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爾古麗
一
媽媽要帶著我去北京找爸爸這件事來得很突然。上午媽媽趴在地里鋤谷子,中午回家和奶奶打了一架,晚上就做出了這個決定。其實,媽媽和奶奶打架也沒吃虧,媽媽扇了奶奶兩個嘴巴子,奶奶照著媽媽的嘴抽了一鞋底。這樣計算媽媽還賺著,因為她多打了奶奶一下。奶奶已經(jīng)六十多歲的年紀了,也算是人老力不衰,把媽媽的嘴部打得變了顏色,遠遠地看媽媽的嘴就像罩了塊黑布。媽媽和奶奶每次打架都是因為一碗米半碗糠的小事,很不值得動手,可倆人都不愿意吃虧,只有用打架來解決了。只要動手媽媽總得吃虧,她打架的弱勢是因為個子小頭發(fā)長,讓奶奶提著頭發(fā)一甩一個大撇叉。這回,離開奶奶她也算得上逃出魔掌苦盡甘來。
爸爸在北京大興區(qū)廡殿村的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修理自行車,有時候也捎帶著修理排風扇和摩托車。他說明年就開始學修電動車和機動三輪車,可見前途一片光明,爸爸的良性循環(huán)大有大器晚成的勢頭,確實爸爸很有街頭生存的智慧。廡殿村的人大多都認識他,都叫他水師傅或者老水。美中不足的是他的修理攤緊挨著一個下水道,臭烘烘的,成群結(jié)隊的綠頭蒼蠅直往人身上撲。我問爸爸為什么不找個干凈的地方,爸爸說干凈的地方輪不到他,讓本地賣服裝的人占了。幾個月沒見爸爸,他的頭發(fā)長了,牙齒上黃褐色的煙垢更厚了,骯臟不堪的衣裳套在身體上顯得空蕩蕩的,他又瘦又臟,就像一條流浪狗。
我們住在一個大雜院里,這個院子里一共住著十七戶人家,除了房東都是外來戶,他們的大人都和爸爸一樣搞修理、撿破爛、刷墻或種菜什么的。大清早都出去了,匆匆忙忙的樣子令人懷疑,難道真的有那么多那么急的活兒等著他們?nèi)ジ?他們黑夜才回來,回來后都圍在水龍頭前肆無忌憚地說著臟話爭搶著接水。我們住在一間西房里,這是爸爸花了一百多塊錢租來的。屋里很黑,要是白天不拉燈,就像下了山藥窖那種陰濕的感覺。歹毒的蚊子棲居在糊著報紙的頂棚上,隨時就可以下來叮我們幾口。媽媽說這里的蚊子心眼子壞透了,一點沒錯,它們放著胳膊與大腿上的好肉不叮,挑肥揀瘦專叮人最敏感的部位,比如胳肢窩、指甲縫、耳垂、大腿根等邊邊角角的地方,那可是又疼又癢撓起來又不方便,難受死了。就在昨天半夜,媽媽驚叫一聲,爸爸下地拉著電燈,只見媽媽雙手捂著嘴縮成一團,原來一只蚊子在媽媽嘴唇的傷口上叮了一口,媽媽的嘴唇腫得亮錚錚的,媽媽不知道是罵奶奶還是罵蚊子:老牲口壞了心肝的,疼死我了。
爸爸說:要不抹一點清涼油,好歹止點疼。
媽媽反問爸爸:嘴上能抹清涼油?和你娘一樣的滿肚壞腸子,拿些牙膏來。
爸爸乖乖地拿來牙膏,在媽媽的嘴上涂了一圈,看上去滑稽極了,像一只白嘴猢猻。
媽媽不讓我輕易去串門,都是生人,怕人家丟了東西怨我,再等待幾天爸爸給我聯(lián)系好了學校,我就能上學了。我孤獨地呆在黑暗的小屋里,小屋沒有窗戶,只有從門縫中才能看到院子里。在我心里,這個大院比玄機暗充的宇宙還要復雜。
上午,媽媽出去連給爸爸送飯連捎帶著買蚊香去了,我習慣性地趴在門上透過門縫向外看著。大街上時起彼伏的叫賣聲傳了進來,院子里很靜,這分靜默,讓我隱隱約約感到了一種深度。但是,我又說不出那種深度具體代表著什么,讓我很容易地想到深不見底的湖水和烏云密布的天空。正在我浮想聯(lián)翩的時候,一個肥胖的老女人晃晃悠悠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內(nèi),她的白襯衣裹著滿身亂顫的肥肉,頭發(fā)在腦后打了個圓髻,眼皮上厚重的肉下垂著。她走在花藤前躊躇片刻,又緩緩離去。等她再一次出現(xiàn)的時候,她的一只手抱著一條狗。另一只手提著一個板凳。她咯噔一下把板凳放到毫無彈性的水泥地面上,坐下后,從懷里掏出一把梳子,然后翹起蘭花指捏著梳子,輕輕地梳理懷中小狗的長毛,樣子古典優(yōu)雅,有著春江花月夜的瀟灑,她把大把大把沉痛的溫柔奉獻給懷中的小狗。
這個老女人就是女房東,是這個院子里的刀尖人物。
聽爸爸說女房東和男房東以前都是唱晉劇的。女房東扮楊貴妃,男房東扮高力士;女房東扮潘金蓮,男房東扮武大郎;女房東扮秦香蓮,男房東扮小金哥。在臺上他們一直如影相隨,完全符合了“寸步不離”這個詞。扮著扮著女房東突然發(fā)現(xiàn)她竟然離不開這個比她小9歲的小男人了。不管在臺上還是臺下,他殷勤的微笑就是她心中璀璨的花朵。終于,萌生在她心底的欲望如發(fā)蘇的狂浪,為了愛,他們決然拋棄了華貴的戲裝與輝煌的舞臺,在一個夜里,27歲的女房東跟著18歲的男房東私奔了,他們跋山涉水回到男房東的老家——廡殿村。他們白手起家,開始改行做生意了,他們從虹橋商場批發(fā)上海鮮,然后在廡殿村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來賣。一直做到現(xiàn)在,他們有了家業(yè)、房子,現(xiàn)在還堅持做著。
女房東給狗梳理了一會子毛,有些累了。伸出手扶了扶自己圓滑的發(fā)髻,然后清了清嗓子小聲唱著:何處是歸鄉(xiāng)的路,哪里是重逢的橋……
唱完后仰起了脖子,用兩只淚汪汪的眼睛緊盯著葉子繁茂的花藤。我知道她有些傷感了,過去戲臺上的生活是她解不開的舊夢。今昔她只有面對陰冷潮濕攀附在竹竿上的藤蔓,傾訴著她陳舊的回憶。
正在女房東自我陶醉之際,院門呼啦一下開了,聲音很大,把女房東驚了個倒仰。她懷中的小狗也一臉驚慌一溜小跑躲到屋里去了,這小東西比農(nóng)村的黃鼠狼還要敏捷。進來的是男房東,他背著一個濕淋淋的蛇皮口袋,里面的東西看上去很重。女房東看著立在門口的男房東笑了笑,問:接上了?這次接的什么貨?
男房東回答:魷魚和羅非魚。
女房東到屋里端出一個大塑料盆子,放到水龍頭底下接水。男房東放下背上的袋子,脫了上衣開始搓洗上身。
男房東五短身材,濃眉大眼,一副良民長相,他的年齡好像只有四十出頭。我怎么也想不出男房東演戲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的,而且他又都扮演的是小丑角色,他一定是演技劣質(zhì)的那種演員,要不依他的這種脾氣是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大好前程和女房東私奔的。
女房東接滿水后,男房東也洗漱完畢。女房東和男房東說:我做好了面片湯,你喝上兩碗再上市場吧。
男房東說:顧不上了,等一會兒羅非魚都死了,我賣完魚回來再吃吧。
男房東說完以后背起黑蛇皮袋子走了,他如一陣風來了又去了。除了給院子里留下一陣魚腥味什么都沒有帶走。一只麻雀從花藤中飛起,萬籟寂寥的時候,忽聞一鳥弄聲,便又喚起了女房東許多幽趣。
二
我們院子里有一家做蕎粉的,因為他家的男人姓劉,院里的人都叫他劉蕎粉。最使劉蕎粉得意的就是他的孩子是一對龍鳳胎,孩子們十來歲了,姐姐叫劉信,弟弟叫劉念。光聽他家孩子們這么有學問的名字,根本判斷不出他們父母的來路。爸爸曾經(jīng)問過劉蕎粉:這么好的名字是誰給起的。劉蕎粉說劉信有個表姑姑在吉林師范大學念書,是她給起的。
爸爸很不平衡地和媽媽說:咱家的丫頭就逮不住這么好聽的名字。
媽媽很公道地瞪了爸爸一眼說:他家的
孩子叫什么名字也犯不著你去操心,左腿不干右腿的事,要我說酸溜溜的還不如咱家淋淋好聽,我喜歡。
這對龍鳳胎美中不足的是姐姐劉信有些弱智,她的臉胖乎乎的,眼睛被臉上堆積的肉擠成了一條縫,盡管劉蕎粉的女人每天都給劉信的臉上涂抹雪花膏,可是劉信還是不折不扣地長成了歪瓜裂棗。媽媽背地里說天下的傻子都是一個長相。劉信的爸爸一有時間就和院子里的人們說他家的閨女是在未滿月的時候得了一場重感冒,當時他在外地打工沒有及時回來,孩子高燒20多天硬生生把腦漿子給燒壞了。他倒是一個敢于承擔責任的父親。
依我看劉信一點也不傻,她除了把鳥叫成雞、把叔叔叫成阿姨之外,在打交道上根本看不出她與正常孩子的區(qū)別,尤其是手腳非常麻利,好像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似的。男房東賣剩了的魚放在大塑料盆里,誰都不敢偷,就劉信敢拿,而且只要出手成功率就是百分之百,假如追問到她的時候除了矢口否認,還要倒打一耙。比如我曾經(jīng)見過她反問女房東:咋整的?你家怎么一丟魚就來找我?你有什么證據(jù)說我拿了?我哪里長得像賊?我們東北人窮死也不當賊,你小看我怎么的?她問得理直氣壯,一臉的委屈。倒是女房東顯得有些猥瑣了,好像有意栽贓一個小孩。
劉信和劉念在廡殿村的一所叫光榮學校的私立小學念書。爸爸和劉養(yǎng)粉初步了解了一下這所學校的情況,知道了這所學校是一個河北農(nóng)民辦的,收的全是農(nóng)村來京的打工子弟們。老師們沒有啥水平,除了中專畢業(yè)生就是初中畢業(yè)生,到那所學校讀書權(quán)當把孩子送到一個管理所。但這所學校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收的學雜費低,就沖這一點爸爸也把我送到了那所叫光榮學校的學校。
早上,劉信和劉念帶著路,爸爸和我跟在后面。街道的兩邊骯臟不堪,一個拐角之處,發(fā)霉的菜葉下掩埋著一條已經(jīng)腐爛的死狗,惡心得我直吐唾沫。爸爸一路上教導我說:你要多多的尊敬老師,尊敬又不是錢,那要多少能給多少……我虛心地接受著爸爸的教導,一個勁地點頭。到了學校門外,一群群小孩子呼來喚去地奔跑著,如萬花筒一樣讓人眼花繚亂。學校的門上寫著四個美術(shù)字:光榮學校。
劉信與劉念帶著我們見到了男校長和一位女老師,大家都挺客氣的。男校長用愛才的目光打量著我,臉上有一種要重用我當班長的樣子看著女老師。這位女老師就是我未來的班主任,她的身上無形地擴散著一股大豆高粱氣息,蠟黃的牙齒上沾著一片韭菜葉,讓人看了特別膩歪,好比一個雪白的饅頭上沾著一只死蒼蠅。她問我:這么高的個子,多大了?
我回答:12歲了。
女老師問:12歲才念三年級?我們學校好些學生6歲念三年級的。
男校長連忙向爸爸解釋說:那是及個別的,要不讓你的孩子上四年級吧?
我一下就明白了到這所學校念書的學生想上幾年級就能上幾年級。但我還是堅持要念三年級,主要是因為劉念和劉信都上三年級。我們可以在一個教室里上課,人地生疏,有了熟人就能感覺到內(nèi)心的溫暖,同時也減少了孤獨。再說,我是那種呆頭果腦的笨小孩,只能念三年級,因為孩子的智力發(fā)展是參差不齊的,就有6歲就像12歲那樣聰明的孩子,但是也有12歲卻只有6歲智力水平的孩子。智力的發(fā)展有快有慢,一年有一年的水平,那種幾歲幾年級僵死的規(guī)定完全是錯誤的。
我上學的那天媽媽也上班了,她的工作是為一個專煮羊雜碎的小吃鋪烤羊頭。媽媽說她最愛聞烤羊毛的煙熏味,這份工作也許最適合她了,就像勤勞的蜜蜂找到了盛開的花朵。第一天工作,媽媽的手上就燒了5個燎焦血泡。晚上回來后臉上被煙熏得好像包公他妹子一樣黑,哭兮兮的咧著嘴一個勁地吸溜,她說火燒火燎地疼。我看著媽媽的手,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身上也起了層雞皮疙瘩。我一下感覺到我那么深深地愛著媽媽。
爸爸說:錢沒有好掙的,要不就別上了,省得家里連個做飯的人也沒有。
媽媽盯著我看了一眼,臉上仍然殘存著一抹憂郁。她說:在北京我們沒有一個投靠,吃點苦受點罪干吧。不能說媽媽特別熱愛烤羊頭,但總歸她對這份工作還是挺有信心的,對于爸爸的勸說有些畫蛇添足了。人一旦下了決心,就什么苦都可以吃了。
爸爸急著給媽媽用自行車里胎抹上膠水粘了一副橡膠手套,媽媽喜歡得半夜沒睡著覺,她反復地試著手套,羞答答地直夸爸爸的好手藝。羞澀能使女人的臉蛋變得漂亮,此刻,媽媽的臉蛋比剛回來的時候顯得漂亮多了,腮上還起了兩片好看的紅暈。爸爸在媽媽的夸贊下尋找回了已經(jīng)消失多年的得意與成就感。后半夜,睡夢中我只覺得床在翻江倒海般猛烈地晃動著,好大一會兒,媽媽拉著燈,滿頭的大汗,她下了床蹲在尿桶上嘩嘩地撒尿,撒得非常暢快。
爸爸趴在被窩中含情脈脈地看著全神貫注撒尿的媽媽,心疼地提醒媽媽說:一身汗下了地,也不懂得披件衣服,當心著了涼。我明白爸爸的身體里仍然燃燒著一團還未熄滅的情火。
媽媽在第二天天還沒亮的時候,就揣著膠皮手套上班去了。要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是要付出代價的。在她的眼睛里,烤羊頭的工作是她邁向幸福生活的第一步,這份希望存在于她的精神之上,就像出現(xiàn)在她精神世界的一縷七彩光,她全力以赴地向這縷光撲去,猶如飛蛾撲向烈火。但是,她去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她的懷里仍舊揣著那副膠皮手套。爸爸正穿衣服,他一邊胡亂地在床上尋找褲衩一邊問媽媽:是不是去早了,人家沒開張?
媽媽眼淚汪汪地回答:不是,我的飯碗被砸了,老板說我的手慢,今天又去了一個手快的女人。
媽媽失業(yè)了,雖然只是上了一天,可這個打擊對媽媽來說是毀滅性的。她恨那個手快的女人斷了她的后路。她原以為勤勞吃苦就能干好,在這個地方勤勞吃苦的人隨處可見,就像大街上的垃圾一樣多。她是那么的無奈。鄰居們早上急匆匆上班的景象,給她起了個推波助瀾的作用,讓她更加思念工作。就在媽媽沉浸在失業(yè)的極度悲痛的第二天早上,女房東來到我們房里。她的嘴抹得通紅,臉上飄蕩著輕浮的表情好像天上浮游著灰白色的云。我明白她很看不起我們,這種女人除了內(nèi)心的孤獨還有些自傲。
女房東看媽媽的目光就像天鵝俯視麻雀一樣。她進來后四下打量了一番,和媽媽說:墻上不能隨便釘釘子的,夜里床鋪不能晃動得太厲害,幾家挨著你們房的住戶都反映挺大的。女房東把舌頭彈起來說話,顯得很有貴族氣息。
媽媽羞澀地回答:就是,就是,以后就改。
女房東見媽媽的認罪態(tài)度良好便話多起來,她先問到我:你家那個丫頭多大了?眉眼挺周正,就是披頭痄腦像廟里的小鬼一般,今后好好打扮打扮,讓人看了舒服。
媽媽長嘆一聲說:哪里有錢打扮她呀,我也沒個工作。
女房東問:你不是烤羊頭去了嗎?
媽媽抽抽答答地哭了起來,女房東的話捅到她的要害之處了,揭了媽媽的傷疤。
女房東見媽媽哭了,恍然明白了。她說:想受苦還不容易,今后跟著我們老閆去賣魚吧,他正缺個幫手,每個月給你500元。媽媽
的眼睛閃亮了一下,我知道這下她的心里像喝了蜜似的。
三
我到光榮學校上了不到一個星期課,晚上放學回來就要爸爸給我改名字。原因是我說同學們都不叫我水淋淋,而是叫我血淋淋。這個綽號確實把我的人格極度扭曲了。爸爸說:誰要再叫你你就罵他操你媽!你媽才是血淋淋。
媽媽說:甭聽他,二流子嘴說不出個好聽話來,誰要再叫你告你們班主任就行了,讓老師去管。
我說:我告班主任老師了,班主任老師非但不管還罵我說誰讓你起這么刁鉆的名字了?活該,自作自受。
媽媽說:老師不管就讓你老子到學校找校長去,他要是不管我們就到別的私立學校念去,稀罕他這兒,教學又不好。
爸爸一聽媽媽的話。馬上急了說:干嗎要換學校,這所學校一學期下來才花五百多塊錢,別的學校起碼得五千塊,叫個血淋淋也少不了一根頭發(fā),不怕磨破嘴,讓他們叫好了。
媽媽很生氣地說:我不和你說了,你真是個毛驢。
媽媽不和爸爸分辯了,她提著桶出去打水洗腳洗臉去了。她剛出去就聽到劉信的媽媽問她:你晚上還洗臉呢?也不知道洗給誰看。
媽媽說:身上有魚腥味,不洗睡不著覺。
劉信媽媽說:嗬,真成北京人了,學會干凈了,剛來的時候挑一副擔子,后面跟著個臟兮兮的小丫頭,迎門進來我們大伙還以為是個耍猴的。
媽媽是個很識相的人,她聽到劉信媽媽話里有話,知道那一類女人是專管生事的,她們利用自己的嘴葬送了多少幸福的家庭。媽媽不再說了,一心一意地洗臉。
媽媽洗完臉后進了家,臉上帶著一層水汽,很美。她剛來北京不到十天皮膚就好起來了。以前在老家的時候,村里的人一直傳言著說北京的水軟,能把人的皮膚洗白?,F(xiàn)在看來果然不假。難怪媽媽扔下地里的莊稼做死做活地往北京跑。
正當爸爸和媽媽準備做飯的時候,男房東進來了,他的手里拿著一個燈泡說:你們屋里的燈泡度數(shù)太小,這是一個一百瓦的,小心晚上孩子看書把眼瞅壞了。
爸爸找了一個凳子,忙著上去換燈泡,臉上蕩漾著受寵若驚的表情。爸爸隨手把擰下來的舊燈泡遞給我。媽媽咔嚓一聲拉著燈。一百瓦的新燈泡明晃晃地照耀著我們。我發(fā)現(xiàn)我手里的舊燈泡上沾滿了層層疊疊的蒼蠅屎,我正打算把這個臟燈泡扔進臟水桶,爸爸一把奪過我手里的燈泡和男房東說:大哥,這個舊的你還拿走吧?男房東笑了笑說:你留著吧,我要它沒用,我們家里用的是高壓燈管。爸爸當寶貝地把粘滿蒼蠅屎的燈泡用牛皮紙包起來,放好。
媽媽眉開眼笑,雙眼放射著喜悅神采,一個生動的表情會使一副平庸的面孔頓時變得光彩照人。她對我說:真亮,頂棚上的蚊子都能看見,你閆大爺想得就是周到,你快謝謝閆大爺。
我不喜歡男房東,我也不喜歡他的那張寬大的國字臉和國字臉上的那雙老黃牛一樣的眼。我反復地研究過他的這副忠誠的長相,在我的第六感覺獲得信息,他是一個可怕的男人,他用他的這張臉曾經(jīng)把一個比他大9歲的女人誘惑得神魂顛倒,最終,來了個紅狒夜奔。但是我還是說了聲:謝謝閆大爺,閆大爺真是好心人。
男房東一邊往出走一邊回頭笑著說:好閨女,這回燈亮了,好好寫字吧。說完離開了。爸爸和媽媽低三下四地躬著腰尾隨著相送。
我相信男房東這句話是說得不真實的,雖然他的這張國字臉上的表情是一種特別誠實的表情,但是這種表情是經(jīng)不起分析的,沒有說服人的真實感。他要是個愛護兒童的人,為什么不去給劉信家也換個一百瓦的燈泡。
爸爸和媽媽進屋后,挽起袖子重新做飯。隔壁的劉信竄了進來,和爸爸說:阿姨,你快把我藏起來,我爸爸要打我。劉信經(jīng)常叫我爸爸阿姨。她話音沒落,只見身強力壯的劉蕎粉怒氣沖沖地進來,伸手就拉劉信。劉信嚇得哇的一聲嚎啕起來。爸爸攔腰將劉蕎粉抱住問:這是怎么了?當心嚇壞孩子。劉蕎粉操著一口東北話說:這孫孩子,我今天削死她,你說她的品德埋汰不埋汰,不知道學校的老師是怎么教育的,我下午剛花4元錢買回一把螺絲刀,讓她拿上賣給收破爛的了,換了6毛錢,氣人不。
爸爸問:因為4塊錢也值得打孩子?什么人呢。
這一哭一叫的,就把全院的人都嚷到我們家了。女房東穿著拽地的睡裙,長長的頭發(fā)散在腦后。她的光腳上穿著木底拖鞋,咯噔咯噔來回穿梭,她走到哪里就把笑容帶到哪里,真是蒼天有眼,今晚的事情證明了劉信就是個賊,她不光愛偷房東家的魚,而且也愛偷自己家的東西。這回也總算還給女房東一個清白,也算報了仇??墒钦敶蠹疑⒒锏臅r候,女房東忽然偏著腦袋盯著雪亮的燈泡看了起來,男房東走過來沒等女房東開口便說:這個燈泡是我給換的,你這么聰明的人,我也沒和你商量,人家淋淋媽每天給咱多賣幾條魚,咱多收人多少錢。女房東皺了皺眉頭,沒有發(fā)火??磥砟蟹繓|知道她的妻子喜歡聽奉承話,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的耳朵都為奉承話生長的,好聽話是清泉山風,它讓人感覺舒服。
女房東的臉上的不滿消失了,就好像滿天的烏云被大風刮跑了,臉上溢出平和的笑容,她和其他的住戶說:水師傅女人賣魚回來得晚,做飯燒水的看不見,得換個亮燈,別人家是絕對不可以的,這一百瓦的燈泡一個月下來得浪費多少電呀,要不你們自己安上電表想用多少瓦的燈泡都可以。
住戶們恍然明白了,我們家和他們是有區(qū)別的,盡管區(qū)別僅僅是一個燈泡,那也能說明某種意義上的差距。他們一聲不吭地回到各自的房中,心中的不平衡瞬息間如血液一樣擴散到了他們?nèi)淼母鱾€部位。一陣風刮來,把花藤上的枯葉吹落了一片,飄到我的頭發(fā)上,我抬起頭看著花藤,邊拍打著頭發(fā)。我把視線移動在深黑色的夜空里,城市與農(nóng)村的區(qū)別就是挺大的,農(nóng)村的夜空經(jīng)常能看見星星。而城市的夜空很少有星星。
吃過晚飯,媽媽和爸爸掏出爸爸口袋中臟兮兮的錢一五一十地數(shù)起來。媽媽負責數(shù)整錢,爸爸負責數(shù)零錢,數(shù)完后倆人一相加,正好是三十九塊五毛錢。媽媽說:你還沒我掙得多,我今天掙了五十塊。說著掏出一張五十塊錢的大票子甩到爸爸面前。
爸爸驚奇地問:你們不是到月開支,你能掙零錢?
媽媽說:男房東說了,每斤鯉魚兩塊四,如果多賣了錢就是我的,今天我每斤鯉魚賣的是三塊二,你說我掙不掙錢?
媽媽又是一笑,那是一種得意的笑,以至臉上又出現(xiàn)了羞澀時的兩朵紅暈。我知道這很危險,這種笑容里反射出女人心底的快樂,就像河水反射著白燦燦的天光。爸爸說:我的天,我們一天收入八十多塊,一年就收入三萬多,照這樣下去過幾年能回縣城買一個四合院。
爸爸的眼光里似乎有種憧憬。他心中的四合院有了眉目了。
夜里,媽媽把明亮的燈咔嚓一下拉滅了。沒過多久床鋪開始晃動了。不過,這次的晃動和上次的晃動相比大打折扣。媽媽一個勁地埋怨說:討厭,我累一天了。
四
剛?cè)肭?,爸爸接到奶奶的一個電話,電話是夜里打過來的,我們?nèi)覄偹?,所以我?/p>
媽媽聽得很真切。奶奶在電話里說莜麥和小麥都成熟了,今年的收成不錯,再不回去收割莊稼都鋪倒了……還沒等奶奶把話說完,媽媽翻身坐起,一把奪過爸爸手中的手機關(guān)了。我知道媽媽還是因為奶奶在她的嘴上抽過一鞋底而耿耿于懷。
爸爸瞪了媽媽一眼說:你越來越霸道了,我娘也是為了咱們好,她寡婦失業(yè)的,也不容易。
媽媽終于找到貶低奶奶的機會了,她說:她有什么不容易的?為了咱們好一黃鼠狼給雞拜年!我看她天生就是寡婦命。
爸爸說:這話難聽的,你父親也不是早早死了嗎?爸爸還要和媽媽理論下去,媽媽將被子一蒙頭睡去了。爸爸下床找了一支煙,爬上床吸吸溜溜地抽了起來。
聽到奶奶在電話中縹緲的聲音,我的心里有一種沖動情緒,似乎我們離開農(nóng)村不是幾個月而是幾十年似的。奶奶在我的意念中也差一點給淡忘了,農(nóng)村那個幾輩人賴以生存的家園。難道我們真的永遠離開它了嗎?
我和抽煙的爸爸說:爸爸,到了冬天我們就回去吧,我忘不了老家下雪的情景。
爸爸回答:回去一天就耽擱好幾十塊錢,以后再說吧。
媽媽從被子中伸出腦袋,和我說:你明天念書不念書了,還不睡?
我知道媽媽不是生我的氣,她經(jīng)常利用我來抗議爸爸,她真是個聰明的女人。我只好閉起眼睛開始睡覺。
爸爸抽了好多煙,整個屋里就像火場熄滅后的殘局,煙霧繚繞的。我們就躺在煙霧里。爸爸終于停止了吸煙,輕輕地揪了揪媽媽的被子,意思想抱抱媽媽,媽媽呼啦一下撩起她的被子鉆進我的被子中,她用軟軟的胸脯摟著我的腦袋睡了。
早晨五點多鐘,天還是黑的,院子里的人就全起來了。他們叮叮當當?shù)淖鲲埪暟盐页承蚜恕N颐嗣磉叺膵寢?,她已?jīng)起床了,她的頭上套著一個食品袋正在點火做飯。媽媽近日做飯的時候頭上套塑料袋了,我知道她害怕灰塵弄臟了頭發(fā),早晨是這座大院里灰塵最多的時候。院子里的住戶都用的是吹風灶,他們沒有用煤氣的習慣。早晨幾乎不能開門,因為家家都在做飯,細小的煙灰總是沸沸揚揚地飛了進來,白色的床單馬上能變成灰色。
爸爸因為夜里抽多了煙,灰白的嘴唇上起了兩個紫紅的血泡。他堅持下了床,準備和面搟面條。我大聲叫喚著:不用爸爸和面,爸爸的手有一股車油味。
媽媽說:有車油味怕什么?又吃不死人,我死了看你還不吃你老子做的飯。
媽媽的這幾句話讓我聽得十分心酸,媽媽是這個家的鎮(zhèn)家之寶,誰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她。再說,一個沒有女人的家庭就好比沒有水的旱淖一樣可怕,到處是龜裂與荒蕪。
吃完飯,媽媽說要和男房東去虹橋水產(chǎn)批發(fā)市場接貨。我問媽媽:虹橋水產(chǎn)批發(fā)市場在哪里?
媽媽說:我也沒去過,聽說是在天壇那里。
爸爸說:你是步步高升,老閆連接貨也忘不了帶著你。
媽媽說:屁話,誰讓我掙人家的錢了。
媽媽開始坐下來打扮自己了。半個月前,她自作主張地到理發(fā)店把頭發(fā)做了個錫紙燙,花了一百多塊錢。爸爸當時想批評人家兩句。還沒等開口她就翻臉說:我自己能掙錢,我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媽媽這幾個月以來,變漂亮了。我和她走在街上,竟發(fā)現(xiàn)有回頭率了。這對她來說是一個飛躍式的發(fā)展。
媽媽穿了裙子打扮好以后,卻怎么也找不到長筒襪。爸爸見媽媽很是著急,就爬到床底去尋找。我背起書包忙著上學去了,劉信也跟在我的身后,大叫著讓我等等她。我們走出巷子時,發(fā)現(xiàn)了男房東。他穿著一件白底紅格子的襯衫,下身牛仔褲的褲腿卷了好幾圈,一派土大款的裝扮。我和劉信走到他的面前時,他躲了一下。劉信嘻嘻地笑著說:男房東肯定在等你媽。說完她沖著我做了個鬼臉,她做鬼臉的樣子很像一個丑陋的小妖精。
我問她:等我媽怎么了?他們今天到城里進貨。
劉信馬上反駁我說:什么進貨,前幾天有人見男房東帶著你媽媽逛天安門,布袋里是裝不住錐子的,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你媽媽不是個正經(jīng)女人。
劉信的話讓我感到很羞恥。但是我沒發(fā)火,我的嘴唇動了動想再了解一點媽媽和男房東的情況,可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我是在壓抑著自己不哭。打心眼說我不愿意讓別人對媽媽說三道四的。我的情感一下子就變得脆弱起來,就像堅硬的冰掉進煉鋼爐馬上就融化一樣。我心里好難過,好難過。
一整天我都被一種無形無跡的痛苦包圍著。晚上放學后,我回到家里。爸爸還沒撤攤,媽媽仍舊沒有回來。劉信來找了我?guī)状?,要我和她跳皮筋,我也沒有出去玩,我只想孤獨地呆在屋里,我不止一次地告誡自己媽媽絕對是個潔身自愛的女人。
爸爸回來了,他先在外面停好自行車,然后把自行車上的木箱卸下來,進家后拉亮電燈。沖著我說:我以為家里沒人了,怎么自己躺著?燈也不拉。我坐起來,哇的一聲哭了。爸爸問:你是怎么了?是不是在學校受欺負了?我什么都不想說,只是一個勁地搖頭,我的心里感到一種不堪忍受的重負。
女房東推開門,她一臉的憔悴,脖子上的肌肉松懈地下垂著。她有氣無力地問爸爸:淋淋媽還沒回來嗎?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比如遇上小偷或者發(fā)生車禍……
正說著,媽媽推門進來。她又換了一身粉紅色的連衣裙,頭發(fā)上系了根紅絲帶,肩上挎著一個白色的皮包。這副打扮與她剛來北京時邋遢得不見首尾的落魄景象相比,真可謂飛黃騰達、紫氣東來了。她雖然賣命地打扮著自己,但膚色、氣質(zhì),都透出鄉(xiāng)下人的影子。開始我們都沒認出來,還以為是誰家的親戚走錯門了,等她開口說話的時候我們才認出了她。
女房東趕緊問:我們家老閆回來沒有?
媽媽說:今天不回來了,等著進貨,這幾天什么海鮮都缺,聽說大連那邊修路進不來貨。
女房東垂頭喪氣地走了,一臉苦相,臨出門時嘴里嘟囔了一句:老天爺呀!真是養(yǎng)草藏蛇。
爸爸滿面羞愧,臉上的胡子瞬間變得更濃更密,他仍舊低三下四地撩起門簾把女房東送出門外,他為女房東奉獻出了一顆金子般的愛心。
爸爸轉(zhuǎn)過身問媽媽:你們?nèi)ス渖虉隽?
媽媽說:你是瞎子,不逛商場能買上衣裳,你看看這個小包要三千塊呢!嚇死你。媽媽說話的時候,面部表情極度地夸張,像一條條爛布迎風飛揚。
爸爸又問:除了逛商場還干什么了?
媽媽說:你自己想著吧,女人和男人該干的一點不剩都干了,我是一個女人。我也有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
爸爸苦苦的壓抑徹底瓦解,上去就給了媽媽一個嘴巴。媽媽沒有反抗,她只是冷笑,她從骨子里蔑視眼前的這個男人。爸爸已經(jīng)暴怒了,在外面他可以經(jīng)受萬般嘲弄,恰恰受不了媽媽的冷漠與輕蔑。爸爸說:我今天打死你個婊子。爸爸罵的是一句臟話。這句話如刀子一樣插在我的心頭,我一次又一次反問自己,媽媽怎么能是一個婊子呢?
爸爸在媽媽的肚子上踩了幾腳,直到媽媽口中直吐鮮血為止。院內(nèi)的住戶沒有人來拉架,就連愛熱鬧的女房東也沒來。媽媽始終也沒叫喊一聲,也沒掉一滴眼淚,如一個被人玩謔的木偶一樣。她的腦袋好像足球一樣被爸爸踢來踢去,還被爸爸揪著頭發(fā)撞了幾次
墻,聲音很大,砰砰作響。她的反抗在骨子里,而不是在臉上。
媽媽在床上養(yǎng)了一個星期傷,這一個星期內(nèi),沒有說一句話。她的雙眼直盯著黑暗而骯臟的頂棚,眼珠子一動不動,好似靈魂出竅一般。我們千方百計地想走進她的思想,都失敗了。她的臉上和眼窩里被蚊子叮了好些紅疙瘩,但她連眼皮都不眨一下。
一日晚上當我和爸爸推開家門時,發(fā)現(xiàn)床上空空的。她花三千元買來的皮包還在、新衣服也在、高跟皮鞋和長腿襪子都在,只是不見了人。她走了……
五
媽媽是和男房東一起私奔的。前幾日,爸爸以為媽媽經(jīng)過一場暴打,會收一些心的,用他的話說——驢糞蛋也冒一陣熱氣,倆人一有那種事就難分了,一下要是治不過來,還要打第二場、第三場……尥蹶子的騾子還經(jīng)不住三棒子擂,何況區(qū)區(qū)一個女人。是的,女人在生活上是不能犯原則上的錯誤,只要一步走錯,往往需要用一生的努力來償還。爸爸萬萬沒想到媽媽只經(jīng)受了一場毒打就跑了,在他的腐朽思想中媽媽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或者說媽媽是他案板上的豬肉,籠子里的母雞?,F(xiàn)在豬肉讓狗給叼走了,木偶不會自己跳,幕后定有牽線人,要不是男房東勾引她,她是不會走的。媽媽是個過日子的好女人,記得從老家來北京的時候,她把尿盆子都用擔子挑來了;她在老家從來舍不得買襪子,一年四季光著腳;她是愛爸爸的,去年冬天死了一只羊羔子,媽媽沒有及時的煮,她知道爸爸愛吃肉,就把死羊羔子肉掛在屋檐下風干后,等爸爸回來一起吃。我不知道媽媽為什么說變就變了,也許男房東就有私奔的嗜好,動不動就帶著女人私奔。而媽媽也真夠傻的,亂離人不及太平犬,跟著爸爸也算個正經(jīng)夫妻,跟了男房東混得再體面也不過是個黑市夫人。
媽媽走了的那天早上是個陰天,一大堆烏云籠罩著廡殿村。爸爸紅著兩眼一宿沒睡,到了清晨,他說:淋淋,今天爸爸不出攤了,你也別去上學了,我們一起去找媽媽。
我穿好衣裳,正要梳頭,衣衫不整的女房東瘋狂地闖了進來。她如一只女鬼一樣披散著頭發(fā),她的兩只手直奔爸爸的面孔,爸爸還沒回過神來,臉上就被女房東抓了個稀爛,鼻尖上的一塊肉向外翻著,血一個勁地流。爸爸打媽媽的時候,下手很狠,又是用腳踢又是撕頭發(fā),可在女房東面前一點能耐都沒了,倒稀松成了孫子,他向后躲閃著慌亂地抓住女房東的兩只手,一疊連聲地叫大姐。
打著打著女房東就哭了,女房東一哭就泄勁了,一心不能兩用,哭的時候就專門哭,打的時候就豁出去拼死戰(zhàn)斗,這就是女房東的一貫作風。女房東沖著爸爸的臉就是一口痰,她大聲地痛哭著,淚水在她浮腫的臉上歡快地流淌下來,她邊哭邊罵著:呸,日你娘的死烏龜。誰是你大姐,我們老閆可是個好人,硬讓你那個破鞋老婆勾引壞了,你給我找人,找不回來我要了你們父女倆的狗命,你們倒是得意了,我呢?我女人婦道的日后怎么辦?
爸爸也哭了,他哭得細聲細氣哽哽咽咽,他安慰著女房東:大姐,我的那個女人就是個雷電劈死的浪貨,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去哪里了,你包涵一下我們農(nóng)村人吧。
女房東哭嚎著又翻起了舊賬:前些日子,你們家安了個亮燈泡子,還有老閆平白無故地給你們家送魚吃,好像我們家有多少燈泡子用不完有多少魚吃不完似的,我就看出問題來了,可是我沒有往那處想,誰知道老閆檔次越來越低,能看上那么一個女人,我們老閆是個老實人,他經(jīng)不住你的那個破鞋老婆的誘惑。
女房東把媽媽徹底當成了破銅爛鐵了,這是她一生的失敗。也就是她高傲的下場。她為自己的輕率與目中無人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在后半生中她只有守株待兔地等待著男房東的浪子回頭了。
院子里的住戶早上都沒去上班,都在看打架,他們把我家圍了個密不透風。這些人就是這副德性,往日早上著急地去上班可是風雨無阻的,今天破例了,一心一意地看著痛心疾首的女房東在滿地打滾,逼著爸爸給她去找回男房東。幾個女人的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那種笑容令人惡心。
爸爸飯也沒吃就騎著他的爛自行車出去找男房東和媽媽了,他走的時候給我留了五毛錢買燒餅,然后說他要到西客站和北京站看看他們是不是在等火車。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謙虛得像個婆婆。前幾天怨氣沖天的氣勢跑得一干二凈。
我背著書包,穿過坑坑洼洼的街道,又繞過了幾個垃圾堆來到學校。剛進大門,幾個一年級的小朋友沖著我挺著肚子喊:嗷,血淋淋的媽媽讓人拐跑了。我知道這是劉信和劉念說的。我沒有搭理他們,低著頭走進教室。同學們發(fā)現(xiàn)了我后,呼啦就把我圍了起來打聽:你媽和你們男房東都干什么了?夜里男房東是不是在你家睡覺?男房東抱過你沒有?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穿沒穿衣裳?
我推開他們,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他們?nèi)匀徊灰啦火埖貒^來打聽著。他們喧囂的叫喊聲覆蓋了上課的鈴聲,當老師出現(xiàn)在講臺上的時候,他們才慌不擇路地四下逃竄。班主任老師有些憤怒了,我想要是換了別人她絕對不會生氣的,這回我們也算狹路相逢,她走過來瞪著一雙空落落的大眼睛問我:他們圍著你干什么?
我沒作聲。我知道今天算栽在她手里了。
她抓著我的后衣領,把我提了起來問:說不說,要是不說的話,你就永遠也別想坐著上課了,每節(jié)課都給我站著,直到說了為止。
見我不說話,同學們紛紛推薦劉信和老師說話。我身邊的劉信討好地站起來說:老師,她媽媽和別人跑了。
班主任老師的臉上出現(xiàn)了笑容,和院子里所有住戶一樣惡心的笑容。她夸了劉信一句:劉信真聰明,什么事情都知道。
然后她又問我:你媽為什么和別人跑了?
我哭了,絕望與羞恥在我的身體內(nèi)潛滋暗長,這一刻,屬于我的只有濃得化不開的孤獨與無助。我明白假如我不說的話,她會打我或者趕我出去的。自己勸著自己說出來吧,反正這已經(jīng)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了,說與不說是最不值錢的。我邊哭邊說:是我爸爸打的。
她問:為什么打她?
我哭聲更大了,含糊地回答著:因為她和別人在賓館睡覺了。
班主任說:我聽不清,再說一遍。
我說:她和別人睡覺了。
我坐下了,我用自己的尊嚴與屈辱換了一個座位。我看到班主任在暗笑,她全身的每個部位都是歡天喜地,是我給她帶來了來之不易的歡樂,而我在給予她歡樂之后更加痛苦。
下課以后,正是課間操。所有的老師都用一種可恥的目光盯著我,一個女老師和另一個女老師說:這個孩子連這事也告人,一定是個傻子。
另一個老師說:就是,他們班主任說她就是個傻子。
這一天,是我一生中最難忘、最痛苦的一天。我成了一個傻子了,而且我的傻絕不比劉信的傻遜色。我又是懦弱的,逆來順受,只能默默地承受著生活的巨變。我知道我未來的生活繼續(xù)暗淡,這該怎么一步一步走下去呀?我的人生道路由此轉(zhuǎn)折,而我卻竭盡全力地承受著這個猛烈的、痛苦的考驗。
六
初冬來臨了,今年入冬好像沒有怎么寒冷,奶奶曾經(jīng)說:過_一暖冬冷夏是惡兆。院子
里滿地的藤葉沒人打掃,好像鋪了一地的殘雪。
女房東在爸爸出去找男房東和媽媽的日子里,總是關(guān)窗閉門地睡著,她一定盼望著奇跡的出現(xiàn)。她的小狗已經(jīng)臟得不成樣子,時不時地跑出來到垃圾堆上尋找食物。直到爸爸又走了半個來月回來的時候,她才起來。她穿了身墨綠色的毛裙,外面披著一件真絲披風,披風的邊上串著一些晶瑩的珍珠,頭上插了幾支花發(fā)卡,顯得很有一腔懷古的幽情。她瘦多了,走起路來一點力氣也沒有。她滿臉的皺紋,顯示著自己的成熟與深刻:雙眼卻像死魚眼一樣愣著。她整個人都變了,變得如玻璃制品一樣脆弱不堪,她豐富的情感如千絲萬縷牽掛著男房東。
爸爸給了她一個正宗的苦笑說:大姐,找不回來了,老閆帶走多少錢,我來賠償,能找的地方都去了,實在沒辦法了。
女房東哭了,哭得沒有一點聲音。雙手把臉捂得嚴嚴實實,頭上的那朵紅色的郁金香顫巍巍地抖動著,耳垂上掛著的金墜子隨著身體不住地來回搖晃??蘖撕么笠粫核銎疸俱膊豢暗拿嫒菡f了一句戲里的臺詞:任天上鳥去鳥歸,看人間花開花落,這都是命呀!老閆他走的時候什么都沒帶,可以說身無分文,都給我留下了,不知道這些日子他怎么活?
女房東說完又接著哭,哭著哭著就笑了起來,這無故的笑容顯得沒頭沒尾,嘴角上的皺紋在她微笑的一剎那變得異常柔和,她所有的痛苦躲進抽象思維的空間里,她似乎多少有些明白,多年以前的她對于自己的婚姻抉擇是多么無知與草率,這么多年以來,她一直左右著男房東,她沒想到自己也有咒語失靈,再也變不回自己的時候。我和爸爸呆在她的身邊,看著她的臉龐綻放出的笑容,有些不知所措了。爸爸和我說:淋淋,快扶大姨坐下。我輕輕地攙扶著女房東的胳膊,像搬動著一件“小心輕放”的物品,把她扶到花藤下的凳子上坐下,她的雙眼直望著天空,神情超乎安靜。
看樣子,女房東已經(jīng)認命了。她坐在冷風中,孤零零的身影讓人感到異常可憐,盡管她的房子還在,其實她已經(jīng)沒家了,回頭看看,家不過是她和男房東堆砌的沙塔一座。
男房東走了沒多久,大概是三個月左右,女房東就把她的一個遠房表弟找來,繼承了男房東的事業(yè),他和男房東一樣每天早出晚歸地賣魚。女人在歲月中老去,不可能在婚姻中枯萎。
女房東的遠房表弟叫全狗,三十五六的樣子,長得很敦實,乍看上去和男房東長得很相似,不過他是一個一眼看到底的人,很平面,沒有男房東深藏不露的內(nèi)涵。聽劉信的媽媽說,這個全狗也是個沒家沒業(yè)的男人,前些日子在廡殿村的一個服裝廠做保安,男房東在的時候就來攀過親,被女房東當場拒絕。就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女房東自甘下流地把他找來,看來來頭不小,可能要頂替男房東的位置了。這個叫全狗的男人,前半生一直在流浪,現(xiàn)在住著亮哇哇的四合院賣起了魚,也成了房老板。從地位上說二者判若云泥,無意中的如愿以償就是最佳境界。
大家都明白,女房東也不是一塊好干糧。在極度空虛的時候,她倒是不挑食,撿到籃子的菜就能下鍋。她急匆匆地把全狗收拾進家,就如黃蜂一樣用掉了自己最后的一根毒針。她要讓院子里的人看看她是如何的人倒架不倒;她要讓廡殿村里男房東的親戚看看她沒有了男房東活得更快樂;她要讓所有幸災樂禍的女人們看看她是多么的吃香。何況她的這個表弟心甘情愿地來接納她和她的歷史,這相當于把耗子塞到貓嘴里。
女房東用全狗來彌補著自己破碎的心,她后半生全部的任務就是忘掉那個忘恩負義的狗男人。她讓全狗帶著她到市場里大包大包地買衣裳,大有舊貌換新顏的心態(tài),也許她明白過來,不懂得打扮自己的女人是可恥的女人,女人的主要任務就是打扮自己和管理男人。她幾乎打算把男房東給她留下的錢全部花掉,這樣才會撈回以前的損失,才會讓自己更好受一些。
女房東雖然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個貴夫人樣子,可是從她的眼神內(nèi),還是可以看到失落與憂傷,棄婦和怨婦這兩個名詞已經(jīng)長在她的骨頭里了。她頭頂上的黑發(fā)一根接一根地變白,她三天兩頭地忙著到理發(fā)店染頭發(fā)。古人云:白一根頭發(fā)是一份心事,白一縷頭發(fā)是一個故事?,F(xiàn)在看來古人說的話都是真的。
忽然有一天,女房東想起了曾經(jīng)與她歷盡滄桑的小狗。她從冰箱中拿了個雞腿,跑到院子里捏著嗓子叫了半日,天快黑了,仍然不見回來,她挨家挨戶地打聽過,院子里的人都說沒見。她從市場上驚驚怪怪地把滿身魚鱗的全狗叫回來,命令他馬上去找小狗,這可是頭等大事。男人跑了,連狗也跑了。對于女房東來說,可是雪上加霜。她感覺到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成心往絕路上逼她呀。她后悔這些天來一直冷淡了小狗。這條小狗對她可是最忠實的呀。全狗在巷子里叫了幾聲就回來了,他要繼續(xù)去賣魚,再晚市場撤攤就沒人買了。
女房東和全狗說:不行了貼一張布告,就說撿到小狗的人,重賞三萬元。
全狗猶豫著問:哪真要有人送來呢?
女房東回答:真有人送來就給,哪怕我傾家蕩產(chǎn)也認了。
全狗說:表姐,一條狗,又不是人,那么值錢?
女房東一下惱了,和全狗說:少放你娘的屁,以前我們老同我讓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從來沒有和我頂過一次嘴。
全狗冷笑一聲說:嘁——你少提他,他好為什么把你給甩了?
這句話雖然不重,但對于女房東來說好像被毒蝎子蜇了一下,疼到了骨頭里了。她想哭,可是已經(jīng)擠不出一滴眼淚了。她稍微定了定神,狠狠地說:滾,你永遠不要再來了,這些日子我也對得起你了。
全狗把飯桌拍得嘩嘩地山響,他的氣勢大大壓過了女房東,他問:你以為老子是什么人?你空虛了叫老子給你來解悶,你不高興了讓老子走人,做你娘的春秋大夢去吧。老子偏不走。
女房東氣得渾身亂顫,她沒想到這個全狗確實是個難纏的東西,隨手抓住一把傘,跳過去就要敲全狗的腦袋。全狗一把把傘搶了過來,傘上的鐵鉤把女房東的手都拉破了,女房東也顧不了受傷的手指,上來就抓全狗的臉,全狗一只手扛住女房東的脖子,另一只手上去就抽了她幾個大嘴巴,女房東的嘴直往外冒血沫。她呆了,在擁有男房東的漫長日子里,男房東沒有動過她一指頭,現(xiàn)在恍然明白了,她的好日子已經(jīng)真的過到頭了,這都是自己有眼無珠作下的孽。
院子里的男人們進去好不容易把全狗給拖了出來,全狗完全暴露出他流氓無賴的本性,不住地罵著:你個爛戲子,喪門星,找了你老子我吃大虧了,你一個老娘們兒,我他娘的還是個童男子,你老牛吃了老子的嫩草。
劉蕎粉對他說:知足吧,假如她不找你,你這一輩子也沒人破你的童男身。
院子里的人哈哈地大笑起來。女人們進家安慰了女房東一會兒,就各自回家做晚飯去了。就在大家剛回去的時候。劉信到女房東家里說:我見你家的狗閨女了,放學的時候,在一個賣羊雜碎的小吃攤前見了一只死狗,我就抱回來了。
女房東踉踉蹌蹌地跑著出去,看到死狗,差一點昏厥過去。慢慢捧起死狗看著說:是它,它是我的好閨女,它死了,是餓死的,可憐
的閨女呀。
女房東突然把死狗緊緊攬在懷里,失聲痛哭起來。她仿佛看到小狗剛被男房東買來的情景,她抱著嗷嗷待哺的小狗,就像抱著一個嬰兒,她伏在男房東的懷里,看著男房東刮著青青的胡子茬,全身感到舒暢極了。小狗死了,把她的全部緬懷與思念帶走了,她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劃盡了最后一根火柴。在她面前只留下了黑暗與寒冷。
她在院子中的花藤下挖了一個坑,她對我們說:有一出戲叫《還魂記》,《還魂記》中的杜麗娘就是埋葬在后院的花樹下的。我把小狗埋在這里,這樣我每天都能看到它了。它活著的時候我沒有好好地對它,它死了,我要每天看著它作為對它的補償。
她拿著鐵鍬,一邊挖坑一邊唱著林黛玉的《葬花詞》:爾今死去依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傷?儂今葬花笑人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紅顏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那個晚上,女房東到了很晚還沒進家。我不時地爬起來從門縫中向外看,每一次都被爸爸吆喝到床上。最后一次上床的時候我問爸爸:女房東是不是瘋了?爸爸說:瘋什么,有吃有穿的,光房租每年就收好幾萬,旱澇保豐收,真是坐著轎子號喪,因為一條死狗亂折騰。我知道女房東不是因為一條死狗,她的靈魂已經(jīng)千瘡百孔,無法收拾了。
七
一家不知一家愁,爸爸可沒有女房東那樣榮幸,他沒有能及時找一個女人來補白填空。看得出,爸爸已經(jīng)對媽媽放手了,至少表面是特別滿不在乎,當院子里的住戶提到媽媽時,他的言辭處處表現(xiàn)出了慷慨與瀟灑,我聽到他和劉信媽說——即使淋淋媽回來。我也不要她了。我知道這絕對不是他的真心話,實際上他已經(jīng)到了淚干心枯的絕望地步。
我問他無數(shù)次:爸爸,媽媽真的不回來了嗎?
爸爸每一次都兇狠地回答:就當她死了。
我知道媽媽并沒有死,可是她在我和爸爸的世界里已經(jīng)死了,死翹翹了。我不忍心咒媽媽,我知道她一定在一個不知名的角落里同樣思念著我,從我出生到現(xiàn)在,我和媽媽必須相互偎依著對方的聲音才能活著。她的聲音忽然在我生命中消失了,我感到極端的痛苦,我離不開媽媽就像離不開氧氣一樣。她什么都沒帶走,只是把家的氣息帶走了。
塵歸塵,土歸土,沒有媽媽的日子,我們還是要活下去的,爸爸還是要出攤掙錢的,我也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
再暖和的冬天也是冬天,就像再笨的刀子也能殺人是同一個道理。我的手指和腳趾就是在這個暖和的冬天凍傷的。爸爸讓我多多地穿衣服,我穿上了毛衣和棉襖,我感到我的全身暖和了許多,就像包在粽子里的一顆紅棗。我在學校的處境仍然是很艱難的,前幾天語文課上學了一篇課文叫《田寡婦看瓜》,不知道是哪位同學瞬間激發(fā)了靈感,下課后就給我又換了外號叫田寡婦。我由血淋淋變成了田寡婦,我知道寡婦就是死了丈夫的遺孀。而我還沒有出嫁,我的丈夫已經(jīng)死了。在以后的許多日子里,每一次想起“田寡婦”這個綽號,我都不能不感到強烈的屈辱。
爸爸每天晚上收攤后都要出去喝酒、打牌,甚至尋找滋事的地方,他整夜都不回來,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我獨自一個人在家里,守著一個亮哇哇的電燈泡。地上桶里的水結(jié)了冰,我渴的時候就敲一塊冰吃。我把媽媽的那個三千元買來的牛皮小包抱在懷里。爸爸是不喜歡這個小包的,在他的眼里,這個小包就是媽媽和男房東的私生子。我把小包摟在被窩中,我用光潔的身體挨著它,它也挨著我,惺惺相惜,我們默默地挨著,貼心貼肺地挨著。我害怕它寒冷、害怕它生病,我們溫情款款的氣息氤氳在小屋里。我知道自己是個傻子,腦袋里裝的不是腦漿子,而是大糞,別人都看不起我。只有在這個小包的面前,我才是一個勇敢的、充滿愛心的健全人。我離不開這個小包,我為它起了一個名字叫海藍珠,我不知道自己從哪里聽到過這個名字,可我覺得這個水色的名字最適合它。每次放學回來,我和它都像久別重逢。有了海藍珠的做伴,我的孤獨是那么溫馨。它如一個貞節(jié)烈女一樣,忠實地在我的懷里陪著我度過無數(shù)個恐懼的黑夜。
終于有一天,我實在是忍受不了了,我再也不忍心把我的海藍珠孤獨地扔在家里,我把它裝了書,背著向?qū)W校走去。我走出巷子路過一個拐角,這是幾個月前我和劉信看到男房東在這個拐角處藏著等媽媽的地方,拐角還是那個拐角,但是現(xiàn)在是一個空蕩蕩的拐角。也許當時設計這堵墻的時候,故意留了一個藏人的拐角,想到這里我有些失落和憂傷,多么好的一個藏人的地方,就這樣白白地浪費著。
我就要進校門的時候,背后有一只大手在撫摸著我毛烘烘的腦袋,我仰起頭看到一張英俊的男人臉。我認出了他,他是我們的美術(shù)老師,他高挑個子,淡灰的高領毛衣外套著一件黑色的風衣,背著一個畫板。我正要給他讓路,他低下腦袋向我眨眨眼說:喔,水淋淋,你的皮包好漂亮。
我說:這是我媽媽的。
其實我在學校很少提到媽媽,我思念著她,也痛恨著她,是她在我純真的童年生活里抹了一道灰色的陰影。但是,我不想欺騙美術(shù)老師,究竟為什么不想欺騙他,我也說不清楚。
美術(shù)老師是我們學校最有文化的老師,他是北大畢業(yè)的,在我們學校體驗生活。他是我們學校出類拔萃的教師,自然也是“光榮學?!钡摹獜埻跖?。聽同學們說班主任老師正在追求美術(shù)老師,美術(shù)老師就是不答應,他和別的老師解釋說他不想結(jié)婚。他親眼見過許多畫家的婚姻給他們帶來了累贅??墒前嘀魅卫蠋熑匀徊凰佬?,她每天都撕心扯肺地暗戀著美術(shù)老師。有一次中午,我看到美術(shù)老師在操場畫樹葉的時候,我們班主任老師心疼地給人家撐傘去了,不料美術(shù)老師合起畫夾子就走,班主任乖乖地站著,很沒意思,本來想去獻媚。沒想到成了獻丑,就和潘金蓮勾引武松一樣無聊。
我問美術(shù)老師:老師,你干什么去了?
美術(shù)老師仁慈地看著我說:我去畫日出去了。這個小包很漂亮,但是不合適在學校里用,等你長成大姑娘以后再用好不好?
我感激地點了點頭說:知道了。
這一天我都在回味著早上和美術(shù)老師見面的情景,我想著:假如我的爸爸有他那么好該多好;假如我的媽媽和爸爸早結(jié)婚幾年給我生那么好的一位哥哥該有多好;假如我長大了找這么好的一個男朋友該有多好……我的臉部毛細血管劇烈擴張,有些燙手了,我知道自己胡思亂想了,但是那種幻想是幸福的、是溫馨的、是喜出望外的。
放學以后,我最后一個離開學校,我很想看到美術(shù)老師,哪怕是遠距離的瞅一眼也好,但是我沒有看到,我滿懷希望地掃視著校園內(nèi)的一切物體,除了幾個端著臉盆的女老師在水龍頭下洗衣服之外,我什么也沒有看到,我相信,這是一場絕望的尋找。
我正要走出校門,迎頭看到一個筆直的身影,他就是美術(shù)老師,我的雙眼激動地流下不值錢的淚水,我的心里痛恨起自己眼睛里為什么淚水那么多,可我似乎有些理解了“女人是水做的”這句話的真實含義。老遠他就和我打招呼:水淋淋,你還沒吃飯吧,我買了豆腐,走,我回宿舍給你做個麻婆豆腐。
我淚流滿面,我不知道自己哪一輩子走了鴻運,遇上今天熱潮迭起的場景,我感覺我就是白雪公主,他就是那個多情善良的王子,這個平常之日成就了我最輝煌的夢。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棄家出走的母親,原來大人們的游戲,小孩來玩也是一樣過癮的。
我沒說一句話,很順從地和他來到他的宿舍。他讓我趴在他的書桌前寫作業(yè),他點著煤氣炒菜。菜炒好以后天黑了,他擰亮臺燈,朦朧溫柔的乳白色光線立即籠罩了我們,我們在書桌上鋪了一張報紙,開始吃飯。
他坐下來,給我的碗里夾了一筷子菜和我說:你喜歡吃豆腐嗎?
我仍然沉浸在幸福之中,說不出一句話,只是點點頭。
他說:應該多吃些豆腐,日本人每日都要吃豆類制品。
我仍舊點點頭。我管不著日本人愛不愛吃豆腐,好像日本人愛吃豆腐與不愛吃豆腐與我無關(guān),我必須抓住眼前的幸福,慢慢地享受。
他說:你的情況我都聽說了,我也是一個孤兒,我的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扔下我出國了,我是由我的姨媽養(yǎng)大的,姨媽可是個寡婦。以后沒人給你做飯的話,你就過來和我吃。
我說:老師,我不能總是白吃你的東西。
他笑了笑說:你這小家伙倒是挺有心的。沒事,我賣掉一幅畫,就足夠你吃三年飯了。
我忽然問他:老師,我要和你學畫,你能教我嗎?
他笑著說:能呀!不過你必須要早起晚睡地堅持學。
我是一個被母親拋棄了的鄉(xiāng)下人,但從今天開始我已經(jīng)有了一個偉大的理想,我要讓所有看不起我的人有這種認識,便會淡化夾雜在我身上所有的恥辱。我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有一種被遠大的理想浸透了的激動。我一定要成為一個畫家。我按捺著興奮說:我能堅持,我每天早上都要和你在一起畫畫。
我第一口就夾了一顆整花椒,麻得我齜牙咧嘴,他微笑著給我倒了杯水,讓我漱口。漱完口坐下來,我一邊吃飯一邊偷偷地看著他。豆腐散發(fā)的香氣傳遞著人世間的溫暖。他的對面坐著的仿佛不是一個滿頭蟣子的邋遢女孩,而是一個長發(fā)飄飄、身穿布衣布裙的妙齡少女,他們有著共同的理想與追求,也有著共同的傷痛就是他們都是被母親拋棄了的孩子。
他的氣息在撫摸著我的氣息,我平白無故地聞到了一種花香,是農(nóng)村菜花盛開的香味,不絕如縷地包圍了我,在這種香氣的包圍之下我成了一個畏縮、膽小、溫柔、自閉、帶著黏液的軟體動物,對外界的一切懷著深深的困惑。我沒有自卑感,只有恐慌,我害怕這一切只是一個夢境。
他吃東西的時候喉結(jié)一直在蠕動,我看著看著有些暈眩,我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我的天!他是一個男人、一個很帥的男人、一個很有文化素養(yǎng)的男人、一個令班主任神魂顛倒的男人,就坐在我的對面,和我共進晚餐。我們離得那么近,近得觸手可及,我在心里悄悄地告訴自己——水淋淋,你愛情的雛形已經(jīng)形成了。他就是我生命中的一盞油燈,我就像飛蛾一樣朝著那盞燈飛去。
八
轉(zhuǎn)眼春暖花開了,狂風與沙土打造著這個缺少柔情的春天。男房東和媽媽沒有露面,在這個交通信息空前發(fā)達的時代,他們與我們失去了聯(lián)系。所有等待他們回來的人又一次感到了徹頭徹尾的絕望。也許媽媽這輩子再也沒有和我們生活下去的力量了。我在想媽媽的時候,喜歡抬頭仰望。把我所有的思念都交給了無垠的天空。女房東卻把她對男房東的思念壓在心底,裝得深藏不露,女房東在這樣暗無天日的絕望中崩潰了。她崩潰的前一天晚上,因為計劃著再買一條狗而和全狗大吵起來,全狗又把她給揍了一頓。第二天清早,大家就看到女房東穿著用被單做成的長裙在院子里跳“大豐收”,她的面部涂滿油彩,嘴里夢囈一樣呢喃著。院子里的人都圍著她看,她也不理,只顧跳自己的,她和別人是兩種人,她又沉靜在自己的世界里了,我想她的世界是黑暗與黑暗交織的世界,那個世界里沒有花藤,也沒有光明,她盡情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世界里掙扎。
劉蕎粉的女人說:你又想男房東了?
女房東很意外地打了一個機靈,忽然停下來說:誰想他了,我是在跳舞。
她從來不承認她想男房東。但是,別人說什么她都聽不進去,只要一提男房東,她馬上就有了反應。大家知道男房東如魔鬼一樣深入到她的心中,不分晝夜地折磨著她。
女房東沖著大家笑起來,她的笑聲很怪,上氣不接下氣,如狂風中妖艷的火苗,不停地變換著身姿,她的笑聲令大家不寒而栗。
賭了一夜錢的全狗從賭場上晃蕩回來,他已經(jīng)不出攤賣魚了,又恢復了吃喝嫖賭的本性,院子里的住戶都說他是母豬吃菜園,吃了又回頭。他敞著上衣,雙眼布滿眼屎,當他看到因為狂笑而累得汗流滿面的女房東時,頓時大怒,就像拖死狗一樣把女房東拖到家里。女房東的四肢奮力地反抗著,鞋子都蹬掉了。
劉養(yǎng)粉和爸爸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把男房東的一個表弟找來,讓他為女房東做主??墒牵瑳]利的事情誰都不愿意干,何況她已經(jīng)被男房東拋棄了。男房東的表弟來了以后,只是勸了全狗幾句,推說自己正在喂豬,就跑了。
院子里的男人們看到實在是沒辦法了,這樣下去女房東會被全狗折磨死的。幾個男人和幾個女人聚集在我家,很純粹地過了一把“救人于水火”的癮。劉蕎粉和爸爸說:你應該替女房東出頭,這是你欠女房東的。大家異口同聲地說:對,要不是你老婆勾走男房東,人家女房東哪會落得如此的狼狽。
爸爸爭辯說:是男房東誘拐我老婆的,我老婆在農(nóng)村的時候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良家婦女。
劉蕎粉的女人自豪地說:雞蛋不壞不會招蒼蠅,你老婆也不是什么好貨色,男房東為什么不來誘拐我?
爸爸被說得啞口無言,本來他是很想幫助女房東的,只是礙于面子,不好出手,現(xiàn)在聽大家一煽動,馬上動身出來,一腳踢開了女房東家的門,二話不說把全狗提著頭發(fā)拉了出來。大家一哄而上,拳打腳踢地收拾了全狗一頓。全狗如灰坑里的一堆狗糞一樣下賤。爸爸把他拖出大門。全狗哭喊著女房東:大姐,我們可是夫妻呀,你快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女房東顫巍巍地扶著門框出來,她的眉眼顯得無比的冷清,這一刻她的神情清醒到了極點。她撲通一聲給院子里的人們跪下,磕了三個頭,這三個頭磕得比教徒為了獲得力量而叩拜大佛還要虔誠,劉養(yǎng)粉的女人帶頭把她拉了起來,她淚流滿面地說:我謝謝大家了,大家又給了我一條活路。
全狗被趕走了,他走得很不情愿。他走出老遠還回頭大喊:小心老子給你們院子里放火。大家笑著說:你要不放火就不是人養(yǎng)的,我們等著你。爸爸撿起一塊瓦片向他扔過去,全狗嚇得抱頭就跑。
女房東在全狗被趕走后也住進了精神病院。爸爸是個不記仇的人,他早就忘記了媽媽和男房東私奔后,女房東是怎么抓過他的臉。在女房東住院期間,爸爸一個勁地往醫(yī)院跑著,去探望女房東。女房東放心地把鑰匙交給爸爸,讓爸爸進她家給她找鋪蓋送到醫(yī)院。
自從女房東住院以后,爸爸開始講衛(wèi)生了。他到市場上買了個刮胡刀天天早上一睜眼就拿著小鏡子嘀嘀地響著刮胡子。他還買
了牙膏和牙刷,刮完胡子就刷牙,頭也理了,衣裳也經(jīng)常換洗,看樣子他要徹底擺脫骯臟的壓迫,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一天,爸爸從醫(yī)院回來,到了女房東家,在柜子里翻騰了一頓找出男房東的照片,到打字復印的小店上做了一則“尋人啟事”,然后回來熬了半桶糨糊,在廡殿村的大街小巷的電線桿子上都貼了?!皩と藛⑹隆钡挠疑辖桥淞艘粡埡诎渍掌?,照片下邊的主要內(nèi)容為:閆武命,男,42歲,身高1.63米,該人于去年9月失蹤,失蹤時上身穿紅格子襯衣,下身穿淡藍色牛仔褲。他的妻子重病,現(xiàn)在醫(yī)院治療,有知情者速來相告,酬謝豐厚。
就在爸爸把“尋人啟事”貼出去的當天晚上,男房東的表弟來到我家。我和爸爸正在吃飯,爸爸稍微讓了一聲:吃點吧。他坐下來不嫌好賴地吃了起來。爸爸帶著諷刺的口氣問:你不在家里喂豬,跑到我家干什么?
男房東的表弟嘴里嚼著飯,呼哧呼哧笑了兩聲,然后喝了一口水,把飯順下去說:我看到你貼的“尋人啟事”了,我知道他們跑哪里了,我要告訴你,你能給我多少錢?
爸爸很鄙視地看著他說:你是為了掙錢才告訴我的?你就不想想我們一散兩家人,以后的日子怎么過?說吧,給你兩千元。
男房東的表弟嘿嘿干笑著說:這年頭,各人顧各人吧。我妹妹昨天夜里打來電話,說是在內(nèi)蒙包頭遇見他們倆人了,還打了招呼,聽說他倆都在水泥廠干苦力活,你要去找我給你提供詳細地址。
爸爸說:我先去醫(yī)院和你表嫂商量一下,一手交錢一手提供詳細地址。
男房東的表弟點著頭說:行行行。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爸爸用他那輛銹跡斑斑的單車帶著我,走了有半天的時間來到醫(yī)院。我們在醫(yī)院干凈的樓房內(nèi)穿行著,我莫名其妙地涌在心頭一些說不出的感覺,精神亢奮得好像要見的人不是女房東,而是我的一個很重要的親人。我們進了病房,見女房東穿著一身白條的翻領病人服裝,一臉的和平,身體也瘦了不少,從頭到腳像徹底換了一個人??匆娢液髿g喜地叫:淋淋,我的寶貝,你來看大姨了?我把懷里爸爸買的幾個蘋果放到她懷里,說:大姨好多了。
女房東嘆了口氣說:好多了,但是我還想住一段時間,這里寧靜。
女房東讓爸爸快拿草莓給我吃。爸爸和女房東說:大姐,他們有底線了,是老閆的表弟提供的,在內(nèi)蒙包頭,我們要不要去找回來?
女房東很平靜地笑了一下,說:沒那個必要了,隨他們?nèi)グ伞?/p>
爸爸說:那你出院后該怎么辦?
女房東說:我想到街上租幾間門臉房,開個服裝超市,我也應該有自己的事業(yè),這些年都虛度了。
爸爸和我說:淋淋出去玩一會兒,不要走遠了,等我下樓找你。
我知道他們有話要說,怕我聽見。他們可能說一些很神秘的話,爸爸愛上女房東了,真的,他的動機太明確了??晌译[隱地感覺到,我再也見不到媽媽了,這個感覺讓我的心尖銳地被刺痛了一下。
九
自從和美術(shù)老師開始學畫以后,我每天早上都醒得很早。睡眠在我的身上停留的時間非常短暫。這個時候大多數(shù)的孩子都在熟睡中,睡在我身邊的父親打著呼嚕,如波濤拍岸一般。
我把母親留給我的海藍珠放了畫筆,它仍然一時一刻地跟隨著我,我對它的熱愛簡直就是這些日子的全部,只要想到它,我就會微笑,就覺得自己在這個世上還有一個牽掛,一個責任放到我的肩頭。假如它和我有一時一刻的分離,我就感覺到了摘心摘肝的牽掛,真是三千寵愛為一身。這種愛太重了,除了它,落實到任何人身上都消受不起,而我也無法阻擋我的愛。我的寶貝、我的海藍珠、我的小包包。你是一個月下老人,讓我因你才和美術(shù)老師有了開始,我覺得我的一生為誰而活,那就是我的海藍珠。我知道我的思想是錯誤的,但是我無力扭轉(zhuǎn)自己的錯誤。
我把自己對小皮包的熱愛告訴了美術(shù)老師,他看著我笑了一下,那種笑容有點凄涼,那種凄涼在我的心頭形成了霧一樣的東西,也許凄涼的不是他,而是我,只是我把凄涼投射到他的笑容里。
這是五月的一個星期天的上午。這一天陽光和煦,假如這個世界上有哪一天的阻光和空氣是讓我最喜愛的,那就是這一天,這一天的天空明凈,能見度特別高,我似乎看到了上蒼對我隱隱約約地微笑。這一天,美術(shù)老師帶著我去城里的醫(yī)院看了醫(yī)生。醫(yī)生為我配了一些白色的小藥片,叫谷維素,聽他說是專門調(diào)養(yǎng)精神的。在回來的時候,我們坐著公交車,美術(shù)老師不停地叮囑我說:夜里要早早睡覺,對于同學們和老師們的鄙視不要刻意記在心里等等一大堆話。他的表情里充滿了關(guān)切。我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可是,我明白如果精神有問題的人就是瘋子。
就在我和美術(shù)老師上醫(yī)院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班主任老師和我大鬧了一場。這件事在我和美術(shù)老師的預料之中,班主任急匆匆地需要一個交配的對象,可找誰都可以,大興區(qū)那么多單身男人,為什么就要死纏濫打地找不愛她的美術(shù)老師?真是一根筋到了極限,我不由得想到小時候?qū)W過的那個繞口令:扁擔長,板凳寬,扁擔綁在板凳上,板凳偏偏不讓扁擔綁在板凳上,扁擔偏要綁在板凳上……這就說明了板凳越躲扁擔,扁擔就越上趕著板凳。班主任快憋瘋了,我們總不能眼巴巴地看著她瘋掉,讓她發(fā)發(fā)小火是應該的,但班主任的火發(fā)得過了頭。和我動起真的來了。
那天的課外活動,我正在畫畫,班主任進來讓我自己去打掃男廁所去。還說了一句:你去最合適。
我跟她說:你去更合適,還是你去吧?
她說:你今天不去,我就讓校長開除了你。
我說:校長才不會開除我的,開除了我他就少一個學生的收入。
班主任氣極了,我一語道破天機擊敗了她。她要伸手打我時,我說:你要敢打我一下,我今天就死在你的面前。說著我把削鉛筆的小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同學們一下亂嚷開了:田寡婦要自殺了……
劉信的腿跑得最快,三下五除二就把校長叫來了,校長嚇得連連求饒說:快放下,快放下,有什么話要好好說。
我理直氣壯地問校長:今后再有人欺負我你管不管?校長連連點頭說:放下小刀,我管我管。
班主任對校長說:校長,有人給她撐腰了,別怕她,她威脅我們呢。
校長怒氣沖沖地吼叫:滾,滾出去,這就是你帶的班?
班主任邊哭邊跑了出去,就像一條屁滾尿流的落水狗。
這一次我勝利了,勝利需要的是豁出性命的交換。但是,我也明白如果沒有美術(shù)老師給我做后盾,我是沒有這個勇氣的。
第二天下午放學后,美術(shù)老師把我叫到他的宿舍,對我說:我聽說你昨天的事了,以后要冷靜,萬一傷著自己就不好了。
我問: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說:校長已經(jīng)找我談話了,他以為你昨天的行為全是我教你做的。我明天就走了,你們班主任也被開除了。
我呆呆地站著問:我呢?
他說:校長肯定不愿意讓你走,你走了學校就少收一個學生的費用,但是我希望你離開這所學校,這里不能給你知識,只能給你傷害。
他拿出一幅畫接著說:我要用這幅畫去
美國參加一個書畫大賽。
在他的畫中,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穿著紅色的對襟棉襖在茫茫的雪地中行走,女孩的身后是一串深深的腳印。
他說:這幅畫的名字叫《歸》,畫中的女孩就是你,你應該回老家上學,農(nóng)村現(xiàn)在已經(jīng)減免了學費和書費。
我的眼眶里漸漸地就有了淚光,我也看出了畫中的女孩烏黑的眉毛和上翹的嘴角和我是多么的相似。
我抬起頭看著美術(shù)老師,我小巧的身體挨著他魁梧的身軀,他堅挺的骨骼和富有張力的肌肉呼喚起我身體深處的一種悸動,敏銳與力量都深藏在他的身體里,一種尖銳的力量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我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分別就在明天,過了今天我們就再也沒有機會在一起了,我猛然伸出雙臂,從他的身后緊緊地摟住他的腰,就像螞蟥一般貼在他的身上。只有這一刻,我才明白自己是一個十三歲的女性,才明白其實我一直活著。我全心全意地摟緊他,他的氣息把我覆蓋。他是我的男友、是我?guī)洿袅说哪杏选⑹俏視嫯嫷哪杏?、讓我翻身做主的男友、我高等學府畢業(yè)的男友、我誰都搶不走的男友。我要告訴人們,我不是田寡婦,我有男友……
美術(shù)老師愣了一會兒,轉(zhuǎn)過身體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我從他的身上分開,帶著幾分羞澀說:水淋淋,你別這樣,你要冷靜一些。
我說:別動我,我愛你。
他說:你現(xiàn)在還不能愛我。你的任務還沒完成,你要好好念書,好好畫畫,等你長成大姑娘了就能愛我了。
我胡攪蠻纏地哭著說:不,那什么時候算我長大?你這輩子注定是我的丈夫。
他笑了笑說:好,注定是,不過等你大學畢業(yè)后,26歲了,我就娶你。
我說:一言為定,等我26歲就娶我,到時候你不能找別人,
他說:不會的,你放心回鄉(xiāng)下好好學習,好好念書,每年的元旦我都給你寄一張帶音樂的賀年卡……
很晚了,我才回到家。爸爸正坐在床上抽煙。當我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時,他的目光擲到我的臉上,像一把生了銹的菜刀,我知道天機不可泄露,但偏又泄露于我的眼神。爸爸擰滅了煙,幽幽地嘆了口氣問說:今天,你們班主任到我的修理攤上了,她說你和你們美術(shù)老師有那種關(guān)系,并且說,只要你作證告發(fā)他,他就得坐牢,而且我們還能得到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補償金。
我沒想到班主任會借刀殺人,這種心腸狠毒的女人活該被校長開除。我極力地和爸爸狡辯著說:爸爸你不要聽班主任的話,她追我們美術(shù)老師,美術(shù)老師不理她,她就懷恨在心陷害我們美術(shù)老師,我們美術(shù)老師挺正經(jīng)的,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除了畫畫沒別的。
爸爸問我:那他為什么給你買畫筆和水彩?為什么帶你到醫(yī)院看病?晚上為什么送你回來?這就是誘騙你的前兆,如果他抱過你也不行,我也得讓他傾家蕩產(chǎn)。
爸爸那種見利忘義、不知好歹的架子又拿了出來。我氣哭了,邊哭邊說:爸爸,我不想在這所私立小學念書了,我想回老家好好學習,也和奶奶做伴?,F(xiàn)在農(nóng)村學校實行兩免一補,都不收學費和書本費了,每個學生還要補助兩千元的助學金,何苦在這里花錢又學不上知識。
爸爸沉默了一會兒說:也好,回去聽奶奶的話,不要淘氣,我明天送你。
夜里,我趕著畫了一幅水彩畫。畫的就是院子里的那棵花藤,藤上面有茂盛的葉子和五彩的花朵,我把花朵的顏色涂得熱烈而飽滿。在畫的邊角上,我用自己丑陋的字寫下:祝大姨早日康復。
我把夢中的爸爸叫醒說:爸爸,這是我送給女房東的畫,等她出院后你交給她。
爸爸裸露著半個身軀爬起來看畫說:畫得真好,我有些舍不得給她了。你快睡吧,明天起來回老家。
我摟著裝了畫筆的海藍珠睡下了。我希望女房東能接受爸爸的愛,也更希望在我26歲的那一年我和美術(shù)老師走到一起。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在演繹著自己的故事,不管是大女人還是小女人。
責任編輯艾克拜爾·吾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