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叔河
一位可與談藝論文的老友的逝世,像一本翻熟了的舊書,突然從手中被奪去投入焚爐,轉眼化作青煙,再也無法摩挲重讀了。時間過得越久,書中一部分美好的、吸引人的篇頁,在記憶中便越是鮮明。這一部分,便是潤泉的才情。
我企羨潤泉的才情,是五十年一貫的,即使在我們生氣吵架的時候(親兄弟也有生氣吵架的時候哩)亦是如此。我的企羨可以用一個日本人寫的兩句漢詩來形容:“一種風流吾最愛,南朝人物晚唐詩?!边@說的真是恰好,質之潤泉,想必也會點頭微笑的吧。
潤泉的才情,在他印成的《堇葵詞》和別的書中看不大出,倒是在他寫給友人的書信中,卻多有流露。為了紀念他,現(xiàn)在便來摘抄一點,也好作上面兩句漢詩的注腳。
1999年9月19日來信云:“購得新居一所,已經(jīng)遷入。記得九二年由十二中遷河西,作《祝英臺近》有句云:‘谷深沉,遷喬木,慕高鶩。長年只是低飛,淺水平平處。蒙兄稱好,評為性情中人。其實性早沒了,情亦隨去矣……。新干班文集,以劉音致兄書最為壓卷。以前我略有所知,睡在獄中乒乓桌上你也說過,居然見到實物,倘寫兒女英雄傳,可入新編矣?!?/p>
此時潤泉因切去聲帶失語已近二十年,“長年只是低飛”,但心境還是高曠的。信的文字簡潔,仍不忘調侃,此即“南朝人物”之風格。
2000年3月29日來信云:“今日春筍不貴,十分好吃。李漁列筍為食品之冠,但要及時。現(xiàn)在是陰歷二月末,是吃春筍的最佳季節(jié)。擇其一公斤以下一匹者,尚未分節(jié),鮮嫩無比。到了三月就分節(jié)了,五月始硬,六月就會變卦了。我現(xiàn)在已為無齒之徒,只能取其尖端燒肉啖之。朱正的母親很會制筍,與雪菜同炒,這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筍子舊稱‘刮油,與今之減肥正合。但所含草酸鈣,易為泌尿系統(tǒng)結石之患。我于九六年體檢發(fā)現(xiàn)腎結石,尚無癥狀?,F(xiàn)仍‘拼死吃河豚,圖一快耳。”
敘談名物,娓娓道來,不避瑣屑,而委婉有致,實在是一則絕妙的短文。
同年11月20日來信云:“胡堅學長來我家,要我為他的詠物詩集寫讀后,說你給他寫了一首詩,寫得真好。但他不能背誦,請你抄給我作參考。胡與我在一中同班,當時班上能寫詩的只有熊兆飛,我偶爾也寫一點情詩,全班五十人再無第三者。不料到了晚年,健在者無不成為詩人了。……一中二十三日開校友會,我決定出席,因行動困難,估計很難前來看你,比鄰如隔天涯也?!?/p>
淡淡的幽默,不細心便體會不出來,也是很高明的手法。一中校舍就在我隔壁,潤泉住教育學院,相距十多公里,只能同校友乘車來去,固所言如此。
2001年1月24日(辛巳春節(jié))寄來《庚辰除夕九歌(錄八)》,其五云:“避席文章本不多,老妻常怨太蹉跎。江山何必庸人說,夢里生涯夢里波?!庇凶ⅲ骸爸臁㈢妰尚譃橛嗪糜?,著作累累。某某常曰:你只抵得朱、鐘一小腳趾吧,給他們提夜壺也不配的。按:現(xiàn)代泌溺器不需提攜,只好下崗待業(yè)。”又有注云:“九歌略一,是紀念故去女友的,不錄?!薄奥砸弧币韵率怯眉t筆添上去的。
此信仿佛在自嘲,其實是自傲。從詩中可以看出,潤泉從來沒有看輕過他自己,真正的老朋友也從來沒有看輕過他。生而不能盡其才者,時也、命也,蹉跎云乎哉!
2月17日來信云:“小詩蒙贊許,感謝。……我自己也認為,在才能上我與兩兄并沒有很大差距,但我性格上的缺點是虎頭蛇尾,這是從小養(yǎng)成的……我這一生,教了三年書,中學一年,大學二年,胡言亂語,誤人子弟。如辛詞‘踏青挑菜,釋為小菜販子,現(xiàn)在才知是用竹片、小鋤去撬野菜。我們湖南人只知手拔,支離破碎,北方則用‘挑子,甚是也?!?/p>
潤泉的性格的確比較脆弱,這也應該由打擊他的勢力負主要的責任。其實他對學問文章還是認真的,看他對“挑菜”一詞的辯證可知。
同年7月20日信云:“我精讀你的文章,佩服之至,但也有個別地方可以商榷。如《黃鴨叫》一文,……‘黃鴨叫你的考證完全正確,即‘黃顙魚,長江流域中下游皆產(chǎn)。我看到一篇文章,說鄂西神農(nóng)架盛產(chǎn)此魚,也是白煮,路邊小攤極廉;下游貴一些,蒸熟煮稀飯或下面條均可。但你講的‘白鴨叫卻決非你所定的(‘黃鲴魚),只能是與黃顙魚同科的‘骨魚。骨魚不產(chǎn)于湖南,要用飛機運來,擺個樣子,開價六十元一斤?,F(xiàn)剪呈兩圖,請予評審……兄五十年前即以有志分類學告我,使我景仰。惜形勢發(fā)展不盡如人意,兄屢受挫折,仍重視科學,終為當代學人。我則萎弱不堪,只能捐獻遺尸,以期對科學稍作貢獻,已承批準矣。”
這里表現(xiàn)了考證名物的興趣,也就是對世界、對生活的興趣。潤泉此信寫得頗長,惜不能多引。信末談到捐贈遺體,身后果然這樣做了。
28日又來信云:“謝謝你的回信,看來不去(賣‘黃鴨叫的橘子洲頭)一次不行,只有眼見方知也。我寄你的兩圖,是圖不好。你看黃顙魚就不像‘黃鴨叫,因此骨魚也不會像‘白鴨叫了。我估計是骨魚,否則賣不到五十元一斤?!柽z尸是我久蓄之志,因為人死后已失去痛覺。倘有痛覺,火燒也總比五馬分尸更痛些吧。李銳同志也參加了毛澤東發(fā)起的捐尸,毛澤東自己卻未能實踐……周總理決心焚骨揚灰遍灑中華大地,現(xiàn)在平民也可仿效,但包一架專機揚骨灰據(jù)說需人民幣一十七萬五千元,我們付得起嗎?”
像平時談話一樣,坦然地談到捐遺體的事,說自己不怕“五馬分尸”,順便捎帶一點冷嘲。這也是《世說新語》里才看得到的筆墨。
8月5日信云:“正如你所言,我的烹飪作業(yè),耳食也。如與你相比,你在教育街炸的肉丸子,我就遠不能及,你在洣江的泡菜壇子,也比我好十倍。但我殘廢以后,確實寫了三百多篇談吃的文章?!F(xiàn)在也有一折八扣書,《曾國藩》三卷合《偉哥手冊》每本一元五角,《毛澤東選集》一至五卷每卷一元。我用一元買了一本《全國小吃三百例》,長沙臭干子等不足道,但有一樣十分有趣,名叫‘懷石饅頭。是選些比鵪鶉蛋稍大的石頭,洗凈涂油做包子餡。包子蒸熟后,熱氣騰騰地掰開(讓石頭脫出),中心空洞填入熱的冰糖紅燒肉,啖之真是妙不可言。此間美食家,除使君外,唯我而已,但尚不如汪曾祺。他的油條塞肉,確是一大發(fā)明。距我居五十米校門口有油條攤,我請保姆清晨買二三根來(很粗大,也不知放了尿素沒有),事先準備了一點肉泥,趁油條尚熱,用大竹筷擴大其孔,將肉泥塞入。到九點多鐘,油條攤快收攤時,我親臨攤前,請其回鍋,每根再付錢三角,慢火炸成深棕色,外酥肉嫩……”
調羹烹鮮,是潤泉晚年唯一的樂事。他發(fā)表的《飲食叢談》,雖然受了限制,難以自由走筆,未能充分表現(xiàn)他的才情,但整個內容仍頗有價值,所談也有實際體驗作為依據(jù)。說他全憑“耳食”,是我又一次口不擇言了。這次潤泉卻沒有介懷,來信仍然大談食經(jīng),而且越談越妙。為恐篇幅過長,茲不贅錄。
潤泉給我的信,就抄到這里。2002年我和朱純到美國去了,2003年5月回來,志浩兄告訴我,潤泉1月6日還給他寫過信,但幾天后便發(fā)了病。當時似不太嚴重,住院八天就回家過春節(jié)。又過了一個多月,在3月5日他又收到潤泉一封信,此信似乎并未寫完,署名、日期都沒有,在最后只說要趕快寄安眠藥去,接著病就大發(fā),送進醫(yī)院再也沒有出來了。于是我們夫婦便和志浩(還有黎維新同志)趕往醫(yī)院去看潤泉。此時他已極度虛弱,仰臥在床,賴以傳言的右手已全癱,左手也只能微動,但目光急切地望著我們,好像有話要說。我便將他扶著坐起,再把一支圓珠筆放在他的左手中,一手支著他的左手,一手托住個白紙本子,要他寫出來。潤泉也努力想寫,手卻全不聽使喚,抖了許久,才“寫”出兩張任何人都無法辨認的“字”。
潤泉是直行“書寫”的,每張紙上從左至右寫兩行,第一行四字,第二行三字,四加三等于七,每張紙上都是七字。因此我想,潤泉想寫給我看的,并不是普通的遺言,而是兩句七言詩。他耗盡了最后的心力,我們卻終于看不懂。悲哉!悲哉!臨死仍不得一吐胸臆,留兩句絕命詩于天地之間。造物何以厄潤泉至于斯極耶?
潤泉富于才,深于情,他生而有詩人的天賦,性格和氣質也都是詩人的。當世卻不能用其才,使其情志壓抑不抒,終不能不郁郁以卒。對潤泉真是太不公平了。
我寫此文紀念潤泉,一面重溫他的來信,一面忍不住心中難過。但寫到末了,又忽然覺得,先死者也許還是幸運的,因為還有后死者在紀念他。如果死在最后,可以談藝論文又曾經(jīng)禍福相依的老朋友都先走了,又還有誰來檢點舊信遺文,來追憶昔日的人、昔日的詩和昔日的風流呢?
潤泉啊,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