傅一把摁住他的手，目光熠熠地看著他。

“干什么？”羅長年說，“這是我的鐘。”

“錢？”鐘表師傅說。

“錢……”羅長年縮回了手，他這才記得還應(yīng)該付修理費的。但是身上哪有錢呢，要是有錢，自己也不會餓得心虛氣短頭暈眼花渾身冒冷汗。

鐘表師傅見羅長年縮回了手，又埋頭修理起來。

“領(lǐng)導(dǎo)送的……秦村的……鐘……沒錢……修理……”饑餓中的羅長年突然感覺自己的舌頭大了，脖子硬了，腦袋暈乎了，費了好大的勁兒也沒把事情說明白。

還是鐘表師傅幫了他的忙，他停下手里的活計，問：“沒錢？”

羅長年搖搖頭，猛然覺得錯了，他使勁兒咬了一下舌頭，疼痛讓自己清醒了許多，慌忙點點頭。

“想要賒在這里？以后來補(bǔ)？”鐘表師傅問。

羅長年點點頭。

鐘表師傅搖搖頭，說：“不行。”

鬧鐘就擱在那里，“滴答滴答”地走著，每一下都很有力氣。鐘表師傅看看那只鬧鐘上的時間，開始收拾起東西來，他要下班了，要回家了。

羅長年兩條腿晃晃悠悠，真的跪下了。這一下把鐘表師傅嚇得跳起老高說：“你這是干什么呢，不就沒錢么？用得著下跪么？”鐘表師傅叫著嚷著，忙上前把羅長年往起拉扯……

7

小媳婦的丈夫聽了小媳婦的哭訴后，四處找羅長年，他要狠狠揍這個家伙一頓。找遍了整個秦村他也沒找到，他還以為羅長年躲起來了，村里的干部提醒他說，羅長年可能去土鎮(zhèn)修理鐘去了。

小媳婦的丈夫時刻注意著村頭的公路，總是不見羅長年的身影。

這天早晨，小媳婦的丈夫剛走出家門，就看見羅長年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出現(xiàn)在村頭，懷里抱著個亮晃晃的東西，應(yīng)該是那個鬧鐘。

從愛城到秦村，羅長年走了一個晚上。他又困又累又餓，好幾次都差點兒癱倒地上，但是都被他堅強(qiáng)地挺住了。想著準(zhǔn)確而悅耳的鐘聲又將在秦村的上空響起，人們在聽到鐘聲后，魚兒一樣一群一群地出門，回家；想著自己又將腰懸鬧鐘，隨著“滴答”聲，邁著有節(jié)奏的步伐，在秦村驕傲自得地上上下下，接受大家敬仰而羨慕的目光……幸福和快樂就像潮水一樣，在羅長年的心里一波一波地涌動。

“狗日的羅長年！”

羅長年停住腳，心想這是哪個冒失鬼這么叫喊自己?。克脸鰬牙锏聂[鐘，“滴答”聲在清涼的早晨清脆地響著，他希望這聲音能提醒那個冒失鬼，叫他看清楚站在面前的是誰，叫他明白應(yīng)該怎么稱呼自己……

“狗日的羅長年！”那個冒失鬼走到羅長年跟前，他手里拎著一根扁擔(dān)?！拔医心愫f八道，我叫你調(diào)戲我老婆！”

羅長年還沒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個冒失鬼手里的扁擔(dān)突然飛舞起來，準(zhǔn)確地?fù)糁辛肆_長年手里的鬧鐘。鬧鐘如同一枚炸彈，“轟”地爆炸開來，零件彈片似的四處飛濺。羅長年呆了片刻，看看散落得到處都是的鬧鐘的零件，身子一挺，筆直地往后倒去，倒在一片柔軟的草地上，抽搐了兩下就死了。

那個冒失鬼不住地向人家申明，自己只打了一扁擔(dān)，但打的是鬧鐘，絕對沒碰羅長年一指頭。既然沒碰羅長年，他怎么會死呢？

冒失鬼被抓了起來。

后來愛城來了法醫(yī)，檢驗的結(jié)果證明那個冒失鬼沒有說謊，他的確沒有碰羅長年一指頭。

既然沒碰他，就沒冒失鬼的事。可能是受了驚嚇，冒失鬼被放出來的當(dāng)天晚上就跑了。第二天一大早，人們就看見一個扎著紅頭繩的小媳婦到處尋找她的丈夫，她的啼哭聲如同鐘聲一樣清脆響亮。

說到這里，大家可能也都明白了，那個小媳婦就是我幺外婆，那個冒失鬼就是我幺外爺。

8

我幺外爺?shù)耐诵莨べY非常高，但是他的晚年很不快樂，因為他先是罹患了腦血栓，接著又是糖尿病。晚年的我幺外爺，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醫(yī)院里度過的。這一年初秋，他的身體狀況很不錯，心情也很好，他提出要回老家秦村住一段時間，我的舅舅們姨娘們在和醫(yī)生進(jìn)行長時間的商談后，同意了他的這個決定。

我的舅舅們和姨娘們原本是要請一個懂護(hù)理的人隨同他們?nèi)デ卮逭疹櫸溢弁鉅?，但是我幺外爺不愿意，說有我幺外婆照顧他就行了。

醫(yī)生們開出了很多藥物，其中幾種對于我幺外爺?shù)牟∏槭怯刑貏e療效的。

“你的時間準(zhǔn)么？”醫(yī)生看看我幺外婆手腕上亮堂堂的手表。

“準(zhǔn)?！蔽溢弁馄耪f。

“好！”醫(yī)生說，“你要按時給他服藥，四個鐘頭一次，不能提前，也不能延后，必須四個鐘頭一次！”

“嗯，記得了?！蔽溢弁馄耪f。

一個月后，我幺外爺死了。

“好端端的怎么會死？”我的舅舅們姨娘們涌回了秦村，他們以為問題出在醫(yī)生開的藥品上。我幺外婆坐在那里抹干凈眼淚，擦干凈鼻涕，告訴他們別去找醫(yī)生麻煩，問題可能出在她的身上。說著我幺外婆抬起手腕，指著表針，再指著某處的刻度，問我的舅舅們姨娘們從這里到那里算幾個鐘頭，我的舅舅們姨娘們異口同聲地說：“三個鐘頭啊，怎么啦？”

我幺外婆嚎啕大哭起來，她的啼哭聲和當(dāng)年一樣清脆響亮。

原來我幺外婆認(rèn)表的時候，從表針?biāo)嫉目潭乳_始，本來該是三個鐘頭的，她認(rèn)成了四個鐘頭……

這事一直被大家捂著。但是我母親卻對此事有異議，她認(rèn)為我幺外婆是認(rèn)識表的。

“難道是她故意搞錯的？”我問。

“不清楚。”母親看著我，似笑非笑。

（責(zé)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