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鵬飛
[摘要]《金瓶梅》以新興商人西門慶為中心并以其社會活動為經線以及與諸多女性所構成的日常家庭生活為緯線,集中展示了博達深遠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景觀,呼之欲出地描摹了權奸貪官、豪商惡霸、幫閑流氓、娼妓蕩婦等形色迥異的人物形象,酣暢淋漓地顯示出當時那個社會的丑陋病態(tài)。可以說,《金瓶梅》使西門慶獲得了獨立的生命魅力,成為一個血肉豐滿、個性獨特并按照自己的生活性格邏輯在明代社會走完人生之路的成功婚藝術典型形象。
[關鍵詞]《金瓶梅》,西門慶,世俗人物,新興商賈,審美取向
《金瓶梅》產生于明代嘉靖、萬歷年間。它以新興商人西門慶為中心,以其社會活動為經線以及與金(潘金蓮)、瓶(李瓶兒)、梅(龐春梅)等女性所構成的日常家庭生活為緯線,集中展示了上自朝廷,下自市井的博達深遠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景觀,呼之欲出地描摹了權奸貪官、豪商惡霸、幫閑流氓、娼妓蕩婦等形色迥異的人物形象,酣暢淋漓地顯示出當時那個社會的丑陋病態(tài)??梢哉f。《金瓶梅》使西門慶獲得了獨立的生命魅力,成為一個血肉豐滿、個性獨特并按照自己的生活性格邏輯在明代社會走完人生之路的成功的藝術典型形象。
一、市井人物西門慶:社會變型的怪胎
《金瓶梅》里的西門慶給讀者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充滿著永無止足、永不停歇的欲望。其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似乎就是在無邊的欲海中搏擊沖殺以至消耗殆盡。而其中最突出的是表現(xiàn)在對財富、權力和女色的征逐。西門慶可謂是一個集中反映了晚明社會生活典型特征的人物,他是那個封建勢力仍然強大、封建基礎已經動搖、傳統(tǒng)道德觀念與價值取向遭到挑戰(zhàn)、資本主義因素開始萌芽的時代的“當代英雄”。然而,他又是一個令歷史難堪的、沒有前途和希望的帶有舊傳統(tǒng)痼疾的“新人”形象。
中國社會歷史每逢變革時期,即傳統(tǒng)心理防御機制削弱甚至崩潰之時,承載自然人性的原始生命力往往如脫韁之馬而無法遏止。所謂“原始生命力”,即人的生命本能和自然屬性,它是人類進入文明之后仍然保留的最原始的生命欲求,也是“能使個人完全置于其力量控制之下的自然功能。性與愛、憤怒與激昂、對權力的渴望等便是主要的例證”??梢哉f,原始生命力的內涵只有外在的舊秩序被削弱或打破而新的秩序尚未完全建立之際才能得以最充分的宣泄。資本主義萌芽的出現(xiàn)導致市民階層迅速壯大。物欲橫流、追功逐利、奢靡豪侈、蔚然成風。士人騷客對于物質享受和感官刺激的渴求,沖撞著世俗的傳統(tǒng)文化觀念。張揚個性、崇尚自然、追求自由,以極端形式昭示著對個體價值與意義的重新估價。李贄云:“雖一日受千金不為貪,一夜御十女不為淫也?!奔串敃r縱欲風尚的宣言書。而《金瓶梅》的主人公西門慶恰是這一社會變革的尤物,也是中國小說史上別具一格的反面人物典型形象。黑格爾認為:成功的人物形象應該是“每個人都是一個整體,本身就是一個世界,每個人都是一個完滿的有生氣的人,而不是某種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西門慶就是這樣一個血肉豐滿、個性鮮明且具復雜性格特征的不朽文學典型??梢哉f,在西門慶身上深刻地體征著明中葉后的社會本質,也呈現(xiàn)了作者塑造人物形象的審美藝術獨創(chuàng)性?!督鹌棵贰穮s克服了以往通俗小說“好人一切皆好,壞人一切皆壞”的極端化、簡單化、模式化的審美傾向,而是憑借著現(xiàn)實生活的實際,賦予了西門慶這個反面形象以豐富、復雜、雋永的多面性格。
西門慶可以說是一個富商、官僚、惡霸的藝術人物“混合體”。而“權勢、金錢、女色”可謂是西門慶的畢生所求,也充分體現(xiàn)了極端利己主義者狠毒、貪婪的本質性格。他可謂是借用特殊方式釋放著富有野性的“過?!钡纳Γ磻{借其強烈的性欲向女性發(fā)動進攻和縱情揮霍。而追逐女性中表現(xiàn)出的野性的瘋癲又充分張揚著西門慶在“性”的問題上已完全失控且無法有效地駕馭自我。也是沒有得到意識整合的原始生命力借助“性”進入社會的表征顯現(xiàn)。像在政治權謀上,西門慶極善夤緣鉆營、攀附權貴。先后賄賂、勾結了下至知縣、千戶,上至奸相蔡京等一大批官吏權要,不僅使他躲過了一次次的禍端,而且還步步高升,青云直上。由“一介鄉(xiāng)民”迅速提升至山東正千戶提刑官,在聚斂錢財上,則不擇手段。諸如巧取豪奪女人的財產?!跋裎鏖T慶雖為李瓶兒的姿色所動,但也包藏著占其大筆錢財的圖謀不軌之心。同時憑借手中職權,貪贓枉法、投機倒把、勾結稅官、偷稅漏稅、投機鉆營、牟取暴利,在奸霸女人上,他不惜傷天害理,壞事做絕。他為奸占潘金蓮而毒死武大,又買通官府,發(fā)配武松,他為謀娶李瓶兒。不惜陷害、氣死結義兄弟花子虛。但現(xiàn)實生活中的西門慶時而的“仗義疏財、救人貧難”之舉與其狠毒、貪婪的本質,看似矛盾卻實是對立的整合統(tǒng)一體??梢?,描摹人物豐富、復雜的形象內涵就愈發(fā)顯示出其不同于以往反面形象的獨特、鮮明的個性特征。
鄭振鐸曾評曰:“《金瓶梅》的社會是并不曾僵死的《金瓶梅》的人物們是至今還活躍于人間的;《金瓶梅》的時代是至今還頑強的生存著。”可見,西門慶形象既體現(xiàn)了世人的主體意識的自我覺醒。同時也昭示出諸多值得深思的話題。時至今日,西門慶的影子仍具有高度的示意義和鮮活的生命魅力。像《金瓶梅》的第二回介紹了西門慶從小是個浮浪子弟,不甚讀書、使得些好拳棒、通曉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掌握了一套混跡江湖的本事,滿縣人都懼之。西門慶對自己貪欲、鄙俗、丑惡的靈魂,曾有一段赤裸裸的粗野表白:“咱聞那佛祖西天,也只不過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即使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本褪沁@樣一個胸無點墨、粗野鄙俗之徒,有時竟也一本正經地儒雅起來,然:“欲雅反成俗,粗俗豈能雅”。讀來讓人啼笑皆非,從而使西門慶這個人物形象又多了一層虛偽、滑稽的傳奇色彩。
二、世俗人物西門慶:新興商賈的悲歌
《金瓶梅》產生于一個社會大變動的時代,現(xiàn)實政治的腐敗促使社會矛盾的加劇,使封建母體內孕育和產生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萌芽也正在剝蝕著封建統(tǒng)治的基礎,而思想領域里出現(xiàn)的新思潮也猛烈地沖擊著封建的腐朽堤壩。作者抓住現(xiàn)實生活中普遍存在著的諸種現(xiàn)象加以集中概括的摹寫,故而顯現(xiàn)了西門慶這類新興商人的典型藝術形象?,F(xiàn)代西方行為科學的代表人物馬斯洛在闡釋“自我實現(xiàn)”的概念時說:“音樂家必須演奏音樂,畫家必須繪畫,詩人必須寫詩,這樣才會使他們感到最大的快樂。是什么樣的角色就應該干什么樣的事。我們把這種需要叫做自我實現(xiàn)。”西門慶作為一個商人的代表。其自我實現(xiàn)就在于最大限度地獲取利潤,所以對金錢財富的追求便成為最重要的人生價值取向。在追求的過程中,他的所作所為盡管為世人所不齒,卻從種種側面折射出作為一個新興商人的生命睿智和人生魄力。
劉心武評曰:“李瓶兒死前,西門慶‘性多情少,乃至常呈為一種‘盡興而為的‘色狼面貌。李瓶兒之死,卻突然打開了西門慶作為一個完整的生命存在的另一扇人
性之門,讓我們驚異于他原來竟也有那樣強烈、執(zhí)著、率直、純凈的情愛?!庇纱丝梢姡督鹌棵贰吠耆珡膶嶋H生活出發(fā),克服了以往小說描寫人物形象的簡單化、概念化、臉譜化的審美格套,使得西門慶這一反面形象成為活躍于當時社會的“真正的人,像他們實際的那樣,應該的那樣”。正如魯迅先生所指出的:“作者之于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上之?!?/p>
縱觀《金瓶梅》全書,西門慶與各色女人的關系無疑是最主要的敘寫內容。西門慶歷來被視為“淫人妻女、有欲無情”的變態(tài)色狼典型。他依恃權勢、金錢、風月伎倆姘占了諸多女性。像他除了七位妻妾、四五位丫頭外,淫占的仆婦還有宋惠蓮、王六兒、如意兒、賁四嫂、惠元等,外遇則有林太太,玩弄的妓女則有李桂姐、吳銀兒、鄭月兒等。西門慶的整個身心似乎被一種貪得無厭、永不滿足的動物式的欲望所支配。只要能到手的女人,不管美丑良莠,不管何人妻女、不計貴賤貧富,都一概收納。甚至男書童也成了他的淫樂對象。正如蔣竹山所言:他是一個“打婦女的班頭,坑婦女的領袖”。然而,作者在極盡筆墨描畫西門慶縱欲無度、對女人殘忍無情的同時,又讓人感到西門慶并非對所有的女人皆有欲無情,間或也表現(xiàn)了尚有真情實愛的一絲人性之美。像李瓶兒的癡情打動了西門慶且喚醒了“超色”純情。概因李瓶兒對西門慶是癡情有加且至死無悔。而西門慶又是一個善于體察人意的機靈人,他完全可以領悟到李瓶兒的這份于其他女人所沒有的難得的癡情。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人是有感情的高級動物,西門慶作為一個現(xiàn)實生活中的活生生的人又豈能不對李瓶兒產生愛戀、憐憫之情。尤其在官哥死后,西門慶對李瓶兒更多表現(xiàn)出的是關懷、體貼、愛戀和思念,有時還相當真切感人。
海外學者余英時曾指出《紅樓夢》創(chuàng)造了兩個鮮明的世界:“一個是烏托邦的世界,即大觀園的世界;一個是現(xiàn)實的世界,即大觀園以外的世界。這兩個世界的分別即在‘清與‘濁,‘情與‘淫,‘真與‘假上。它們是貫穿全書的一條重要線索,把握到這條線索,就等于抓住了作品的中心意義。”而《金瓶梅》也同樣存在著兩個迥異的意義世界,《金瓶梅》表層意義世界,幾乎涵蓋了作品所有的現(xiàn)實空間和人物;并為俗濁的原始欲求所籠罩。它以西門府為中心,體現(xiàn)著“濁”、“淫”、“假”等特色。它對人世及人性的負面特征進行了淋漓盡致的展示,為國人認識假、丑、惡提供了較好的范本。然而在其表層世界的包容、覆壓下,真、善、美也并非絕跡,而是透過層層淤積的歷史沉渣卻發(fā)出縷縷溫馨的幽香。即在作品的隱性層面,還存在一個潛在的意義世界,它不斷對處于表層的世界產生意義超越,從而產生作品的敘事復調。而這種超越主要體現(xiàn)在作者的價值取向和使凡俗世界的故事、場面、人物發(fā)生意義上的異質變化等諸多方面。像作品在大量炫示酒色財氣的故事中,還包含著一些較小的敘述故事類型。譬如說“演說因果報應”類。而因果本是源自佛教法語,《金瓶梅》常以僧尼對眾生在天堂、地獄、人間輪回的演說傳播來演繹“天道有常、善惡有報”的生命哲理。像第一百回的普靜和尚演示西門慶等眾人紛紛托生的情況等。它充分體現(xiàn)出作者對作品表層世界的嘲諷與批判,并構建出一個受到普遍敬畏與崇奉的神秘境界。即“是非分明,善惡有報”。它在冥冥之中操縱著人物的命運,掌控著酒色財氣故事的發(fā)展和最終結局。在這個世界遠距離的透視之下,每一個酒色財氣的故事皆可演化為驗證運數、演示輪回的活生生的范例。而每一個凡俗人物的生命行為則無不轉化為屢被戲耍與調弄的滑稽性表演。像潘金蓮自私自利、陰險狠毒,最后果然暗中了自己“街死街埋,路死路埋”的讖語。作品每一個凡俗人物也似乎都是為暗中某種超凡力量所操縱的傀儡。正如張竹坡所言:“滿前役役營營,無非于假景中提傀儡?!狈泊朔N種,憑借不同的故事類型對超凡世界的不斷展示,敘事作品的故事發(fā)展也主要遵循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審美軌跡加以演進。
綜上所述,《金瓶梅》對西門慶等人物形象多面性、復雜性的敘述刻畫,對后世小說影響頗為深遠悠長,像現(xiàn)實主義經典小說《紅樓夢》“就深得《金瓶梅》壺奧”??梢哉f,從西門慶身上也體征著傳統(tǒng)所施加于人格上的種種規(guī)范受到了撞擊,并呈現(xiàn)了一種與傳統(tǒng)相去甚遠的審美價值取向。即按照自己的本性對金錢、物質、權勢的熱烈追求和對富裕生活的企羨以及對肉欲的盡情發(fā)泄等,從而彰顯了《金瓶梅》對現(xiàn)實主義小說演義藝術的審美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