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萬康小說二篇
史尼逛
起先,我以為我走在蛇的肚子里,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是在鯨魚的肚子里。這里不陰毒黑暗,這里廣闊浩大。
“坐?!笔纺峁湔f,“喝什么?”
“都好。有白水嗎?”
“有的?!笔纺峁湮⑽⒁恍Α;蛟S如傳說一般,他的調(diào)子很冷。但我覺得他的簡短,更讓我感到不做作的和藹客氣?;蛟S這是事后我在美化他,但是誰說邪氣的人就不能客氣呢?想當(dāng)然耳,當(dāng)時我對他一直保持著警戒。羚羊在怡然吃草或嬉戲的時候,看不見的血液中,會對看不見的獅子懷有警戒。
看他的樣子是親自去為我倒水。他一邊走過去,一邊保持笑容:
“我好奇你這年紀(jì),怎會用‘白水這名詞?!?/p>
沒錯,白水是大陸的用法,臺灣都說白開水、開水或水。
“我爸是大陸臺商,他跟我講他們那邊都這么說,我覺得很好玩?!?/p>
“其實(shí)很貼切。雖然水不是白的,但是加上這個字挺美。不是嗎?”
“有嗎?我只想到白山黑水?!?/p>
“‘黑水也很有意思。你想,自然界的黑與白,其實(shí)跟化學(xué)顏料的黑與白,是有差異的,但你還是會這么形容物質(zhì)現(xiàn)象?!彼f話有點(diǎn)慢,但不會令我昏悶而性急起來。他的慢,好像使我感覺有人在推我?!澳闶切?绲目偩?,在語言文字的使用上,應(yīng)該了解我說的‘形容。我問你一個很基本的問題,”他在茶幾前,背對著我,“為什么用不正確的字眼去形容一件事物,卻令人感到更貼切?譬如你用白水形容開水?!彼呎f邊倒了兩杯飲料走回來,一杯是白水,一杯是黑水。前者裝在長方體的玻璃杯里,后者裝在高腳杯中。
我突然有點(diǎn)煩躁,我不是來接受測試的;相反,我是來采訪他的。
“你喝的黑水不是可樂吧?”
“枇杷膏?!彼f,“只有枇杷膏才能喚醒我。我每天要喝一大罐?!彼种割^托著三角形的杯身展示著,“你好奇我為什么要用高腳杯嗎?”
“你想說就說唄!”我向他露出拆穿的笑。這個人雖然是著名的社會大敗類,但以他的聰明而言,這樣就足以接收到我發(fā)出的不耐煩信號。
“我先回答我問你的第一個問題?!彼隆!按鸢甘?,八拉八拉我也不知道?!彼D了一下,繼續(xù)說:“這可能要你來告訴我。你可以用一輩子的思考來答復(fù)我,如果你忘了這個問題,可能這個問題就是不必要的,至少對你而言。而我的想法是,‘白與‘水兩者可以產(chǎn)生一種連結(jié)。這個世界上充滿各種莫名其妙的連結(jié),有些是莫名其妙,有些是莫名其爛。譬如你如果用‘白漆當(dāng)然沒錯,‘白水也成立,但你用‘漆水那就爛了。白可以接上漆,也可以安在水上頭,但漆和水安在一塊兒就不倫不類;雖然這兩種液體可能可以混合,但‘漆水這個字眼在科學(xué)上不值得存在,對民間百姓來說也指示不出什么,甚至向來低級慣了的文學(xué)家或詩人也不會青睞它。另外在字面上,光是漆水二字聽不出是漆還是水、白漆或黑漆、白水或黑水,訊息開始不明確。漆水可以是任何鬼東西。講到這里,我再給你一個例子:當(dāng)你聽到‘云一個字,通常你想到‘白云,而不是‘烏云。約定俗成,云和白,彼此有連結(jié)的關(guān)系,云和白可以互通,但是你可以接受‘白水這字眼,卻不可能說:‘嘿!老板,來杯云水?!?/p>
我實(shí)在想趕快進(jìn)入訪問的主題——你為什么成立雜交俱樂部。
史尼逛接著說:
“還有,‘云水,有的臺灣人會發(fā)音成‘淫水,這就天下大亂了?!?/p>
他呵呵笑了兩聲,我不知道笑點(diǎn)在哪。
“請慢用,”他得意地說,“我看這大亂是個大爽。”
“為什么?”
“因?yàn)槲覀儾辉撆c淫水為敵?!?/p>
“……”
他繼續(xù)講:
“或許你說‘白是形容詞,可以安在任何名詞上,而‘水和‘云是名詞,兩個名詞怎么能重疊。但是中文的特性是啥?就是可以自由恣意地排列組合。在中文的用法里面,‘白一樣可以是名詞,‘水和‘云一樣可以是形容詞。這些詞性的區(qū)分是現(xiàn)代人搞出來的,現(xiàn)代人不見得聰明,只是喜歡使用聰明。這就是現(xiàn)代人愚昧之處吧。”他說話時,臉部的肌肉沒有什么牽動。不過他看著我。
“你奇怪我為什么跟一個小學(xué)六年級的??偩庉?、一個小女生的你,談這么深奧或無聊的問題嗎?因?yàn)槲矣X得你可能聽得懂,所以我才說。”
雖然他好像還是把我當(dāng)成一個小女孩而讓我覺得不是滋味,但是他的話在我聽來還是挺受用。我一直不認(rèn)為我是小孩子,我不喜歡別人用“早慧”這個字眼說我,那好像說我雖然提早長大,但也仍然長不大,而且好像是說我本來就應(yīng)該很笨。不過我還是感受到他對我的尊重,遠(yuǎn)超過其他大人對我的尊重。
“就像我把枇杷膏倒入高腳杯。”他說,“這也是一種連結(jié),土氣和精致的連結(jié),表示我重視枇杷膏,賦予它尊貴的地位。我今年三十八歲,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已經(jīng)記不得當(dāng)時我多小,一想起這些往事,就覺得我像是嬰兒的第一個玩偶或玩具,被他握在手里,或躺在他的小船般的小床上。那小船停在樹梢上。很溫馨吧?我曾經(jīng)無法忍受這種回憶的鏡頭,它讓我冷。讓我走在路上有一種和世界彼此排斥的感覺,所以我不斷地參加雜交派對。我告訴我自己什么也不要,而絕非我要什么。有一天我想通了,我開始知道黑暗和光明并非彼此隔閡與為敵的,黑暗應(yīng)該與光明握手,這時誰也分不出來誰是黑暗、誰是光明。這不是同歸于盡,這是一起升天。此后我不去參加雜交派對,我自行創(chuàng)立雜交俱樂部。此后,當(dāng)我離開俱樂部辦公室,走在路上,每一只流浪狗都跟著我,每一棟建筑物都對我微笑。以前我怕巨型而惡相的狗,現(xiàn)在我一點(diǎn)也不怕。它們把我當(dāng)成朋友,朝我走過來,希望我摸摸它們的頭毛或脖子。建筑物在烈日下的閃光令我溫暖。我不必戴墨鏡,我的肉眼裸露,一雙裸眼。我不回避這光。原先它是刺眼的,有時候是個殘暴的刑求。摩天高樓不再把我壓在山谷底下。樓前的風(fēng)剪,不再是山谷間詭異的妖風(fēng)。明明白白是無比的涼風(fēng)。”他喝了一口枇杷膏,讓它緩緩地入喉后繼續(xù)說:
“小時候,我常生病,我媽就喂我喝它,直到我能自己捧著喝它。四舍五入,這將近是四十年前的事,所以我說枇杷膏是舊式的東西。而高腳杯給人精致而華貴的質(zhì)感,那是新式的東西。錯!高腳杯的歷史恐怕比枇杷膏久,枇杷膏在清朝時才被葉天賜先生萃煉出來。對我而言,這根本是兩種舊式產(chǎn)物的重疊搭配,這么一想,我的熱氣球般的智慧又比你膨脹了幾分。原先我和你一樣,認(rèn)為它們是新舊的連結(jié),因?yàn)楦吣_杯是舶來品,很少有中國家庭從小就讓你以稀松平常的心情接觸它。第一次接觸高腳杯時,大部分的人和我一樣,會有點(diǎn)新鮮感,如同西方人第一次拿筷子?,F(xiàn)在你看到的我,其實(shí)是個舊式的人物,你卻誤認(rèn)我是新派人物。我創(chuàng)立的雜交俱樂部,也是無比懷舊,充分溯源的行動。這好比文藝復(fù)興。而你受傳媒的影響,把這個俱樂部當(dāng)成新玩意兒,所以引起你的好奇,使你在這里。你要知道,人類在史前時代,不但不是一夫一妻,也是彼此雜交的。的確原始人也會有占有欲,我的俱樂部的宗旨既是要恢復(fù)性交的自由,也是要進(jìn)化人性,要去除貪婪,去除占有欲、權(quán)力欲。我敬佩的人物是孔子,為天下蒼生,周游列國,不同的是,我不必周游列國了,而是列國的男女來尋訪我的國度。我等待每個訪客,包括前來交媾的消費(fèi)者、警察、黑道、毒梟、記者、議員、官員、廠商、憤怒的家長,也包括前來尋找父母的少男少女,他們認(rèn)為他們的父母被我誘拐來此,他們失去父愛母愛,而賴在我頭上。殊不知他們的父母來過這里后,可能才開始懂得愛自己的孩子。還有中年男女,也來這里尋找他們年邁的父母,他們忌妒自己的父母已經(jīng)老年卻比他們有活力,他們認(rèn)為你把我教育成你要的樣子,怎么你卻墮落了?他們的道德信仰產(chǎn)生危機(jī)。當(dāng)然他們也忌妒自己的孩子于此地得到自己年輕時代無法得到的快樂,同時因?yàn)闊o法再度控制他們而感到挫敗。你父母知道你要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