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玨

那一年，我被綁在一艘淘沙船臥室的床底下，目睹了工人水老鼠殺死船東老四，目睹他把他沉入水里。因為床太低，我沒有看見他們兩個人的臉。當水老鼠做完第一件事情后，第二件事情就是把我拉出來推下淘沙船旁邊的小快艇，向下游駛?cè)ァ?/p>

是下游另外一個船東老六救了我的命。

我睜開眼睛醒來時，便看見白花花的蘆葦在藍色的天空下?lián)u曳。老六拖住我的頭和脖子，把我的上半身扶起來。坐著環(huán)顧四周，只見幾個骷髏在一堆堆亂石間睜開黑圓的眼洞放射詭異光芒。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屁股下面坐的就是蘿卜洲。

“六爺!我爸爸呢?我要回家!”我一邊問老六，一邊嘩啦嘩啦掉眼淚。

然而老六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只想了解了解事情的原委。今天想起來，當年的經(jīng)歷仍歷歷在目。

十六歲的最后一個晚上，父親為了給我洗膽，特意斬了一條灰鼠蛇給我喝冷血。第二天，經(jīng)人介紹，我就來到了距離縣城二十里外的這艘淘沙船上。

淘沙船就?？吭谒彐?zhèn)小碼頭附近的一個淘沙場。淘沙場總共就有一艘中型運沙船，柴油機動力，名叫“四號”，就是我踩在腳下的這艘。“四號”雖然船體破舊，但總算可以承載重量正常運行，三分之二裝沙石，三分之一住人?！八奶枴钡鸟{駛艙十分簡陋，乍看，只有一個碩大的方向盤，再就是一張已經(jīng)被磨破的座墊。座墊里的海綿像傷口里的肉，從皮內(nèi)往外蹦出來。我左手按住那臟膩的肉，右手掖著大包裹，側(cè)身挪過狹小的駕駛艙往臥室摸去。給我?guī)返氖枪ゎ^老四。老四身上有一種難聞的氣味，聞了叫人直想嘔吐。

情況顯然并沒有我之前想象的樂觀：船艙臥室只有一張床。這意思分明是我要和老四、豬頭和水老鼠三個人擠在一起睡了。唉，有什么辦法?我想，這個月，就算是一次漫長的冒險吧，但愿不出什么意外。

“地方窄，你就把包裹塞進床底吧!”老四說著，走出了船艙。

我彎腰試圖把行李放進床底。這時一只老鼠倏地從我胯下跳出來。砰!幾乎同時，老鼠的尾巴拉出了一串琴響?！鞍?”我像觸電一樣驚恐了數(shù)秒——我仿佛看見昏暗的床底下躺著一具干尸。定睛一看，原來那是一把米白色的吉他。

吃過午飯，在船上迷迷糊糊待大半天，至傍晚時分，老四、豬頭和水老鼠就拉上我去——冒險了?！拔疫€沒完全熟悉這里的情況呢!有點怕?！蔽覍纤恼f?！靶∶^，這條河都是我們的地盤，你怕什么!”老四跟我說話的時候，兩只腳已經(jīng)穿上了水鞋。

其實我倒不怕出行會遇上什么險惡的環(huán)境，打小就光屁股河里野玩的人，幾乎打過整條林溪河流域的魚，少也死里逃生過八九次。要說水有什么可怕，不如說我更可怕，因為村里伙伴們都叫我綽號“水鬼”。

我怕的是老四這幾個人。上這淘沙船之前，父親即和我說過這幾人的來歷，他們都是不太干凈的人。比如水老鼠，是名聲很臭的一個人，街頭小流氓，人小鬼大，鼠頭鼠腦不講個人衛(wèi)生，專干偷雞摸狗的勾當，因為嫖娼得病欠了別人一屁股債被父母兄弟趕出家門。他為了生計不得不靠了豬頭的關(guān)系，來這淘沙船做活，否則估計不是餓死街頭，就會因為干壞事而被別人逮著打殘廢。

“豬頭十五年前竟然與老四殺雞拜過把結(jié)過兄弟!”父親說著，干樹皮一樣的臉忽然次第綻開笑容。他從小就給我講過水滸，此時，我知道他笑容里的含義。想當年，父親也算是在遠近江河上混過的人。

父親說，老四是民間歌手，是條青龍，雖然已年過六十，但記性還好，唱得一口漂亮的歌謠，年輕時結(jié)過兩次婚，夫人都死了，沒留下一個孩子。前幾年他與人合伙開礦虧本了，剩下點錢，買了艘破船入股縣里某建筑公司干起了淘沙活。而豬頭十五年前曾經(jīng)參加過一次群毆，砍了人，差一點沒命，結(jié)果讓法院給判了十二年勞改?！盎貋砗?，他就跟老四到船上混上了?！备赣H說。

父親所說那些往事終究過于陌生和遙遠，而我眼下要和這幫鳥人去冒險，還是不太放心。走之前，出于防范心理，我偷偷從行李包抽出我從父親箱子底偷來的“啄木鳥”，塞進右腳的黑色長筒水鞋里?！白哪绝B”是一把長細冷鐵防身匕首，它的手柄上刻有“以和為貴”四個銅光閃閃的魏碑字體。

豬頭掌舵，我們四人坐上了一艘鐵身快艇，離開淘沙船，向下游開去?？焱чL約八米、寬約四尺，由一臺老玉林柴油機牽引著。我們的目的地是距離這里十里外的另一艘淘沙船。那里的工頭老六今天放雷炸得一堆河魚，捎話上來，說正煮著酸菜魚湯切好魚生片等著我們下去喝酒。我問老四：

“四爺，我們多久可以到?”

“大概一頓飯工夫到吧。河灘太淺，水道太彎，又急。怎么啦?不習(xí)慣?你們這些學(xué)生崽兒，就曉得念念課本，騙騙學(xué)生妹。聽你爸說，你小子還蠻機靈的，好好跟我干吧，看你是塊料，爭取開春以后領(lǐng)他個四五百塊錢回學(xué)校去報名。好端端的讀書，干嗎要休學(xué)呢。”

“四爺……”

“小毛孩，沒見過風(fēng)浪，等下到了老六那兒讓你見見世面，他的故事可多了。嗨，不過，到了老六那兒，你千萬別亂說話，就給我好生喝酒吃魚。晚上回來我再給你講講歌，嗨，那才是真正的故事?！?/p>

“可是，我不太會喝酒……”

時候正是深冬，寒風(fēng)習(xí)習(xí)。我和老四、水老鼠已經(jīng)醉意蒙朧，呼吸沉重，靠著墊板半躺在船艙里了。唯有豬頭沒醉，仍然是他掌舵?！巴煌弧煌弧?，豬頭敏捷的身姿立在夜色里，短而密的頭發(fā)被風(fēng)刮向后面，黑色大衣的衣領(lǐng)上翻包住了頸項御寒，冬夜暗淡的月色下，他身體一下向左一下靠右，使喚這快艇往上游我們的淘沙船趕。我們酒足飯飽，在搖晃著的快艇上瑟瑟發(fā)抖，除了水老鼠時不時咳嗽一聲，大家一聲不吭。我們只想到四號淘沙船大睡一覺。

“哐當——咔咔——”突然，一陣刺耳的金屬噪音劃過夜空，快艇猛地一震，把我們?nèi)齻€躺下的人從半睡中震醒了。

“破你個卵!拋錨了!”豬頭拍著船舵破口大罵道，“老四、水老鼠、水鬼，快下船!”說這話時，他已經(jīng)跳到水里去了，水深剛剛過膝。

“快!快!你們仨到后面推!往里靠!”老四一把拉住船頭鐵鏈，往更深處探去，希望避開礁石把快艇拉到深水區(qū)開動。

但是沒有用，柴油機搖不響了。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從旁邊沙洲上找來人家丟下的已經(jīng)風(fēng)干的爛乳罩，遞給水老鼠醮了柴油點燃放在排氣筒口上接火。即便如此，任憑豬頭再搖，柴油機也還是發(fā)動不了。

“破你個卵!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老四，怎么辦?”

“怎么辦?靠岸!你下去叫老六他們來幫拉，我們先在洲上等。狗日的!我檢查檢查，看到底是什么問題?！?/p>

“還檢查個卵!這么冷，手都凍直了。倒不如進草叢里再找?guī)讉€爛奶罩短褲和擦屎棍什么的，生把火，烘舒服。聞聞臊味也不錯!老鼠，你說是不是?我下老六那喝兩杯暖和暖和再回來哈!”

從河里上來，我已經(jīng)冷得不行。豬頭這一去，不下半包煙工夫不會回來。水老鼠倒是勤快，不知道他從哪個角落找來幾個避孕套和一堆發(fā)白的塑料袋及干草木棍，反正已經(jīng)在一個低洼干燥的地方生火了。

死寂的夜晚，月光暗淡，半尺高的火苗一跳一跳

的，火光照在一小片光禿禿的沙洲上，但見遍地圓滾滾的石頭，像死人坑里的白骷髏。鬼!對了，這里有鬼!我猛然記起來，這片沙洲叫蘿卜洲，是個有名的死人的地方!傳說中有好幾起兇殺案都是在這兒找到尸體的。這不到巴掌大的地方零零散散長滿過人高的茅草和灌木，是惡棍撒野流氓強奸妓女賣淫的好地方!

老四、水老鼠和我三個人像三個孤魂野鬼坐在一堆骷髏中間，兩腳抬起放在火上烘褲子，胸前閃爍著搖擺不定的血紅火光，眼眶深陷，眼珠光亮，嘴巴變形，背后投下了夸張晃動的奇形怪狀的影子。

老四似乎看出我的恐懼，他故意說：“小水鬼，以前沒這經(jīng)歷吧?豬頭半路可能碰見姑娘啦，他不回來，我們就派一個人回去守四號船，剩下兩個留在這兒守快艇。四號船大，別人搬不動，這快艇沒人看就危險啦!你看你怎么打算?”

“水鬼一個人回去吧，這兒太冷了，說不定回去路上還能碰上小女鬼做伴哩!”水老鼠說完便哈哈大笑，肚子痛似的前俯后仰。我明明知道他們在嚇唬我，但若說我心里沒有一點害怕，恐怕也是假的。

我說：“水老鼠，我才不怕鬼呢!我小時候和伙伴們?nèi)ド缴涎b老鼠夾，晚上還在墳?zāi)古赃吽^覺呢!不就是一個人走回去嗎?我自己本身就是鬼!再說我身上有銅，大不了撒泡尿，鬼總怕銅和尿吧?”

老四笑了笑，接下話說：“我們先等吧，石頭濕的時候我們就派一個人回去?！?/p>

“好吧，三更午夜露水降，我們就坐到三更?！彼鲜笳f。

為了解除沉默的氣氛和恐怖的氣息，在我的再三請求下，老四答應(yīng)給我們唱歌了。前提是我和水老鼠先各自去周圍撿來一捆添火的木棍干草。水老鼠除了撿來一大捆木棍干草，完后又意外地搞到十幾只廢棄避孕套，丟進火中，火堆立刻散發(fā)出刺鼻難聞的橡膠味道。為此老四專門罵了水老鼠一頓，說他盡搞邪門。

我說：“四爺，開始啊!”

老四于是醞釀一下喉嚨，興致勃勃地唱了起來：“不唱唐朝多好漢，單唱唐朝薛家人；薛家有個薛仁貴，萬古流傳到如今……”唱到柳員外的時候，老四停頓了一會兒，水老鼠機靈地掏出一包“甲天下”給他遞過去。老四抽出一支放火里點上，緩口氣歇息，一支煙工夫后，他解釋說：“這是《薛仁貴》，現(xiàn)在村里已經(jīng)沒人會唱!”然后向火中使勁吐了一口痰，清一清嗓子，繼續(xù)唱道：“小姐窗里心發(fā)痛，拿件馬甲跨出門。馬甲遞給薛仁貴，仁貴身暖心也暖……員外見他穿馬甲，二話不說罵他娘……”

唱到薛仁貴二次去投軍，老四又停頓一會兒，水老鼠則繼續(xù)掏出那包“甲天下”給他遞過去，老四抽出一支放火里點上，緩口氣歇息，把煙抽到一半丟下煙蒂，然后向火中使勁吐了一口痰，清一清嗓子，繼續(xù)自我陶醉地唱：“……大海無風(fēng)三尺浪，一心想轉(zhuǎn)長安城。仁貴號令鐵如山，太宗看他是好臣；茂公陰陽算得準，過海東征第一人……”

四個人一起回到四號淘沙船已是凌晨三點。我們?nèi)頋裢?，熱乎乎的，個個出了一身臭汗。這么大冷天出汗是難得的好事情。為了讓好事情更加徹底，豬頭提議燒水讓大家好好洗個他娘的澡，“洗完澡，把從老六那帶回來的兩斤魚兒煮了送酒!”

這時老六的快艇已經(jīng)遠去，柴油機的聲音漸漸被遠方河灘水聲淹沒。

老四正在給滿滿一大碗的小青魚擠肚子，他說，只有擠了肚子的小青魚吃了才不苦。小青魚食指般大小，只見老四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魚頭，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魚身往尾巴一順，紅綠紅綠的膽囊和腸子啊白鼓鼓的魚鰾之類內(nèi)臟全部順了出來，船艙里立即彌漫一股魚腥臭。老四吩咐水老鼠準備好鍋頭和酸菜，準備好碗筷。水老鼠利索地應(yīng)聲，好!便轉(zhuǎn)身去干活。

唯有豬頭閑著烘火。他嘴巴哼哼一些俗得掉渣的港臺歌曲的旋律，臉色微笑，似乎剛才發(fā)生過什么讓他高興的事情，讓他現(xiàn)在回味無窮。他一邊笑，一邊挑逗水老鼠說，老鼠鬼，老雞的味道怎么樣?哈哈!一定很難咬吧!

你還問我啊?你上回不是吃了人家還嫌人家肉松嗎?反正我沒吃過不知道。水老鼠隱約感覺豬頭有意拿他開玩笑，便如此回敬。

豬頭笑得合不攏嘴，轉(zhuǎn)過身對老四開玩笑說，老四也真厲害，算是一個陰陽殺手，但現(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是等著硬了吧，嘿嘿，我現(xiàn)在可是硬著等咯，嘿嘿，水老鼠，你這倒霉鬼大概連槍都生銹了吧?

“別得意，你豬頭總有一天會被車撞死!”

對于豬頭頒發(fā)的殺手稱號，老四非但不生氣，反而笑著回豬頭一個詛咒。兩支煙工夫后，我們四人陸續(xù)出到船艙外面裸著身體沖完熱水澡，回艙穿條短褲坐下便吃魚喝湯，飲酒談笑，其爽無比?？傊?，我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床上睡覺的。

次日，大雨傾盆，不能出工。將近十一點鐘，我被一陣吉他聲喚醒。原來豬頭早已起床坐在我對面彈弄吉他。是床底那把白色吉他。

“豬頭叔，你怎么也會弄這東西?”我問道。

他閉上眼睛有些自我沉醉的樣子，笑了笑說，“我是幾年前在牢里自己琢磨的”。接著在我的請求下，他答應(yīng)給我彈唱一首。他說，“我不會和弦，只會單音，就給你奏個單音版的《戀曲1990》吧!”于是他閉上眼睛唱：“孤單單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永遠無怨的是我的雙眼，或許明日太陽西下，倦鳥已歸時，你將已經(jīng)踏上，舊時的歸途……”

豬頭唱得用情，兩遍下來，老四已把飯菜煮熟。下午的雨仍然下個不停，老四吃完飯便提一個蛇皮袋上岸進城去買今后兩天的食物。剩下我們?nèi)齻€人，都不想出門，關(guān)在艙里蓋被子繼續(xù)睡大覺。

雨越下越小，可沒有一絲要停的跡象。豬頭和水老鼠醒來后開始互相開玩笑，說葷話，把我也吵醒了。這時候不知道水老鼠說了一句什么話，點中穴位似的，忽然使豬頭揮舞著雙手，打開了話匣子。就在他揮舞雙手的瞬間，我發(fā)現(xiàn)他右手的無名指和小指。原來都是斷了一截的。

吧嗒一吧嗒——雨水像受到驚嚇的魚群，一陣接一陣拍打著船艙外面的鐵皮。透過臥室小門望去，船外江面像旺火煮開了的一鍋水，點點滴滴密密麻麻。豬頭的故事，雜亂無章，無比凄慘，使人無法復(fù)述。把故事說完，豬頭猛地一個鯉魚打挺跳起床，走出船艙朝河里嘩啦嘩啦撒了一泡尿，進艙梳理梳理頭發(fā)，再點上一支煙，然后一聲不吭，離船上岸進城里去了。

雨越落越猛，大有不落他個七七四十九天把天地給淹了就不會停下來的意思。在暴雨強悍氣勢的沖擊下，我們的船艙開始漏雨。雨水終于滴到我們的床上。其中有一滴還不偏不倚滴到了水老鼠的脖子?！八麐尩?”水老鼠一邊拿薄膜去糊篷頂?shù)亩囱郏贿吜R娘。

直到天快黑的時候，老四背著一個蛇皮袋踉蹌走下河岸小路，往我們的四號船走回來。不一會兒，老四就跳上船，像剛從水里鉆上來一樣，渾身濕漉漉地摸到船艙。

我說：“四爺，你買什么呀，這么沉。雨這么大，不必急著回來啊。”

孰料老四看都不看我一眼，急匆匆地甩下袋子，同時沖水老鼠說：“水老鼠，下來!不要糊了。豬頭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他被車撞了!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面，估計已經(jīng)報廢。你馬上趕去他家報信!”

“媽呀……”水老鼠聽完老四帶回來的噩耗，頓時

腳一軟，暈倒在床上。

我和老四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水老鼠搖醒。水老鼠醒來，雙眼大睜起身撲向老四。老四猝不及防倒向床尾差一點摔到地上。

“水老鼠!你要干什么?”老四喝道。

“干什么?我殺了你!”

“你發(fā)瘋啦!”

“我非殺了你不可!”

瘦弱的水老鼠像一條瘋狗撞向老四的腹部。二人扭到一起開始廝打起來，儼然忘記還有一個人站在旁邊。突如其來的事故，讓我不知所措。

“不要打了!停下來!不要打了!”我狂吼了幾聲，幾乎同時流下了眼淚。

但沒有人聽從我的勸告。我在他們眼中，這時候就是一只可以忽略不計的小狗。我徒勞地叫了十幾聲，試圖逃出船艙。然而我的第二只腳還沒有跨出艙門，腦袋便嗡地響了起來。

一串急促的琴音伴隨我緩緩倒了下去。

老六說，當時他們的快艇拋錨，正?？吭谔}卜洲邊上罵娘。是老四托人捎話給他，說晚上到四號船煮狗肉火鍋。孰料一個傍晚就發(fā)生了那么多事情。

水老鼠開快艇下河灘穿越蘿卜洲時，恰巧遇見老六一伙人。老六一伙人攔住了飛下來的快艇，以為水老鼠是趕來接應(yīng)他們的兄弟。

“狗日的，水老鼠一下船，就見鬼似的跑開了。河水漲那么高，我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丟下的快艇拉住。還好，他沒有把你丟進河里?！崩狭f，他們把我背到洲上放下來，都以為我快不行了。

“水老鼠的性病是豬頭傳給他的。豬頭的性病是鎮(zhèn)上的雞婆傳給他的。那個雞婆是老四的?？?。”老六說，因為我是目擊證人，水老鼠要是活著，肯定不會放過我?！八麤]有把你丟進河里，也有他的想法?！崩狭f，“你只是被鈍器打昏，沒有危險。我已讓他們下去叫人上來接應(yīng)，水太急，我們上不去。不過洪峰來之前，我會把你送到縣醫(yī)院?！?/p>

天空越發(fā)晴朗，洲上白色的蘆葦在風(fēng)中沙沙作響。老六讓我說一說事情的經(jīng)過。

半晌，老六的人來了，來人報告說他們已在下游一個水壩頭發(fā)現(xiàn)了老四的尸體。

“你們撈上來了沒有?”

“誰也不敢去撈呢!”

“好吧!我們趕緊把艇子拉到洲頭，開去縣里報案!”

于是，我們沿水路向縣城開進。老六和我躺在甲板上面。為了緩解我的恐懼，以及炫耀他的見聞，老六一面為我拭去頭上的血跡，一面和我說起歷史上這沿河一帶的械斗吃人事件。

那時老六才十多歲。

“六爺，這些事情我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

“嗨!你這么年輕，沒聽說過的事情多著呢!”

快艇犁起的水浪在我們耳畔嘩嘩直響，我歪著頭，看見兩岸的山峰像野獸一樣在藍色的幕布里向后奔跑。我在心里數(shù)著那些野獸，數(shù)著數(shù)著，眼睛困了下來。后來，直到肚子咕嚕咕嚕叫的時候，我們才隱約看見縣城附近的碼頭。

“嘟……嘟……”這時老六腰間的BP機突然鈴聲大作。老六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拔出BP機一看，說：“0772-861××××，雞婆店里的電話!一定是水老鼠呼我!”

沒等老六往腰間插好機子，我已經(jīng)迅速翻身跳下快艇向岸邊游去。水老鼠，你去死吧!我心里想，父親一定會幫我算這筆賬。

想到父親，我的四肢立刻充滿了力量。那時候，假如你是一只老鷹，一定能看見我當時的樣子：露出一顆頭顱，游啊游啊，仿佛一條受傷的水蛇泅過河面。可是河岸在即，我該死的雙腳卻不合時宜地抽筋了。

“救命啊!六爺!”我大聲呼喊著。

但沒有人聽見我的聲音。河面上只有兩道快艇留下的水痕。河流像一條大蛇被切開了腹部，摔倒在群山腳下。快艇已經(jīng)離我而去。我頓時感到無比絕望。自幼練就的游水本能告訴我，必須深深吸一口氣讓肚子漲起來，以便身體浮在水面上。

我吸了一口氣，挺著大肚皮仰望蔚藍色的天空。

很快，水痕掀起的陣陣波浪猛然沖過來把我給淹沒了。

在渾濁的水下，我十分驚喜地摸到了河床。碰到硬物，雙腳也不抽筋了。我豎直身體踩著河床拼命向岸邊走去。充滿善意的水從我的下巴流過。剛剛漫過肩膀的河水，讓我的鼻子聞到了濃濃的魚腥味。

作者簡介：

侯玨，原名侯建軍，1984年生于廣西三江。已陸續(xù)在《詩刊》、《大家》、《廣西文學(xué)》、《紅豆》、《作品》、《飛天》、《青年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作品?，F(xiàn)供職于廣西某市文聯(lián)，系廣西作家協(xié)會、廣西文藝理論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