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鳳香 高速平
摘要:有緣一見,一見傾心;曼斯菲爾德其人與其文都讓徐志摩有驚艷的浪漫之想,而其倏然而逝的離開,給他留下了無盡的思念,寫詩著文、翻譯編輯以一系列文化行為表達(dá)著自己揮之不去的悵然之情。
關(guān)鍵詞:敬慕;晶瑩的境界;悵然之情
徐志摩對曼斯菲爾德充滿了敬慕之情,這里的“敬慕”一詞,似乎真是可以分解為“敬仰”“愛慕”兩層意思的;因為這位一向不乏詩情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浪子,對那位美麗聰慧的西方女子,卻有一見傾心的情愫。
曼斯菲爾德死的時候年僅35歲(1923年),而正是在她去世的半年前,徐志摩得以與她一見。他可能是中國作家中唯一見過曼斯菲爾德的人,雖然只是一面之緣,但卻被她的才貌雙全深深打動了。在得知曼斯菲爾德過世后,徐志摩以款款深情寫下了悼念她的文章《曼殊菲兒》(為曼斯菲爾德之名當(dāng)時的譯法)。
1920年徐志摩離開美國,橫渡大西洋抵達(dá)英國,就讀于倫敦大學(xué)政治經(jīng)濟(jì)學(xué)院,攻讀博士學(xué)位,導(dǎo)師是著名教授拉斯基(HaroldLaski)。在英國學(xué)習(xí)和旅行期間,他結(jié)識了不少英國作家和詩人朋友,包括狄更生、羅素、卡本特、威爾斯、魏雷、曼斯菲爾德和哈代等。其中,與曼斯斐兒德的會面和交往最令徐志摩感到刻骨銘心。
徐志摩首先認(rèn)識了曼斯菲爾德的丈夫——倫敦《雅典娜》雜志的主編、詩人、文藝評論家麥雷。1922年7月的一天,徐志摩和麥雷在倫敦一家嘈雜的茶店里討論英法文壇的狀況。徐志摩說到中國小說受俄國文學(xué)影響極大。麥雷深有同感,他們夫婦最崇拜俄國契訶夫等大師。于是,徐志摩答應(yīng)星期四去看望體弱多病的曼斯菲爾德。
那天晚上,細(xì)雨霏霏,徐志摩拿著雨傘和幾卷中國字畫,冒雨前往倫敦彭德街10號。麥雷陪伴徐志摩聊天,談及東方的觀音、基督教的圣母以及希臘、埃及、波斯宗教里的女性。此時進(jìn)來一位年輕的女郎,徐志摩以為是曼斯菲爾德,但卻是房主人。之后陸續(xù)來了兩個人,都上樓見曼斯菲爾德。這令徐頗感失望,冒雨前來,本想見《幸?!返淖髡?,偏偏她又不下樓。十點半了,徐志摩只得起身告辭,麥雷送出房門。徐志摩一邊穿衣服,一邊說了自己想見她的愿望。麥雷卻說:“若你不介意,不妨上樓一見。”徐志摩聽后,喜出望外,脫下雨衣,跟著麥雷一步一步登上樓梯。
房子很小,一張大床差不多占據(jù)了大部分空間,墻壁用紙裱糊著,掛著幾幅油畫。曼斯菲爾德坐在床邊的沙發(fā)榻上,穿著锃亮的漆皮鞋,閃光的綠絲襪,棗紅絲絨的裙子,嫩黃的上衣,領(lǐng)口是尖開的,胸前掛著一串細(xì)珍珠,袖口只及肘彎,黑色的頭發(fā)梳得光滑異常,式樣猶如中國的“劉?!?。
患有肺結(jié)核的曼斯菲爾德,說話時聲音稍高,肺管里便如吹荻管似地呼呼作響。每句話語收頓時,總有些氣促,雙頰間便多添了一層紅潤。徐志摩看著她說話困難的情形,心里很難受,便將自己的聲音放低,希冀她也跟著放低,這一招果然有效,她聲音也降低了不少。他們之間交談的內(nèi)容大部分是對英國文壇現(xiàn)狀的評論,曼斯菲爾德批評了當(dāng)時最風(fēng)行的幾個小說家,接著又談到她對中國的景仰與愛慕,說最愛讀中國詩詞,盛贊中國詩藝是一個奇跡。她還勸徐自己翻譯中國詩詞,因為中國詩只有中國人才能譯得好。曼斯菲爾德還問徐志摩喜歡哪些作家,徐答說有契訶夫、哈代、康拉德。最后曼斯菲爾德問起徐志摩回國后打算做什么,希望徐不要過問政治,說現(xiàn)代政治的世界,不論哪一國,只是一亂堆的殘暴和罪惡。談起她的著作,徐志摩說她的作品是純粹的藝術(shù),恐怕一般人很難理解。曼斯菲爾德說:“正是如此,通俗流行絕不是我所追求的?!毙熘灸τ终f了愿意以后有機(jī)會翻譯她的小說,希望得到作者的同意。曼斯菲爾德說她當(dāng)然愿意,并謙虛地說自己的著作不值得翻譯。末了,曼斯菲爾德邀請徐志摩到瑞士去找她,說自己非常喜歡瑞士的風(fēng)景,日內(nèi)瓦湖的嫵媚,鄉(xiāng)間牧場的寧靜。徐答應(yīng)將來回歐洲時,一定去瑞士拜訪她。
短短的會面,徐志摩受到了一次美的洗禮。后來在《曼殊斐兒》一文中,他寫道:“至于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靜,我其實不能傳神于萬一;仿佛你對著自然界的杰作,不論是秋水洗靜的湖山,霞彩紛披的夕照,或是南洋瑩徹的星空,你只覺得它們整體的美,純粹的美,完全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說的美;你仿佛直接無礙地領(lǐng)會了造化最高明的意志,你在最偉大深刻的戟刺中經(jīng)驗了無限的歡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靈。我看了曼殊斐兒像印度最純徹的碧玉似的容貌,受著她充滿了靈魂的電流的凝視,感著她最和軟的春風(fēng)似的神態(tài),所得的總量我只能稱之為一整個的美感。她仿佛是個透明體,你只感訝她粹極的靈徹性,卻看不見一些雜質(zhì)。”
1923年1月9日,曼斯菲爾德在法國楓丹白露逝世,3月11日,徐志摩寫下了《哀曼殊斐兒》一詩,寄托自己對曼斯菲爾德的一片哀思:
我昨夜夢入幽谷,
聽子規(guī)在百合叢中泣血,
我昨夜夢登高峰,
見一顆光明淚自天墜落。
古羅馬的郊外有座墓園,
靜偃著百年前客殤的詩??;
百年后海岱士黑輦之輪,
又喧響在芳丹卜羅的青林邊。
說宇宙是無情的機(jī)械,
為甚明燈似的理想閃耀在前?
說造化是真善美之創(chuàng)現(xiàn),
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邊?
我與你雖僅一度相見——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
誰能信你那仙姿靈態(tài),
竟已朝露似的永別人間?
非也!生命只是個實體的幻夢:
美麗的靈魂,永承上帝的愛寵;
三十年小住,只似曇花之偶現(xiàn),
淚花里我想見你笑歸仙宮。
你記否倫敦約言,曼殊斐兒!
今夏再見于琴妮湖之邊;
琴妮湖永抱著白朗磯的雪影,
此日我悵望云天,淚下點點!
我當(dāng)年初臨生命的消息,
夢覺似的驟感戀愛之莊嚴(yán);
生命的覺悟是愛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與戀之涯沿!
同情是摜不破的純晶,
愛是實現(xiàn)生命之惟一途徑;
死是座偉秘的洪爐,此中
凝煉萬象所從來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電花似的飛騁,
感動你在天曼殊之靈?
我灑淚向風(fēng)中遙送,
問何時能戡破生死之門?
1923年10月29日,徐志摩翻譯了曼斯菲爾德小說《園會》中玖思小姐的一段唱詞,刊于12月1日《晨報五周年紀(jì)念增刊》,后收入1927年4月上海北新書局版《英國曼殊斐兒小說集》:
這樣的生活是?!氲?,
一朵眼淚,一聲嘆息。
愛情也是要變——心的,
這樣的生活是?!氲?,
一朵眼淚,一聲嘆息。
愛情也是不長——久的,
時候到了……大家——回去
這樣的生活是?!氲?,
希望來了,還是要死的。
一場夢景,一場驚醒?!?/p>
徐志摩還接受了翻譯曼斯菲爾德小說的重托。1924年11月,他和陳源合譯的《曼殊斐兒小說集》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列為《小說月報叢刊》第三種。徐志摩寫了《曼殊斐兒》,同時翻譯了《一個理想的家庭》。1925年,徐志摩又寫了《再說一說曼殊斐兒》一文,刊于《小說月報》第16卷第3號,稱曼斯菲爾德是20世紀(jì)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寫道:“她的藝術(shù),是在時間與空間的縫道里下工夫。她的方法不是用鏡子反映,不是用筆白描,更不是從容幻想,她分明是伸出兩個不容情的指頭到別人的腦筋里去生生的捉住成形不露面的思想的影子,逼著他們現(xiàn)原形!短篇小說到了她手里,像在柴霍夫的手里,才是純粹的美術(shù)(不止是藝術(shù));她斫成的玉是不僅沒有疤斑,不沾土灰,而且都是成品的。最高的藝術(shù)是形式與本質(zhì)化成一體再也分不開的妙制;我們看曼殊斐兒的小說就分不清哪里是式,哪里是質(zhì),我們所得的只是一個印象,一個真的、美的印象,仿佛是在冷靜的溪水里看橫斜的梅花的影子,清切、神妙美。”1927年,他又自行翻譯成《英國曼殊斐兒小說集》,由北新書局出版,除保留《曼殊斐兒》和《一個理想的家庭》外,增加了《園會》、《毒藥》、《巴克媽媽的行狀》、《一杯茶》、《夜深時》、《幸?!?、《刮風(fēng)》和《金絲雀》。
1930年,徐志摩又翻譯了曼斯菲爾德的三首詩《會面》、《深淵》、《在一起睡》,以《曼殊斐兒詩三首》為題名,發(fā)表在8月15日《長風(fēng)》半月刊上。在這三首譯詩的前面,徐志摩寫有一篇小記,全文如下:
曼殊斐兒,她只是不同,她的詩,正如她的散文,都有她獨(dú)有的氣息與韻味。一種單純的神秘的美永遠(yuǎn)在她的筆尖上顫動著。她一生所想望,所追求的是一種晶瑩的境界;在人格上,在思想上,在表達(dá)的藝術(shù)上,她永遠(yuǎn)凝視著那一個憧憬。她有一個弟弟,她最愛他。他是夭死;這于她是莫大的打擊,她感到的是不可言宣的悲哀。同時這件大事也使她更透深一層觀察人生,在她的作品里留有深刻的痕跡。這三首小詩,我疑心都是為她弟弟寫的。我的翻譯當(dāng)然是粗率到一個褻瀆的程度,但你們或許可以由此感到曼殊斐兒,低著聲音像孩子似的說話的風(fēng)趣。她的思想是一群在雪夜里過路的羊;你們能讓它們走進(jìn)你們的心窩如同羊歸它們的圈不?
現(xiàn)在再讀徐志摩紀(jì)念曼斯菲爾德的文章,感覺他頗像個受寵若驚的少年,他對曼斯菲爾德的美貌極盡描摹之能事:“我看了曼殊斐兒像印度最純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受著她充滿了靈魂的電流的凝視,感著她最和軟的春風(fēng)似神態(tài),所得的總量我只能稱之為一整個的美感?!绷钜驗闀須赓|(zhì)而顯得不無做作的徐志摩想不到的是,曼斯菲爾德那當(dāng)時看來那么美麗迷人的藝術(shù)女神的形象,其實內(nèi)心里正懷了無限的惆悵與絕決人世的悲哀呢!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與西方文學(xué)的人與文的這一短暫交集之中,少年樣的崇敬懵懂、欷噓唯美之類的特征都被一一比照了出來。
參考文獻(xiàn):
[1]《徐志摩全集》(全八卷),韓石山 編,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5月第一版。
[2]趙友斌:《曼斯菲爾德與徐志摩》 ,四川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 1995年01期。
[3]雷月梅:《曼斯菲爾德與徐志摩之比較》,山西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4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