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仙
一
本來說好在百丈崖村呆上三天的,但生態(tài)村考核小組的專家們,一路考察了蜜市地區(qū)一市五縣的十三個村子,江南春色大同小異,很容易造成視覺和感覺疲勞,所以第三天的壓軸戲——游覽本村的招牌景點百丈崖被取消了。一個多月的考察活動,讓專家們一個個歸心似箭,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馬飛回到老婆孩子身邊。但提前一天返城的決定多少讓村長狼精垂頭喪氣,他只得強顏歡笑,讓村里該殺羊殺羊,該野山菇燉土雞燉土雞……晚宴還搞得特別隆重,村委會那幾號人又是輪番敬酒,又是請專家領(lǐng)導多提寶貴意見。
酒過三巡,考核小組組長也就是市林業(yè)局陳副局長說話了。他說百丈崖村的硬件不錯,有原生態(tài)的山、森林和溪水,山上還有一座知青湖,水質(zhì)相當好;而且風景也很美,百丈崖、羊跳峽和野鶴湫等景致都很有特色;另外,還有七百多種的野生植物和一百多種的野生動物。但軟件就相對欠缺了,叫不響。來自“市安環(huán)辦”的黃小姐卻不這么看,她說,其實百丈崖村的軟件相當好,有昭明太子在野鶴湫結(jié)廬讀書的典故,有羊跳峽母羊救子的傳說,還有知青湖畔青澀而又浪漫的愛情故事……這些都很有人文氣息和原生態(tài)文化的韻味,只是目前還待字閨中無人識而已?!睹凼型韴蟆窏罡笨偩幷f,我看關(guān)鍵還是在炒作,航縣的梅家塢大家都知道吧,生態(tài)環(huán)境等各方面都比這兒差,去年也就因為有只野豬撞死在盤山公路上,這屁大的一點事,他們硬是在媒體上連續(xù)炒作了半個月,尤其是利用網(wǎng)絡(luò)資源,其威力不可限量,你們猜結(jié)果怎么著?居然拉動了去年秋冬的一項旅游熱——到梅家塢打野豬去。很多人跑去了,也沒有見到什么野豬,但他們無所謂,他們只需要神氣活現(xiàn)地扛一扛獵槍,往山里累一累自己,再胡亂地放上幾槍,吃上幾頓野味,那感覺就跟楊子榮打虎上山似的,不要太好呵。楊副總編最后強調(diào)道,現(xiàn)代人要的就是這個東西,我有個朋友自己去過后,硬要拉我們幾個朋友再去玩,那兒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梅家塢的名聲也就出來了。這看似一場鬧劇,最后就成了一場喜?。煌耆窟@么一頭自殺式斃命的野豬,盤活了一片荒蕪了數(shù)千年的山林資源,拯救了一個貧窮而又落后的村莊。陳副局長就對狼精說,黃村長,你聽懂人家大文豪的意思了嗎?百丈崖村目前最需要的是轟動效應(yīng)。你們再合計合計,看這兒有什么能夠刺激大眾神經(jīng)的。
不就是一頭野豬嗎?山林看護員老賈是個粗人,他說,我們這兒還有野狼呢!
野狼?在場的眼珠子都瞪出來了。
是的,老賈說,七十年代初我們這兒還有野狼,而且還在奶子山上咬死過林家的大閨女,那閨女長得可水靈了,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像打雷一樣,大家都說這閨女太漂亮了,是仙,不是人,林家是留不住的,果真玉皇大帝早早地就把她收去了。后來山林都承包到戶了,一夜之間山都禿了,上陽村還炸山取石,轟!轟!成天山崩地裂的,山上哪里還敢呆東西?。缓迷诤髞韽娭品馍接?,十多年下來,它們又回來了,像山雞、野兔、黃麂……還有野狼。
楊副總編說,有野狼就好辦了,要炒作也不難。
老賈說話像敲鑼,大聲地問坐在他身邊的陳副局長,野狼就這么重要嗎?
陳副局長說那當然,野狼的出現(xiàn)說明你們這兒的生態(tài)已經(jīng)相當原始了,環(huán)境保護得相當好了,而且還能帶來無限的商機,因為村里可以在野狼身上大做文章嘛;你沒聽楊總編說嗎,有野狼就能炒作,讓大文豪給你們出個金點子嗎,保證財源滾滾而來。
狼精邊向楊副總編敬酒,邊接過陳副局長的話頭說,那就有勞楊副總編了。
狼精一口悶了。楊副總編也一口悶了,好說好說。
狼精說,那就說定了,楊總編的金點子,我們第一個認購呵。
或許因為山里人太熱情,人情難卻;或許因為考察任務(wù)到此結(jié)束,明天大家各奔東西了,有些傷感;或許因為馬上就要回家了,有些激動……總之,考核小組的專家們,一個個都喝高了。要喝就要喝個盡心,村里那幾號人也都喝趴下了。只有老賈(人稱酒缽頭,喝多少都不會倒),他背起獵槍,走了。白天的粉紅嫩綠,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一抹黑了,老賈一腳高一腳低地上山了。他沿著野鶴湫而行,嘴里洋洋得意地哼著小調(diào):
姐兒生來像花開,
花心未動等春來;
只消一滴清香露,
日里含羞夜里開。
等到老賈發(fā)現(xiàn)自己走過頭了,他已經(jīng)來到知青湖畔,眼前的山路分兩邊:一邊去百丈崖,一邊去羊跳峽時,他興奮地罵了句“個小娘生!”
午夜時分,百丈崖上突然響起了狼嚎聲,而且一陣緊似一陣,好像在跟人賭氣似的,嚎得整個村子都驚呆了。狼精一骨碌地滾下床去,抓了件衣裳都來不及穿上,就咚咚咚地直奔樓上,拍遍了專家們的房門:陳局長,楊總編,黃小姐,你們快聽哪,是狼嚎!真的是狼嚎!
村里的燈一盞盞地亮了。
窗外,明月當空,山河同輝,野狼在嚎:
嗚嗚嗚……
二
砰!砰!砰!……
槍聲驚醒了村長狼精,他從睡夢中一躍而起,一個陰森森的黑影,從他的床前一閃而過;他啊喲一聲,心別別地亂跳。狼精有種不祥的感覺,他側(cè)耳傾聽,外面北風呼嘯,山水嗚咽,秋聲猶如大雨傾盆,沙沙作響,但見窗外月色明朗,一片銀白。這槍聲莫非來自自己的夢中?
砰!……
又一聲槍響徹底粉碎了狼精的幻想。槍聲確實來自山中,好像來自百丈崖方向,又好像來自羊跳峽方向,而且不是老賈的。狼精可以肯定。狼精知道老賈的獵槍是管土槍,是他自己做的,槍聲比較溫和;不像剛才的槍聲那么尖銳,回聲激蕩。再說槍聲的次數(shù)也不對啊,老賈是管單筒槍,不可能連發(fā),更不可能連發(fā)四槍;再說,這山里還有什么東西,要讓老賈連發(fā)四槍呢?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偷獵者又進山了,而且他們襲擊的對象竟是頭狼——那頭午夜狼嚎的頭狼。要不然,剛才的狼嚎聲怎么會戛然而止呢?想到這兒,狼精大吃一驚。他在黑暗中摸索著穿衣服,老婆石耳問他做啥?困你個覺!狼精沒好氣地說。他邊穿衣邊聽窗外,聽山里的動靜;如果老賈沒事的話,過會兒應(yīng)該還有狼嚎聲的。
你喊啊!你倒是喊啊!!狼精在心里呼喚著老賈。
但山里靜悄悄的,好像連秋聲都消失了,山水不再嗚咽,鳥獸也都睡了,萬籟俱寂。狼精再也等不下去了,他發(fā)瘋似的下了樓。狼精先去副村長石向榮家,結(jié)果在半路上就碰到了他,石向榮也聽到了槍聲,正擔心著這個事呢,也趕來找村長了。倆人在路邊稍稍合計了一下,狼精讓石向榮叫上治保主任何青巖和老獵戶黃石,他去叫村委會委員劉志崗和老獵戶石破天,然后到山神廟碰頭。他們前腳后腳趕到野鶴湫邊的山神廟,山神廟里墨墨黑,敲了半天也沒人應(yīng)。老賈不在廟里。大家心里一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身子在風中抖得更厲害了。
那是因為大家剛從熱烘烘的被窩里鉆出來,現(xiàn)在被山溝溝里的弄堂風一吹,一個個就像屋檐口掛下來的冰棱兒,從里冷到外,抖得就像河蝦似的。老話說“好不過野老公,冷不過弄堂風”,這山里風誰吃得消啊!但老獵戶畢竟是老獵戶,石破天和黃石都帶著燒酒,這會兒你一口我一口地輪番喝開了。老獵戶的燒酒是上名堂的,叫“刀子口”,是山里人家自己釀的烈酒,喝酒就跟喝火一樣,火焰從喉嚨口一直燒到肚皮里。幾口酒落肚,狼精吩咐石向榮他們?nèi)パ蛱鴯{,自己去百丈崖,有情況鳴槍聯(lián)絡(luò),及時會合。
狼精和石向榮在知青湖畔分手,狼精他們上百丈崖,石向榮他們上羊跳峽。且說狼精他們急匆匆地爬上樵夢亭,穿過東林,攀上天門巖,百丈崖就在眼前了,在月光中直插云霄。他們也顧不得被刺藤鉤破了手腳,鉤破了衣服,一鼓作氣向百丈崖爬去。就在這個時候,“王”和“雪蹄”狂吠起來,兩條獵狗像箭一般消失在如霜的月色中。石破天第一個追上那兩個偷獵者,他們被兩條狼狗嚇得不敢動彈了。石破天喝住了“王”和“雪蹄”,那是他的狗。狼精和劉志崗繳了偷獵者的雙筒獵槍,就地將他們倆分別綁在兩棵大樹上。
砰!狼精要過石破天的獵槍,朝天放了一槍。
過了一會兒,砰!羊跳峽方向傳來了一聲槍響。
狼精用手電光照了照這兩張臉,他們很年輕,一臉傲氣。
狼精問道,剛才是你們放的槍?
哼!其中一個得意地哼了一聲。
狼精又問,打到?jīng)]有?
剛才哼哼的那個年輕人說道,打到了又怎么樣?
真的打到了?狼精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
原來,這兩個年輕人是蜜市城里人,和狼精頂嘴的那個叫李崢,他哥哥叫李雷,是市公安局副局長,這兩支雙筒獵槍就是他哥哥提供的。另外那個人是李崢的朋友,他是舍身陪朋友來百丈崖打狼的。 他們寄居在山那邊的南崗村,已經(jīng)來山中潛伏好幾夜了。今天他們誤撞誤碰上了百丈崖,又饑又渴,又出了一身汗,被山風一灌冷得要死,就躲在避風的巖石背后,喝了點酒,總算緩過勁來了。就在這個時候,咫尺之間猝然響起了狼嚎聲,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
嗚嗚嗚……
李崢的朋友拔腿就逃。這個想法根本就沒有經(jīng)過他的腦子。李崢見他逃也跟著逃。但他比朋友強的是,他還曉得把槍帶上。他們逃進一片原始森林,沒頭沒腦地跑了半夜,總算安全了。他們癱倒在地上,就像死過了一場似的。最后他們慢慢地活了過來。李崢抱著自己的槍,突然啊了一聲,說,我們不是有槍嗎?我們不是來打獵的嗎?我們怎么就當了逃兵呢?李崢的朋友這才猛拍自己的腦袋說,糟糕,我把槍落在那兒了。李崢說沒事,我們這就回去。朋友哆嗦道,你真的要回去?李崢說,這還能有假,明天你想找這樣的機會就沒了。
嗚嗚嗚……野狼還在嚎叫。
李崢說走,我們?nèi)粫@匹頭狼。
朋友說,要是遇到狼群怎么辦?
李崢說,南方的狼不群居,再說你不是帶了火把和瑞士軍用打火機嗎?
朋友說,對啊!我們可以用火嗎。
李崢說,那就走吧。李崢在前,朋友在后。朋友的右手緊緊地攥著防風打火機,左手拿著一根木棒,他們事先就在木棒的頂端扎了布條,現(xiàn)在在布條上灑了酒。他哆嗦著,隨時準備著點燃火把。但是,直到他們重新回到巖石背后,拿到那支槍,他們依舊是安全的。槍和時間,給了李崢和朋友以勇氣,他們遠遠地凝視著百丈崖上,哆嗦著舉起槍來,瞄準頭狼仰天長嚎的身影,李崢的朋友率先扳動了扳機,槍響了。頭狼對于來自背后的槍聲,深感意外,它甚至回過頭來,朝他們藏身的地方望了望;李崢手中的槍又響了,頭狼在它最后一聲悲鳴中飛身躍下了懸崖,消失在白茫茫的月光中。
狼精問他們打中頭狼了嗎?
李崢說不知道。
這回他說的真話。他確實不知道。他感覺沒有打中,但沒有打中野狼怎么不向他們反撲過來呢?而是選擇了跳崖。這么說,應(yīng)該是打中了,野狼是中彈后摔落懸崖的。但是,又不像。不過李崢情愿相信自己打中了那匹頭狼,這將是他終身的驕傲。狼精沒有再細問下去,他叫劉志崗看住他們倆,等副村長他們來了,和他們一起押回村里,等候發(fā)落。他和石破天先去百丈崖崖底下看看,但愿沒事。
狼精回頭對李崢和他朋友說,小子,你們祈禱吧,頭狼沒事,你們才能沒事。
哼!李崢頭一別,鼻腔里出氣。
劉志崗吼道,你哼什么哼!野狼是國家保護動物,你們觸犯了國家法律懂不懂?
三
是狼嚎留住了生態(tài)村考核小組的專家們。
第二天,專家們按原計劃攀登了百丈崖——昨晚有野狼頂著圓月嚎叫過的百丈崖。這天村長狼精奔前奔后特別賣力,能夠留住專家,就是村里的勝利。狼精讓石破天、老賈和黃石他們這些老獵戶陪專家們上山。這些老獵戶,一個個都是故事大王,他們用土得掉渣的語言講述著山里的老故事,惹得專家們一路笑聲不斷,在山野間時不時地驚起陣陣鳥群,鳥兒就像一陣陣長著翅膀的雨,一會兒飄到這兒,一會兒飄到那兒,看得專家們脖子都酸痛了。大家在樵夢亭休息時,黃小姐卻站在亭前一堵峭壁前,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因為她與一條有著五彩尾巴的小蜥蜴猝然相遇,叫她又驚又喜又怕;那小東西愣愣地瞧著她,就像一滴停留在陡峭巖石上的沉默。黃小姐嗲聲嗲氣地喊著陳局長、楊副總編你們快來看哪!但她這么一喊,那小東西就害羞地消失在石縫中。楊副總編好一番張望,但小東西就是不出來;山里的空氣就像熏過似的,好香呵。走到他們身邊的石破天說,是啊,香臭香臭的。這讓楊副總編感慨不已:百姓語言就是有生命力,你說香,他卻說臭,而且還是他有理,你想香到極點不是和臭一樣了嗎?黃小姐也詩興大發(fā),說,文人說春山如笑,我看春山猶如蕩婦,這欲望被隱藏了整整一個冬天之后,終于吐出了火焰,點燃了這一山一山又一山。楊副總編對黃小姐佩服得五體投地,連聲稱贊好詩好詩。
專家們站在氣勢非凡的百丈崖上,一個個都像偉人似的,大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一只老鷹從天空中俯沖下來,眨眼之間,它又大搖大擺地回到天空中,但鷹爪下已經(jīng)多了一只野兔……這情景看得楊副總編無比激動,他啊了幾啊,叫喊道:有鷹的天空才是天空,沒有野狼的山林,又怎么能叫山林呢?黃小姐一把拉過楊副總編,說,我們請老陳來幾聲狼嚎好不好?大家都說好!要不要?大家都說要!陳副局長也興奮不已,他站到懸崖頂上的制高點,向天空伸展了雙臂,高聲歡呼道,我是一匹土生土長的郊狼,請聽我的嗥叫和狂吼吧,嗚嗚嗚……但陳副局長的“狼嚎聲”,基本上屬于犬吠的范疇。黃小姐說,這哪是狼嚎啊,純粹是狗叫嗎,聽我的,嗚嗚嗚……但黃小姐嚎得更爛。專家組的另外三位男同志,也被大家的情緒所感染了,一個個爭先恐后地放開嗓子大吼,但沒有一個像狼嚎的,倒像鬼哭,難聽死了。
陳副局長就叫黃村長來,他說你都成狼精了,還能不會嚎嗎?來兩聲來兩聲。村長嚎得還真有那么點意思。接著老獵戶們一個個地狼嚎過來,老獵戶畢竟是老獵戶,乍一聽真以為是狼嚎,但再仔細一 聽,就知道不是了。聲音很像,腔調(diào)卻不是,野狼的腔調(diào)很悲壯,在人類面前,野狼注定是悲觀主義者。楊副總編說,悲觀主義者前面還應(yīng)該再加兩個字:英雄,是英雄悲觀主義者。
大家站在昨夜野狼嚎過的百丈崖上,瘋過一陣之后,就該下山了。瞧著懸崖底下,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是怎么爬上來的?剛才猶如神助一般,想到下去腳就軟了。都說流了一輩子汗還從來沒有流得這么舒暢過,這么淋漓盡致過。黃小姐盡管兩腿酸痛,卻堅持要去羊跳峽看一看,表示一下對母羊的敬意。陳副局長說大家都累了,我看算了吧。但女人家一嗲,誰也拿她沒辦法,尤其是年輕漂亮的女人家,大家都說,就是累死了也陪她去,誰不去誰是小狗。瞧著城里人說話這么有趣,狼精他們哈哈大笑。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村里有七個獵人上山圍獵,其中一個人是新手,他被安排在羊跳峽(當時還是無名峽)上,因為他的身后是懸崖,獵物一般不會往這邊來,即使來了,也無路可逃,懸崖會把它們截下來的。其余六個獵手,他們兩人一組,兵分三路形成大包圍圈,從另外三個方向圍獵過來,會合點就是新手所在的羊跳峽。新手等了半夜,沒有聽到一聲槍聲,也沒有體驗到先前想象的刺激和有趣,他在黑暗中無聊極了,就坐在巖石上打瞌睡。月光朗朗,山色重重;正當他蒙眬欲睡時,兩團白云呼呼地躥到他的跟前,等他意識到什么,提槍起立時,兩團白云已經(jīng)從他身邊一閃而過。緊接著,隨后追來的六個獵手也到了他面前。他們按住他顫抖的獵槍說,別開槍,它們跑不了了。的確,它們無處可逃,因為它們的身后是懸崖,是萬丈深淵。
他們開始向懸崖縮小包圍圈?,F(xiàn)在,新手看清楚了那兩團白云,是兩只山羊,大的那只是母羊,小的那只是母羊的孩子。小羊哆嗦著,要向人們這邊突圍。這是死路一條。母羊?qū)π⊙蜻氵愕亟兄?,一聲緊似一聲,也不知母羊說了什么,小羊終于回過頭去,水靈靈的眼睛望著母羊。母羊也望著它,眼睛濕潤了。月光如水,獵手們紛紛舉起獵槍,準備收取獵物。突然,母羊轉(zhuǎn)過身去,咩叫著,向懸崖邊緣跑去。這是十分愚蠢的舉動,因為懸崖與懸崖之間的距離,羊是根本跳不過去的,它們只會掉進山谷摔得粉身碎骨。母羊的愚蠢之舉,也讓小羊步了它的后塵。當母羊跳離懸崖后不久,小羊也跳離了懸崖。他們都看呆了,忘了扣動扳機。但奇跡出現(xiàn)了,當母羊跳到懸崖與懸崖之間時,后跳的小羊剛好踩在母羊的背脊上,并再一次奮力跳起來,落在了對面的懸崖上。它咩叫著,回頭凝視著早已消失了母羊的山谷。獵手們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獵槍,他們被野羊的母愛所征服了。從此,這座懸崖就取名為羊跳峽。
羊跳峽的傳說,讓專家們唏噓不已,他們想不到野羊有這等情懷。
下了羊跳峽,專家們順著野鶴湫而下,到中游,狼精指著湫邊一塊大石頭說,這兒便是昭明太子讀書的地方。大家瞧了半天,都說很自然的一塊大石頭嗎?又無其他痕跡,何以見得是古跡呢?狼精說這兒原先有塊碑,記載了昭明太子蕭統(tǒng)曾隨老師沈約到過此地,據(jù)說師生倆見野鶴湫環(huán)境幽靜,風景很美,就在這塊大石頭上結(jié)廬以避風雨,苦讀三個多月。碑上還說他聰慧好學,一拿起書來就忘了時間,他老師不得不拖他一起撫琴,以養(yǎng)精神。撫琴時,琴旁置一杯酒、一碟鹽黃豆或花生米,一曲下來小飲一口,然后用手抓幾顆鹽黃豆或花生米放嘴里,慢慢地嚼,慢慢地品。酒令昭明太子更具神韻,他撫一把鳳凰琴,彈奏著古風古韻的曲子,優(yōu)雅之極。山中的豺狼虎豹、蛇蝎百蟲和許多我們不知名的禽獸,初時屏息細聽,如癡如醉,最后你鳴我嘶,以和琴聲;野鶴湫畔天地合一,萬物和諧,據(jù)說百獸一聽昭明太子讀書聲,便搖頭晃腦如學究一般……這些都是碑上說的。楊副總編急忙忙地問,那那塊碑呢?
狼精說我把它收起來了,就藏在山神廟里。
陳副局長說,這倒要去看看的,真如黃村長所說,那可是個寶貝,豎在哪兒哪兒就是文化、歷史和古跡,就是文物保護單位。
大家都笑了,輕輕松松地沿湫而下,直奔山神廟。
山神廟距離昭明太子讀書處不遠,也在野鶴湫畔。山神廟如今已是山林看護員的家,確切地說,是老賈的家。老賈搶先開了門,請大家進去。他臉紅得像個大姑娘似的,手忙腳亂地要燒水泡茶,但被陳副局長他們謝絕了,他說他們看一看石碑就走的。石碑被扔在亂柴堆中,老賈翻開柴堆才能看到它。碑倒是塊真碑,也有些年頭了,為宋人所立。碑上除了文字,沒別的可看,倒是這座破舊的山神廟,讓黃小姐他們更感興致,因為早些時候,就在這兒拍過一部韓劇,叫千什么湖來著?武打片。狼精帶大家在廟四周轉(zhuǎn)了轉(zhuǎn),涂成綠色的外墻和天井里滿墻頭的韓文,讓他清晰地回憶起在這兒拍韓劇的情景,那些俊男靚女如何吊在鋼絲上,舉著刀劍,在山林中掛來掛去的。原來驚險的武打片是這么拍出來的,讓狼精大失所望。從此,武打片在狼精看來就沒有勁了。狼精半方言半普通話地敘述著當時的場景,那些半懂不懂的話讓專家們都笑了。
晚餐是山里人家的家常菜,但專家們吃了一個個都說好。他們在飯桌上搶著吃蕨菜干、長豇豆干、筍干和老南瓜之類所燒的菜,說是比昨天的菜強多了;喝的是狼精自己釀的米酒,也都說好喝,而且喝得也很溫和。大家都說,今天留在百丈崖村太值了,太有收獲了。狼精靈機一動,說給每位專家準備了一袋蕨菜干、長豇豆干和筍干之類的土特產(chǎn),外加一桶五斤裝的米酒,贏得了一片歡呼聲。
第二天送走專家后,狼精從村頭的小店里,拎了兩瓶四特酒和一條紅雙喜煙,哼著小曲,直奔山神廟來謝功臣老賈。但老賈巡山去了,沒有在家。狼精左等右等,都快中午了,還不見老賈回來,便放了東西,留了一張字條就下山了。
字條是這樣寫的:老賈,留住野狼。村長。
四
村長狼精、副村長石向榮和老獵戶石破天、黃石他們,在百丈崖崖底附近找到尸體時,東方已經(jīng)泛魚肚白了。老賈仰臥在一堆亂石上,右手還緊緊地握著獵槍,左手被反折在他的身體底下;臉部血肉模糊,根本認不出他的容貌。但他們都知道他就是老賈——他們的山林看護員。他們想不到他會滾出這么遠,他們一直在崖底尋找,難怪找了半夜都不見蹤影。村長狼精第一個蹲到老賈跟前,其他人也圍住了老賈。老獵戶石破天連忙將酒袋子遞給狼精;狼精一口口地將酒噴遍了老賈的身體。
在山里,人們認為人的魂是一只山蛙,而這只山蛙是與露水一起從天上降落下來的。山上一時找不到水,只好以酒代水,希望老賈的靈魂重又回到他身上。石向榮他們也以香煙代香,點了三支,插在老賈的頭頂前,祈禱上蒼。過了一炷香時間,老賈依舊毫無聲息。其實誰都知道老賈已經(jīng)不可能了活過來。石破天和黃石砍了樹枝和藤蔓,扎了副擔架,祈禱結(jié)束后,他們就將老賈的尸體抬回山神廟。老賈身上骨頭寸斷,在木板上放平時,才有點人樣。廟側(cè)的野鶴湫水霧繚繞,山里偶爾傳來悲鳴之聲,凄苦無比,令人毛骨悚然。
幾個人忙了大半夜,現(xiàn)在便覺出累來了,一個個東倒西歪的,望著狼精。狼精說,大家回去休息吧。今天的事情,大家嘴巴緊一點,權(quán)當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狼精問石破天愿不愿意在廟里陪著老賈?石破天說好的。狼精留他在山神廟里,自己和石向榮他們一起下山了。狼精回家換了套衣裳,然后來到了村里。何青巖和劉志崗還在審問偷獵者李崢和他朋友。狼精給鄉(xiāng)里派出所的錢所長打了個電話,得知李崢所說屬實,就讓李崢他們寫了張保證書,保證以后絕不進山偷獵,就把他們放了。李崢本來以為要他哥哥出面了,誰知黃村長這么上路,倒也傻眼了。何青巖和劉志崗看看村長狼精,狼精拋了個眼色,他們的態(tài)度就軟下來了,倒催李崢他們快走。
李崢趕緊走人。但走出村里,他又回頭問黃村長,你們找到那匹頭狼了嗎?
狼精搖搖頭說,沒有,什么也沒有找到。
李崢說,黃村長,有機會到城里找我。
狼精說,好的,一定找你。
狼精叮嚀了何青巖和劉志崗后,又去山神廟。在廟里,石破天已經(jīng)給老賈擦了身體,換上嶄新的壽衣,是老綢;又在老賈的腳后跟點了長明燈;在牌位前設(shè)了供品,點了三炷香、兩支紅燭。狼精一看,問石破天誰來過了?石破天說沒有。狼精指指這些東西問,那是……石破天說,我回家取的,都是現(xiàn)成的東西。狼精說這老綢衫你也……石破天說,村長,你別這么說,我可以再做的嗎。狼精嘴里含上三支煙,一根火柴點亮了,又猛吸一口,然后一支給石破天;一支擱在老賈的床沿上,是給他抽的;一支留給自己。
石破天的眼睛濕潤了。
倆人坐在老賈跟前,你一句我一句地追憶著他的一生,這就叫“拾腳印”,是送老賈一程。老賈一生悲苦,三歲喪母,七歲失父,三十歲才娶到老婆,兩年后生了個死嬰,老婆瘋了,又過了兩年,女人就死在了知青湖里。老賈孤身一人,家里一貧如洗,一間草屋天通地洞,村里就讓他搬到山神廟來住了。狼精說,老賈本來可以不死的。石破天說是啊,但他選擇了死。說到這兒,倆人淚流滿面,相對無語。眼淚從他們的臉上默默地掛下來,山風一吹,涼冰冰的,就像兩條冰蠶。狼精說,那天老賈在專家面前夸口說我們這兒有野狼,我就有種預感,說不定哪天他會為這件事搭上命的,你說怪不怪?石破天說是啊,這就是命。
第二天村里開會,商議如何厚葬老賈。另外,村里當初定過幾個山林看護員的候選人:老獵戶石破天、黃石和復員軍人何青巖、劉志崗。何青巖和劉志崗都比較年輕,何青巖是治保主任,劉志崗當過特務(wù)兵,身體都很棒;而石破天和黃石都五十幾歲了,黃石是狼精的叔叔,而石破天是百丈崖村最棒的獵手,他能徒手捉野兔。前不久狼精還征求過老賈的意見,他們幾個誰最適合接他的班?老賈傾向于石破天。他說何青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治保主任,不可能當山林看護員了;而劉志崗有技術(shù),叫他看護山林,那是屈才。至于村長的叔叔黃石和老獵戶石破天,他覺得石破天更合適一些;因為黃石只會狗叫,而狗叫與狼嚎之間有著天壤之別。
現(xiàn)在經(jīng)村委會研究決定,由石破天來擔任百丈崖村的山林看護員。
狼精沉吟了片刻,說道,石破天同志多年來,積極要求加入黨組織,在思想上和行動上嚴格要求自己,經(jīng)過這些年的考察,我個人認為該同志已經(jīng)符合了入黨的標準,大家看怎么樣?大家都說石破天很好,完全應(yīng)該把他吸收到黨組織里來。還有一句話大家都沒有說,但大家心里都明白,既然決定由他來擔任山林看護員,就應(yīng)該發(fā)展他入黨。這石破天倔驢脾氣,只有黨性和組織紀律性才能管住他。這兒會議一散,墻上掛起了黨旗,石破天的入黨宣誓儀式便開始了。石破天早就等在村里,得知自己要入黨了,臉紅得一直像天火燒似的,人也暈暈乎乎的。村長狼精和副村長石向榮做了他的入黨介紹人;這讓石破天的臉比扁箕都大,他忍住了心中的五味子,卻忍不住老淚嘩嘩地流淌。狼精讓石破天站在黨旗前面,他們并肩而站,挺起胸膛,握緊拳頭,我說一句,你宣誓一句:
我宣誓……一切以集體利益為重,堅守集體秘密……為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而奮斗終身!
入黨宣誓結(jié)束后,狼精宣布從今天起,本村山林看護員有石破天擔任。
老賈厚葬后,石破天搬進了山神廟。石破天的兩條狼狗“王”和“雪蹄”,也跟著石破天住進了山神廟,比老賈住時熱鬧多了。狼精偶爾也來山神廟坐一坐,烤點野味喝兩盅,擺擺龍門陣,完了也不忘問問石破天有什么困難?現(xiàn)在百丈崖村的名聲一點點上來了,可松懈不得呵。石破天請村長放心,請組織上以一個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的標
準來嚴格要求他。狼精說這就好,但安全第一。石破天說他有“王”和“雪蹄”,還是挺安全的。
五
頭狼隔三差五地在百丈崖、羊跳峽或奶子山上嚎叫。月色清朗的午夜,萬籟俱寂,狼嚎聲仿佛從天而降,陰森,悲愴,像一支支極具穿透力的冷箭,讓人不寒而栗。老輩人都說嚎叫的那匹野狼,是狼群的首領(lǐng)(也就是頭狼),它的嚎叫是在向狼群下達最高指示。野狼的重現(xiàn)已經(jīng)讓村民們驚慌不已了,而這匹頭狼如此頻繁地下達命令,老人們都說山里要發(fā)生什么大事了,因為動物預知未來的能力比人強多了。
但村民們依舊木知木覺的,過著原生態(tài)的生活;而此時此刻,在英特爾網(wǎng)上,與世隔絕的百丈崖村卻浮出了水面。那倒不是因為百丈崖發(fā)現(xiàn)了野狼,而是因為一個十八歲的花季少女殉情百丈崖,要將她如花似玉的身體,奉獻給那些因為饑餓而悲鳴的野狼。直到第一批拯救少女的志愿者趕來后,村民們才聽說有這么回事:這個網(wǎng)名叫“親親的我走了”的女孩,因為一場絕望的戀愛,她選擇了悄悄地離去,她在自己的博客上貼了絕筆信,網(wǎng)友們以為她開玩笑呢;但她進山后,又給朋友們斷斷續(xù)續(xù)發(fā)去了短信,跟他們一一訣別,朋友們這才信以為真。當晚,幾個蜜市朋友想租車連夜趕到百丈崖,但終因山路險惡,司機拒絕出車而未能成行。第二天中午,小山村震驚了,村長狼精敲響了村口的大鐘,召集全體村民,副村長石向榮、治保主任何青巖、老獵戶石破天和黃石等數(shù)十位狩獵經(jīng)驗豐富的村民,自告奮勇地組織了求援隊伍,帶著外地來的志愿者和一些自愿加入的村民,兵分四路,深入百丈崖原始森林搜尋。
搜尋的隊伍,直到天黑之后才相繼回來。他們沒有找到殉情的少女。疲憊不堪的志愿者被分散安排到村民家里休息,他們都累壞了,雙腿僵硬如石,腳上長滿水泡,有的晚飯都沒有吃,就躺在床上了。狼精和帶隊的村干部分析搜尋情況,商議著明天的搜尋方案;散會之后,狼精又去落實明天所需的干糧和水。夜深了,從山中傳來‘驚天地泣鬼神的狼嚎聲,讓聽者毛骨悚然,不少志愿者更是嚇得半死,縮在被子底下哭泣。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精簡搜尋隊伍,輕裝上山,找不到少女誓不罷休。
第二天下午,更多的志愿者從四面八方趕到百丈崖村,其中包括不少媒體記者,他們帶著現(xiàn)代攝影和通訊器材,在隨后的幾天里,更迅速更真實更全面地向外界報道了百丈崖。但是這天晚上,搜尋的隊伍仍然無功而返。而屈指算來,少女在野狼出沒的深山中,已經(jīng)呆了三天兩夜了,人們不禁要問,她是否已經(jīng)被野狼吃掉了呢?
第三天搜尋的隊伍一下子增加到八支,有兩百多人參與。他們擴大了搜索范圍,對百丈崖景區(qū)、羊跳峽景區(qū)、奶子山景區(qū),東西兩個原始森林和數(shù)座無名的山,進行全面搜尋。時間不等人,早一分鐘尋找到少女,她就多一分生還的幾率。但遺憾的是,這一天他們還是沒有找到人。少女的神秘失蹤,百丈崖村的優(yōu)美風景,狼嚎的午夜驚魂……成了第二天各種媒體的頭條新聞。與此同時,百丈崖村沸騰了,源源不斷的志愿者擁進了這座小山村,鄉(xiāng)親們的家里住滿了,他們就三五成群地在野外搭起了帳篷。他們輪番上陣,對這兒的崇山峻嶺進行第二遍第三遍的搜尋。但少女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她從未到過百丈崖似的。
如果說第四天人們還是失望的話,那么第五天人們已經(jīng)開始絕望了。就連村長狼精也斷言,這個女孩生還的可能性已經(jīng)很小了,她即使沒有果腹野狼,也將餓死在山中。第六天清晨,所有的志愿者都出動了,包括全體百丈崖村人,他們齊聲呼喚著少女的網(wǎng)名,對山林進行最后一次地毯式的搜尋,仔細到一棵小草都不放過。
老賈是在野鶴湫邊發(fā)現(xiàn)少女的,少女暈倒在水邊,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老賈把她背回到山神廟,灌以水和米湯,她才慢慢地蘇醒過來。她問這兒是哪兒?老賈說山神廟。她又問老賈,你是泰山嗎?老賈反問泰山是誰?她說是一個野人。老賈一笑道,差不多,我呆在山中已經(jīng)三十年了。她笑道,那一定很有趣吧。老賈寬厚地笑了笑,沒說什么。他往床前的火盆里添了兩根木柴,盆里的火星亮了亮,撲地跳出一大朵火來,屋里頓時就亮堂了。老賈說我還是送你下去吧,那些找你的人都哭成一團了,不知有多傷心呢。
少女搖搖頭說,不要,我還沒有玩夠呢。
老賈黑著臉、搓著雙手道,你這個孩子,你讓我說什么好呢。
少女支起頭來,朝老賈眨巴眨巴眼睛,說,大叔,你真的要逼我下山嗎?
老賈說,大叔怎么會逼你呢?只是那么多人替你著急,你怎么忍心呢?
少女說,這個嗎……大叔就有所不知了,我在山中多呆一天,你們村的名氣就更大一天,你知道現(xiàn)在有多少人在關(guān)注百丈崖村嗎?光網(wǎng)上的點擊率今天就高達48萬人次,再加上廣播、電視和報刊的報道,我想百丈崖村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明星村了吧。
你……老賈突然明白了什么。
少女說,老叔你就讓我在山神廟呆一晚上吧,明天一早我們下山好不好?
老賈點點頭。他剝了一只野兔子和一只刺猬的皮,將它們的肉整只兒串在烤野味用的鐵扦子上,然后架到火盆上慢慢地烤,一會兒屋間就飄揚起肉香來。少女被香味引得從床上坐了起來,她下床,坐到火盆前,問老賈可以吃了嗎?老賈搖搖頭說,還沒有完全烤熟,你再等一下吧。老賈給她倒了一碗米酒,說,酒精度是不高的,但后勁挺足的,你稍微喝一點吧。少女說有酒沒有故事怎么行呢?大叔你就講一個鬼故事吧,狼故事也行。老賈笑了,你這個孩子,就不怕鬼嗎?少女說,我是聽鬼故事長大的,從小爺爺就給我講聊齋故事,我真希望有鬼,有鬼說明人是有靈魂的,這樣爺爺就能在天上看到我了。說到這兒,少女眼角已開出了淚花。
老賈沉吟了片刻,他說,從前有一個人要去縣城辦事,他必須早起,三更天就出門,因為要走很長的山路,這樣才能在天亮時趕到山腳下的鎮(zhèn)上,趕頭班車進城。他走在凌晨的山中,走著走著,忽然聽到背后有腳步聲,輕輕的,像個女人的腳步聲。天這么黑,山這么深,怎么可能有女人呢?會不會碰到鬼了?他很想回頭看個明白,但又不敢;很想跑下山去,卻又怕鬼瞧出他膽小,上前要了他的小命。所以他走得很急,但不敢跑。誰知他快,鬼也快,突然有一只手搭在他的右肩上,那人也算機靈,鬼搭他右肩,他偏從左邊往后看,誰知臉上一陣巨痛,哎喲一聲,人就昏倒在路上。原來,他遇到的不是鬼,而是一只野狼;等后邊的趕路人發(fā)現(xiàn)他時,他的臉已經(jīng)是平平的,分不出五官了。
老賈瞧瞧少女,總以為她要怕了,誰知她拍手叫好,說有趣有趣,大叔你再講一個嗎。老賈將烤熟的野兔肉和刺猬肉從火盆上取下來,放到兩只盆子里,問少女吃哪個?少女說她不喜歡刺猬,還是吃野兔肉吧。老賈就將那盆野兔肉端給她,叫她小心別燙痛了嘴。但少女已經(jīng)顧不得那么多了,她端起盆來就咬。吃了很多肉,又喝了幾碗米酒,少女臉紅撲撲的,不知是火烤的,還是酒烤的?她又纏著老賈講故事。
老賈說有一年年節(jié)快到了,一個在外面打工的男人回家來,他在城里給兒子買了個孫悟空的面具,因為他兒子最喜歡孫悟空了。他乘了長途車又乘短途車,最后來到山腳邊時天已經(jīng)開始暗了,照理他應(yīng)該在山下的小鎮(zhèn)上住一夜,第二天一早再進山的。但男人已經(jīng)一年不見老婆兒子了,他太想他們了,決定連夜進山,這樣走到天亮時就可以到家了。于是,他就匆匆地進了山,這一夜明月當空,照得人間就像日里一般,男人心里高興,老天爺也這么照顧他,簡直就是打著燈籠為他照夜路嘛。他走啊走,走出了一身汗,便放慢了腳步,就聽到身后有腳步聲。這個男人倒沒有想到鬼啊狼啊的,他以為有人也和他一樣趕夜路回家呢。
男人回過頭來,想和人家打個招呼,寂寞山中,大家結(jié)伴而行多好,誰知回頭一看,是個女人,又覺得不妥,便回頭走自己的路,只是更加留心于她了。又走了不少路,他想女人歸女人,一起說說話走走路總可以吧,便喂了一聲,轉(zhuǎn)過身去等她。但他卻看到了一張男人的臉。喲,剛才的女人哪去了?繼而一想,便釋然了,原來她戴了面具。這個男人心想,我也有面具啊,他轉(zhuǎn)身,偷偷地戴上了面具,等那人走近時,他突然轉(zhuǎn)過臉去。跟了他半夜的女鬼,突然看到孫悟空,知道這是捉鬼的祖宗,頓時大叫一聲,一陣青煙就消失了。男人這才覺出怕來,知道山里很不干凈,就不敢將孫悟空面具從頭上取下來了。
天亮時,男人一敲開家門,就軟在自己女人的懷里。
聽了老賈的故事,少女也興趣十足地講了兩個聊齋故事,這時候窗外就白出來了。少女說這一夜好快啊。老賈說我們該走了。但她又不肯了,要她下山得老賈背她,她沒有力氣。老賈竟爽快地答應(yīng)了。等老賈下了山,回到村里時,少女已經(jīng)在老賈的背上睡著了。老賈一手托著少女的身體,一手拉響了村口老槐樹上的大鐘。
東方紅了,這一天成了老賈一生最為輝煌的日子。
六
七天時間,一場拯救少女行動,讓百丈崖一舉成名,天下皆知。
百丈崖村終于搞大了,誰不知道蜜市出了一個有野狼的山村,叫百丈崖村。狼精興奮地搓著雙手,好像他手上的老繭是泥做的,非得把它搓下來不可。他訥訥地說道,還是楊副總編有辦法。還是楊副總編有辦法。楊副總編就對狼精說,只要做好野狼這篇文章,百丈崖村的旅游熱馬上就到來了,現(xiàn)在的城里人就愁沒有新鮮的玩處,他們發(fā)現(xiàn)一個便“消滅”一個。狼精向他請教,這是什么意思?他說,上你們那兒去扎堆玩呀。果然,外地的游客陸陸續(xù)續(xù)地找上百丈崖村了。村里不得不采取緊急措施,將各個風景區(qū)稍微整頓了一下,危險的地方攔一下竹欄柵,需要休息的地方建一個涼亭,就開始賣票出售風景了。到了這年秋天,就越發(fā)的不可收拾了,人們紛紛擁向這兒,爬爬百丈崖,爬爬羊跳峽,最主要的是聽聽狼的嚎聲;說來也怪,城里人聽狼嚎就如聽仙樂一般。百丈崖村的旅游業(yè)一下子躥紅起來,多少讓狼精有些束手無策,他們開始在村里挨家挨戶地籌集資金,在進入風景區(qū)的山口造了一座山門,一道高高的圍墻迂回曲折,把這些好山好水統(tǒng)統(tǒng)地圍了起來,開始在山門口正兒八經(jīng)地售門票、賣土特產(chǎn)了。
這一年年底,百丈崖村順利地評上了生態(tài)村。
第二年春天,百丈崖村又成功地改名為“野狼村”,實現(xiàn)了歷史的回歸。
由狼嚎效應(yīng)帶來的旅游熱浪一年高過一年,三五年下來,百丈崖野狼谷已經(jīng)成為國家四A級風景區(qū),門票也從五年前的八塊十塊漲到了一百塊,完全不是航縣的梅家塢和蜜市的明清古鎮(zhèn)等同時起步的景區(qū)所能比擬的了?;厥淄?,村長狼精深感欣慰,以百丈崖野狼谷旅游公司百分之二十的原始股份,換來楊副總編和陳副局長他們的“文化唱戲”實在太值了。今年冬天,楊副總編和陳副局長又以“保護狼”、“呼喚生態(tài)保護”為宗旨,在野狼村舉辦“中國第一屆狼嚎節(jié)”;來自全國五百多家環(huán)境保護單位、綠化產(chǎn)業(yè)公司和旅游公司,將為期十天的活動,推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搞得每一位與會者,都喜歡在夜間出動,冷不丁地在崇山峻嶺中嚎上幾聲。
當年的偷獵者李崢和他的朋友也來了。他們逢人便講那個飛狼的故事。那匹頭狼從百丈崖上飛崖而下,如果你運氣好的話,就能看到它從夜空中飛越而過,那絕對是一匹會飛的野狼。于是,飛狼的故事就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了。
“中國第一屆狼嚎節(jié)”勝利閉幕的那天晚上,石破天剛要上山,就聽到有人敲門,只見一位美麗動人的少女,一臉驚訝地望著自己。石破天愣住了,難道山中果真有妖精?世間哪會有這等美麗的女子呢?少女淡淡一笑,問那位大叔在嗎?石破天知道她問老賈,就問她有事嗎?少女說事倒也沒有,只是她明天就要走了,所以抽空來看看他,他在嗎?石破天問少女,莫非你就是那個被救的女孩?少女點點頭。石破天黯然神傷道,他已經(jīng)不在了。少女不知是聽不懂他的話,還是不相信老賈的去世,又問石破天在哪兒能找到他。石破天說,他已經(jīng)去世了。少女這才啊了一聲,在門口發(fā)了會兒呆,疑問道,怎么會呢?她好像是對石破天說,也好像是自言自語,她說遠方只有和心靈發(fā)生關(guān)系時才成為風景。石破天半懂不懂,只是怔怔地望著她離開山神廟,沿著野鶴湫而下。但少女忽然又站住了,她回頭問石破天,大叔,今晚能聽到狼嚎嗎?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石破天說,應(yīng)該會吧。
果真,這天午夜,頭狼再度出現(xiàn)在百丈崖上,人們驚奇地傾聽到悲涼的狼嚎聲:
嗚嗚嗚……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