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

事隔二十八年、三十四年后，我兩次回到我出生的這個叫做北塔山的地方，兩次都帶著我兒子。

兩次回家。都是為了尋找我的童年，為了告訴兒子我的童年，也為了看到現(xiàn)在生活在那里的孩子們的童年!

我曾一直以為，我的童年有過并不算貧窮的經(jīng)歷，親眼看見過身邊的悲歡離合。但先后兩次回去，我卻一次比一次更強烈地意識到我的童年的無知。因為，我只看到了悲歡，卻沒有看到悲壯——從我的父母到我的鄰居；從我的同學(xué)到我的老師；從我的學(xué)校到我們的場部；從場部到邊境，到內(nèi)地，到國外，從歷史到現(xiàn)實……我的北塔山就好像阿拉丁神燈，在一個僻靜的山洞里演繹自己的故事。到1974年，我離開時，已經(jīng)十三，本該對我身邊世界發(fā)生的事，有最起碼的認知，以儲備更多的能力面對我的未來。但我卻一無所知地離開了這里。盡管這些年，我確實一直在寫北塔山，但我發(fā)現(xiàn)，我的書寫，竟然與她隔海相望，沒有渡船。寫完了，也就山窮水盡了。我的無知到了極點!

2002年，我去北塔山時，曾拜訪過一位名叫再尼勒的老牧人。他提到了一件關(guān)于阿同敖包的往事，說的是上個世紀60年代初，中蒙兩國完成最后勘界之后，在邊境上舉辦過的一次盛大聯(lián)歡活動。

聽再尼勒老人說，那次聯(lián)歡會舉行了賽馬比賽。我方一匹叫黑馬的馬獲得了第一，就有一位名叫賽提甫的蒙方團職軍官一眼看上了它。這個馬背出生的漢子，愛馬如命，向我方提出希望饋贈的請求。但沒有實現(xiàn)。他抱著幾分缺憾回國?；厝サ穆飞希募哲囋陔x現(xiàn)在的烏拉斯泰口岸我方一側(cè)不遠的地方，傾覆了。他和他尊貴的夫人被困在車廂里邊。我方邊民把他和他夫人還有他的副官從傾覆的車里救出來，然后，時任場長馬尚志派人去幫他把車修好，安全送他們過了邊境，回到了他的祖國。那以后，人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這件事很長一段時間里，成為北塔山哈薩克牧人們茶余飯后愉快的話題。

我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問老人那個令人歡欣鼓舞的活動在什么地方舉行。老人好像回答說是在阿同敖包——我童年時代以為天下最高峰的地方。

這件關(guān)于聯(lián)歡會的往事，發(fā)生在我幼年時，到三十年后才引起我強烈的好奇。邊境爭端以爭斗開始，以聯(lián)歡結(jié)束，這期間有過怎樣的故事?特別自上世紀初辛亥革命中國最后王朝破滅，前清設(shè)在科布多的參贊隨著外蒙獨立退出歷史舞臺，到新中國成立，到兩國北塔山段勘界完成，再到我兩次帶我的孩子重返故里，中國歷史竟也在這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以它自己的方式書寫著一張張書頁，默默無聞，樸實得就像在北塔山上放牧了一輩子的老人。

1986年，我剛走出校門不久就寫了一篇小說，題名叫做《夏至》，寫的是一位老牧人死在北塔山上的故事。我在故事中把老人虛構(gòu)成一位一生沒有婚娶的人，名叫卓瑪爾特。在他意識到自己的生命終將完結(jié)的一天，他親自演繹了一場自己的死亡。他想知道，像他這樣一個膝下無子的老人，生命終結(jié)之后，會得到后世怎樣的禮遇。結(jié)果是，他看見了令他安心的一幕。他的親人為他舉行了真誠的悼念。一年后，一個夏至的早晨，當(dāng)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的時候，人們發(fā)現(xiàn)老人已經(jīng)走完了他的一生，平靜地坐在阿同敖包的頂上，目光向著初升的太陽。

2003年，我又寫了一篇散文，叫《父親的堂兄》，寫了一位對生命有著神奇感知力的老人，在我父親下北塔山牧業(yè)隊工作時，去向我父親——他自己認定的外婆家的人告別，說他已經(jīng)用完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時光，將去另一個世界，他要感謝這個世界曾給予他的一切，他要向親友們告別，向生養(yǎng)過他的山水告別，平靜得好像一個要出遠門的人。果然，幾天之后，老牧人就走了。我父親甚至沒能到家去送送他。

千萬別誤以為，這兩個老人選擇的是自我毀滅之路。恰恰相反，他們離去的時候，對這個生命的世界懷著深深的感恩。

兩位老牧人的原型都來自北塔山——我的童年記憶。前者名叫胡爾曼汗，后者叫司拉音。現(xiàn)如今，他們的兒女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了壯年人，甚至還有了孫子。我們可以從他們身上發(fā)現(xiàn)，這些樸實的邊民，一代一代地守著我們的國土，懷著對故土的一片感恩。

今年八月，我回到北塔山一個明確的目標(biāo)之一，就是想看看當(dāng)年兩國勘界人員、兩國邊民、兩國軍人舉行過聯(lián)歡會的那個地方。我想感受一下當(dāng)年那種盛大的聯(lián)歡場面，那曾經(jīng)的馬賽，曾經(jīng)的雜技表演。我還清楚地記得，再尼勒老人說過，那一次，我方雜技演員光著腳板表演上刀梯的時候，把全場的人們都震撼了。大家看得目瞪口呆。然后，一位耍魔術(shù)的演員借了賽提甫團長的瑞士懷表，在手里轉(zhuǎn)了一圈，瑞士懷表不見了蹤影。演員向賽提甫團長搖搖頭，說自己手心手背都是肉，你的表不見了。賽提甫團長的臉上就有了一點難色。一分鐘之后，演員卻從懷里掏出那表還給了賽提甫團長。賽提甫團長就呵呵地笑起來。大家也笑了。再然后，兩國舉行蒙古式摔跤，我方隊員輸了……

我想讓再尼勒老人帶我去阿同敖包，或者，他可以讓他的孩子們帶我去。可是，到了北塔山的那天晚上，當(dāng)我問起老人是否在場部的時候，人們卻告訴我，老人早在幾年前謝世，他的孩子們也已經(jīng)離開北塔山，去外地謀生。這使我陷入無言的境地!

然后，我向其他人問起這件事情，但是，大家大多搖頭。因為他們差不多跟我一樣，出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或更晚的時候，關(guān)于那點記憶，再富有的，不過如此。有的甚至根本對此一無所知。

一件過去的往事!

倒是那天晚上，一位叫芒臺的土生土長的北塔山小伙子給我唱了一首歌，讓我感激涕零。歌名就叫《我的家鄉(xiāng)北塔山》：

皚皚白雪紅石巖，雄鷹筑巢高山巔，涓涓小溪繞梁過，青崖斷壁有水泉，爺爺走過上山路，奶奶灶邊扎營盤，好漢故事道不盡，勇士放歌白云端。

羚羊歡跳綠風(fēng)勁，野馬漫步綠林間，雪燕高飛水鳥唱，雪雞咕咕鳴草灘，世紀老人道古訓(xùn)，后生代代永相傳。嘆歌一曲故鄉(xiāng)頌，幸福滿懷情滿山。

皚皚白雪紅石巖，臍血滴落涸詩卷，牛羊遍地滿山走，頌歌永嘆北塔山。

這首歌是芒臺自己寫詞譜曲的。紅石巖、雄鷹、高山、青崖、斷壁、爺爺、奶奶、營盤、好漢、勇士、野馬、雪燕、古訓(xùn)、詩卷……北塔山竟是這樣一座沉默的好漢，被我的童年忽視掉的悲壯，全被他一個人默默承擔(dān)著。

早在1947年，這里就曾發(fā)生過一場被當(dāng)時的國際輿論譽為“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導(dǎo)火索”的戰(zhàn)爭。前國民黨高級將領(lǐng)，全國政協(xié)委員宋希濂《新疆回憶錄》詳細描述了那場戰(zhàn)爭。

那是從1947年6月2日開始的事情。先是有兩名蒙方士兵身著便裝來到當(dāng)時駐扎在阿同敖包上的國軍邊防連，向馬稀珍連長提交了一份文件，無理要求說北塔山是蒙古國領(lǐng)土，要求中國軍隊從北塔山撤出去。馬稀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派士兵去遠在奇臺的國軍指揮部稟報，但沒有等通訊兵消息返回，蒙方軍隊已經(jīng)動了武力，派一個加強營的兵力，包括三個步兵連、一個重機槍連、一個小

炮連、一個通訊連、一個山炮連，在不明身份國籍軍用戰(zhàn)斗機的配合下，向駐扎在阿同敖包山頂上的國軍陣地發(fā)動了猛烈的攻擊。戰(zhàn)爭斷斷續(xù)續(xù)打了好幾天，一直到了七月和八月還有零星的槍聲不斷在北塔山上空鳴響。那場戰(zhàn)爭最終還是以中方獲得正義全勝而宣告結(jié)束，還繳獲一門小炮、三挺機槍、二十多支步槍、兩支手槍、無線電機一部、軍旗數(shù)枚以及文件地圖等。只是，雙方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我軍死了二十多名士兵，十匹戰(zhàn)馬，蒙方死了三十多名士兵。毫無疑問，死傷的二十多名士兵，都成了北塔山沉默的英雄，就像芒臺的歌中描繪的一樣，唯有“放歌白云”。以安忠魂……

事實上，我想在這里說的是，在那些沉默的勇士背后，還有一支看不見的力量，那就是當(dāng)?shù)氐睦习傩铡_克族邊民。他們一樣為保衛(wèi)祖國邊陲的安寧，為保衛(wèi)邊疆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和犧牲。

據(jù)宋希濂先生的回憶錄中講，1946年夏天，在北塔山事件發(fā)生前一年，在北塔山松樹溝里，一支邊民在邊境上巡邏，與蒙方的軍人相遇，發(fā)生沖突。一位名叫阿克泰的哈薩克族壯漢被蒙方士兵開槍打傷。與他一同巡邏的同胞，把鮮血淋漓的他，放在毛氈里，從松樹溝一直抬到烏倫布拉克他們家的營盤，但走到家門口，阿克泰就因失血過多身亡。他應(yīng)該是有文獻記載的最好的好漢。

到了1947年北塔山戰(zhàn)爭爆發(fā)時：哈薩克族邊民作為一支重要的力量，參與了北塔山保衛(wèi)戰(zhàn)。有關(guān)這方面的往事，宋希濂的回憶錄里有。但宋的回憶錄里提到的人和事，畢竟離我們有些遙遠。我們小時候，甚至于常把發(fā)生在解放以前的事，都當(dāng)做了記憶的黑白片。就好像那個時代只是用來記憶的。事實上，我們并不知道，那個時代其實離我們只有一步之遙，近得就像昨夜的星辰，懸于眉宇之上。讓我感到驚喜的是，我竟然見過他們中一個活生生的綠林好漢——一個名叫賈爾海的人。

他是一位個子不算很高的克列部人。他們家的羊群轉(zhuǎn)場時，曾把氈房的架子和氈子壓在我們家門前的炭房旁，結(jié)果被幾個過家家玩兒的小姑娘一把火燒成了灰燼。我父親、母親，還有小學(xué)校的老師們?nèi)w出動，拿著臉盆鐵桶，從百米開外的小濕地上弄來水滅火，也沒能把火勢撲滅。失火的時候，氈房的主人賈爾海在冬牧場的地窩子里，根本不知道他們夏牧場的家什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

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姐姐差不多得了自閉癥，不敢見氈房主人賈爾海。因為她是這一次“縱火事件的主謀”。而賈爾海大伯一來到我們家，就一臉惡作劇，向我姐姐吹胡子瞪眼，索要他的氈房。那時候，我們就會躲在外邊，不敢回家。那種感覺，就像賈爾海是森林里一個“魔王”，孩子們無意間毀了他一件最心愛的魔法器!無法償還，無比絕望。

三十多年來，我姐姐早已淡忘了這個曾經(jīng)住在森林里的“魔王”，但是，我卻一直記得他。記著他頭上的布巾，藍色的眼睛，漂亮的小胡子，還有翻出黑衣的哈薩克式襯衫的白領(lǐng)。沒有想到的是，在北塔山，還有更多的人記著他，就像記一個好漢的名字那樣。我的很多同齡人告訴我，在邊境的那邊，賈爾海曾經(jīng)是一位了不起的“森林大盜”。他們一心想除掉他，以至于到了上世紀五十年代，抑或我出生之后，依然是要被對方除掉的一個人——北塔山牧場三隊隊長賈爾海。

他們告訴我，賈爾海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參加了北塔山保衛(wèi)戰(zhàn)。那時候，是一名“zibudui”隊員。這個“zibudui”漢語發(fā)音應(yīng)該是“自補隊”，一聽就應(yīng)是一個地方武裝，但我總覺得這句話的漢語發(fā)音肯定有誤。我曾問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學(xué)家楊鐮老師，北塔山那個地方，那個時候，是否有過這樣一個叫“自補隊”的地方力量。楊老師說，有!但不是“自補隊”，而應(yīng)該是“自輔隊”。毫無疑問，這確實是一支名副其實的地方力量了。這里，我們暫且不論這股力量在歷史上，曾經(jīng)扮演過什么角色，單就北塔山那一場保衛(wèi)戰(zhàn)而言，無疑是在歷史上可以寫上一筆的。賈爾海就曾經(jīng)是自輔隊中一位了不起的隊員。

1947年，在中國的東部，偉大的三大戰(zhàn)役行將拉開序幕，一個個英雄將登上歷史舞臺。在中國的西部，同樣也有英雄將于歷史照面。那是一個也許僅僅要一個英雄之舉，就能成為英雄的時代。1947年6月，在阿同敖包上，在戰(zhàn)爭進入白熱化的當(dāng)兒，一個名叫哈巴什的年輕的哈薩克人，向進犯者的陣營勇敢地扔了一顆手榴彈，就一夜成名了。而平日里。在人們的印象里，哈巴什只是一個說話愛臉紅的人。

賈爾海和他是隊友。我們現(xiàn)在只能發(fā)揮想象力地回顧那段時光。也許，哈巴什的勇敢舉動刺激了賈爾海。大概是6月4日或者7日，當(dāng)山頂?shù)膰婈嚨乇粚Ψ降娘w機炸得一塌糊涂，人員有慘重傷亡的時候，為了牽制住進犯者，賈爾海和他的一位名叫達格斯坦的隊友，在戰(zhàn)爭間隙的黃昏，繞到松樹那邊去。潛入對方的陣營后進行騷擾。他們殺死了一個士兵，結(jié)果遭到十七名士兵的追殺。賈爾海就帶著達格斯坦一路高喊自己的名字，撤退。從那以后，對方軍人們就記住了這個名叫賈爾海的哈薩克人。解放后，他擔(dān)任牧場三隊隊長。三隊。就在現(xiàn)在的烏拉臺口岸旁，抬頭就見國境線。直到1963年6月，中蒙兩國在北京簽訂《中蒙邊界協(xié)議書》，國境勘界完成前，我方邊民多次遭遇蒙方騷擾時，對方?jīng)Q心除掉的一個人就是賈爾海。因為他是邊防斗爭的一個主力。而他也多次逃離遇險的厄運

我父親和母親是1961年冬天從烏魯木齊市調(diào)到北塔山牧場的。此前，父親是烏魯木齊十七中老師，母親也是老師。他們到達北塔山牧場，牧場組建只有五年，需要大批人才。父親曾是新中國培養(yǎng)的第一批大學(xué)生，自遙遠的伊犁河谷，他和我母親像大批被充入邊境艱苦地區(qū)的知識分子一樣，北上了北塔山。與他們同等命運的人中，有我的小學(xué)老師——來自天津的支邊青年王存凱，來自北京的徐如成、肖昌禮。

聽父親說，1961年，他和母親帶著我姐姐坐在一輛大卡車上第一次上北塔山時，在農(nóng)六師駐奇臺縣采購站遇到了一位牧人。那個牧人長得有點像南亞次大陸的人，個子很高，眼睛很大，眼窩很深，睫毛和眉毛既濃又黑，皮膚也很黑。牧人很好奇我父親，就問他去哪里，父親就說：“上北塔山?！蹦寥司陀檬趾闷?，外加一點贊賞的目光打量我父親。大概，他覺得這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人，上北塔山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果然就聽他帶著很自悟的口氣對我父親說：“噢，原來是這樣……北塔山可是一個屬于英雄好漢的地方，只有敢拿自己的命打賭冒險的人才敢去…一一旦上山了，事情，就要變了，難說你家飯勺就一定不流油，你家的馬前一定不會長滿綠草……”這句聽起來有點倒裝句的話，父親到現(xiàn)在還記憶猶新。就像昨天才說的一樣。這個說話的人，就是前邊提到的，自己親手給北塔山寫過贊歌的那個年輕的芒臺的父親，名叫烏思滿。烏思滿曾經(jīng)當(dāng)過多年的隊干部。1962年，在一次對方軍人騷擾我方牧場，強行拆毀民房時，憤怒的烏思滿把還睡在搖籃里的女兒，連同女兒的小搖床一起扔到一邊去，對對方軍人

說：“這是我們的地方，不容你們隨意騷擾，如果你們再敢放肆，那我就跟你們拼了?！?/p>

這樣，對方軍人就撤回他們的控制線中去。他們說：一個人，竟然連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扔掉，那他一定是真的連命都不要了!

在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烏思滿成了我父親的好朋友。就像我父親和當(dāng)年北塔山一位名叫馬尚志的場長是好朋友一樣。我父親——這個看起來懦弱的書生，在北塔山上竟也確確實實體驗了烏思滿說過的那句話：“賭了他們那一代人的青春，換得了馬前豐?！?/p>

我感到幸福的是，我見過烏思滿，也見過馬尚志!

馬尚志是一個個子不算高，眼睛有點小，嘴皮有點薄的人。額頭有點禿，頭發(fā)總是向后背著，好像每天都用吹風(fēng)機吹過的一樣。他經(jīng)常穿著一件黃色的舊軍裝，一雙黑布鞋。偶爾，他會上我們家喝茶，和父親聊天。父親是場里不多的哈薩克族知識分子，在整個場部也是唯一一名有大學(xué)學(xué)歷的人。我曾聽他們在一起，說起過二戰(zhàn)。說戰(zhàn)士們，在戰(zhàn)爭最殘酷的時候，喝自己的小便。我就一直記著，這個會講故事的人。

父親說，有了馬尚志，他和母親到了北塔山以后，才在北塔山牧場建立起了第一所正規(guī)的哈薩克族學(xué)校。父親還說，在他和母親到來時，學(xué)校里沒有幾個學(xué)生，那個準(zhǔn)備做教室的土房子里倒是關(guān)了幾匹場部干部們用的馬。馬尚志曾哭笑不得地對我父親說：你把這些馬請出來吧，然后，把里邊打掃打掃，再把山里的孩子都請來，將就著開課。

而在此之前，馬尚志已經(jīng)在場部蓋了兩幢平房，做學(xué)校的校舍。他還建好了場部禮堂，面粉場，食堂，發(fā)電坊，縫紉坊什么的，好像一個會過日子的主婦，把家里該有的家當(dāng)都要置辦起來一樣。

父親聽了馬尚志的話，先把一間屋子打掃了，自己先住進去。然后，他和母親又掃了其他的幾間，做了辦公室。夏天到來了，父親就真的騎著馬尚志給他的馬，去了松樹溝那邊，又去了庫普溝那邊，還去了托拉崗那邊，當(dāng)然，還有阿同敖包，恰合提。他把學(xué)生一個一個請來。牧人們踴躍送孩子上學(xué)，幾乎成了時尚。那學(xué)校就一直開辦到現(xiàn)在。聽現(xiàn)在場里的人說，在我父親和母親上山之前，學(xué)校里有一個名叫夏里罕的哈薩克族老師教過孩子幾天老文字。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看過一部蘇聯(lián)電影，叫《鄉(xiāng)村女教師》。我想，我父親和母親在北塔山的經(jīng)歷應(yīng)該跟那個女教師毫無二致。馬尚志也在其中。

馬尚志這個名字，總是讓我想起東北抗日聯(lián)軍的趙尚志。今年十月，中央臺有一條消息說，趙尚志家鄉(xiāng)的人，在敵人曾經(jīng)殺害他的地方，找到了他的頭骨，并把他的頭骨隆重運回故里下葬，為的是讓后人永遠記住這條抗日好漢。

那則新聞，讓我莫明其妙地想，或許，在這個世界上，凡叫“尚志”的人，命里是不是都注定該有點英雄虎膽，青史留名。

1951年，北塔山的馬尚志初上北塔山的時候，只有二十出頭。他趕著一群從奇臺和木壘的牧人手里用茶葉、方糖、布匹、食鹽之類的東西換來的羊，上了北塔山，辦起了牧場。那時候，邊防形勢看緊，剛建立起來的共和國面臨諸多困難。有時，逢天寒地凍，馬尚志需要一個人騎著馬從北塔山上走二百公里到奇臺，稟報邊情。因為他太年輕，一個人走將軍戈壁，嚇得不敢下馬，內(nèi)急的時候，就站在馬背上方便，然后，凍得系不上褲腰帶。

在北塔山，馬尚志的故事多得就好像專門有人給他編過一樣。但那都是真實發(fā)生的。給他編故事最多的人，應(yīng)該是當(dāng)?shù)氐墓_克牧人。他們說：山中唯有博格達最高，人中唯有馬尚志放牧的羊最好。他們還說：馬尚志講得一口流利的哈薩克語；馬尚志穿一身哈薩克男人的衣褲；馬尚志經(jīng)常和哈薩克牧人一起住在山里，與他們一起轉(zhuǎn)場。

1959年，阿勒泰那邊鬧匪，北塔山的邊防也十分緊張。那年夏天，一群牧人在王格朱爾特那邊放馬。那天夜里，一個牧馬人行色匆匆來報告說，有個叫巴布杜拉的牧人被土匪抓了。

一時間，鬧得邊民人心惶惶。有人把氈房都拆了，把家里所有東西都藏到附近的山洞里，怕被搶劫。更有牧人把自己心愛的馬撂倒，在馬蹄上釘上又粗又硬的鐵釘，為的是不讓土匪把愛馬搶走。那種感覺，有點大禍臨頭的意思。那天晚上，人們躲在山坳里，等待厄運快快過去。明月當(dāng)空，周圍一片寧靜，人們沒有見到土匪搶奪牲口，強行偷渡。倒是深夜，大家都人困馬乏了，忽聽烏倫布拉克那邊來了一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馬隊。人們想，這回應(yīng)該是土匪來了。但過了一會兒，就聽馬尚志大聲用哈薩克語罵娘，罵得那個地道。大概意思是在罵一個名叫卡比的牧人，說卡曼(化名)昏了頭，錯報軍情，鬧得大家不得安生。到現(xiàn)在，北塔山的哈薩克人還記得那一次馬尚志淋漓盡致的“哈罵”，有人說，那叫個罵得痛快!那天，他們正在阿同敖包上視察蝗災(zāi)的災(zāi)情，聽到土匪騷擾的消息，就馬不停蹄地趕到王格朱爾特，王格朱爾特不遠就是國境線。

從1957年到1961年，前邊提到過的好漢賈爾海和馬尚志兩個人，先后在這個叫王格朱爾特的地方，被蒙方抓去過。最長的一次是馬尚志，被蒙方在對方的布勒根縣扣押了一個星期。后經(jīng)我方全力交涉，他們才放人。

父親常常說起馬尚志。說他的人，也說他的馬。就是那匹帶著他走將軍戈壁的馬。父親說，那時候的北塔山應(yīng)該有兩匹馬，一匹是馬尚志的馬，另一匹是當(dāng)時一個哈薩克族老領(lǐng)導(dǎo)伊德利什的馬。人們總是拿這兩匹馬當(dāng)天下寶物，有很多牧人幻想自己能擁有它們?，F(xiàn)在民間還有說法講，馬尚志的馬和伊德利什的馬，用一百匹馬，一百只羊也換不來。它們像它們的主人一樣，也為北塔山立下過汗馬功勞。有些大概已經(jīng)被善良的人們演繹和加工過了。

民間還有說法講，馬尚志的那匹馬，參加過三大戰(zhàn)役，在華北的什么地方。它事實上是一匹國民黨軍隊的馬，馱著國民黨軍隊兩箱手雷，穿過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跑到我軍陣地上來。它馱來的那兩箱手雷，為解放軍打贏那場戰(zhàn)斗立下了汗馬功勞。后來，它就跟著西去的解放軍進了新疆，又進了奇臺，又到了北塔山，又到了年輕的馬尚志那里。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時候，那匹一百匹馬一百只羊也換不到的馬就老死了。馬尚志給它立了一個墓碑，叫它做功勛。

我去北塔山的時候，多方打聽，想知道它葬在什么地方，但是，沒有找到，好像沒有幾個人能記住一個動物，也許，在很多人來看，它不過就是一匹馬。但我并不因此而失望。不管怎么說，在我眼前的這些文字里有了這樣一匹馬。

話，還要回到先前去!我不是說，我到北塔山的一個主要目的是要去找當(dāng)年兩方勘界后的那個聯(lián)歡會的遺址嗎?遺憾的是，就像很多人記不得馬尚志的馬一樣，也記不得那個聯(lián)歡會了。相比之下，我應(yīng)該是一個記憶豐富的人，引導(dǎo)大家共同回憶那段往事。而有意思的是，那次聯(lián)歡會竟與我事先對它的想象完全不在一個地方——不在阿同敖包，而是在山腳下的金?？颂K那邊。于是，我奔金?？颂K而去。

在去烏拉斯泰口岸的路上，就是過了邊防檢查站向北約兩公里的地方，我碰見了父

親到北塔山后第一批招來的學(xué)生。他差不多已經(jīng)是一名開始進入老年的人，領(lǐng)著兒女去場部參加一個同鄉(xiāng)給兒子辦的婚禮。他告訴我，他記得是有那么一個讓大家都很開眼的活動，在金?？颂K那個地方。他記得自己那個時候，差不多是擠在人堆里看熱鬧的。他的小腦袋，隨時都有可能被一個不太講道理的成年人，用大手推開去。而他的目光里充滿了好奇。他不明白，一個女人怎么可能站在一個高高的凳子上，向后彎下腰去，彎下腰去，然后把凳子下的一束塑料花銜在嘴里，兩只手里還轉(zhuǎn)著轉(zhuǎn)碟，而那女人的腰軟得就像一條蛇。他還說：那一次聯(lián)歡，與其說是給對方的蒙古賓客演的，不如說是給孩子們演的。那是一場大戲。他永遠也不會忘記?，F(xiàn)在，偶爾走過金?？颂K的時候，他還會回想起那段經(jīng)歷。

他還說，那個時候，他剛上一年級，跟著我父親讀書。他以一種非常贊美的口氣對我說，你父親——我們的老師，是一個多么見多識廣的人，他那個時候就曾對我們說過：“這個世界不會一直就是這樣子，一定會變。到了將來的某一天，你們這些孩子一定會坐在自己家里看電影。你們的電話有可能就裝在你們的口袋里。然后，你們不再騎馬回家，不再坐馬車出遠門。你們還可以走哪兒把廣播聽到哪兒。為了這個，你們也一定要學(xué)算數(shù)，將來上了高年級，還要學(xué)好一種叫做物理或者化學(xué)的課程。”我注意到，他說這些的時候，眼眶里轉(zhuǎn)著淚水，咽下唾沫，又咽下一口唾沫。我也就有一些哽咽了。然后，我和父親曾經(jīng)的學(xué)生把目光投向烏倫布拉大石頭那邊，面對那些平靜地躺在遠處的葉布山的紅色石巖——父輩們當(dāng)年的企望。也許真的已經(jīng)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應(yīng)驗了，而那個時候，他們自己清貧且無助，差不多一無所有!

然后，他又說，當(dāng)年你父親調(diào)走的時候，曾跟我說：“我要帶你去大城市讀書，因為，你是一個很好的苗子，不能把自己荒廢掉?！笨墒?，我因為家境困難，需要照顧父母，沒有走成，現(xiàn)在很是后悔。否則……下邊的話他沒有再說，而我知道他要說什么。再然后，他就說起了那次聯(lián)歡會上賽馬的事，說起了賽提甫團長翻車的事，跟再尼勒老人曾經(jīng)告訴過我的一樣。

然后，我就去了金希克蘇。

結(jié)果，令我不免有些悵然!它已經(jīng)不再像它的名字描述的那樣美麗了。金?？颂K，哈語意思，原本是“小水”或“小溪”，聽上去，就有點世外桃源的感覺。而眼前的金?？颂K，確實只是一片小小的山間空地，長滿了芨芨草，伴著鹽堿土。美麗的小溪差不多已經(jīng)干涸。我憑著想象盡量讓自己看見當(dāng)年的盛況。多少年的爭端終告結(jié)束，北塔山安然躺在祖國版圖之內(nèi)，那些曾為這座山付出過性命的人，可以平靜地長眠黃泉。

我們這一代人，是真真正正受著紅色教育長大的，上小學(xué)一年級時，就聽那個來自天津的女老師王存凱說過：同學(xué)們，要記住，打江山容易，保江山難!

現(xiàn)在想來，那個時候，給我們講這樣的道理，對我們來說，是有點過于沉重了。因為，我們甚至還不是很清楚，什么叫做“打江山”；根本就不知道、也不了解，在我們出生之前，北塔山是什么樣子；不知道，辛亥革命后，隨著中國版圖上發(fā)生的變化，北塔山這邊發(fā)生了什么；不知道1947年發(fā)生在山頂上的那場戰(zhàn)爭；不知道馬尚志、趙振常這些耳熟能詳?shù)娜耍紴槲覀冏隽诵┦裁?，他們?yōu)檫@座山做了些什么……我們只知道，場部的那座紅山上，曾經(jīng)有過一個土碉堡，長著黑洞洞的槍眼兒，我們把它變成我們的童話樂園!

一個人要明白一點道理，也許需要花費一生的時間。王老師當(dāng)年講過的那句話，我到了三十年以后，應(yīng)該才算是真正明白。事實上，她說的那句話，就跟一個人，需要用一生的精力去守護好自己的生命和生活—樣艱難!

這里有一段我四年級的班主任，來自北京的肖昌禮老師寫在一篇回憶錄中的文字：“1970年我初接到一個四年級。全班二十多個學(xué)生，我當(dāng)班主任，教他們語文，還教全校其他年級的課。因我當(dāng)時就住在學(xué)校，天天跟他們打交道。這些學(xué)生除了每天上學(xué)外，業(yè)余活動也搞得非常豐富。常到戈壁上抓蛇、放套子、捉兔子、下套抓鳥或呱呱雞。最令我驚奇的是，他們把廢舊的汽車輪胎推到學(xué)校旁的山頂上，然后往下推，只見車輪快速下滑，一直能滑到一千米之外，然后，他們再把輪胎抬到山頂上去，他們雖然累得不輕，卻以此為樂歡蹦亂跳……”

這篇短文寫的就是我們班。多少年后，讀到肖老師的文字，竟也有幾分傷感在心。

我們家是1974年夏天離開北塔山牧場的。母親說，離開北塔山的一個重要的目的，是為了讓他們的六個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這個目的，他們實現(xiàn)了……

但是，多少年后，我?guī)е嗌儆悬c成功的感覺，帶著我的兒子，再回到這座曾經(jīng)英雄、依然英雄的山的時候，感覺沉甸甸的。那天，我跟我兒子到牧場小學(xué)—那曾經(jīng)由馬尚志，還有我父親和母親及很多沒有提到名字的人們，親手建立起來的學(xué)校去。我好像從在學(xué)校的孩子們臉上，看見了自己的童年——整個童年，看見肖昌禮描述過的從山頂飛速下滑的車輪。那些小小校友們，希望我給他們說幾句話。

我說：“孩子們!這所學(xué)校，是很多很多愛我們的人一手建起來的。讓我們千萬別忘了他們。我們需要學(xué)會感恩。最好的感恩，就是好好讀書，不要成為廢人?！?/p>

責(zé)任編輯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