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平
年初一,我只打出一個祝福電話,那就是給韓樺。她在北京人民醫(yī)院的病床上,病魔正殘忍地吞噬著她的身心,她是剛剛昏迷了一天才緩過來的。她女兒告訴是我來的電話,她堅持著接過手機。
我說:“給你拜年,祝福你好起來?!?/p>
她已經(jīng)說不成句:“啊……啊……我就是折騰。”
我可以想象她的痛苦,不敢多說:“你一定要有信心,一定堅持。”
她留給我最后的聲音是硬挺出來的:“嗯……堅持……”那聲音竟還是平日般清亮亮地好聽。
她答應(yīng)我堅持,是一個把希望保留到最后的人。
我收了電話,枯坐良久。一個春節(jié)每時每刻地想著她,卻沒有膽量去撥打13848806795這個在我的手里老玉一般熟稔的號碼了。
我和韓樺相識是在她作為我的頂頭上司剛剛上任之時,女友敏和她在路上迎面與我相遇,于是敏介紹我們認(rèn)識,她很熱情,我卻連腳也沒停下來,顯得過于木訥。一來二去,我發(fā)現(xiàn)她并未簡單地把我當(dāng)作下屬,給我的是對一個文人的厚愛。她對《駿馬》期刊和文聯(lián)事業(yè)的幫助,也遠(yuǎn)遠(yuǎn)超出崗位責(zé)任,這種支持無論她后來走到哪里都未停止給予。十五年彈指一揮間,歲月像一條流淌的河。我們兩個人通的電話也像一條河一樣從未斷過,源頭是彼此的心。她忙,我也總被事情套牢,見面的機會一年比一年少。但只要她偶閑,或者我有空,都會心有靈犀一般地她撥我,我撥她。于是開始享受脫口而出,享受慷慨陳詞,享受信馬由韁。誰能想到我們的最終分別,也是在電話里,苦的是彼此欲言不能,欲罷不忍!
噩耗傳來,正值呼倫貝爾2009年人代會開幕式散場,我仿佛腳踩在棉絮上一般走出政府禮堂,劈面而來的天空空曠純藍(lán),寒風(fēng)把陽光旋轉(zhuǎn)成無數(shù)刺骨的刀片,傷我的心。冰雪依然,只是那路邊黛色的樹下,堆積的白雪氤氳著迷惘的灰色。呼倫貝爾的每一個春天都是這樣來臨的,這一回不同的是,世上沒有韓樺了。
那個熱愛春天的人,那個每一天都滿懷欣喜地沉醉在春的呼喚中的人,那個活生生地把美的信念融化在每一個生活細(xì)節(jié)里,布置在如詩如畫的講述中四處傳播的人,在春天里走了,消失在最后一個夢鄉(xiāng)里。
在2006年,她跟我說過好幾次,不知道為什么又感冒了,低燒,沒勁兒。我說,可能是免疫力下降,你得抓緊查一查。
她后來到市醫(yī)院和北京的大醫(yī)院做了檢查,可是由于匆忙沒有檢查徹底,不是有上級的計生檢查組馬上要來,就是忙著去開會。她平日做什么都不甘居人后,把工作看得最重要。她說:“一票否決啊,不能因為我沒做好,拖呼倫貝爾的后腿。就這么忙乎,還不知道哪會兒給查出漏洞來呢?!睘榱藢懽?,我曾跟她一道下鄉(xiāng)檢查,她帶領(lǐng)干部們挨門挨戶地毯式排查,一個人一個人地考查其計生知識,不管酷暑嚴(yán)寒。在全自治區(qū)計生工作排名中,呼倫貝爾向前移動兩位,這是她永遠(yuǎn)的慰藉。市委書記評價她,為呼倫貝爾的計生工作殫精竭慮。我知道她的不易。
認(rèn)識韓樺十五年,沒聽她說過這樣的話,明天大禮拜,好好睡一覺兒。她總是早早列出了日程表,工作、親人、孩子、朋友、家務(wù),事無巨細(xì),事必躬親。
我的觀點是:完美就是不完美,人應(yīng)該學(xué)會放棄。
她卻永不言敗,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偸钦f,我這人不能閑著,一忙乎起來什么病都沒了。壞就壞在這種精神轉(zhuǎn)移法上。2006年,她身體時好時壞,一拖再拖,拖到2007年冬季。我勸她豁上一段時間,到北京住院治療。她說,這回我可得去了,再不去撐不住了,考核完就走。沒想到不等赴京,人先就病倒,住進(jìn)了市醫(yī)院。
韓樺在北京人民醫(yī)院住了一年多,熬過了兩個春節(jié)。以她的多思敏悟想到的事情一定很多很多,可是無論是在我看望她時,還是在我們頻頻的通話中,她沒有讓我感到她的軟弱和崩潰。
打開口罩,我看見她的口腔潰爛到無以言狀,喝水只能用吸管慢慢吸一點兒,特別遭罪。這時,她還用手撫摸著我胸前的絲巾說,顏色這么好,啥時候買的……后來她說,你走吧,這地方留不得。我在走出門的那一刻,轉(zhuǎn)身看她,發(fā)現(xiàn)她也正殷殷地看著我,那目光充滿別情卻透著堅毅。
人在友誼之中,彼此會有一種不自覺的定位。韓樺自然有許多不同意義上的朋友,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她成為一個激情的講述者,我常常是一個靜靜的傾聽者,雖然我也會和她激辯某個問題,但我終不肯把自己的感覺抽絲一般一層層剝開,露出無情的否認(rèn),我不想究其理,我們都不能過于形而上,我習(xí)慣了她的籠罩。我的傾聽加重了她在我面前的成熟,她給我講述弟弟之死,拋下一對兒女;講述小姑巴曉梅絕塵的美麗凋零,在死神來臨時,還鎮(zhèn)定地囑托朋友要什么樣的純棉葬服,請求領(lǐng)導(dǎo)把愛人調(diào)回他的父母身邊;講述母親的病況、妹妹的病況的時候,那種冷靜客觀,完全像一個飽經(jīng)歷練的全視角小說家。我于是誤讀了她的內(nèi)心,仿佛韓樺就應(yīng)該堅韌,就應(yīng)該成熟,自然會把一切看淡,永遠(yuǎn)從容。
有一回,一個朋友告訴我,講起弟弟的死,她也是泣不成聲。我甚至有些吃驚。
她在電話里說,我是血液里的粒細(xì)胞惡變了,一如從前的平靜,口氣像講別人的事情,我語塞,不知該怎樣安慰她。她說旁邊病床上剛剛死了個孩子,不大,太可憐了,也是血液的事;又說,你看大家多好,我卻病成這樣兒……
我說,你多么豁達(dá)一個人啊,一定能堅持闖過這一關(guān)。她復(fù)又振作起來,我還行,能挺,告訴姐妹們別惦記……于是話題轉(zhuǎn)移,誰誰唱得好聽,誰誰特別能干……
韓樺別已矣!我心長凄凄!
悔的是我不應(yīng)老是勸她撐著剛強,反正是死,由著性子讓她放聲大哭一場又有何妨!悔的是,嘴硬的我,從未叫過她一聲姐姐。
韓樺的死,緣于她的身體基礎(chǔ),緣于她長時間地身心負(fù)重,更是命運使然。
這是她愛唱的歌:
我不想說再見,相見時難別亦難……
老朋友請你干一杯,為過去的好時光……
天邊有一對雙星,那是我夢中的眼睛……
……
音樂總是優(yōu)雅而哀傷,歌詞深埋著離別的讖語。
有這樣三件事情,是韓樺給我講過三遍不止的。
有一位領(lǐng)導(dǎo),調(diào)離呼倫貝爾,在機場安檢處和大家依依話別,他的夫人一時間抽泣難掩,是那做丈夫的把妻子往懷里一攬,哪怕大家的留戀再熱情也不顧及,摟著妻子快速進(jìn)入了安檢通道,原本單薄的妻子,在丈夫的臂彎里小鳥依人一般,漸漸平靜下來。
再就是克林頓的國務(wù)卿奧爾布賴特,那個用十三年時間忍著離異之痛,帶著三個女兒,最終拿下普林斯頓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的猶太裔女性,一直為韓樺津津樂道。奧氏藏藍(lán)色的長身兩件套裙裝,左肩上經(jīng)常佩飾的大圖案金屬別針,到了六十歲,后面仍有白發(fā)王子追求,仍然可以登上世界的大舞臺云云……
再就是劉小樣。劉小樣是一位生活在陜西黃土高坡的農(nóng)村青年婦女,心性很高,冰雪聰明,可是生存環(huán)境卻荒蕪閉塞。她接受張越采訪的時候,穿一件大紅的服裝,在灰暗的背景下越發(fā)顯得明艷。她的每一句回答都出乎人意料,出人意料地哲學(xué),出人意料地冷靜。她說沒有書讀,就每天讀電視;她還說寧可痛苦,不能麻木。她說她的一雙兒女是自己的支點,可是到了與張越分別的時候,如冰峰坍塌一般大放悲聲。劉小樣接受張越采訪的節(jié)目已經(jīng)播出快十年了。直到2006年韓樺還在惦記——也不知劉小樣怎么樣了?
我知道這些念念不忘的故事,是韓樺的童話,于是無論聽了多少遍,都懷著初次聽到時的那份虔誠。
韓樺曾經(jīng)用一個晚上的時間給我講了一遍電視連續(xù)劇《大宅門》的故事,中間加上繪聲繪色的渲染。不久我們兩個共同讀了白宮實習(xí)生萊溫斯基的傳記。我和韓樺因白景琦的二太太楊九紅、克林頓緋聞女主角萊溫斯基,產(chǎn)生了爭論。我說我深深地同情她們,她說你怎么會同情那種女人呢?我說她們不是好女人嗎?她們雖然傷痕累累,不是恪守著原初的真摯嗎?韓樺一時無語。宣傳部長、婦聯(lián)主席、計生局局長的后面,是一片心靈的牧場,那里云起云落。
2000年,我在內(nèi)蒙黨校學(xué)習(xí),韓樺風(fēng)塵仆仆地來了,告訴我她剛從東南亞回來,我們倆坐在自治區(qū)黨校門外的杏花邨酒店里,從午飯時到晚飯時,其間我一直聽她講見聞。近十年過去,我還記得她描述的菲律賓上層人物的白色長袍和酒會的觥籌交錯。她切切地告訴我白袍上精致的繡花叫毛茉莉,無論男女每人手指都有一只以上的戒指,有燦若陽光的,也有古香古色的,哪怕是政界人物,也很講究佩飾。還記得她說參加國際會議真好,開一個多小時就會休息喝茶,于是劍拔弩張的氣氛,自然輕松下來……她的語言細(xì)膩絢麗,贊嘆感慨皆成文章,我在結(jié)束傾聽的時候說了一句話:“你真是干錯了行,你早期不是也喜歡文學(xué)嗎?”
我倆的談話常常是由于她突兀地來一句:“那……就這樣,就是為了和你講一講。”旋即掛線或離去。十五年來,我不同于她的許多聽眾之處,是我在傾聽語言之后的那個講述者。
追悼會上,她的小女兒開口致答謝詞,我一下子哭泣不已,那酷似媽媽的嗓音,圓潤而高亢,分明是一個青春花季的韓樺。我想,如果按著天性的軌跡,韓樺更適合于藝術(shù),端的做了一個甘苦辛苦的政府小官吏,韓樺為原本循規(guī)蹈矩的職業(yè)生活,平添了許多的似水柔情和天然率性!那么,她要是生就得遲滯一點、愚鈍一點呢?
生者為過客,死者是歸人。韓樺生于1953年,享年56歲,原本還有許多好日子在等待著她??墒?,她被置放在了一間帶霜的屋子里。那林立的骨灰架上,有一個屬于她的編號。在聽到“咔”的一聲鎖響之時,我多么希望能有在天之靈,能有轉(zhuǎn)世輪回啊,那么,即使形單影只,在那個臨窗的位置,韓樺仍然會和她熱愛的春天一起如花如夢地活著。到了夜里,只要有一顆星星,她就不會放棄去追尋那滿天的光明。
一星如月看多時,韓樺,我的摯友。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