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 致
一、乙肝五項
柳扶疏掃了一眼乙肝五項的化驗單:乙肝表面抗原,陽性。這說明她是個攜帶者。這是無藥可醫(yī)的。你只能這樣攜帶著它、保護著它。這就像你身上攜帶著一個炸藥包,在你不可能把炸藥包卸掉的情況下,你就得小心地讓它別爆炸。這樣的人占人群的12%。如果這12%都住了院,醫(yī)院走廊住滿都不夠??磥?,早上的血算是白流了。
早上,扶疏比其他驗血的人流了更多的血。從采血室窗口把右胳臂伸進去。扶疏把頭往左扭。她不敢看,她不敢讓自己看。眼睛很脆弱,像個未成年的孩子,有些事得背著他。所以,當一條膠皮繩把靜脈血的退路切斷以后,血在血管里驚慌地擠成一團的時候,她就把自己的頭堅決地向左扭了過去。左側是一條隧道似的走廊。她看見一個女人左手拎著一袋子水果,右手拉著個小女孩的背影。扶疏披著衣服,按著止血棉棒往椅子那退,想到那里把包放下,然后穿好衣服。這時醫(yī)療保險病歷本從腋下掉到了地上。她蹲下去撿,棉棒又掉了下去。看了一眼棉棒,上面的血并不多。這時有人說,哎,你胳臂流血了。她向右一側頭,看見一條暗紅色的液體,像繩子一樣已將胳臂纏了半圈了。她急忙用手去按。剛才說話的中年男人說,這樣不行,手上有細菌。說著到窗口拿來了至少四個止血棉棒。扶疏說,我的血怎么這么多啊!每個人的血液總量是相等的嗎?她問那個幫助了她的男人。那人尷尬地笑了笑說,這可不知道,太專業(yè)了。他為了掩飾自己在此方面的無知就問了一個問題,你檢查什么?扶疏說肝功。他又接著問,你肝功有問題?扶疏把那四個止血棉棒用掉了三個,最后那個被她固定在針眼上,把胳臂彎成直角。她以入黨宣誓的姿勢說,還不知道。我只是懷疑,只是希望。那人眨了一下眼,你希望?
還有一張是肝功檢驗報告單,扶疏一邊下樓梯一邊就看完了。發(fā)現(xiàn)了一點情況:總膽紅素指數(shù)高。參考范圍是1.81-20.1,報告單上是29.5。急忙看谷丙轉氨酶,如果谷丙轉氨酶指數(shù)高,那就說明有肝損傷,說明那些病毒已經(jīng)在局部爆炸了。有肝損傷就有理由住院。遺憾的是,那個數(shù)字在正常區(qū)間里,是11。
扶疏把兩張單子都放在了錢夾里,夾在幾張一百元的中間。她沒去醫(yī)生那里。膽紅素高,醫(yī)生會開兩盒藥,應該是苷普洛。
原來右側肋下的不適感是膽。膽是個可有可無的東西。醫(yī)生從來不重視它。不好了,整個摘除就扔。很多人都輕松地摘除了膽。人是可以沒有膽的。扶疏倒是給予了膽相應的重視。她走進路邊的一家藥店,買了兩盒苷普洛。
扶疏重視膽,是因為它干擾了她。那種右側肋下的悶脹感很難受,尤其當她俯下身繡那些花瓣和葉子的時候,繡蝴蝶翅膀的時候也一樣難受。站著或走路的時候那不良感覺會減輕,如果忙著什么,又不需大幅度彎腰,那痛就感覺不到了。只要一拿起針,俯向1.1米高的刺繡繃架,右側的鈍痛就準時地發(fā)生了。時間一長,她就摸透了這個痛的習性。由此她判斷,有個東西,盤踞在那里,長得四楞八杈。你一彎腰,就碰到了它,而它是不能碰的。它不是一捆規(guī)矩的柴火,它是一簇荊棘。你要彎腰,它就扎刺著你,頂撞著你。那種疼,穿過幾層隔膜、血肉、皮膚,銳痛長途跋涉而來,長途消磨了痛的尖角,成為沉悶的、很鈍的不適,像是從隧道深處滾出來的聲音。
扶疏一邊往單位走,一邊就吃了兩粒藥。她想在下班后,再彎下腰的時候,檢驗苷普洛的效果。
到單位九點。環(huán)衛(wèi)科里一個人都沒有。站在地中央,正想是怎么回事,抬頭看見墻上墨綠色的寫字板:柳扶疏同志,請你到三樓會議室開會。你又遲到啦!這字是郭科長寫的。他的字好認。他的本事是給方塊漢字每人戴一頂尖帽子,也像削好了的鉛筆。剛調(diào)到環(huán)衛(wèi)科的時候,郭國把一份關于提高環(huán)衛(wèi)工人工資的請示報告放到扶疏的面前,讓她打印出來。扶疏拎起那幾張紙就坐到了電腦前。她打字快,一分鐘120個字。可當她把目光固定在位于屏幕左側郭國的請示報告原件,她把頭向它靠近了十厘米,又靠近了十厘米。這時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紙上的文字,她一個都不認識!她驚恐地回頭看坐在座位上若無其事的郭國:你寫的這是漢字?郭國運動臉上的肌肉,他的臉上出現(xiàn)光芒似的皺紋,他這是在微笑。顯然,他就等著被這么責問一下。他深吸一口氣,站起來,拽了一下衣角,走到扶疏身后,坐在一把紅色折疊椅上,伸手拿起自己的書法作品說,還是我給你念吧。
三樓會議室門開著,里面坐滿了人。門口正有一把空椅子。扶疏坐下來,感覺那椅子是溫的,是誰剛走。扶疏加了小心,那椅子還是吱呀呀叫了起來。正在講話的王書記向這邊看了一眼。一些人也跟著書記的視線移動。扶疏做出翻開小本子欲做記錄的樣子,她把那些在書記率領下移動過來的目光,用自己茂密的黑頭發(fā)抵擋住了。王書記說,下面開始投票。又說,大家要認真對待。然后,一小張白紙傳到扶疏手里。她問身邊的楊藍,選啥?楊藍神秘地說,區(qū)后備干部。扶疏又問,幾個?楊藍說,一個。扶疏找出筆,寫上郭國兩個字。那筆出水不暢,郭的第一筆,用了幾次力,仍是空白的,寫到耳字邊的時候,才忽然蘇醒了一般,國字就寫得很好。交上選票就散會了。
回到環(huán)衛(wèi)科,扶疏對郭國說,我作為環(huán)衛(wèi)科的一員,作為您領導下的一名好干部,我把唯一的一票投給了您。如果您選不上,我對此不負責。郭國的臉上又出現(xiàn)了光芒。他笑了,說,那你老遲到的事我也不準備跟局長匯報了。
晚飯時候,扶疏做了兩個菜,一碗湯。一個菜是豆腐青椒,這是她丈夫李禮愛吃的;另一個菜是肉絲蒜薹,這是兒子李攻玉愛吃的;湯是西紅柿雞蛋湯。扶疏自從有了丈夫孩子后,就漸漸忘記了自己愛吃什么。后來她發(fā)現(xiàn),孩子愛吃的,也是她愛吃的。但丈夫愛吃的,沒能變成她愛吃的。七點時,她又吃了兩粒苷普洛。李禮開始看新聞聯(lián)播,李攻玉在書桌那擺開戰(zhàn)場,似乎是要寫作業(yè)。扶疏看他們都各就了各位,一閃身進了自己的臥室。
繡花的繃架在南窗下,1.1米高,跟寫字桌的高度接近。這樣,可以坐著繡,姿勢就像在寫字。不同的是胳臂不能像寫字那樣放在桌子上,因為上面只是一層布,無法受力。繡花其實跟書法的懸腕一樣,力量凝在針尖上。繃架是用木條釘成的。扶疏讓李禮幫她釘,遭到了拒絕。他不但不幫忙,還說了一堆比較難聽的話。比如,地板也不好好擦,衣服也不及時洗,還有廚房、衛(wèi)生間,你都收拾好了嗎?繡花,你看誰還繡花?都什么時代了,等你繡完一朵花。月球上都有民航機場了……對此,扶疏只有一句話,你管不著。我愿意!李禮說,誰能管了精神病啊,你就作吧。扶疏就自己動手,但是不成。首先就是她鋸不動那些木頭。后來她到街邊找了一個木工,輕松地解決了問題。
繃架上白布倒是繃好了。那上面連一朵花都還沒有。一片花瓣都沒有。她不敢往上繡,就在另一塊布上做了一些練習。在那塊練習的白布上,有一朵花和幾片葉子。她坐下來,看那塊白布。那是斜紋布,很厚。上面其實
不是絕對的空白,在扶疏的這個位置,是可以看到上面用鉛筆畫的圖案的。這些圖案是昨天晚上畫的。昨天她也只有上稿的時間。被固定在白布上的圖案是一大簇牡丹。它位于這塊白布的中間偏左下一些。而右側的那些空白,是為從遠處飛來的蝴蝶、蜻蜓留下的。它們有翅膀,扇動翅膀需要大一些的空間。扶疏給那些還沒出場的有翅膀的小家伙留出了比花朵面積更大的白布。現(xiàn)在,只有那些花的圖案,那些蝴蝶的還沒有。她想等把花繡完再畫蝴蝶不遲。有花,蝴蝶總會來的。繡線及針都買齊了。今天,她要繡第一朵花。
當她拿起那枚蘇針,穿好了線,手懸在那里,懸在那些還是隱身狀態(tài)的花朵上面,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不會繡。盡管已做了一些練習,還是不知道手怎么落下去,放在什么地方。這并沒有給她多大打擊。她放下針,到衣柜里拿出了一副刺繡作品。那布有些泛黃,像老照片。這是她母親六十年前繡的。是一副幔帳。上面繁花似錦,鶯歌燕舞,一片春天的景象。她又一次被刺繡的美震撼了。那些商店里的印花布匹真是不能比啊!她激動起來了,一定要親手繡一幅窗簾。她開始學習。主要是看背面,看那些針腳是怎么排列的。她已經(jīng)看過,還是要反復看??戳艘粫?,覺得差不多了,覺得敢把針扎到布上去了。她決定先繡一片葉子。在自己手生的時候,先繡一片葉子,等克服了膽怯再繡花?;隙ū热~子重要。她選了一片最下面的葉子。顏色應該是深的。這片葉子是花還沒有蕾的時候就存在了,因此,先繡葉子也是有道理的。母親繡葉子用的是纏針。扶疏也用纏針。先把那道主葉脈打好,兩邊都從葉脈起針,斜著拉到葉子的邊緣,針落在邊緣上。扶疏繡好一片葉子的一半時,李禮進來了。他站在她身后。他管她叫老柳。在單位,郭科長也管她叫老柳。后來她發(fā)現(xiàn),郭科長管年齡較大的薛艷秋不叫老薛,而是叫薛姐。他管年齡比他小的女人叫老什么。
有事嗎,李公安?她管他不叫老李,叫李公安。
你兒子不寫作業(yè)看電視。他像告同桌一狀似的語氣。
電視不是你在看嗎?扶疏的手沒停下來。
李攻玉說看完新聞聯(lián)播就輪到他了,然后就把遙控器給搶過去了。李公安還是用那種告狀的語氣。
那你就讓他看一會兒唄。
關鍵是他沒寫完作業(yè)。李公安說。
扶疏放下針,因為她一分心就把下面的手給扎了。她一邊往客廳走,一邊說,這點事,你非得打斷我。我看你是故意的。李公安跟在扶疏的后面說,先做好你的本職工作后再繡你這破花。扶疏說,兒子是我一個人的?就不是你的本職工作?
客廳里,李攻玉正盤踞在一只沙發(fā)上,就是七點時李公安坐的那只。那沙發(fā)是那一組沙發(fā)中看電視的最佳位置。他手里緊握著遙控器,時刻提防著有人搶奪。他的眼睛,在熒光屏的映照里,閃閃發(fā)亮。其狀像一只小黑熊蹲坐在樹杈上。電視上是《魔戒Ⅱ》,好像是由灰色樹根變成的鬼,正以無窮的數(shù)量充滿整個畫面,也就是充滿整個世界。扶疏用了一個偷襲的速度從孩子的手里抽出了遙控器。孩子撲過來就搶,媽媽,我寫完作業(yè)了。就剩一點就演完了。
他沒寫完,李公安站在一邊馬上說。
到底寫完沒有?說實話我就讓你把這個看完。扶疏把遙控器高高地舉起來,是董存瑞舉著炸藥包的姿勢。
李攻玉馬上說,就剩一點了。
他基本上沒寫,寫了不到十分鐘,李公安說。
扶疏說,把這點看完,然后安心寫作業(yè)。
謝謝媽媽。孩子猴一樣跳回到沙發(fā)上,耳不轉睛地看。扶疏無法在這種情況下關掉電視,她拿不出鐵石心腸。
李公安說,柳扶疏,你就慣他吧。你就這樣慣他吧。說完——其實他還有很多話要說,只是太氣憤了,才這樣結束——他回了臥室。
一會兒,魔戒在紅色的火山里消失了,魔鬼城也轟然倒塌了。孩子垂頭喪氣地回到書桌邊。扶疏關掉了電視機。
扶疏坐在孩子的書桌邊說,寫吧,我就坐在這里,看著你。別想對付。都留了什么作業(yè)?一篇作文。李攻玉說。扶疏問,草稿寫了沒有?沒有。扶疏說,現(xiàn)在都九點了,一篇作文,得什么時候能寫完啊!你早想什么來著?你不是說就剩一點了嗎?一篇作文那叫一點?明天,一定得寫完作業(yè)再看電視,你記住沒有?李攻玉馬上說,記住了。
結果,他們寫到了十一點。
二、腫瘤三項
連續(xù)四周,臨江區(qū)的環(huán)衛(wèi)檢查分數(shù)在全市五個城區(qū)里排名倒數(shù)第二。郭國盡全力也無法將分數(shù)提高哪怕一個身位。就工作能力和智力郭國無疑是優(yōu)秀的,那么問題出在哪里呢?扶疏問坐在對面正一籌莫展的郭科長。
郭國說,只能在客觀上找原因。我怎么干的我知道。全市只有咱們區(qū)是老城區(qū)。扶疏說,你是說人口密度大,老房子,小街小巷?郭國說,跟你說話可真省力啊。扶疏說,那怎么辦?郭國說,沒辦法,保持倒數(shù)第二。扶疏說,你這態(tài)度,怎么能升職呢?郭國看了一眼窗外。這個科長我都不想干了。我想寫一本小說。書名都有了,就叫《城市垃圾》。昨天我去后魚胡同檢查,從解放大路橫穿過去時,看見一棵從外地移來的名貴的樹。為了防止這棵樹被風刮倒,在它的周圍支了幾根木棍。中間那棵名貴的樹看樣子是死了,而那幾根木棍倒有兩三根長出了樹葉。扶疏說,這可真像個寓言。除了工作,你業(yè)余時間干什么?郭國問。我事多啦,煮飯、洗衣服、看著孩子寫作業(yè)……扶疏笑著說。郭國伸手從扶疏的桌上拿過一本書,正是她剛買到的《蘇繡針法》。你會刺繡?不會,她趕緊說,我就是突然想給自己繡一幅窗簾。我突然覺得買的窗簾不好看。我突然就迷戀起刺繡,好像是這種東西一直潛伏在我的身體里。它在我的身體里冬眠,因此我一直不知道它的存在?,F(xiàn)在,它突然蘇醒了。它蘇醒后,我就無法忍受我家的那些窗簾、床罩等等。我在它的作用下,干了一些在我丈夫看來絕對精神病的事。你都干什么精神病事了?郭國放下書,看著扶疏的眼睛問。扶疏發(fā)覺有些事不便說,但不回答又不行。在扶疏調(diào)過來不到半年的時間里,和郭國之間建立了互相信任的關系。這比工作關系厚那么一點。如果她不回答,那么郭國會看到那層信任原來是非常薄的,一點承重能力都沒有。扶疏說,我希望自己有病。郭國說,除去工作、除去做家務照顧孩子,你確實沒有做其他事的時間了。扶疏說,我也希望我只工作。只做家務照顧孩子,別的什么都不想,可是我已經(jīng)身不由己了。那下周你就更沒有時間了。郭國說。怎么了?扶疏緊張地問。廖局要把咱們科的所有干部派到街道去督察。每人包一個街道??评锶瞬粔?,還要從其他地方抽人??傊聸Q心改變倒數(shù)第二的局面。下午就開動員會。明天我們都要到街道環(huán)衛(wèi)大隊報到。扶疏說,那你給我分個離家近的街道吧。你家離哪個街道近?他把書放回扶疏的桌子上。扶疏說南京街。
下午的會是廖局親自主持的。除環(huán)衛(wèi)科的六個人外,還有五個人扶疏不認識。郭國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一副江郎才盡的樣。扶疏給分到了南京街道。廖局長說,在市里檢查之前,區(qū)里先自己檢查。每個人對自己承包的街
道負責。打分然后排名。名次與獎金是因果關系。
下班的路上,郭國對扶疏說,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扶疏說知道,以后不到局里上班,到街道環(huán)衛(wèi)大隊上班。郭國突然拉了一下扶疏的胳臂,一輛黑色紅旗擦著她的左胳臂開過去了。你還不知道問題有多嚴重。你知道應該幾點到街道去上班嗎?扶疏說知道,八點半。郭國無聲地笑了,臉上涌出了一層一層的皺紋。他的笑,只能看見,不能聽見。如果不看他的臉,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在笑。他的很多笑就這么在無人發(fā)覺的情況下草草進行完了。今天他的笑被扶疏看到了。在路口分手時,郭國說,想想,早上幾點街道上傳來刷刷的掃帚與地面的摩擦聲?
扶疏回到家,迅速做好了晚飯。米飯、豆腐海帶、雞蛋羹。李公安沒回來。他那工作總也沒準,扶疏就跟孩子吃晚飯。在吃飯的那十幾分鐘里,扶疏給兒子布置工作:攻玉,媽信任你。你今天吃完飯自己把作業(yè)寫完。媽媽明天早上四點就得上班。三點就得起床了。我把明天的早餐牛奶和面包都放冰箱里,千萬別忘了自己拿好。你都十歲了,得學習生活自理了。攻玉一邊把他愛吃的雞蛋羹端到自己的面前一邊說,老媽你放心吧,那我寫完作業(yè)讓我看動畫片。扶疏點點頭。攻玉立刻放下筷子,伸出舌頭,同時把兩只手像狗爪子那樣垂到胸前,然后呼哧呼哧地喘氣,他用狗的動作感謝讓他看電視。
扶疏看見攻玉已在寫字桌那里像模像樣地坐好了,就快速進了自己的房間?,F(xiàn)在是七點,到十點是三個小時。十點到三點是五個小時。她決定用前面那三個小時繡花,用后面那五個小時睡覺。
今天,一定得繡上一朵花。不能讓那塊白布繼續(xù)空白著了。哪怕上面有一朵花,也說明她已經(jīng)開始了。
那簇牡丹,有很多朵。先繡哪一朵?凝視畫面幾秒鐘后,扶疏發(fā)現(xiàn)了這個看上去呈自然狀態(tài)的花朵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她發(fā)現(xiàn)了那些花朵與花朵之間的關系。她發(fā)現(xiàn),它們——那些花朵,它們之間有血緣關系。它們其實是一個家族。
在整簇花的最下面,有一朵花的位置十分重要。它位于左側偏下。這并不是角落,而是整幅畫面的起點。它是第一朵花,是在春風中最先開放的那朵。當它的周圍,主要是上面,花一朵一朵地開放的時候,它已開得筋疲力盡。然而,它卻是整幅畫面的重心,是一個春天的重心。它看上去厚、重、有滄桑味。它是這個家族的祖母。它端坐在那里,穩(wěn)穩(wěn)的,一動不動。它處在燦爛過后,風雨過后的寧靜狀態(tài)。只有這種寧靜才能成為一組圖案的重心,像老祖母一樣成為一個家族的根基。
扶疏決定,今天就繡這朵祖母級的花。只要它在自己的案面上坐穩(wěn)了,一個繁花似錦的春天就算被固定了下來。接下來的一切就都有了,不用著急了。一切都會慢慢地到來。
最下面的那層花瓣,顏色已經(jīng)發(fā)白。它們在烈日里褪色了,在風雨里褪色了,像女人的頭發(fā),在歲月里褪色而且飄零了。它們無力地向地面垂下來,離泥土越來越近了。如果刮來一陣風,說不上哪片就會落下去。
繡這樣的花瓣要在粉色里加入淺粉色直至白色。這種繁華之后的花瓣在刺繡時,遠比繡一片青春年少的花瓣需要更多的技術?;ò旰艽螅鍪栌昧藵L針。滾針也叫曲針,針針逼緊:第二針在上一針的二分之一處起針,第三針接第一針針尾偏前一些。這樣,所有的針腳就全都藏在了那些華麗的絲線下。她一針接一針地縫,差不多忘記了一切。慢慢地,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注意力已經(jīng)從花朵上轉移了下來,轉移到如何巧妙地隱藏那些針腳。二十幾分鐘后,她繡好了其中一片花瓣的四分之一,或者是隱藏好了一百四十針的針腳。在這四分之一里,她還留下了兩條“水路”,水路是為制造色差留的空間。繡到這里,她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六十年前,母親是怎么處理這種花瓣的?
扶疏放下針,從衣柜里拿出母親的刺繡作品——一幅幔帳。這是母親的嫁妝,是母親為自己結婚而繡的。扶疏先看正面,找到了一片接近的花瓣,然后看它的背面,看那些于六十年前被母親小心隱藏的針腳。母親用的也是滾針,但沒有留水路??墒窃倏凑?,卻也表現(xiàn)出了深淺、暗影等等。奧秘就在母親用的線上。母親當年用的線,本身就染成一段深,一段淺。這樣繡上去,自然出現(xiàn)了深色淺色混搭的效果。這確實簡單,可卻有表現(xiàn)不準確的問題。那線其實是不好控制的。它在什么位置出現(xiàn)深色,在什么位置出現(xiàn)淺色,刺繡者說了不算,這得由線說了算。想想六十年前,那是民國:民國的繡花線,有點像日本的傻瓜相機,是全自動的。
刺繡是母親十六歲時開的一門課程。導師是我的姥姥。我的地主姥爺對這一學科也給予了必要的重視。他堅定地阻擋在母親上中學的遭路上,其目的就是讓母親回到家里將那些還空白的白布繡滿花朵、蝴蝶和小鳥。每一個女孩子都坐在家里繡花,只有我母親的那些白布上還沒有一朵花。以去省城讀中學為由就可以讓那些該繡滿花朵的布空白著嗎?你總得完成自己的那份作業(yè)。被阻擋了去路的母親,坐在木格子套窗下,白而纖纖的手指捏起了一枚閃亮的蘇針。她想都沒想就繡了一朵花。她的心思還在上學的路上沒有完全地收回來,因此她繡時忘了留下一些水路。但她使用的材料——民國的絲線彌補了她的心不在焉。
李公安回來了,并且來到了她的身后。孩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你知道不?扶疏沒說話,抱了一條被子給孩子蓋上了。然后回來伸手還要拿針。李公安伸出手,把扶疏前去拿針的手在半路截住了。他從后面抱住扶疏說,完了你再繡。我不管,繡到天亮我也不管。我就耽誤你一會兒工夫。他把她往自己的臥室拖。她的腳與地板發(fā)出吱吱的摩擦聲。地板很滑,沒有多少摩擦力幫助她。到衛(wèi)生間門口時,扶疏說,那我先上衛(wèi)生間。李公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松開了手。扶疏一頭鉆進衛(wèi)生間,回手把門按死。她把臉貼在玻璃上說,你上當啦!李公安喘著氣說,有能耐你別出來。說完,坐在衛(wèi)生間門口的一只拖鞋上,打算死看死守。
扶疏想在衛(wèi)生間里找到一本書,可是沒有。只有香皂、肥皂、洗衣粉等等。二十分鐘后,她有點兒堅持不住了??纯蠢罟策€呆在門口,他可是找到了一本什么書在讀。正像一只有的是閑工夫的貓,信心百倍地守在一個老鼠洞口。扶疏在衛(wèi)生間里轉悠。轉悠到了洗衣機的跟前,揭開蓋子,里面是一堆要洗的衣服,她笑了。平時看見這么多沒洗的衣服,是怎么也笑不出的。但今天不同,她終于找到了跟一本書差不多的對抗丈夫的武器了。她開始興致勃勃地往盆里注水。她要手洗,這樣可以延長洗衣服的時間。李公安聽到了里面有規(guī)律、節(jié)奏感很強的洗衣服的聲音。他聽了一會兒,那聲音越來越像小時候媽媽洗衣服的聲音。那聲音總是持續(xù)不斷,有時一覺醒了,那聲音還在不慌不忙地響著。他站起身,悄悄回了自己房間。他沒有信心等待這個從童年就一直存在的聲音停下來。
早上七點,李公安在馬達的轟鳴聲里推開了扶疏的門。他總是一邊開動機器在臉上割草,一邊到扶疏這里巡視一番。他用這種刺耳的音樂給自己的行動伴奏。抓起被子的一
角一拽,床單碩大的花朵上沒有人。這么早就走了?他不知道,扶疏已經(jīng)走了三個小時了。正欲轉身往外走,看見窗下那個木架子上一直空白的布上一朵豐碩的牡丹一夜之間盛開在白布上。他走過去,彎下腰細看了看,又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好看,就是太耽誤工夫。他自言自語。他的內(nèi)褲里像是突然豎起一根手指。他往外走,“手指”走在他的前面,給他指引方向。他低頭看了它一眼,沒肯定也沒批評。它就繼續(xù)為他指引方向。
中午,扶疏用午飯后的時間去了醫(yī)院,做了腫瘤三項的檢查。結果是扶疏的身體如平坦河床上的流水,在哪里也設有形成哪怕很細小的漩渦。
三、犬瘟熱
一個月后,扶疏他們十一個人被從街道撤了回來。廖局長本想通過這種極端行為,達到提高環(huán)衛(wèi)名次的目的。結果,不但無效,第二周還一度跌至全市最低。至此,廖局也清醒地意識到,不是人為因素。
回到局里,每天正常上下班,扶疏停頓了一個月的刺繡工作又得以有緩慢的進展了。
中午單位是有午餐的。交一元錢,四菜一湯。食堂的飯菜不但隨季節(jié)變化還注意了節(jié)日。比如端午主食就會有粽子,中秋會有月餅,冬至有餃子……
餐桌上是大家交流的一個空間。扶疏是餐桌交流的一個積極的參與者,一邊吃飯一邊隨口說一些有趣的事,人越多她說話的情緒就越高。那么多的耳朵等在那里。所有的嘴都在忙,耳朵也想有所收獲。扶疏就是為眾多有所期待的耳朵準備食品的人。由于她講述的才能,大家都喜歡她,人緣很好。往往,在下午的時候,臨下班前的半小時,有的同事會到她的辦公室來,跟她隨便聊點什么。耳朵也有饑餓感。
今天,扶疏用五分鐘就吃完了午飯。由于忙著吃飯,她幾乎沒有吐出一個音節(jié)。建工科科長劉丹說,扶疏,你今天一不說話,我都吃不下飯啦。扶疏急匆匆要出門了,回頭嬉笑著說,來日方長,我孩子病了,中午得打針。劉丹說,那快去吧,用我?guī)兔?幫忙這個詞扶疏沒有聽到,她走得太快了。
李攻玉并未生病,那小子結實著呢。從過了三歲他就不用上醫(yī)院了。是扶疏的狗孩子病了。團團病了。團團的病不是今天才有的,幾天前就有前兆。扶疏忙著早出晚歸檢查衛(wèi)生,沒太留心。到今天早上,已經(jīng)很嚴重了。團團趴在地上,全身發(fā)抖。扶疏以為它是冷,就把它抱到暖和的棉墊上??墒撬粫壕妥约号阑氐奖涞拇纱u地上,繼續(xù)發(fā)抖。這一行為很怪異。扶疏今天不用那么早上班,就有時間注意到了它的反常,并有時間把它抱起來細細地查看。她看見團團的鼻腔里充滿了血。細看又不是血。因為那不是紅色,而是粉色。粉色的東西往外流。它的眼睛,它原來的大眼睛不見了,它的眼睛變得很小了。還有,毛干燥,體溫熱,托在手上輕飄飄的。扶疏不知這是什么病,但她感到它體內(nèi)熱,是一種熱病。看看表八點了,上午怎么也得去上班。就對在地上發(fā)抖的團團說,團團,寶貝,再堅持三個小時,中午媽抱你去醫(yī)院。
扶疏往家里走,步伐之快接近于跑。她真想跑,但大街上一個女人奔跑。差不多可以擾亂交通秩序,跟出了一個車禍或當街打架的后果差不多。她忍住沒跑,就快走。她覺得很有力氣。中午有意多吃了幾塊牛肉,那些牛肉都形成了力量,并補充到了疾走的雙腿上。穿過一條商業(yè)街,再過一條主干道,就到了居住的小區(qū)。想不到的是,她在自家的門口遇到了麻煩。竟然打不開房門了。扭了幾次明白了,是里面鎖上了。這說明屋里有人,而且反鎖了門。那么里面沒有別人,只有李公安了,因為只有他有鑰匙。扶疏想都沒想一掌拍到鐵門上。門開了。扶疏沖著李公安說,從里面插什么門?這是個問句。其實她無意他回答,她只是覺得奇怪。扶疏一步就進了屋,看見門廳的餐桌邊坐著個女孩。由于從南面射進來的陽光很強,那女孩被籠罩在光線里,只看見頭上金黃的頭發(fā),毛茸茸的。女孩站了起來。她站得很膽怯很遲疑,似乎是不確定,是站起來對還是就這樣老老實實地坐著。李公安馬上說,這是我的小老鄉(xiāng),小于。這是你嫂子。叫小于的姑娘叫了一聲嫂子就再不知說什么。李公安很鎮(zhèn)定,他的鎮(zhèn)定來自他了解扶疏。他心里有底。他知道扶疏不會有過激反應。她在任何情況下都要維持住尊嚴。
他的認識是正確的。扶疏看見餐桌上的兩盤剛炒的菜,就對李公安說,既是老鄉(xiāng)來了,怎么不到飯店去吃飯?你炒那菜也能吃?李公安馬上說,小于說不愿去外面吃。扶疏扔下他們兩個進了自己的房間。團團趴在角落里。還是在發(fā)抖。屋子里一點都不冷。她找出一件舊毛衣,把團團包好抱出來。見兩人還在那餐桌邊站著就說,小狗病了,我得去醫(yī)院。走到門口。李公安過來關門。扶疏嘲諷地說,一小時內(nèi)我回不來,門不用關得那么仔細。
獸醫(yī)是個中年男人。他的眼睛像京巴那么大那么圓那么突出。扶疏無來由地信任這位醫(yī)生。團團也是京巴。她從醫(yī)生眼睛的形狀得出一個結論:他能救活團團。
扶疏問他姓什么,他說姓莊。
莊醫(yī)生讓她把團團放到桌子上。他看了看說,犬瘟熱。扶疏說,能治好嗎?莊醫(yī)生說,九死一生。扶疏緊張起來,全身開始出汗。她把團團抱起來,這病有治好的例子嗎?莊醫(yī)生說,基本沒有。扶疏的內(nèi)衣已經(jīng)濕透了,全身的毛孔一齊涌出汗水。
那怎么辦?扶疏抱著團團,站在桌子邊。
莊醫(yī)生說,你也可以放棄治療。
扶疏驚醒似的說,我不放棄。你給它打針吧!
體溫計從團團的肛門里抽出來,扶疏看見那玻璃管上全是粉紅色。它的腸道里全是膿血了。
莊醫(yī)生用的是先鋒霉素、白蛋白,還有一種藥是英文名。半小時后藥輸完了。莊醫(yī)生說,我先給你開三天的藥,一天兩針,三天后要沒有好轉,就不用再打針了。
就在給團團輸液的半小時里,扶疏目睹了一只狗的死亡。它是一只可卡,身上是黃色間黑色的花紋。大耳朵垂下來。似乎因為耳朵,把眼角也拉得向下,使臉上永遠是沮喪的表隋。它生命的最后一刻就呆在距扶疏不到兩米的地方。那里是一張長條桌,給狗輸液用的??煽ㄅ吭谧雷由?,頭對著扶疏。它安靜地臥著,看不出痛苦。情況比團團要好得多。團團的眼睛只睜開一半,頭垂著。但可卡的主人,放棄治療了。
它的病是肝腹水。它的主人問莊醫(yī)生治好得多少錢。莊醫(yī)生說得打一周針,還不一定好。得幾百元。那女人說,我買它才花一百元。她在診室里來回走。她身材瘦高,穿的衣服從顏色到樣式都呈中性。她從這頭走到那頭,她說,不治了。又從那頭走回來,堅定地說,不治了。是自言自語,但所有的人都聽到了。她走到莊醫(yī)生那說,這狗我買上當了。怪不得賣那么便宜,肯定買時就有病。莊醫(yī)生問在哪買的?女人說,上周在哈爾濱。她又說了一遍不治了,就同一起來的那個男人一起走了。那男人一直沒說話。他們像是一家的。一些事由那瘦女人說了算,他說了不算,因此他就知趣地沒說話。
他們走了。可卡被留在了候診桌上。他們走時沒有看它,它也不看他們。他們之間互相沒有感情。它就靜靜地臥在那里,臉對著扶
疏。它不動,什么都知道但無能為力的神情。莊醫(yī)生倒是還嘆了一口氣,對站在門口的女護士點了一下頭。顯然,這種事他們遇到得多了,已經(jīng)不須使用語言交代了。該怎么做,那護士清楚。護士進了配藥室,不一會兒就出來了。她出來給那只可卡打了一針。針打在耳朵后面。狗還是一動不動。打針也沒讓它發(fā)出一點聲音,或動一下。只有十幾秒鐘,那只可卡就在扶疏的對面垂下了頭。扶疏緊緊地抱住團團,一動不敢動。診室里一只松獅的主人間,這是什么藥?這么快?莊醫(yī)生說,氰化鉀。那男人說,給人用也這么快嗎?莊醫(yī)生說,一樣。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了。那只可卡的頭軟軟地歪在桌子上。死亡是多么快啊!像一個閃電。閃電還有光、有聲音,而眼前的死亡,無聲無息,無色無味。莊醫(yī)生見所有的人都在看那只剛剛死去的狗,就對護士說。拿出去吧。護士不愿意干這個事情,不然她不該等醫(yī)生說話。她拿來一張大報紙,把狗包住,用兩只手掐著狗腰的位置,胳臂盡可能地向外伸直。她小心地不讓狗碰到自己的身體。她的手上還戴著手套。她這樣出門了。扶疏想起門口就有一個大垃圾箱,被漆成老綠色。它就被扔到那里了嗎?
團團的藥輸完了。她看它的眼睛。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團團的眼睛睜圓了一些。她興奮地喊莊醫(yī)生,你看,它的眼睛睜開了!你的藥很對癥啊!我看一定能好。莊醫(yī)生平靜地說,嗯,再打兩天。扶疏一邊給團團包衣服一邊說,它不吃東西怎么辦啊?莊醫(yī)生說給它喝點糖水。扶疏說它水也不喝。莊醫(yī)生說,那就沒辦法。光靠打針也行,那里有水有糖。扶疏說,有個辦法,你給我一支注射器吧。我把水用注射器打在他的口腔里,它不就喝了嗎?莊醫(yī)生說那你得把針頭拿下來。扶疏說,還可以給它往里打牛奶。莊醫(yī)生說,你要這樣用心,這狗也許能好。他讓護士給了她一支注射器,一袋葡萄糖粉。
回到家,門沒鎖。里邊沒鎖,外面也沒鎖。這也說明屋里有人。扶疏把團團放在它的棉墊上。它不發(fā)抖了,眼睛也有了左顧右盼的精神。扶疏緊張的心放松下來,用熱水兌了半杯葡萄糖水,用注射器吸了一管,把水推進團團的嘴里。它喝了有半管的樣子,再多就從嘴角流了出來。這時扶疏聽見對面臥室有聲音,就進去了。她知道他在家。他躺在床上,是那種脫了衣服死心塌地地躺著。他沒睡著,醒著。也許睡著了,是扶疏進門吵醒了他。扶疏站在地上,處在可以俯視他的位置。她自然地看見他的臉,而他的臉上是一種茫然的悲傷。扶疏沒去想他為什么會有這種神情。他干了壞事,他還有理了嗎?他還得需要安慰嗎?扶疏沒有多少時間了,但她有一句話必須說。她的話就是:不要領到家里來!然后她又補充了一句:這是愚蠢的。也是危險的。更是低級的。扶疏站在地板上,手里拎著還有一半葡萄糖液的注射器。她想把那些葡萄糖水推到他的口腔里。李公安動了一下,只是一條腿在被子里支起來。他對著天棚說,就往家里領。你看見更好。誰讓你像大爺似的。扶疏說,什么事都是有尺度的,越過了,就會發(fā)生化學反應,這跟像不像大爺沒關系。扶疏說完向門外走。還剩十分鐘就一點半了。下午還要做這個月環(huán)衛(wèi)工人的工資表。一個下午都做不完。當她走到門口,李公安突然從她的身后追上來一句話,你怎么都不生氣?扶疏說,一沒工夫,二不值。扶疏走了,聽到身后李公安重重躺到床上咕咚一聲響,那他剛才坐起來了?
第二天晚上的那針打完,扶疏抱著團團在夜色里往回走。街上的燈把團團的眼睛照得閃閃發(fā)光。它不像個病小狗了。它好奇地看:那些流動的燈光,頭隨著燈光在動。它得救了。它活了過來。沒有危險了。扶疏繃了兩天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這時,她自己身體的感覺浮了上來。首先,她覺得身體癢,越來越難受。回到家,放下團團——團團已經(jīng)能自己在地上走了,并且自己主動就喝水——進了衛(wèi)生間。她想檢查一下,看個究竟。但是看不見。清洗了一番,似乎好多了。但她的手感到一股灼熱。她把手伸平,覆蓋在那里。體內(nèi)的熱氣在往外涌。扶疏發(fā)現(xiàn),這里是又一個呼吸管道,它在喘氣,而且是熱氣。但這是不對的。它這么熱是不對的。
四、病原體十項
開什么藥?女醫(yī)生問。不開藥,我想檢查一下,扶疏就站在醫(yī)生對面說。她不打算坐下,不愿意在這里多呆。
怎么了?醫(yī)生抬頭看著她問。
感覺很難受。主要是癢。很尖銳。還很熱。很燙手。扶疏說得快,全是短句子,又全沒有主語。她不愿說這些話,被逼迫說,那就快點把它說完。
女醫(yī)生沒再細問。扶疏雖然言簡,但用詞是很準確的。醫(yī)生低頭在處方簽上寫了幾個字,撕下來,推到扶疏面前,說,做內(nèi)診。
扶疏到一樓又交了十元錢,回到婦科診室時,剛才的女醫(yī)生面前已經(jīng)坐著一個正在陳述病痛的中年婦女。醫(yī)生抬頭對進來的扶疏說,你先進去——她向里間的門看了一眼。
扶疏就進去了。婦科診室的里間都有什么,她是知道的。過了三十歲,又生過一個孩子,怎么能對婦科診室陌生呢?但是,那張形狀猙獰的大鐵床,一落進視線,還是讓她全身一緊。
扶疏開始脫鞋,襪子,然后是裙子,她不想等女醫(yī)生進來對她說“脫”那個字。她想主動點,反正也躲不開。她想通過自己的行動,讓自己相信,自己沒有被強迫,是自己愿意脫掉那些衣服的,沒有什么人可以強迫自己做這樣的事。她加快了手上的動作,擔心醫(yī)生會突然進來。她想趕在醫(yī)生進來前把自己脫干凈,像趕在油開之前把菜洗干凈。女醫(yī)生從那個白門簾后閃進來時,她已經(jīng)穿好了地上的一雙綠色塑料拖鞋。女醫(yī)生說,躺上去。扶疏還是覺得自己慢了一點。她想自己躺上去。時間本來是夠的,在脫長襪時,左手的小指甲剮了襪子。感覺像是剮壞了。她習慣性地停下來查看襪子的損傷情況,這一動作的耗時剛好夠她登上那三級木凳躺到床上去。
扶疏把腿放好,她發(fā)現(xiàn)。自己分開的身體正對著明亮的窗子。窗外是居民樓或住院部的窗子。
大夫,這窗子沒有窗簾啊?
女醫(yī)生在往手上戴手套。沒有,她說。手套戴上了一只。
為什么不安上窗簾?扶疏還是用頸部的力量支撐著頭。她發(fā)現(xiàn)了對面的窗子后就不肯把頭放下。
還靠那光檢查呢,醫(yī)生說,并且戴好了兩只手套。
可是對面的窗子能看見,她提醒醫(yī)生。
哎呀,誰看哪!什么好看的東西。她一邊說一邊就走過來。我給你擋著,她說。
扶疏的頭無奈地落到鐵床的皮革上。
檢查過程也沒用上兩分鐘就完了。醫(yī)生一邊脫手上的手套一邊說,沒長什么。宮頸也很光滑。外面感染得很嚴重。扶疏迅速從那床上下來,快速穿上幾分鐘前脫掉的一堆,跟醫(yī)生出來了。
醫(yī)生坐下來,對扶疏建議說,化驗個病原體十項吧。我不能用肉眼判斷那都是些什么細菌。
半個小時后,化驗結果就出來了。扶疏一看化驗單,頭就一麻,四肢無力,身體的一些部位頃刻就涌出汗水,像聽見莊醫(yī)生說,犬瘟熱。在淋球菌的后面,是+號。她沒回婦科診室,而是直接回了單位。
扶疏回到單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著。她
覺得一切都變了。可是別人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掉進了一個黑咕隆咚的深坑里。郭國接了一個電話就要出去,他說,你怎么了?老發(fā)什么呆?扶疏說,沒事,這是我的常態(tài),憂國憂民慣了。你家小狗的病好了嗎?郭國把鑰匙拿在了手里。好了。死里逃生。郭國出去了,他在門口說,要是有事就早點回去吧。
扶疏已經(jīng)恐懼得出了幾身的冷汗。那個+號,像一個大浪,一下子就把她打翻,然后卷著她,她已經(jīng)無力把握自己的方向。她知道,必須擺脫這個濁浪,必須要想辦法。她找到了麗娟的電話號,剛說完“麗娟,你得幫助我”,就泣不成聲。這把麗娟嚇著了,追問了三個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呀扶疏?我今天值班,我出不去。你過來,你馬上過來!
扶疏擦了擦臉,低著頭走出單位,坐8路車到麗娟那去,到市第七醫(yī)院去。麗娟是扶疏中學同學,后來考了醫(yī)學院。她學的是眼科。
扶疏拿出錢夾,把那張化驗單給了麗娟。麗娟看了一眼,大聲說,沒關系,這好辦,別緊張。我還以為天塌下來了呢。走,麗娟樓住扶疏的肩,我給你找個好醫(yī)生。扶疏不說話,她一直在哭。走了幾級臺階,扶疏站住了,說,我不去那里。麗娟愣了片刻明白過來,明白扶疏說的那里是性病科,她拽著扶疏的手說,不去那里,不去那里。扶疏又說,我也不見別的大夫。麗娟說行。麗娟又摟了一下她的肩,別哭了,很簡單,打一周青霉素。你過敏嗎?扶疏搖搖頭。那你在我辦公室等著,我一會兒就回來。
結果,扶疏青霉素過敏,不得不大劑量服用抗生素。六小時一次。其中一次在半夜。惡心涌上來時,就從床頭柜里找出一盒備好的餅干。她在黑暗里嚼著,一口一口,一塊一塊。那餅干是甜的。平時,她是吃咸餅干的。但在吃了苦藥之后,她知道她需要甜餅干了。
第二天她不想上班。從來沒這么疲倦過。她發(fā)覺自己起不來了。她說,郭科長,我請假。郭國說,理由呢?扶疏對著話筒說,我生病了。郭國問,怎么了?扶疏說,就是小感冒。郭國說,小感冒不給假。扶疏說,反正我起不了床了。郭國說,行了,就別起來了。
躺到中午,扶疏再也躺不住了。她聞到一股氣味。一種難聞的氣味。這氣味讓她緊張,讓她出虛汗,讓她在床上躺不住。她坐了起來,左右前后地聞。她要找到那個氣味的源頭,然后把它消滅掉。拎起被子的一角,吸一口氣,然后燙手似的扔掉它。又捉過衣襟,衣服上也全是了。這個房間里都是那種氣味,是那個叫淋球菌的氣味。扶疏先脫掉了所有衣服,又把被罩脫下來,用床單一包,進了衛(wèi)生間。她先洗澡,然后洗那些散發(fā)細菌氣味的東西。洗完了自己房間的東西,又到李公安的房間。一進門,那細菌的味撲過來,忙捂住口鼻。她發(fā)現(xiàn),那細菌的父母在這里。自己房間里的細菌,僅僅是它們的孩子。孩子的氣味和父母的氣味當然不一樣。扶疏把能洗的都拽了下來。她用完了一瓶84消毒液。
下午,她總算洗完了那些東西。連沙發(fā)上都晾滿了。如果能讓陽光暴曬一下更好,可是沒有陽光,是個假陰天。
坐在床邊,面對著窗子。窗下白布上那朵孤獨的牡丹已經(jīng)在那里一個多月了。那么大的一塊白布,只有這一朵花。像是春天剛開始就停止了。春天戛然而止,只有一朵花來得及開放。扶疏走過去,對那朵花說,我出了點意外,我需要一點時間休整。
扶疏展開母親的幔帳,散漫地看。她現(xiàn)在只能看,還沒有力氣拿起那枚針。
在我的地主姥爺家房子的東側,有一個很大的菜園。那里邊種著黃瓜、辣椒、西紅柿、香菜、白菜、黃花菜。它們綠油油的,開著黃花。在菜地里。在那些綠油油的可食用的蔬菜里邊,還有一簇芍藥花。這就使姥爺家的那片菜地,成為兒童作業(yè)本上的一道題:黃瓜、香菜、西紅柿、芍藥、油菜。問:上述詞語中哪一個跟其他不是同類?答案:芍藥。
芍藥站錯了隊,在大片的菜地里,它遺世獨立。它采取高傲的態(tài)度面對眾多的異類。它拒絕與白菜的葉子交談,不理會香菜的頻頻致意。對黃瓜媚俗的花姿不看一眼,更談不上有什么共同語言。
芍藥扎根在菜地里,推開四周蔬菜的喧嘩。然后專注于自己燦爛地開放。它計較每片花瓣打開時的速度,最后呈現(xiàn)的姿態(tài);計較光線的角度,以及天上云朵飄過時打在花瓣上的暗影;它再三斟酌每片花瓣上顏色的濃淡,不忘歸納總結評價每片花瓣在形成一朵完美的花朵的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和所做出的貢獻。
黃瓜、辣椒還有西紅柿,它們無可奈何地開著自己的小黃花,在芍藥艷麗逼人的碩大花朵面前,它們做了最后的掙扎:在細小的花朵的下面,它們暗藏了一個更為細小的果實。當芍藥艷麗的花瓣在夏風中紛紛飄落的時候,黃瓜、西紅柿……就在這個時刻,突然拿出了自己翠綠或紅艷的巨大果實。這個果實的大和它們當初花朵的小的對比是觸目驚心的。如果沒有仇恨和執(zhí)著的報復,它們怎么能長得這么大?它們的春天才剛剛到來。
芍藥同蔬菜的不同是本質上的,它們的價值觀不同。
在菜地里,芍藥就應該被鏟除,如同在那串詞語里芍藥代表的花朵應該被刪除一樣。它不是蔬菜,拿不出果實,葉子花朵亦無食用價值。這樣的題大部分的孩子不會做,他們還很幼小,還不能越過花朵看到后面的事情。這是人類引導自己的孩子進行簡單的世俗思想的第一道訓練題。
從木格子套窗向院子里望,我的姥姥看到了花磚墻邊的幾簇高大的芍藥。那些芍藥確實已經(jīng)開放了。那大團的粉色,在陽光下,在不到五米的距離內(nèi),是醒目的。我十六歲的母親。同我的姥姥處在一個位置上。她的視線不應該同她的母親差異太大。比如她的重點也許不是那些晨露中的花朵,而是偏左側磚墻上砌出的鏤空花邊,或者是右側廂房屋檐下正在窩邊對飛出去持遲疑態(tài)度的一只小麻雀。總之。她只要是睜著眼睛,她就應該看到些什么。但事實是,我母親的眼睛確實是睜著的,可她卻什么也沒看見。她把她的這一奇怪感覺告訴了身邊的我姥姥。我的姥姥先是懷疑,以為自己的女兒在故意氣人。但當她時著女兒大睜的眼睛定睛看了六十秒之后。突然就面露驚恐之色。她斷定。自己的女兒是真的看不見那些近在咫尺的芍藥花,她突然失明了。
五、雙套針
扶疏終止了堅持不懈去醫(yī)院檢查身體的行動。她害怕醫(yī)院那個地方了。病是隱私,病是最大的隱私,而醫(yī)院是把你的隱私揭露出來的地方。淋球菌突然狠狠地打擊了她,使她不敢再尋找疾病。她想在一片疾病的云彩的遮蓋下完成刺繡作品的想法被淋球菌徹底擊碎。疾病真的來了,它給予你的不是遮蓋。而是很深的刺傷。幾天后,隨著疾病在藥物的強大打擊下撤退,扶疏的恐懼像高燒一樣退了。她意識到,只能利用那零碎的,工作、日常功課后的那些邊邊角角的時間來完成自己的刺繡。
一周后,那些藥被她嚴格地吃完了,身體的病癥基本消失了。內(nèi)心平靜了下來,她迎來了一個休息日。
扶疏迎來了一個休息日,像從噩夢中醒來迎來了一個早晨。她會珍惜這個早晨的。
扶疏把孩子送到了姐姐家。要姐姐幫忙看著孩子寫完作業(yè),晚上給送回來。又給小狗
喂了它愛吃的火腿拌飯。讓它吃飽了多睡覺。別老糾纏著扶疏讓抱著。做好了這一切,剛上午九點。
扶疏很激動,雖然你在她的臉上看不出。她已經(jīng)多少天無力拿起那枚繡針了?但是今天,她知道自己能了。
從車站回來,扶疏在刺繡之前又做了兩件事:第一,她又洗了一次手。一邊涂手霜,一邊按摩手指。她感到自己的手指已經(jīng)僵硬了,依次把每個手指都掰響了。骨節(jié)的聲音清脆響亮。手漸漸地紅了起來,熱了起來。第二,她把那些很長的頭發(fā)系了起來。只要一低頭,那些頭發(fā)就會垂下來,遮住她的視線。平時她是不系頭發(fā)的,這樣就一時找不到系頭發(fā)的帶子。她想起在刺繡繃架的邊上有從白布上裁剪下的白布條。那布條很長,系好頭發(fā)后,還垂下來很長的一段。
弄好了頭發(fā),扶疏站在繃架邊,繼續(xù)揉著手,俯視著那朵碩大孤獨的牡丹。她孤獨地在這里已經(jīng)多少天了?春天卡在了這里。今天,白布上的春天要繼續(xù)下去。再看那朵滄桑的祖母級的牡丹,她似乎一直沒有著急,對于扶疏的困境心里有數(shù)。她耐心地等待著,穩(wěn)穩(wěn)地坐著,等待她的兒女的到來。
今天,就是她的女兒到來的日子。這個女兒是她的大女兒,最小也應該四十歲了。這應該是一朵什么姿態(tài)的花呢?首先,顏色要深。這個深是相對于她的母親。花瓣應該是全打開了。下層花瓣應該有一定弧度向下垂墜。但不應該現(xiàn)出蒼老和疲憊。她把所有力氣都用在開放上,沒有一絲猶豫。她的花瓣每一片都用盡全力向外展開,盡可能地占據(jù)空間。她的花朵是那樣碩大,在體積上她比母親要大。在顏色上也要艷麗。如果沒有霜雪,她似乎可以永遠這樣美麗地盛開。
扶疏用鉛筆把位于大女兒位置的花朵又描畫了一遍。她在母親右側偏上。光打在她的身上,幾乎沒有陰影。母親的一小部分暗影就來自她的遮擋。最下面的花瓣面積很大,顏色應該有變化,花瓣越邊緣顏色越淺。為表現(xiàn)顏色在時光里的變化,扶疏決定用雙套針。
雙套針:從花瓣的邊緣起針,邊口順著花瓣的曲折排齊。針要疏一些,留出第二批針的位置。第二批針在第一批針中間落針;第三批針從第一批針尾一厘米左右起針,然后留出第四批針的空隙;第四批針接入第二批針尾一厘米左右,這樣類推下去。
用雙套針,扶疏繡好了一片花瓣。效果很好,說明選這種針法是對的。不僅如此,在花瓣中間的一片,還選用了略粗一些的線。這樣花瓣中間部分呈現(xiàn)出深厚的顏色。扶疏一邊看繡完的花瓣,一邊休息。這樣直立著就是很好的休息了。轉動轉動頸部,兩只手互相幫助著把對方的手指依次按得清脆地一響。然后她彎下腰,準備繡相鄰的那片花瓣。這不是兩片相同的花瓣。它的一角被風吹得翻卷了過來。翻卷過來的是花瓣的背面。背面的顏色和正面是不一樣的。她想看看母親是用什么顏色表達花瓣的背面。在母親的一對枕套上,扶疏找到了一朵牡丹,在這朵花上,找到了一片翻卷的花瓣。母親是用淺色來表達背面的。針法,母親用的還是滾針。從母親刺繡的針法和對一些細節(jié)的處理上,扶疏找到了母親十六歲時的無奈和不夠專注,這和母親晚年對自己少年時代的講述是一致的。
母親坐在窗下,木格子套窗半開著。芍藥花在院子里怒放。花朵是粉色的。間或有白色的。母親的手在那一笸籮絲線里游移,在深粉、水粉上舉棋不定。最后。她捏起了深粉色。手指的這個選擇是正確的。那五根手指,尤其是拇指和食指,還包括中指,同時意識到了一個詞語一時間。它們用深色給予時間基本的敬畏。深色,是十萬大軍。它們在穿越時間的道路時,會有重大傷亡。它們必勝的信念來自自己的無窮數(shù)量。深色是數(shù)量龐大的物種,天敵的利爪或牙齒,只能使它們跑得更快,跳得更高。飛得更輕盈。那團被選中的絲線,立刻就身負使命。它必須擔起把一朵明天就可能凋謝的花移植到白布上的重任。要讓這朵花在沒有水、沒有土的白布上,一個新世界里,不知不覺地繼續(xù)開放,并使之永不凋謝,盡可能長久地鮮艷下去。母親的手指和目光,都隱在木窗的后面。這一移植行動。決不可以讓院子里、陽光下的花朵知道,不然,誰能保證那朵被選中的花。不扭捏出一個惡俗的姿態(tài)。暴雨突然而至,花瓣在雨水中零落,最后死在污泥里。而母親面前昨天剛繡好的幾朵芍藥花,像幾個在暴雨來臨前找到了一個避雨屋檐的小女子。她們的衣服沒有被淋濕,頭發(fā)沒有散亂。連腳上的鞋子都沒有濺上一丁點的泥水。她們不像是躲過了一場大雨。而是躲過了一場直指生命的浩劫。
時間已經(jīng)是正午。但專注刺繡,專注在白布上建立一個永恒春天的扶疏不知道時間。她只感到眼前越來越明亮了。在一片光明中,牡丹的第二代長女基本繡完了,只剩下了花蕊。她在一堆線里找那種鵝黃色。黃色有好幾種,每一種的距離都很小,顏色像臺階似的。她的手指在那黃色的臺階上遲疑。雖然專注,但身后的門被推開的聲音還是聽到了。一定是他回來了。她沒回頭,她的白布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兩朵驚人的花朵。有一朵花的時候,春天已經(jīng)到來。有兩朵的時候,春天已經(jīng)決定在這里停留。雖然白布還大面積地空白著,但這個春天已經(jīng)無法撼動,它在兩朵牡丹的盛開里,如一塊凝固的時空。至于那些空白則是必須的。春天的內(nèi)容實在是太多了。等用花朵、葉片、有翅膀的昆蟲,甚至鳥雀把那些空白鋪滿,春天就被她拓印了下來。
扶疏知道現(xiàn)在她的作品有了另一個觀眾,就讓他看看也好。刺繡接近雕塑,是用材料堆積起來的,至少是浮雕。扶疏身后的觀眾說,我要吃飯。你繡花不餓,我看花看不飽。你把我兒子弄哪去了?扶疏說,已經(jīng)中午了嗎?你老也不回來吃午飯,我還沒做呢。李公安說,我兒子呢?送鄉(xiāng)下大姨家了。今天我想集中精神,一個多月了才繡一朵花。我是個性急的人,已經(jīng)不能忍受這種狀態(tài)再繼續(xù)下去了。李公安說,你頭發(fā)上系的是什么東西?扶疏側目看了一眼說,白布條。李公安伸手把那白布條拽了下來。有好多根頭發(fā)隨著那白布條一同給拽了下來。扶疏尖銳地疼了一下,回過身怒問,你干什么呀?李公安沒說話,照著扶疏轉過來的臉就是一下子。她扶了身邊的架子一下,總算沒有倒下去。他開始說明,闡述剛才行為的合理性:我媽還活著呢,你竟敢把白布條往頭上系!扶疏吃驚得一時說不出話。她發(fā)現(xiàn)和他用的不是一套語言。她找不到為自己解釋同時他又能明白的語言。扶疏開始哭泣。李公安說。你不用哭??抟惭谏w不住你的壞心眼。我媽身體很好,你詛咒她她也活得好好的。多虧離得遠,不然早讓你氣死了!說到這里,他就又給了她一下子。這下扶疏就站不住了,她同她身后靠著的繃架一起緩慢地倒了下去。那架子是木條釘成的,它只能承受幾朵花和一些葉子的重量。只能承受輕盈的昆蟲、輕盈的鳥的重量,一個傷心哭泣的女人它是承受不住的。吱吱呀呀地,它向后倒了下去。扶疏壓在那些或折斷或扭曲的木條上。她的頭發(fā)向四處飄散,哭聲從那些頭發(fā)的下面升上來。
他的怒火還在燒著。他應該再給她一腳,才能基本上發(fā)泄差不多,但他似乎忍住了,就
又罵了她幾句,算是把腳的沖動化解掉。走的時候,他用最大的力氣摔那個門,可是那門的結構無法發(fā)出能傳達他憤怒的聲響。
我母親的哭泣能成為一個事件并在整個少年時代占有一席之地,主要依賴于母親哭得綿長持久,在跨越常規(guī)之后又走了很遠。她哭了整整一年。如果母親的少年時代是從十歲到十九歲,那么這一哭泣事件就占了十分之一。這一比例實在是太大了,實難忽略。而且母親哭泣的理由也十分充分,足以將這個哭泣事件支撐住一個整年。這一長達一年的哭泣事件發(fā)生在母親十五歲的時候,也就是她拿起繡花針的頭一年。也可以理解為我母親為拒絕繡花針而進行的個人的消極的反抗行動。我母親的哭泣在我的地主姥爺?shù)耐合?,不可能發(fā)出太大的聲音,但她可以哭得悄無聲息、綿長持久,可以用哭泣的長度來彌補哭泣聲音的微弱。
夏天。母親坐在涼席上繼續(xù)著她的哭泣,院子里忽然的陣雨,使母親的沉悶溽熱的哭泣透進一絲涼爽。秋天,母親坐在大柳樹下哭泣,南去的大雁從頭頂飛過,拋下咣咣的兩聲大叫。母親的哭聲沒能干擾它們翅膀的扇動。它們飛得平穩(wěn)、有秩序,看上去不累。
在母親看似沒有終點的哭泣的間隙。我的姥姥試圖引導女兒繡繡花,做雙鞋,試圖用這些有益身心的手工勞動,把女兒從哭泣的泥淖里拖拽出來。當母親拿起那枚細小尖銳比一支鋼筆不知要輕了多少的繡花針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春天了。當她低下頭準備把我姥姥所說的剛開的芍藥花繡到一決白布上時,她發(fā)現(xiàn)她看不見手里的白布,更看不見手里的針,至于我姥姥所描述的開在院子里的燦爛芍藥,我的母親認為根本就不存在。不僅是那些花朵不存在。而是什么都不存在,在我母親的眼前出現(xiàn)了大片的黑暗。她們視覺里的景物是如此不同。為此她們母女發(fā)生了爭執(zhí)。我的姥姥透過玻璃窗又看了一眼開得嫣紅一片的花朵。突然就對我的母親有了警覺——
我的姥姥先是懷疑,以為自己的女兒在故意氣人,但當她對著女兒大睜著的眼睛定睛看了六十秒之后,突然就面露驚恐之色。她斷定,自己的女兒已經(jīng)徹底失明。她是真的看不見那些醒目的芍藥花,準確地說,她是看不見光了。從木格子套窗向院子里望,我的姥姥看到了花磚墻邊的幾簇高大的芍藥。這些芍藥確實已經(jīng)開放了。那大團的粉色,在陽光下,在不到五米的距離內(nèi),是醒目的。我十六歲的母親,同我的姥姥處在一個位置上,她的視線不應該同她的母親差異太大。比如她的重點也許不是那些晨露中的花朵,而是偏左側磚墻上砌出的鏤空的花邊,或者是右側廂房屋檐下正在窩邊對飛出去持遲疑態(tài)度的一只小麻雀,總之,她只要是睜著眼睛,她就應該看到些什么,但事實是我的母親的眼睛確實是睜著的,可她卻什么也看不見。她把她的這一奇怪感覺告訴了身邊的我姥姥。
姥姥不再說話,而是轉身向姥爺?shù)姆块g走去。她的小腳走路一慌就有飄搖之感。兩個形狀夸張的金耳飾急速地搖晃起來,甚至發(fā)出了叮當之響。
母親就讀于烏拉國民優(yōu)級學堂。在學堂的院子里,在四處的角落里,都栽種著草本花卉。芍藥率先開放了。芍藥醒來得早,它喜歡春天。母親穿老式旗袍,梳披肩長發(fā),課間常在芍藥花下流連。那些艷麗、直率、執(zhí)著于傾訴的芍藥,不能不左右十幾歲的我母親的情緒。我為什么喜歡芍藥花?為什么認為芍藥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花?那荷蘭的郁金香,也叫花嗎?同芍藥比起來,那種僵硬的,半開不開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說明它開得很猶豫,很勉強,打算看情況隨時收回自己的花瓣?;ǖ木`放是不計后果的,是不顧一切的。反正我要開放,徹底打開所有的花瓣,風雨或是陽光,都是好朋友。我為什么一下子就喜歡芍藥花?一定是母親在孕育我的時候,就把她對芍藥花的認識和看法,一同形成我的血肉,一同投放在一個杯子里,然后,她輕輕地搖晃了幾下。
母親的學堂也要做操,這不同于她十歲之前在鄉(xiāng)下讀的私塾。矮小的日本校長常在這個時候走出來。他穿著嚴格意義上的西裝,但當他一走進高大的中國女學生的隊列,就如同一只黑羊沒入了深草中。她們的長發(fā),她們的旗袍,還有她們肅穆的臉,一同將他淹沒了。
母親穿老式旗袍,邁著淑女腳步,寢不言,食不語,行不側目,笑不露齒,在矮小的日本校長領導的小學里畢業(yè)了。她考上了省城的中學。那時考中學比現(xiàn)在考大學要難。一個學年只能考上幾個。
省城在什么地方,母親不知道,我的地主姥爺也不知道,但姥爺說,那可賊遠賊遠,當天怕是回不來?;夭粊砟遣痪偷迷谕饷孢^夜?姥爺憂慮的是:十五歲的大姑娘在外面過夜。要是待出去,誰家肯娶?這個污點是沒有辦法擦掉的,是多大的學問都無法彌補的。女孩單獨離家是萬萬不行的。女孩可以離家的那天。就是她出嫁的日子。女子幼年、少年由父親管理,到了出嫁的時候,則由父親轉交給其丈夫。其實,那個形式復雜、場面喧嘩、一片喜氣洋洋的結婚儀式,完成的是兩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交接,而這一交接能否順利完成,是以該女子的肉體是否潔凈如初為前提的。我的地主姥爺認為,十五歲的姑娘,應該呆在家里,繡上兩年花,就該出嫁了。那書念多點念少點,都與娘家關系不大,對本人也沒有什么益處。那些學問非但不能對日常生活有所建設,反而說不定在什么時候突然就對平靜的日常生活起到徹底或不徹底的破壞作用。這是個有去無回、有害無益的投資,精明善算計的我姥爺是決不會干這樣貽笑大方的事的,因此,在我的母親是否上中學這件事上,他是持堅決反對的意見的。他在理論上相當成熟,絕無撼動的可能。他是寄希望比我母親小一歲的我舅舅能讀中學、讀大學,進而學而優(yōu)則仕,最終實現(xiàn)光耀門楣、安慰列祖列宗的理想,但舅舅貪玩,并未把這一家族使命切實放在心上,因此沒能考上。
現(xiàn)實給我的地主姥爺出了一道難題。這個難題有兩個答案。我的地主姥爺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兒子作為正確答案,但事實冷酷嚴峻地告訴我的姥爺。他選的答案已被證明是錯誤的。這個題到這個地步已經(jīng)變得非常難了,但可別低估了我的地主姥爺。這題即使到了這步,也難不住他。首先他就不承認會有兩個答案——兒子或女兒。他堅定地認為,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兒子。如果兒子這一答案被證明是錯的,那么這道題就沒有答案!女兒不能成為重大問題的答案,女兒不是答案!相反,在我母親功課的突出成績面前,他倒看出其不足來,比如都十五歲了還不會繡花。更不會做鞋,這可怎么行,補上女工這一課已經(jīng)刻不容緩。全是讀書給耽誤的,當務之急是快速提高做女人的修養(yǎng),以備將來出嫁別丟娘家的人。
而此時,我的母親已在文字的道路上走了很遠。文字的光亮已經(jīng)在母親的眼前閃亮。文字本身是黑色的,若能將其正確地組合,就會閃現(xiàn)光芒。母親已經(jīng)進入了這個游戲,并已諳熟將其正確排列組合的若干方法,實際上。我的母親已經(jīng)回不來了。
正當她一步一步向前邁進的時候,她的主宰,她的父親,我的地主姥爺,大聲地喊住了她。她必須止步。這個從身后傳來的巨大聲音,足以
使我的十五歲的母親再也無力邁動腳步。
停止前進的指令是姥爺發(fā)出的。而折返的路途則要由母親獨自走過。母親轉身回來的腳步是何其艱難和痛苦。她轉過了身,看到了文字的反面,那些比黑暗更黑的物質。她一回身,立刻就陷入了漫天的黑暗。
母親走得很慢。同時開始了曠日持久的哭泣。夏天,她坐在涼席上哭泣,院子里突然的陣雨。給母親沉悶的哭泣帶進一絲清涼;秋天,她坐在大柳樹下哭泣。南飛的大雁在母親的頭頂咣咣地叫上兩聲,它們飛得平穩(wěn)、有秩序,看上去不累……
六、散錯針
扶疏跟郭國請了一天病假。她沒病。前一段對身體進行了全面檢查也沒查出可以請病假的病。她放棄了通過疾病來請假的想法。忽然她想到自己每年是有半個月的工齡假的。半個月應該足夠了,繡完那幅宏大的窗簾,也許還能余出繡一對枕套的時間。臨下班的時候,扶疏對郭國說了要休假的想法。郭國說,我沒有給你半個月假的權利,得跟廖局說。扶疏站起來說,他在辦公室嗎?郭國說,你先別去。為什么?扶疏沒有坐下。郭國說,你剛調(diào)過來,不清楚咱們局的規(guī)矩。沒有人休工齡假。局長不休,副局長就不好休,副局長不休,科長怎么說休?科長不休,科員也不能休。咱們局的工作也是繁忙,只能在福利上給大家補。在全區(qū)咱們局獎金是最多的,不休假大家也沒意見。你突然提出休假,按道理你的要求是合理的,但這會讓局長非常為難。他不會開這個口子。扶疏說,可是我需要一些時間,我有工作外的事要干。你要干什么?郭國問。我在繡一幅窗簾,快兩個月了剛繡兩朵花。局里總占用我們的休息日。我非常想休幾天假把它繡完,掛起來,我就會安心工作。現(xiàn)在,我心神不寧。郭國說,你怎么會突然喜歡刺繡?扶疏坐了下來,我也不知道。兩個月前的一天晚上,我在衣柜里找內(nèi)衣,看到了我母親年輕時繡的幔帳和枕套。就是從那天有了繡一幅窗簾的想法的。郭國說,這樣吧,在咱們科事少的時候,你請病假。一次一天。這樣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扶疏說,那太好了。等我繡完了,拿給你看,你要是一看,你也不想上班,想刺繡了。郭國笑了,那我還是別看了。
扶疏有了一整天的時間了。孩子上學去了,中午在學校吃飯,放學得四點半呢。李公安去警校輪訓了,一個月才回來。團團也吃飽了,找了一塊灑滿陽光的地板像是睡著了。
一天的時間應該能繡完一朵很大的花。在第二朵花的右下側,是一朵跟那個祖母的女兒基本相同的花。她是祖母的第二個女兒。這朵花繡完,這個圖案的主體就完成了。在這三朵花的周圍還有一些剛開一半的花和剛伸出一片花瓣的,還有連一片花瓣也沒伸出來的花蕾,然后是大量的葉子。再然后,在白布的右上方,是蝴蝶和鳥的空間。
扶疏今天想繡蝴蝶和鳥。已經(jīng)連著繡了兩朵花了,她想使勞動有一點小變化。有了兩朵花,那蝴蝶、蜜蜂什么的就該老遠就嗅到了花的香甜氣,它們已經(jīng)從遠處往這里飛了?;ㄒ呀?jīng)開放了這么多天了,蜂蝶們已經(jīng)飛到了附近。
第一只蝴蝶在她的手指下出現(xiàn)了。這是一只黃色間黑色圓點的蝴蝶。它飛到離第二朵牡丹不到十厘米的地方開始盤旋。它對于落到哪一片花瓣上下不了決心。它在空中猶豫著,也許,它是被花朵的艷麗迷住了。它想再多看幾眼。如果落下去,落在一片花瓣上。那么它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說昆蟲都是色盲的,說它們是靠嗅覺找到花朵的,但是,這可能不準確。扶疏曾看到蝴蝶落在晾在太陽下的印花床單的花朵上。
第二只蝴蝶也在扶疏的手下出現(xiàn)了。它看上去要小,它離花朵的距離還很遠。這是一只金色的蝴蝶。它努力扇動翅膀,向著巨大的花朵飛來。
蜜蜂有三只,它們早就到了花朵的上方,但它們猶豫著沒有落下去。它們似乎在欣賞美麗的花瓣,至于采蜜,那不著急。這么大的花啊,花蜜少不了。也不能光知道勞動,光知道覓食?;ǘ涫嵌嗝疵利?,空氣清新,陽光明媚。它們?nèi)齻€之一說,咱們以花朵為舞臺,先舞蹈一番吧。另外兩只蜜蜂說,這是個好主意。整天勞動,咱們也抒一抒情。扶疏就把它們抒情的姿態(tài)給定格了。
還有兩只鵝在花叢的下面休息。它們是白色的。它們像是一對夫妻,正臥在花叢下的草叢上。那只母鵝正回頭理背上的羽毛,公鵝則把脖子挺得筆直。它警惕地向四周望著。蝴蝶和蜜蜂都不害怕它,一只蜻蜓甚至產(chǎn)生了在它黃色的額頭上休息一會兒的想法。有鵝在,那么附近應該有水。一個大湖泊或一個小水塘。水里有魚,有招搖的水草……
扶疏的白布上,已經(jīng)生機勃勃?;?、鳥、蜂、蝶都是在自己的手里誕生的。自己的手可以創(chuàng)造生命,創(chuàng)造花園,創(chuàng)造春天。那么這個手不就是神仙的手嗎?扶疏放下針,站直身體,拉開了一些距離,她俯視自己創(chuàng)造的這個世界。多么好啊!想讓這里有什么,這里就會有什么。這時她看了一眼窗子,她發(fā)現(xiàn)窗子黑了。
是天黑了嗎?
扶疏看了一下位于客廳墻上的表后,確信是天黑了。她急忙跑進廚房做晚飯。做好了晚飯已經(jīng)七點了。孩子四點半放學,五點就應該到家的。已經(jīng)過了兩個小時,他去哪里了?昨天還在報紙上看見一則尋人啟事。一個六歲的男孩,就在離這里兩條街的地方丟失了。說那里有個沙子堆,孩子在沙子堆上玩,然后就不見了。扶疏在樓上坐不住了,雖然那只母鵝還沒有繡完。她最擔心的就是路上的汽車。孩子的學校離家很近,不用過馬路,沒有那么多汽車。可是偶有一輛車開進小街,也不減速,突然就會轉彎。她曾告訴孩子看見汽車躲遠點,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扶疏向學校走去,雖然早過了放學時間,但她還是先去學校。也許被老師留下了,因為作業(yè)沒完成?也許在操場打球?到了學校大門,見教學樓已經(jīng)一片漆黑,一個亮燈的窗戶眼都沒有。操場上也沒有一個人。
孩子不在這里。
站在學校大鐵門下,扶疏向四周望——福滿多超市、西苑酒店、女主角洗浴城、西格瑪網(wǎng)城……她向西格瑪網(wǎng)城走去。十歲,他只能去網(wǎng)城。到了門口,門是開著的,里面滿滿的孩子,大多穿著校服,背著書包。說明放學根本就沒有回家。里面光線很暗,加上每一臺電腦都有隔板,在這里找人不是掃一眼就把一個屋子里的人盡收眼底的。扶疏想今天孩子穿的是什么顏色的衣服?應該是校服,深藍色白色條紋。可是她看見里面穿藍色白條紋衣服的孩子很多。各校的校服大同小異,還得看臉。她就一行一行地找。找完樓下找樓上。沒有??吹骄W(wǎng)吧里穿校服的孩子這么多,扶疏懸著的心放下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也在哪個網(wǎng)吧里。她就開始一家挨著一家找,把學校附近家附近的網(wǎng)吧都找遍了,卻還是沒有找到。扶疏想,玩了兩個多小時了,孩子也許剛剛回家了。就折回家,在樓下看了看,又往樓上按門鈴。沒人接電話。孩子沒回來。低頭一看手表,已經(jīng)九點了。已經(jīng)找了兩個多小時,找了六家網(wǎng)吧。天已經(jīng)黑透了,所有的燈都亮了。扶疏的腿有些發(fā)軟。如果孩子不在網(wǎng)吧,那么就很可怕了。被什么人騙走了?賣到山區(qū)給人家放羊?路上被車撞了?然后被司機扔到郊外
的樹林子里?想到孩子有可能身上流著血躺在野地里,扶疏就又出了一身汗水。扶疏繼續(xù)尋找,同時注意路上是否有出過車禍的痕跡。她的尋找半徑已經(jīng)擴大到了五公里之內(nèi)。這樣又找了兩個小時,半夜十一點了。扶疏決定回家看看,是不是他自己已經(jīng)回家了。她已經(jīng)走不動路了,就打了一輛車。
小區(qū)院子里黑乎乎的。草坪邊上的路燈離得很遠,光很微弱。那燈一只白色,一只紅色,像貓的眼睛。一進院子,她就聽見鐵鏈子發(fā)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音像是有人在蕩秋千??墒且呀?jīng)半夜了誰還在蕩秋千啊!那架秋千就在她家樓下草坪中的一塊空地上。平時扶疏也常在上面坐一會兒,用腳一點地,讓它搖晃起來。她往秋千的位置望過去,隱約能看見秋千在大幅度地起落。秋千自己是不會蕩那么高的,那上面一定是有人的。但扶疏現(xiàn)在還看不見,她得再往前走一走。扶疏有點害怕,不是有鬼吧?她停下了腳步站在那里。這時,秋千上的黑影喊,媽!老媽!這是兒子李攻玉的聲音。兒子找到了,他沒出什么意外,他在樓下的院子里蕩秋千。扶疏沒動也沒答應,身體像雪人融化一樣向下委頓,最后她坐在了草坪上。草很厚,很軟。一陣風吹過來,她汗?jié)竦纳眢w感到冷。她是面對著兒子飛蕩的秋千坐下的,漸漸地她看清了兒子的輪廓。他身上還背著書包。他還是有點像個猴。他在蕩秋千的時候就更像個猴了。李攻玉說,媽,你看我蕩得高不?扶疏的目光隨著兒子滑出的大弧線看見了天。天上正好有月亮,不大,不圓,薄薄的,也不亮。但天上沒有云,月亮很清楚明白地掛在那里。這時,她聽到兒子的聲音從她的頭上傳來,媽,你看我能蕩這么高!扶疏看到兒子已經(jīng)把秋千蕩到與秋千架架子平行的高度,那繩索已經(jīng)有了彎度,基本是在橫著飛了。她忙喊,快下來,快下來,你把媽的心臟病都嚇犯了。那秋千慢下來也很快。他不等秋千停住就跳了下來,一跳就跳到扶疏的腳邊。
你上哪去了?扶疏無力地問。
玩去了,他輕松地說。
上哪玩去了?
這你就別問了。
你去哪個網(wǎng)吧玩了?扶疏繼續(xù)問。
不能告訴你,他神秘地說。
你告訴我你在哪個網(wǎng)吧玩,我今天就不打你。扶疏給了個政策。
為什么要打我?他吃驚了。
因為你放學不回家。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他認為自己有理。
你幾點回來的?扶疏把手表伸到他的眼前。
可我只玩了一小會兒啊!他驚訝。
你看看,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這是半夜。玩一小會兒玩到半夜?
李攻玉不相信地拽過扶疏的手腕,十一點半了嗎?然后他不說話了,有些害怕。
你告訴我你在哪玩的,我就不打你。
在西格瑪網(wǎng)城,他說。
撒謊!你沒在那,扶疏突然提高聲音。
在中岳網(wǎng)吧,他又說了一個地方。
也不對,你快說實話吧。
在老遠老遠的一個地方,他還是沒說具體名字。
好了,我不問了。那你告訴我為什么不在家附近玩而是到那個老遠老遠的地方去?
李攻玉向扶疏身邊湊過來,把嘴湊到她的耳朵邊說,因為那個地方便宜,一小時才要一塊五,咱家附近都是一小時兩塊。
扶疏忍不住笑出了聲。笑了幾聲之后。她發(fā)現(xiàn)她控制不住這個笑了。她大笑起來,笑得趴在了草坪上。她的笑像堤壩決口的水一樣,失控了。李攻玉感到了母親在月光下笑得有點恐怖,就抓著扶疏的頭發(fā),想讓她把臉離開草地。媽,你老笑啥?你看你像個瘋子。別笑了,別笑了。他想阻擋母親荒唐的笑,可是,扶疏還是笑個不停。她一邊哈哈哈地對著青草笑,一邊把頭側過來看著李攻玉說,兒子,你可真會過日子,你說你隨誰了呢?她用手掐住了李攻玉的胖臉,哈哈哈——李攻玉在月光下看見他母親滿臉淚水。媽,你這是哭還是笑?他伸出手想給他媽媽擦一擦臉。這時他發(fā)現(xiàn)他媽媽還在往外流眼淚,他害怕了。媽我以后放學就回家,不上網(wǎng)吧了。扶疏就在兒子的手給她擦眼淚的時候,停止了笑。李攻玉說,媽,咱們上樓吧!扶疏卻站不起來了。李攻玉伸出他汗?jié)竦男∨质?,一下子就把她拽了起來,你可真笨哪,像個狗熊似的。
扶疏說,不許說媽像個狗熊。
責任編輯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