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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文人的秦淮河書寫

2009-03-26 08:47吳潤凱
書屋 2009年2期
關鍵詞:秦淮河秦淮朱自清

吳潤凱

妓女是傳統(tǒng)中國社交空間中的女主人,為文士營造了愉悅的逸樂與艷情的想象,特別是在晚明的消費風尚之下,妓女贏得了文人的普遍贊譽。她們的家國情操與浪漫本性,是明末清初文人寫作中著意刻畫的形象。秦淮河作為逸樂空間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六朝,但其青樓文化特質(zhì)的集體建構與歷史書寫,則已是清初的事情了。當其時,亡國之思仍持續(xù)刺痛著晚明文化遺民的神經(jīng),秦淮河的繁華往昔一度承載著他們的似水流年,而今卻轉(zhuǎn)化為追念前朝的記憶空間與認同符號。余懷晚年作《板橋雜記》,猶不忘在序言中設置橋段,賦予晚明秦淮的超時代意義:

或問余曰:“《板橋雜記》何為而作也?”

余應之曰:“有為而作也?!?/p>

或者又曰:“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其可歌可錄者何限;而子惟狎邪之是述,艷冶之是傳,不已荒乎?”

余乃聽然而笑曰:“此即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所系;而非徒狎邪之是述,艷冶之是傳也!……”〔1〕

此外,張岱、冒襄、孔尚任等文人的秦淮河書寫,與此共同構建了秦淮的空間形象。在此價值言說下,秦淮碧波流蕩的是文脈興衰,舊院名妓背負的是家國大義。秦淮河于是由單純的逸樂之地,被無限地披加歷史與文化職能,成為此后文人的想象勝地。

但是,進入民國之后,隨著帝制的傾頹瓦解和現(xiàn)代化的洗禮,以傳統(tǒng)士大夫為中心而發(fā)展出來的輝煌的“妓女文化”也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花容失色的新妓女論述〔2〕,妓女從此被視為社會的病態(tài)現(xiàn)象,這種重新定位不能不影響到秦淮河游客的旅游心理。如何處置傳統(tǒng)青樓文化與現(xiàn)代教化理念的沖突,成為新文化旅游者難以面對的窘境。陳明中《從秦淮河畔拾來的遺書》〔3〕一文記述過一個細節(jié),從上海旅行到南京的五六個男女同學,曾在秦淮河游了一次畫舫,但兩位女同學都反對游船,她們“討厭那些挾妓游樂的俗物,很不高興地坐在艙里面,連當晚的‘月食四下敲鑼擂鼓,爆竹喧天,也不到船頭坐坐”。為此,這些男女同學間還發(fā)生了一場調(diào)侃式的對話:

“你們真是閨閣出身的小姐,走到秦淮來吊古,卻深怕妓女們的聲色把你們褻瀆了!”

“別挖苦人!什么小姐,小姐地亂叫?……我們不是那種人哪!”

“不是小姐,難道是‘太太么?”

對于受過新式教育的女性游客而言,確實有一種矛盾的心態(tài)。一方面,自來在秦淮河公共空間中出現(xiàn)的女性無非都是歌妓,而這些女學生渴望擺脫被觀看的角色,以男性游客平等的身份進入這一領域,觀看游賞,這對秦淮河原本固定的風月形象構成了挑戰(zhàn);另一方面,她們也許接觸過秦淮八艷的故事,所以來到這里憑吊抒情,只是時過境遷,新文化運動之后賦予女性尊嚴的同時,也把妓女打入另類,妓女的歷史形象與現(xiàn)實情境難免格格不入。

其實,何止如此,就是男性文人游客也常常遭遇尷尬的游河境地。1923年8月的一個晚上,朱自清與俞平伯同游秦淮。他們后來所作的同題散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4〕,成為現(xiàn)代散文寫作的典范之作,也使得這一次游河經(jīng)驗成為文學史事件。如今,透過他們的文字敘述,我們?nèi)阅苓€原當年的秦淮場景,以及新式文人的心靈世界。

那時的秦淮依舊燈火輝煌,笙歌樓臺,只是沒有名妓,沒有家國氣節(jié),文人游客只能從《桃花扇》及《板橋雜記》去尋找“歷史的影像”。在朱自清的筆下,“河中眩暈著的燈光,縱橫著的畫舫,悠揚著的笛韻,夾著那吱吱的胡琴聲”,無處不在昭示著秦淮特有的夜景。他們的游河多半是由于秦淮的歷史盛名,如朱自清所言,是想領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然而,一旦進入秦淮的游樂空間,歷史的綺思則需接受現(xiàn)實的打量。畢竟,上世紀二十年代的秦淮河不僅是一處承載歷史記憶的古跡,也是一道大眾社交娛樂的河流。所以,俞平伯才會“模糊地覺著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臉是怪不好意思的”,而應該“暫且學著,姑且學著我們平時認為在醉里夢里的他們的憨癡笑語”。

這次,他們需要直接面對秦淮河上的歌妓。歌妓們乘著“七板子”,坐在艙前,艙前點著石油汽燈,光亮炫目,纖毫畢見,作為引誘客人的力量。樂工等人則躲在艙里。天色一黑,這些船就在大中橋外兜攬生意。當一艘歌舫劃向他們的船,拿出歌折要他們點幾出的時候,他們窘紅了臉?;艁y中,俞平伯掉轉(zhuǎn)頭去,搖手說:“不要!”朱自清則對來人辯解道:“你不知道?這事我們是不能做的?!眱扇穗m然生硬地拒絕了夜游秦淮必有的節(jié)目,但是,他們的內(nèi)心終究在誘惑與排拒之間陷入了困頓。尤其是朱自清,他在文章中披露了自己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

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里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面對于她們,一面對于我自己。她們于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確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作美了。這是我覺得很悵悵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降服了;但是遠遠的,遠遠的歌聲總仿佛隔著重衣搔癢似的,越搔越搔不著癢處。我于是憧憬著貼耳的妙音了。

朱自清解釋自己感到了道德律的雙重禁制:“一,在通俗的意義上,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shù)男袨?;二,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yè),我們對于她們,應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賞玩地去聽她們的歌?!?/p>

可以看出,這應當是民國新式文人面對歌妓的普遍焦慮,只是置身秦淮河更容易將此焦慮放大而已。這些焦慮的矛盾之處集中于兩個方面。首先是聲色欲望與道德教化的掙扎。在朱自清的自剖中,他內(nèi)心深處的逸樂渴望是很強烈的,但終究被道德情感抑制住了,因為他所接受的道德教化與晚明文人的已經(jīng)相去甚遠,雖同處秦淮游樂場域,但其間的道德論述與譴責原則已有天壤之別。其次是對于妓女情感的沖突。他一則認為他們的拒絕斷了妓女的收入,使她們的希望受傷,一則又認為不能玩賞妓女的清歌,應該同情并尊重她們,正如俞平伯當時所想的,“聽歌是對于她們的一種侮辱”。

在如此矛盾的心境中,他們的秦淮河之旅實則有如負重遠行。因此,當船要上岸之時,他們“心里充滿了幻滅的情思”。我想,這幻滅之感,至少有一部分源于清初秦淮書寫所塑造出來的晚明風月傳統(tǒng)。在晚明,一個士人進入秦淮空間,幾乎就是名正言順、毫無顧忌地尋訪佳麗。比如,崇禎十二年(1639)初夏,冒辟疆赴南京參加鄉(xiāng)試,因江南貢院就在秦淮河畔,故雖云應試,其實游樂的成分也很大。果不其然,好友方以智很快就為他介紹了董小宛,說:“秦淮佳麗,近有雙成,年甚綺,才色為一時之冠。”〔5〕冒辟疆欣然往訪,無奈董小宛已厭倦浮華,返回蘇州了。

終究是觀念變遷,冒辟疆、方以智對于秦淮逸樂的應對裕如,自有其社會教養(yǎng)背景,而朱自清、俞平伯的秦淮夜泛屢屢受窘,亦有其時代道德規(guī)訓。當年冒辟疆尋訪小宛不遇的悵然之情,是朱自清輩難以體驗的;而上世紀二十年代朱自清拒絕歌舫的情景與矛盾心情,也是冒辟疆們所不能想象的。只是,不知置身秦淮游船的朱自清與俞平伯,對晚明秦淮游客的行徑作何感想,又有何評價?

上世紀二十年代初期的旅行指南在介紹秦淮河的時候,猶十分強調(diào)秦淮的風月傳統(tǒng):“明時舊院,皆臨秦淮,歌樓畫舫,環(huán)列其間,近則秦淮風月喑然無色矣?!薄?〕言語間對舊時的鬢香釵影無限留戀,而對當下的風流逝去極盡惋惜。時過境遷,到三十年代,從《旅行雜志》的秦淮河介紹已經(jīng)難以讀出晚明的流風余韻:“秦淮河在城南,河為秦始皇所鑿,故名。河之下游,在文德橋東,畫舫云集,酒家劇社,多在沿岸,向為金陵第一繁華市場。東有利涉橋,橋堍即南朝之桃葉渡。西有文德橋,過橋有烏衣巷,乃東晉王謝故居,皆勝跡也。傍岸有秦淮小公園,游人常休憩于此?!薄?〕此時的秦淮河定位,明顯地注重于六朝勝跡與現(xiàn)代公園空間,對晚明的胭脂金粉頗有幾分刻意“漂白”的意味。試想一番,若有兩個游客各持一種旅行指南,那么,他們各自的秦淮想象相去又何其遠!

事實上,這兩個時間段內(nèi)出現(xiàn)不同的秦淮形象的宣傳并非偶然,而是與1928年之后南京政府的政治工程密切相關。作為新民國的首善之區(qū),禁娼成為南京政府改造秦淮游樂空間,樹立新政權權威的政治運作程序之一環(huán)〔8〕。在現(xiàn)代性的話語轉(zhuǎn)譯之后,原本屬于風流雅致的狎妓之舉,迅而成為罪惡的道德淪喪;晚明一度象征民族正義的妓女形象,此時則被重新建構為民族復興的蠹蟲,加之男女平權與女性解放的理念灌輸,娼妓問題便成為新政權實施影響的積極切入口。在此背景下,秦淮河這條承載著千年香艷歷史的河流,自然需要在宣傳口徑上進行“疏浚治理”。因此,突顯秦淮的六朝古跡以及現(xiàn)代公園設施,也就是希望在無形中卸下她濃妝艷抹的一面。

我們知道,宣傳往往不等于實效。即使是禁娼這一正義性“公理”,實際操作起來,仍是處處制肘人類自身的道德缺陷。況且,秦淮的風月歷史早已滲入其文化氣質(zhì)之中,成為其空間形塑的基本要素,也成為文人書寫的想象起點。由此可以見出,南京政府在秦淮一帶廢娼是何其困難,而想要徹底重塑秦淮形象,刻意改寫其歷史更是難上加難。

1932年8月,朱偰的秦淮河之旅充滿了懷古的悲愴及其與現(xiàn)實落差造成的惆悵。他以《夜泊秦淮》、《秦淮畫舫錄》、《桃花扇》等詩文記述來觀照秦淮現(xiàn)狀,每至慨嘆“秦淮河之擅盛名久矣;今則一彎濁流,煙水蒼涼,繁華消歇,空余陳跡”〔9〕。然而,朱偰雖然感受到了秦淮殘敗的現(xiàn)狀,但他仍將眼下的“圮傾亭榭,敗殘磚瓦”歸咎于歷史原因——太平天國之役。這就顯得有些莫名。一來,這讓人困惑朱偰是否身在三十年代,心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二來,這也與史實不盡相符。同治三年(1864),湘軍攻占金陵之后,曾國藩“為繁榮這劫后城市所頒布的第一條辦法,就是恢復秦淮的畫舫,想從女人的身上,取回已經(jīng)逝去了的繁華”〔10〕。此后,秦淮空間已稍復舊觀。據(jù)王韜記載:“游船往來,踏波乘浪……兩岸笙歌,一堤煙月。承平故態(tài),父老猶有見之流涕者?!薄?1〕甚至直到朱自清、俞平伯游河之時,秦淮仍然維持著繁鬧的景象。

朱偰終究過于書生氣,過于迷戀歷史的盛衰論述,而被遮蔽了分析當下情境的慧眼。與他差不多同一時期游覽秦淮河的馬國亮也注意到了秦淮河異常凄靜,但后者敏銳地將因果之箭射向南京政府的廢娼運動:“河面冷寂,雖說是秋涼,但后來我才知道卻是另有原因,就是因政府禁了娼,連河上征歌,也在被禁之列,所以游人大減,便無怪其然了?!薄?2〕

應該指出,在那個沒有名妓只有流鶯的年代,文人旅游者對政府禁娼的舉動多半是贊成的。還在政府禁娼之前,陳西瀅曾在夕陽斜照的時光,雇了一個七板子遨游了一回秦淮河,可是他“并沒有載回來滿船詩情與畫意”,他只看見兩岸河房與河上花船盡在打麻將,只看見“一船船營養(yǎng)不足的女子,搽了濃脂厚粉,用那敗瓦破竹的聲音,唱那不成腔調(diào)的戲曲”。如此惡劣的聲色情景,實在難博陳西瀅的好感,所以他說:“我實在不愛秦淮河?!薄?3〕1934年游覽南京的饒桂舉,在月明的夏夜與友人小酌于秦淮河畔。幾年前陳西瀅看到的“叉麻雀”、“狎妓”等景觀已然消失了,饒桂舉憑欄俯瞰,只見“畫舫稀疏。靠岸游艇,燈光慘淡,人跡寂寂”。場面雖然凄清,但他感覺市府禁娼似使“風氣漸趨醇厚”〔14〕。

可是,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出發(fā)點,而在于實施過程。這也是南京政府禁娼過程中最飽受詬病的地方。因此,饒桂舉接著講道:“然而內(nèi)幕如何,究非局外人所能知了?!贝嗽捯馕额H為深長。據(jù)他觀察,茶社歌女中真正賣藝的“恐怕百人中也難找?guī)讉€啦”。馬國亮說得更為直白:“但是南京便真?zhèn)€沒有一個娼妓了么?這是誰都知道是騙人的。假如你高興的話,那兒(指秦淮河——引者)仍舊有許多去處,情形就不過是把公娼換做私娼。掩耳盜鈴的事實,政府自己也何嘗不知?!?/p>

如此,南京政府的禁娼運動也就“真戲假做”,僅成為維持權威的一面象征旗幟。朱自清1923年見證的秦淮河尚屬繁華,只是對照清初的秦淮敘述已“頗有滄桑之感”,而當他1934年再提筆記下秦淮河的點滴變遷之時,“想到自己十多年前身歷的情形”又產(chǎn)生了新一輪的“滄桑之感”。此時,他“看見夫子廟前舊日的畫舫,那樣狼狽的樣子,又在老萬全酒棧看秦淮河水,差不多全黑了。加上巴掌大,透不出氣的所謂秦淮小公園,簡直有些厭惡,再別提做什么夢了”〔15〕。顯然,南京政府犧牲秦淮逸樂局面,重塑秦淮休閑空間的做法,并沒有贏得朱自清的認同。相反的,這些做法全然毀掉了他重溫舊夢的場景。據(jù)新生活運動視察團1936年左右的調(diào)查,那時每夜里夫子廟一帶,只有三兩條游船“在那死水上蠕動,這正像垂死人的脈搏,也還跳動一二下”,歌女也少見了,“有的只是些從鄉(xiāng)下來的,下級的雉妓”〔16〕。

其實南京政府也有一個龐大的秦淮河整治計劃,預備通過建設抽水站,埋設截水管,從而澄凈河水,并且沿河岸辟路植樹,增美風景。新運視察團形象地把這一計劃的目的描述為“把那沉淀下來的千百年來的毒素洗刷干凈,把那種種的污濁淫穢掃除,還它個潔白之身”。這似乎印證了秦淮河禁娼運動、環(huán)境整治與歷史內(nèi)涵改造三者之間的密切關系,正如新運視察團所期待的:“明日的秦淮河是富于新生命的!正像是一個妓女從良,從此,忘記過去的可歌可泣的一段哀艷史而另作新史的開始!”〔17〕

然而,對南京政府而言,不幸的是,禁娼運動禁者自禁,僅換來表面的蕭條,內(nèi)里仍是暗流涌動;環(huán)境整治因經(jīng)費及抗戰(zhàn)等諸多原因而未及全面展開,大多停留于紙上談兵。與此相應,秦淮河歷史意象的改造與重塑也就無從談起了。南京十年建設期間游覽秦淮的文人,恐怕大多數(shù)會認同于鐘敬文對其作為“古跡”的定位:“它的激蕩游客情感的力,不在境物的本身,而根植于過去的歷史。……就譬如說這秦淮河吧,因為我們腦里先裝有許多關于它的來源及經(jīng)過的歷史、故事,今朝親到此地,見黯綠的河水,想繁華于當年,自然不免油然生感了?!薄?8〕歷史的吊詭在于,上世紀二十年代初,文人進入秦淮河必須面對其現(xiàn)實逸樂空間,歷史想象則作為現(xiàn)實的背景存在;而1928年后,當南京政府企圖改寫秦淮河的歷史意義,以現(xiàn)代空間重塑現(xiàn)代秦淮的時候,文人旅游者深感無法接受現(xiàn)實的新秦淮,而全然遁入了歷史想象或歷史古跡的追念之中。

1942年冬,時為流亡學生的黃裳,路過汪偽政權的“首都”,寫下《白門秋柳》一文,為淪陷中的南京旅游景點留下了一份珍貴的記錄。他們同行三人住在朱雀路的一家旅館,離秦淮河很近。當天傍晚,黃裳便和同行的W逛了秦淮河,結果“惆悵了許久”:

舊日的河房,曾經(jīng)作過妓樓的,也全凋落得不成樣子了。那浸在水里的木樁,已經(jīng)腐朽得將就折斷。有名的畫舫,寂寞的泊在河里,過去的悠長的歲月,已經(jīng)剝蝕掉船身的美麗的彩色,只還剩下了寬闊的艙面,和那特異的篷架,使人一看就會聯(lián)想到人們泛舟時可以作的許多事情,吃酒、打牌……

他們觀看秦淮河的視角仍是以清初的文人記述作為參照系,因此,淪陷已經(jīng)五年的南京連同秦淮河無疑四處傾頹敗落??梢钥闯觯宄跷娜私嫷那鼗礆v史場景,其魅力與影響力實在太大了,以致之后的旅游者都必須將其作為參照系,使得眼前的秦淮實景永遠無法逾越曾經(jīng)的歷史想象。其實,汪偽政權下的秦淮河畔也有管弦笙歌。第二天吃過晚飯,黃裳就去聽秦淮的清唱了,先得在茶樓進門的“皇軍”處檢驗了市民證,然后才能坐下來看戲。雖為聽戲而來,但他覺得此時清唱的那一種姿勢讓人厭惡,“想想這就是秦淮河畔,這些商女和這歌聲”。于是他在充滿了嘈雜刺耳的管弦歌聲的茶樓里,“重復著唐代詩人同樣的感情”。

第三天離開南京之前,黃裳在秦淮河畔的白鷺洲看到“幾個穿了短短的紅綠棉衣的女孩子,伸著生滿了凍瘡的小手,突了凍紅的小嘴,在唱著一些不成腔調(diào)的京戲。從那些顫抖著的生硬的巧腔,勉強的花哨里,似乎可以聽見師父響亮的皮鞭子的聲音”。他說:“這就是秦淮,一個從東晉以來就出名了的出產(chǎn)著美麗的歌女的地方。”

這真是一種悲哀絕望的敘述,其間滲透著深深的嘆息。城市的淪陷與奴役,并沒有重現(xiàn)晚明秦淮名妓錚錚鐵骨的事跡,只是塑造了一批批不知亡國恨的歌女,以及身世凄涼的女孩子。這就是秦淮,正在經(jīng)受歷史裂變的香艷秦淮。

張恨水應該知道自己上世紀四十年代為重慶《新民報》所作小品文的意義。那是一系列關于南京記憶的文章,比如《窺窗山是畫》、《白門之楊柳》、《秋意侵城北》、《碗底有滄桑》等等。從一定程度上講,他確實在做著與清初文人同樣的建構工作,追憶并美化已經(jīng)逝去的時空。也只有在張恨水此時的筆下,秦淮河書寫自民國以來才第一次贏得了與晚明同等繁華的地位。張恨水營造的“紙上秦淮”,就是晚明秦淮。他似在告訴當時的讀者:你無須欣羨《板橋雜記》里遙遠的秦淮,你只須回憶戰(zhàn)前的秦淮場景,就會像“走進了板橋雜記”。他寫道:

電炬通明,電扇搖搖之下,她們(指歌女——引者)穿著落紅紗衫子,帶著一陣濃厚的花香,笑著粉紅的臉子,三三兩兩,加入我們的酒座。我們多半極熟,隨便談著話,還是“舄履交錯”。盡管良心在說,難道真打算作個《桃花扇》里人?但是我沒有逃席?!?9〕

此處的記憶重現(xiàn)表明,戰(zhàn)前的秦淮河繁盛一如晚明。唯一的差異在于,文人游客必須像朱自清、俞平伯當年那樣,面對傳統(tǒng)青樓文化與現(xiàn)代道德規(guī)訓的抉擇。張恨水最后選擇作一回“桃花扇里人”,于是晚明的逸樂也就伸手可及了。甚至,在他看來,戰(zhàn)前秦淮更有勝過晚明秦淮之處,像電燈、電扇、公共汽車等現(xiàn)代設施的介入,使得秦淮逸樂更加隨心愜意、方便自如??傊谄鋾鴮懴?,戰(zhàn)前秦淮不啻于一處古典與現(xiàn)代完美交融的游樂空間。

事實上,張恨水的秦淮書寫只能反映戰(zhàn)時后方文人的心理狀態(tài),而不能表現(xiàn)戰(zhàn)前秦淮的真實情況。正如前文已經(jīng)考察過的,南京十年建設時期的秦淮游樂空間已經(jīng)陷于衰落。但張恨水把戰(zhàn)前秦淮完美化與典范化的文本書寫,也說明了文學想象在多大程度上對歷史真實產(chǎn)生了背離。執(zhí)此觀照清初的秦淮書寫,亦能明了當中含有多大的文學虛構成分了。

國家不幸詩家幸。相應的,詩家筆下的山河景觀也連帶著沾光,這或許就是清初文人集體建構秦淮景觀的原因。與清初文人相比,張恨水是幸運的,他看到了抗戰(zhàn)勝利、河山重光。不幸的是他筆下的秦淮河!戰(zhàn)后回到南京的張恨水顯然經(jīng)歷了幻滅的情思,之前在重慶的一切甜蜜回憶,而今“都覺得是變了質(zhì)”。他記錄了重游秦淮的情景與心情:

我們反正是不想入圣廟吃冷豬肉之徒,到了南京,就不免走到秦淮河畔。可是只匆匆一個圈子,就覺得掃興之至。比如抗戰(zhàn)前,我們這批半新斗方名士,無日不上夫子廟,除了聽大鼓書,坐茶館之外,無須諱言的,各人都有一二位歌女做朋友。她們能談女藝,也能談天下事,也能談一點感想。雖然她們打扮得還是粉白黛綠,多少還有點書卷氣。自然那已不是柳如是、董小宛之輩,可是你以朋友待之,她們絕對尊重你神圣的待遇,依然以朋友報之?,F(xiàn)在呢?公開的,是一幢放了煙幕的人肉市場。我們這批半新斗方名士,談不上鄉(xiāng)黨自好者,已是望望然去之了?!?0〕

現(xiàn)實畢竟殘酷,沒有回憶來得溫情。當張恨水再次面對秦淮現(xiàn)實之時,他不得不調(diào)整之前的表述策略。一部秦淮氣質(zhì)的退化史至此分為三個層次:晚明——抗戰(zhàn)前——抗戰(zhàn)后。這樣的表述顯然顛覆了抗戰(zhàn)期間的秦淮書寫。究其原因,首先自然與戰(zhàn)后秦淮河妓業(yè)的泛濫有關,曹聚仁記述當時的秦淮河也說“征歌鬧酒,天開不夜,正是醉生夢死的生活”〔21〕。其次,張恨水自身在抗戰(zhàn)期間對秦淮河的過度美好想象也使其戰(zhàn)后重游產(chǎn)生了幻滅感。像郭沫若1946年游秦淮,本來“對于它沒有幻想,當然也就沒有幻滅”〔22〕。

而當時,內(nèi)戰(zhàn)已經(jīng)爆發(fā)。秦淮河注定又不平靜。傾向共產(chǎn)黨的郭沫若已在秦淮河畔想象這一歷史文化空間的藍圖:“在十年廿年之后,這秦淮河的水必然是清潔的,歌聲可能要更加激越,但已經(jīng)不是人肉市場了?!薄?3〕

注釋:

〔1〕余懷:《板橋雜記》,啟智書局1933年版,第1頁。

〔2〕李孝悌:《評介〈危險的逸樂:二十世紀上海的妓女與現(xiàn)代性〉》,《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第5期,第240頁。

〔3〕陳明中:《秦淮河畔》,大東書局1932年版。

〔4〕朱自清、俞平伯的兩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見錢公俠、施瑛編:《日記與游記》,啟明書局1936年版。

〔5〕冒襄:《影梅庵憶語》,沈復等著:《浮生六記:外三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頁。

〔6〕交通部鐵路聯(lián)運事務處編制:《中華國有鐵路旅行指南》,1922年,第203頁。

〔7〕《旅行雜志》卷11號7(全國鐵路沿線名勝專號),第9頁。

〔8〕陳蘊茜、劉煒:《秦淮空間重構中的國家權力與大眾文化——以民國時期南京廢娼運動為中心的考察》,《史林》2006年第6期。

〔9〕朱偰:《金陵覽古》,載《汗漫集》,鳳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50頁。

〔10〕黃裳:《白門秋柳》,載《金陵五記》,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頁。

〔11〕轉(zhuǎn)引自施康強:《秦淮河里的船》,載《都市的茶客》,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46頁。

〔12〕馬國亮:《南京六十小時》,《旅行雜志》卷7號1,第48頁。

〔13〕陳西瀅:《南京》,載《西瀅閑話》,新月書店1928年版。

〔14〕饒桂舉:《白下雜拾》,載《六省紀游》,出版者不詳,1935年版,第147頁。

〔15〕朱自清《南京》,載《你我》,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115頁。

〔16〕〔17〕新運視察團編審組:《東南》,掃蕩報社1936年版,第11、12頁。

〔18〕鐘敬文:《金陵記游》,載《西湖的雪景》,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137~138頁。

〔19〕〔20〕張恨水:《日暮過秦淮》,丁帆選編:《江城子——名人筆下的老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381、399頁。

〔21〕曹聚仁:《秦淮河上》,載《萬里行記》,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22頁。

〔22〕〔23〕郭沫若:《秦淮河畔》,載《南京印象》,群益出版社1946年版,第80、8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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