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我對趙德發(fā)長篇新作《雙手合十》的閱讀,是在反復的詰問和體認之中進行的,其開篇第一頁即讓我劃下兩個問號:“心性須平易么?修道何為?”很快,靈機似乎閃現(xiàn),簡直令我懷疑這是否就是佛家所謂“開悟”的前兆,但我立時告訴自己,且慢,不妨先看看趙德發(fā)到底有什么道理。實際上,趙德發(fā)已讓生命的悲語響徹:“給我一條生路!”而這恰恰切合了我對這部長篇小說閱讀之前的想象和預期。
不得不承認,我對宗教是多么的陌生,《雙手合十》卻正是一部有關宗教的小說。趙德發(fā)通過《雙手合十》,為讀者揭開了“僧尼生活的重重帷幕”,但我情愿認為,這仍然是一部反映社會生活的小說,因此,它并沒有讓我感到陌生。紅塵的紛擾、苦難,我在自己的作品中描繪過,趙德發(fā)也同樣描繪過。早在多年前,我就對趙德發(fā)的創(chuàng)作提出過一個命題:趙德發(fā)的殘酷和溫柔。這個命題同樣也適于趙德發(fā)這部不尋常的力作。
《雙手合十》中的人物多是佛家弟子,他們出家因緣各異,人生本相無二。慧昱和尚出生在備受世人歧視的家庭,欲借高考給父母爭氣,卻慘遭陷害,致使名落孫山,而后開始了自己艱難坎坷的人生之路。師父休寧和尚的女兒盂悔借卵生子,走進的卻是丈夫所設的圈套。種種匪夷所思的事件,在趙德發(fā)筆下屢屢發(fā)生。佛界本是清凈之地,但佛堂之大,卻已難以安放兩爿清心打坐的“屁股”。沖天銅臭之氣把休寧、慧昱師徒二人熏出了通元寺。慧昱考入疊翠山佛學院,偏又與暴發(fā)戶兒子覺通同居一室,時時受其蠱惑和騷擾。休寧師父逃至芙蓉山,自以為“有了個好道場”,紅塵卻隨后滾滾而來。當?shù)卣蚤_發(fā)旅游資源為目的,擬在芙蓉山重建早年被毀的飛云寺,投資方竟然是學僧覺通的商人父親。休寧師父再次逃離,并在朝拜五臺山的路上遭遇車禍。飛云寺建成后,不學無術、視佛戒為無的覺通卻自然成了飛云寺住持。在覺通的住持下,飛云寺烏煙瘴氣,與通元寺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面對這樣一種現(xiàn)實,我不樂觀。但我看得出來,趙德發(fā)是樂觀的。他似乎找到了對應的辦法。通過苦修,慧昱提出了自己平常禪的觀點,得到了佛學界的肯定,并有幸當選為省佛學會新一屆理事,而后順利出任飛云寺住持。即使通元寺,也已經(jīng)回復了往日良好的道風,慧昱在聽到消息,合掌稱“善”,一切都好像是如此的圓滿。
但趙德發(fā)心性的溫柔,更重要地表現(xiàn)在他對生命的溫情體恤之中,正是這個,似乎更能夠回答我最初“修道何為”的疑問。不論僧俗、正邪,趙德發(fā)都滿懷同情、憐憫之心。休寧與慧昱的師徒情深,在小說中被描寫得尤為感人。即使所謂的“邪”,那些蛀蝕佛祖蓮座的“螄蟲”,趙德發(fā)本心也不會讓其天誅地滅?!拔囅x”的兩個突出代表,一是飛云寺的覺通,二是通元寺的明心。覺通屢犯戒規(guī),趙德發(fā)沒讓他面目可憎,相反,他的言行雖有違佛法,倒多有通達之意。比如他對慧昱說“我做穢土,做污泥”、“襯托”慧昱“清凈與高潔”的話,就非常令人莞爾。明心敗壞了佛門,大受撻伐,還俗后把貪污的錢財全部交還給寺里,并跟同居多年的女人結婚相守。趙德發(fā)之所以這樣處理,相信同樣出自他的不忍之心。雖然最后覺通死于非命,但也絕非善惡報應。他的死,實際上應是對另一個人的拯救。一個為情所困的女人,一個深陷欲壑之中不能自拔的女人,一定是發(fā)生了慧心萌動的一刻,這就是休寧的二女兒孟悔。為避免覺通沾染佛事,她堅決地拒絕覺通的歸來,不惜與其粉身碎骨。趙德發(fā)生動地為讀者描繪了這幾乎算得上全書最為光彩的一幕,并最終把孟悔引向佛祖身邊,像她的父親,像她曾無比鐘情的慧昱,像無數(shù)的高僧,把雙掌合起,于佛燈照耀下,“拈花微笑”。自度度人也罷,做濟世菩薩也罷,掌心相對,即有大溫暖。
盡管在當今時代,已經(jīng)發(fā)生了和正在發(fā)生著太多太多的財寶故事,但趙德發(fā)最終仍舊危險地給我們揭開了一處豐饒的窖藏。一大堆殘破佛頭,閃爍貫穿亙古的光輝,直視之,亦不免炫目。
本欄責任編輯:孔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