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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砂的味道

2009-04-22 06:40
山花 2009年20期
關(guān)鍵詞:丹砂寨子奶奶

肖 勤

1

爸爸把紅布拿到奶奶面前的時候,奶奶生命的燭火已經(jīng)完全熄滅了。爸爸知道,奶奶走得不甘心,因為他沒能找到奶奶要的丹砂。自從泥石流吞沒了山谷,我們已經(jīng)四十余年沒有采砂了。早在奶奶死十年以前,村子里的人下葬就已經(jīng)沒有丹砂了。

奶奶不愛種莊稼,也不愛織布繡花,她每天早晨都去半山那棵大皂角樹下,對著山坳哼哼唧唧地唱山歌,唱完后就滿山遍野挖草藥。在又熱又濕的叢林里挖草藥比種莊稼辛苦,還很危險——林子是野物的天堂,青竹蛇、蜈蚣冷不防就從哪一棵藥草下竄出來,把要命的毒液注進你的身體里。在大家看來,奶奶是個怪人,她喜歡到大山深處去采藥,一個人靜悄悄地去,一個人靜悄悄地回??蛇@個敢到深山采藥的奶奶偏偏又很膽小,只要太陽一落山便堅決不出門,她說,天一黑就有東西。

媽媽一聽這話總是滿身起雞皮疙瘩,嗔怪奶奶:“您亂說什么?夜里有什么東西?”

“那些白天不敢出來的東西,它們到處竄?!蹦棠陶f這話的時候孩子似的四處環(huán)顧,低聲細語,臉上充滿了神秘。

爸爸剛把紅布鋪進奶奶的棺木,我便出世了。當時媽媽還沒感到陣痛,羊水好像也沒破,總之用媽媽的話說,分娩之前一點預(yù)兆也沒有我就來了。媽媽說到這里的時候總是很自豪,因為在寨子里,會生崽又生得順利的女人是吉利的象征。誰家有這么個女人,就預(yù)示著五谷豐登、家族興旺。

奶奶墓里那塊紅布,爸爸說,那是奶奶去另外一個世界的燈。從陽世到那個世界的路很黑,得有燈引著去。路上還有很多鬼魂,也得靠這盞紅色的燈為逝者驅(qū)趕。本來那塊紅布應(yīng)該是丹砂的,丹砂紅是驅(qū)魔的利器??墒?,爸爸找不到丹砂。

2

關(guān)于我的出生,跳儺的堂祖公沉著臉說:“時辰太巧了,搞不好他奶奶的魂走時剛巧撞上他,附了他。也說不定這崽的魂還沒醒透,半路不巧隨了他奶奶去?!?/p>

爸爸憂心忡忡地看著他懷里的我——他懷里這個嬰兒的確有點古怪,白天不醒,晚上不睡。

媽媽疼我,不許人說我壞話。她說這崽打小懂事,白天知道我們要薅草,不吵呢。媽媽上山干活時把我放在木欄過道中間,點燃一支艾香后才走,山風清涼地吹著,和著艾香味,一直把昏昏入睡的我熏到五歲。

我五歲時爸爸很嚴肅地與我交談了一次。他說:“崽,不能這樣睡了,你得上學,沒有哪個學堂是晚上開課的?!?/p>

對于上學的意義,我并不太懂,但是因為爸爸嚴肅的表情,我不得不認真地聽,可我做不到爸爸要求的事——每天去學堂,我總是趴在課桌上睡覺。

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我為什么會這樣。事實上,我一直做著一個相同的夢——我確信我是從出生那天就開始做這個夢的。夢里總有那座紅色的山,山下堆滿紅色的砂,人們忙碌著,手中也沾滿了紅色的砂。你無法想象那鋪天蓋地的紅色天長日久地出現(xiàn)在一個孩子的夢中,這對一個一無所知的孩子來說具有多么大的魔力,它像一個咒語,不斷地召喚我走進那片紅色的海洋。而這鮮艷的海洋只有在黑暗的映襯下才顯出它奪目而璀璨的光芒。當太陽升起,世界綠成山嶺、黃成田地、灰成房屋的時候,那片海洋便被這些色彩攪得亂七八糟。

這樣亂的色彩讓我異常疲憊,我寧愿睡著。

我一閉上眼睛,我要的紅就回來了。天黑下來的時候,我靜靜地坐在木屋里,桐油燈火苗美麗地扭動著旖旎的身姿,風從窗子縫吹進來,它跳舞的樣子是朝我這邊飄的,風從灶房的篾席縫里吹過來時,它又跳著舞朝沉默地吸著水煙筒的爸爸那邊飄。透過橘紅的火苗,我能看到他們看不到的——我看到火苗的深處有一個紅色的世界。我看著那個世界快樂地笑著,爸爸以為我是看著燈那面的他笑,便也笑,吐出一口煙說,乖崽崽。

3

跳儺的堂祖公老了,跳不動了。自從放下儺具,堂祖公的夜就長了,大把大把的時光沉淀起來,多得讓堂祖公難受。剛開始的時候,堂祖公一個人坐在火塘邊,把他的大半輩子的歲月一頁頁地往后翻,翻到傷心的那頁時,擠出一兩顆渾濁的老淚:翻到娶堂祖婆那頁時,就咧著缺了一半牙的嘴笑。

但是再精彩的書總是有看膩的時候,何況是自己寫的書。這樣過了大半年,堂祖公實在是無事可做,整天就跑到奶奶以前愛去的皂角樹下咿咿呀呀地哼歌。

夏天的皂角樹下是很涼快的,難怪奶奶常坐那兒悠然自得地唱她的歌。奶奶命好,娘家是有名的淘砂王,當年帶過來的那些嫁妝足以讓她清閑自在地過一輩子,她想采草藥也好想唱歌也好,爺爺都由她去,只負責把她采來的草藥曬干,攢足筐后擔到山那邊的集鎮(zhèn)上去換錢。

巨大的皂角樹像一把翠綠的大傘。我偷偷跑到那里睡覺,等放學的鐘聲響了后,才背起書包回家??墒沁@片領(lǐng)地被堂祖公發(fā)現(xiàn)而且侵占了,那天風正好,涼涼爽爽的,侵占了我領(lǐng)地的堂祖公站在上風口,不但不報以歉意,還一把揪起我,脫了我的褲子就要打我屁股。

我急得哇哇叫,說:“你敢打!你打我我就告你!老幾十歲的人了還唱情歌,不要臉!”

堂祖公高高舉起的大手陡然停留在空中,堂祖公是寨子里威望最高的人,這樣一把年紀還唱情歌實在是件丟臉的事情,何況是我這樣一個半大不小的娃崽發(fā)現(xiàn)的。

“嫩臭娃兒!你曉得個屁!啥子叫情歌?你祖公啥時候唱情歌了?”

“昨天你就唱了!”我氣咻咻地提起褲子,心想從明天起一定要讓媽媽給我一條褲腰帶,免得哪個都可以拉下我的褲子。

“昨天我唱啥了?”老謀深算的堂祖公瞅了我一眼。

“你唱:呀咿呀唉,妹妹的荒瓜不開花;呀咿呀唉,哥哥不在怎開花!”我學著堂祖公的嗓音像模像樣地唱起來。

這一唱不要緊,嚇得堂祖公一把過來捂我的嘴。他側(cè)過身來的樣子太急,像是撲著跪倒在我面前,逗得我咯咯咯地笑起來。

“鬼娃崽!該死的鬼娃崽!”堂祖公氣急敗壞地咒罵道:“讀書不行,學人家唱歌記性倒好!”

我昂著頭說:“祖公你自己說的,我是奶奶投的魂,奶奶會唱歌,我當然也會唱?!?/p>

堂祖公再次嚇壞了,用老狐貍一樣的眼神望著我。拍拍草皮坐下來說:“來,我們試試看——我再唱首歌,看你會不會學?!?/p>

堂祖公清清嗓子唱開來。歌很長,可難不倒我——不是唱山就是唱水不是唱水,就是唱樹,還有山里寨子里常見的鳥兒花兒。

堂祖公唱完后,揚揚眉毛看著我,挑釁似的。

我撇撇嘴,也揚揚眉毛,得意洋洋地唱開來,一字不差。

堂祖公這回真被我嚇呆了,他瞪著一對死魚似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呆若木雞地咽著口水。半天,他突然一把抱起我就往山下走。我也嚇壞了,拼命掙扎著叫:“沒放學呢!你放下我!我爸要打我了,我就告你!”

堂祖公不聽,擒我像擒著一只小雞崽,順著山坡一溜小跑就到了我家。

“壞了,這娃崽真中邪了?!睔獯跤醯奶米婀辜比f分地對剛放下籮筐的爸爸說。

爸爸茫然而木訥地看著我說:“他不是好好的嗎?”

“不對!”堂祖公指著我,斬釘截鐵地說:“他和他奶奶真撞上了!”

4

堂祖公的論斷,爸爸不太信。他是讀了幾天書的人,

他讀的書和堂祖公看的那些不一樣。思忖了半天,爸爸說:“他祖公,那您說咋個辦呢?”

“給他沖個儺吧,把那啥……沖走?!碧米婀跏菓n慮地望著靠著木欄桿搖搖欲睡的我:“你看看,白天不醒,晚上不睡。不是那啥了,會是啥?”

“咋沖法?”爸爸一時沒了主意。

“今天晚上,把他領(lǐng)我那兒去,我先給他燒個蛋,看看吉兇再說。這儺可不敢亂沖!”堂祖公說。

我一聽到蛋,猛地醒了。

上次媽媽走夜路回寨子,陰風吹歪了她的嘴,堂祖公也替媽媽燒蛋了。熱騰騰的熟雞蛋從草木灰里刨出來,剝開殼,香死人了。堂祖公剝開蛋黃后,指著中間斜斜的一道裂縫說:“女娃,你是撞上落溝魂了?!?/p>

媽媽被嚇得哭起來,半邊僵硬的嘴巴扯著,很嚇人。

堂祖公讓媽媽把蛋吃掉。我想吃,卻被堂祖公一巴掌打在手背上,他厲聲喝斥道:“給你媽燒的蛋,只有她吃了才能解!滾一邊去!”

只要能吃上香騰騰的熱雞蛋,我才不在乎撞上了什么魂!

吃過晚飯,堂祖公帶著我回他的宅子。爸爸不放心地跟在后面說,叔,順便給他看看作業(yè)。

堂祖公瞟了我一眼,說:“這崽崽聰明得很,等沖走了那啥,他自會是個好學生,不著急?!?/p>

堂祖公的宅子太深,一樣的木欄式木屋,堂祖公家卻一式蓋了三轉(zhuǎn),只留著進門那一轉(zhuǎn)沒建,從遠處看去,像一張巨大的嘴巴。我隨著堂祖公走進那張“嘴巴”,只覺得冷。

我說:“祖公,屋里缺太陽。”

堂祖公說:“屋大了都這樣,熱天涼快?!?/p>

我說:“不好,缺氣?!?/p>

堂祖公愣了愣,說:“啥氣?”

“人氣?!?/p>

堂祖公呆若木雞地站在空蕩蕩的院子中間,微張著嘴巴,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

我沒理會堂祖公那詫異的表情,徑直往里走。

走進堂屋,我突然嗅到一股奇異的味道,那味道我好像很熟悉??蛇@味道在寨子里從沒有出現(xiàn)過,我確定我也從沒嗅到過。我站在堂屋正中,冷不丁地對堂祖公說:“祖公,我要!”

“你要啥子?”自從我說屋里缺氣開始,堂祖公的表情就一直掛著莫名的疑惑與忐忑。堂祖公是跳儺的,他能看到人們看不到的東西,我想,他也許又看到什么了吧?

“你屋里藏著的東西?!蔽彝嶂^說。

“我屋里藏什么東西了?我屋里除了幾斗米、幾壇油,還有啥子?”

“有?!蓖┯蜔糸W了閃,我嘟著嘴說:“那紅色的東西?!?/p>

我不知道我的表情。堂祖公臨死前說,我當時的表情是“神秘而詭異的”。堂祖公被我的表情嚇壞了,兩條可憐的腿不斷地哆嗦著。那一刻,堂祖公確信我來時的靈魂與奶奶走時的靈魂沖在一起了,奶奶的靈魂附在我身上沒走。五歲的我站在祖公的堂屋里,理所當然地盯著祖公,等著祖公把紅色的東西交給我。

祖公的表情在我看來才叫怪異!他用那雙充滿恐慌與自責的眼睛看著我,然后從神龕后面拿出一個木盒子,放到八仙桌上打開來——里面是一層又一層的仡佬土布,等最后一層土布打開后,我眼前是一簇幽暗的紅砂。

祖公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小簇來,不敢多用一分力,也不敢少用半寸勁兒,然后瞪大了眼,萬分小心地半鞠下腰,遞到我面前。

那簇砂離我越來越近,我的心咚咚直跳,開始那聲音只是在心里輕而細地響,后來匯成溪匯成河匯成澎湃的海浪,轟隆隆地響在耳畔。夢里那座山就是這樣的紅色!夢里風中穿越過的氣息就是這簇砂的氣息!我睜大了雙眼,控制著自己胸中升騰的欲望——莫名的欲望——我想吞下它!吞下這捧紅砂后,它便永遠與我相依相伴了,我再不用在黑夜里睜大了雙眼找尋它,再不用在白天的夢境里奔跑著追趕它!只有吞下它,我才能真正地擁有它!

桐油燈的火苗靜而直。沒有風,砂的味道就直直地撲進我的鼻腔和胸腔。

堂祖公用通靈時才有的獨特神情恭敬地對我說:“崽他奶,你要,就拿去吧,想給我留就留,不想留就都拿走吧。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到了那邊,別忘了等我過去時,半道上接接我?!?/p>

崽他奶?

我往身后看了看,背后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屋子里只有我和堂祖公兩個人,可堂祖公卻盯著我叫崽他奶。

我嚇壞了。心又開始咚咚響,堂祖公的臉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鼓點夸張地扭曲、變形,祖公的眼睛變成了一張黑色的網(wǎng),把我的身體拉著不斷引向網(wǎng)的深處……

我突然驚跳起來,嘶聲尖叫著沖出屋子,屋子像一個巨大的磁鐵,使勁地想把我揪回去,我便使勁地掙脫,一頭扎進霧色蒼茫里。

寨子睡了,白天所有的氣息也睡了??墒巧降纳钐巺s有著一股濃郁的氣息還醒著,在不斷地向毫無方向地奔跑著的我溫柔地呼喚:“來啊!來!”

我光著腳,朝著那個方向奔跑去。夜?jié)獬闪艘粓F墨汁,可前面卻有一串火苗在燃燒。堂祖公站在背后,還在幽靈一樣急促又低沉地叫:崽他奶!崽他奶!

5

當爸爸找到我時,我正安靜地睡在武陵山脈的懷里,巨大的泥石流截斷了祖輩采砂的路,也阻斷了幼小的我狂奔的腳步。我靠在一塊紅色的砂石邊上,那是一塊遺棄的廢料石,我卻寶貝似的抱著它,嘴里還含著沒咽下的紅土,幸福萬分地沉睡著。

爸爸搖醒我的時候,我困澀地睜開眼睛,對爸爸說的第一句話是:“我的雞蛋呢?”

雞蛋到底沒吃著。堂祖公在我面前也再不提沖儺的事情,只是每次都用一種復(fù)雜的眼光看著我。那目光里有慈愛,也有懼怕,有親切,也有惶恐。我整天反復(fù)推敲堂祖公的眼神,這嚴肅認真的思考占去了我不少睡覺的時間,端起碗的時候我在想,坐在課堂上我也在想。到了晚上,運轉(zhuǎn)了一整天的腦袋累得不行,倒頭就睡了。這在別人看來是個好兆頭,說明白天不醒晚上不睡的我終于漸漸恢復(fù)了正常。那天我放學回來,堂祖公正坐在我家灶前和爸爸喝酒,看到我氣喘吁吁地沖進門撲到水缸邊舀水喝,堂祖公長長吐了口氣,對爸爸說:“幸好把丹砂給他奶奶了。要不這孩子怎么會好?”爸爸轉(zhuǎn)過頭,一把揪過我,拍著我的腦袋認真地問我:“你奶奶走時你有感覺嗎?”

我不太聽得懂爸爸的話,只得茫然地搖著頭。卻突然想起那晚上堂祖公盯著我叫崽他奶的情形。我生氣地指著堂祖公說:“祖公騙人!他唱山歌被我聽到了,怕我告他的狀,半夜三更的把我騙到他屋里沖著我亂喊,想把我嚇瘋?!?/p>

堂祖公欲辯又止,一臉苦笑,長嘆一口氣,揪心揪肝地說:“也不知道是誰想把誰嚇瘋!這丹珍!”

丹珍是奶奶的小名。

聽堂祖公這沉重的一喚,爸爸確信了堂祖公所說的一切,他把我像寶貝一樣摟在懷里,生怕我再有什么閃失。

此后的十余年,堂祖公對我始終敬而遠之,不沖儺了的堂祖公閑來無事,便教些半大不小的娃崽認字。我不想睡覺的時候便混于其中,看他教別人,每次堂祖公看到我走進他堂屋,都會極認真地和我打招呼:“來了?”

我覺得堂祖公對我的態(tài)度很奇怪。我只是一個孩子,他卻偏偏當我是大人一樣。有時候,孩子們在齊聲念書時,他會走近我,討好似的對我說:“怎樣?我教得還行吧?”

我蹬鼻子上臉,拿腔拿調(diào)地答:“唉,還行吧?!?/p>

這時候堂祖公臉上便會擠出菊花似的笑紋來,把頭

不停地點著,頗有點接受表揚后的激動。教孩子的時間長了,總有人覺得欠他人情,便要給錢和米??伤ㄍú皇眨粶\淡而懶散地說:“收了米油在手,不如存了丹砂在心?!?/p>

這話讓人聽不大懂,可自有一朵蓮花盛開的氣息。從堂祖公那推辭不已的語氣中彌漫開來。

我稍大一些后,堂祖公就領(lǐng)著我走山串寨收山歌。白天我聽人唱,晚上回來堂祖公聽我唱,邊聽邊在燈下瞇著眼睛把它們寫在牛皮紙上。

裝滿第一箱歌集后,我已經(jīng)到了看見異性會莫名臉紅的年齡。那年暑假,山腰的妹仔唱:“風不吹松,松不動哦。”我聽了,想也不想就在山這面回唱:“妹不逗哥,哥不瘋嘞?!碧米婀蛉の业溃骸伴L大了,心活了哦!”

那天晚上,堂祖公終于坐在火塘邊,鄭重地和我提起了我的奶奶。

原來奶奶是仡鄉(xiāng)出名的才女,在二十里外的縣城里,沒人不知道學堂有個比男孩讀書更“行實”的她。可是富有的砂礦老板——我的外祖公不讓她去縣城念高中——那時候,守著一座砂礦比讀書強多了。再說,在外祖公看來,女子讀書最終是替夫家讀的,何苦花那幾串冤枉錢。可奶奶不愿意回山里,因為奶奶的心已經(jīng)被縣城中藥房里那個抓藥崽揪走了。奶奶教他學會了許多詩,他教奶奶認得了許多草藥。擰不過外祖公,任性的奶奶干脆在一個雷雨夜與抓藥崽失蹤了。

“大半年過去了,我在縣城豆腐街找到她——我聽說豆腐街里有個唱山歌唱得特別好的女人,我想那一定是你奶奶?!碧米婀珖@息著說:“我當時不知道她已經(jīng)懷上了孩子,要是知道,我就不會把她的落腳點告訴你外祖公!哪怕你外祖公給的錢再多,我也不會的?;氐秸?,你奶奶跪著求你外祖公,要他放她回去,這時候我才知道她懷孕了??赡阃庾婀豢?,大發(fā)雷霆,強迫著給你奶奶喂了打胎藥?!?/p>

“你奶奶機靈,一喝完藥就自己摳喉嚨催吐,又猛灌綠豆湯,然后捂著肚子上山找草藥——看來那抓藥崽還真教會了她不少東西,最后居然把孩子保住了?!?/p>

我瞪大了眼,仿佛聽著一個遙遠的神話。以我的年齡來說,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和這樣的故事太沉重也太陌生了些。而且在媽媽給我的記憶里,奶奶單純?nèi)缫粋€女孩子,一生不知道織布繡花種莊稼,終日唱歌采藥。她命好,爺爺寵她,啥都由著她,田間地頭的活兒,從不讓她沾。

“她唱歌,是在等人。她采藥,是在想他。你爺爺寵她,其實是不愿管她——他是不喜歡你奶奶的,當年娶親只是因為需要你奶奶的嫁妝?!碧米婀f到這里,表情很痛苦:“是我害了她,我不該圖那一百元賞錢?!?/p>

我還是不信:“奶奶那么膽小,才不敢干這樣的事情哪!”

“她是被你外祖公咒的。你外祖公說,等她死的時候惡鬼要來收她,丹砂也照不亮她過那邊去的路,她會在劫難逃。這話天天說年年說,你奶奶聽著聽著就聽進了,人也像是聽糊涂了,有時候,大白天指著空蕩蕩的院子神經(jīng)質(zhì)地喊,來了來了!趕出去趕出去!倒是嚇得你外祖公一家心驚膽戰(zhàn)。后來干脆把她嫁給了你爺爺。那時你爺爺剛死了你大奶奶,一個人帶著三個娃崽,包谷飯都吃不上。你奶奶嫁過來時,嫁妝厚實得幾個寨子的人都來看稀奇?!?/p>

“我奶奶懷的那個崽崽呢?”

堂祖公放下毛筆,郁郁地說:“嫁妝厚實,當然是因為多帶了個人嫁過來?!?/p>

說完,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忍了半天,終于說出來:“就是你爸爸!”

我傻了。半張著嘴巴,口水從嘴角流出來也不知道。

堂祖公摸摸我的頭,又開始埋頭在牛皮紙上寫字,我遲鈍地看著堂祖公花白灰亂的頭發(fā),隱隱地感受到了堂祖公對于這個機靈卻又敏感的奶奶的那份愧疚之情——他帶著我跋山涉水地收集山歌,是在替一生都活在山歌般夢幻里的奶奶續(xù)夢呢。

燈光暗下來,該剪燈芯了。堂祖公抬起頭,拿起剪刀剪了兩下,燈光一下子歡喜地跳躍起來,躥出紅亮的火苗?;鸸庖婚W一閃,映出堂祖公眼睛深處的愧疚和憂傷來。

6

堂祖公對我一直很客氣,因為他直到死時都確信無疑地說,我五歲那晚和他說話的時候,其實是奶奶在和他說話。

十多年后,我一再對躺在床上薄得像片葉子的堂祖公說:“祖公,那是迷信?!?/p>

“不是,是你奶?!碧米婀纯嗟卮?。

“祖公,世上沒有鬼魂?!?/p>

“那你怎么解釋你一進屋就聞到了丹砂的味道?又怎么知道它是紅色的?”

是了,我的確不知道祖公屋里那特殊的味道來自于一種叫做丹砂的礦物,我更不知道它是液體還是固體,是黑還是白。那年我才五歲而已。

可我當時分明不假思索地說:“紅色的東西?!?/p>

看我答不出來,祖公才痛苦萬分地道出了另一段往事:

“你奶奶臨死前來求過我,問我討丹砂。你奶奶說,她怕過那條路時太黑,又怕紅布不夠亮。她說她爸爸咒她咒得那么兇,她沒有丹砂一定會落到河里去。她落下去了其實也沒有什么可怕的,可她與他約好了,生時沒能在一起,死也要在那邊相聚。

“她知道我有一捧,她說她只分小半捧。我沒給——你想啊,我一年要沖多少儺!要開罪多少鬼魅邪物!砂少了,我也怕我走不過那段路。所以沒有給她。你奶奶當時哭得可厲害了,都幾十歲的人了,還跟個小姑娘似的哭!”

祖公綿長又愧疚地嘆了口氣,又說:“她怕,沒敢走,半路撞上你來投世,就附了你。我要早知道她那樣怕,我給她就是!可我偏不給她!你奶奶生時沒能好好過上一天自由的日子,死了還得附在你身上游蕩那么多年!都怪我啊!怪我!我一輩子替別人沖儺驅(qū)魔,卻沖不了自己的儺驅(qū)不了自己的魔!我害了她一次又一次啊!”

看著千悔萬痛的堂祖公,我終于明白那個夜晚堂祖公為什么會用那種怪異又詭秘的表情對著我。

人一老,便成了孩子,膽小而敏感。干巴巴的堂祖公躺在病床上,已瘦成一片樹葉,全然不像以前那個威風八面通靈得道的儺師。我安慰他說:“祖公,奶奶不會怪你,你也不要擔心什么了,世界上沒有魔,人死了也沒有靈魂。奶奶不需要丹砂,你也不需要!”

哼哼。堂祖公譏笑我:“你懂什么?你懂,那你說給我聽聽——你一直偷吃著礦石長大,為什么?”

我愣了,無言反駁。從跑到山谷口睡了一夜后,我便經(jīng)常跑到那里選成色好的礦石,放在書包里偷偷吃。

“那是因為,你的骨頭里流著咱仡鄉(xiāng)的血,我們需要丹砂,你也需要丹砂。我們的靈魂和骨血里都缺不了丹砂!”堂祖公一字一頓地替我答。

關(guān)于丹砂的誘惑,我一直無法破解,直到高三那年,爸爸突然進城來,在校園的楓樹腳,他望了一眼落下的楓葉,沒頭沒腦地對我說:“去看看,找準了病,安心?!?/p>

爸爸說的安心,既有安他自己的心的意思,也有讓我安心好好考大學的意思。

我聽話地和爸爸上了一趟省城,找醫(yī)院的時候我牽著爸爸的手,因為爸爸沒有進城的經(jīng)歷。找到大夫后爸爸便牽著我的手,因為我永遠是他的兒子。他把我引到大夫面前,萬分仔細地將我小時候的事說給了大夫聽。這一說就說了四天半——因為每個醫(yī)生的回答他都不滿意。

直到有一個醫(yī)生也用很認真仔細的口吻回答他說:“也許是那時候生活困難,缺營養(yǎng),孩子缺鋅,睡不好,有

異食癖。一般來說,有這毛病的人,會有自我選擇的意識,他身體里缺什么元素,他就會不由自主地去尋找?guī)в羞@種元素的東西來進行補充。也許,這孩子缺的東西,正好丹砂里有吧?我不知道這樣的解釋你是否贊同,但是你的確不用太擔心——你的孩子各項指標都很正常?!?/p>

這個解釋終于讓爸爸不停走著的腳步停了下來。

他比較相信這個答案。

“只要不是腦子有病就好?!卑职謶n郁地看了我一眼,長吁了口氣。我是家中的老小,盡管在學堂上課我經(jīng)常趴著睡覺,但我仍然成了寨子里最優(yōu)秀的學生。這樣一來,我就成了寨子里的神童。可我越優(yōu)秀爸爸越害怕——他總擔心我突然有一天會一頭再栽回五歲以前的狀態(tài)中去。這樣的擔心一直困擾著爸爸,這些年,爸爸的煙酒量越來越大。我可憐的爸爸!

我知道,爸爸心頭還埋著一層心事,猶如不接納奶奶一樣,寨子里的人也并不甚接納爸爸。別人家插秧時有人幫忙,我家插秧時是沒有人幫忙的,那幾個伯伯,爸爸的哥哥們,總在那一段時間里忙,“忙得實在是顧不過來”。在寨子里,我是媽媽唯一的驕傲,堂祖公是爸爸唯一的酒友。這些年我和爸爸都在共同為彼此做著相同的事情——我替他堅守著那個人人皆知的秘密,怕他受傷害;他也替我抵擋著這個人人皆知的秘密,怕我受傷害。

應(yīng)了醫(yī)生的吉言,十九歲那年,我嚼著家鄉(xiāng)的砂石,驕傲得像頭小山羊似的昂首走出了大山。

7

就在那年冬天,堂祖公去世了。走的時候一直念叨說,過那段路時奶奶肯定會來接他。

“你奶奶她記情,心好?!碧米婀粩鄬ξ艺f,仿佛奶奶的靈魂還在我的身體里一樣:“我把砂全給她了,她一定會原諒我,會來接我的!”堂祖公說著,目光里充滿了渴求與希望。

我不想繼續(xù)與堂祖公爭辯下去。這個病床上的老人對他要去的那個世界是執(zhí)著的,盡管要走一段艱辛的路,可他還對路前面的世界充滿著希望,我沒有必要打碎他的希望。就像我現(xiàn)在還生活著的這個世界,路何嘗不是艱辛而坎坷呢?可我也還得要走,充滿希望地走。

所以我對堂祖公說:“會的!會的!”就像是奶奶在作出承諾。

祖公這才安詳?shù)厝チ?。走時身下放了偌大一匹紅布,紅布不是普通的紅棉布——爸爸用編籮筐換的錢給祖公買了一塊耀眼奪目的綢布,它在陽光下放射著奪目的光芒。

祖公安詳?shù)亻]上了眼。也許,他這一路走過去的,是一個平坦而幸福的世界——因為他的坦誠與懺悔,已經(jīng)把他去往那個世界的路清洗得一塵不染。而那塊耀眼的紅綢布,已把通向那個世界的路照耀得光華燦爛。

作者簡介:

肖勤,女,仡佬族,貴州湄潭人。1976年生。喜愛文學、漫畫創(chuàng)作,199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多為詩歌、散文、雜文,于2004年起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表作品散見于《文藝報》、《雜文月刊》、《新青年》等報刊。貴州省作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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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丹砂文化的文旅融合開發(fā)及可持續(xù)發(fā)展
“淳樸寨子”,一個品牌的形成——我在小山村里啟動了“消費扶貧”
文化哲學視閾下丹砂文化內(nèi)涵解析
多面丹砂
寨子
奶奶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