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淑芳(臺灣)
蘇琴對游樂場的印象,總是脫離不了旋轉(zhuǎn)的摩天輪。但是這樣的印象有點過時了。當摩天輪美妙地暫停一分鐘,她乘坐的觀覽箱正巧停在最高點。周日午后,陽光刺眼,游樂場里光暈漫射,從那個巨大鋼骨圈的籠子里往下望,地面上的嘉年華會有若一場無法正視的、旋轉(zhuǎn)不止的漩渦,各種顏色在底下飛旋,波濤起伏,讓人看了頭暈?zāi)垦?。她覺得身體各個部分像是隨時會散開,像紙張一樣穿過鐵花,被風斂走。雖然這不是云霄飛車或狂飆飛碟,但依然有某種恐怖感從頭頂那里冷冷地澆下來,仿佛她被虛空縛在一座深淵之上;至于穹頂那里到底有什么,卻怎樣也無法扭頭去看清楚。
“今天,會有點,改變,我,我們,一定?!?/p>
錄下這句話之后,就沒有下文了。錄音卡帶的輪子繼續(xù)轉(zhuǎn)動,喀啦喀啦,像一顆骷髏頭在滾動,喀啦喀啦,空空的眼睛追著外面旋轉(zhuǎn)的世界。雖然想再說什么,但蘇琴所能給的只有空白,沒有辦法變成聲音。這不是世上任何人所認識的蘇琴。當她被剩下一個人時,當她想到自己將會被拋棄或她應(yīng)該要采取主動時,她就會想,不如給自己講個故事。但她發(fā)現(xiàn)要對著麥克風說些什么話,簡直就是荒謬離譜。試試吐出一個音:哦——
錄下自己的聲音,播放。一直到她從耳機里聽見自己的聲音為止,在那之前,她從來不知道別人抗拒她的原因。那聲音局促不安,如有一條蛇藏在里頭,吐著游絲般的氣息卡在語句之間。
她嘗試模仿另一種腔調(diào),但依然有某種頑固的音質(zhì),如鱗片般沾在每句話尾端。試試說“我——”拉長,聽著它慢慢地變形成O——在電池將近耗盡的時候,那拉長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某種不知名的動物躲在洞穴里鳴叫。在什么也沒錄到的地方,錄音機就只是沙沙地作響。
在她飄泊的頭十年,她一直懷著樂觀的期望。畢業(yè)后她飛至新加坡工作,數(shù)年后,她和一個說愛她的男人飛到臺北來結(jié)婚。當時她相信,假如你不冒險,事情就會永遠膠固著,任何美妙的事也不會發(fā)生;而你只要夠小心,小心翼翼地端著手中的托盤,那些美妙的東西就不會傾倒打碎。
她踩著一雙橘黃色的拖鞋走進游樂場。像太陽一樣的黃色,可以踩出信心洋溢的第一步,一切將重新開始。忘掉過去,讓沖突就只是過去的沖突,誤會,就只是有待驅(qū)散的陰影而已。雖然這幾天她一直覺得有一種將萬物化為塵土的時鐘音律在體內(nèi)滴答踱步,尤其是晚上睡覺之前,風在十二樓的高處呼嘯而過。從高樓往下望,夜間的臺北晶光燦爍,像一張面具等著她飛撲下去抓。但與此同時,也有另一把聲音會撫平那些囈語般此起彼落的囂音。那股聲音極其強韌,猶如將人從泥沼里拉出來的救生纜,從看不到盡頭的高處,遙遠地垂下來提醒她:你還沒有——哦,我還沒有什么?呵,我有好多東西都“還沒有!”假如你眼睜睜看著救生纜的末端在掌心里消失無蹤,什么都抓不到,身體卻不受控制地繼續(xù)往下沉——那又能怎樣?
經(jīng)過兩年來的冷戰(zhàn)之后,所有過去掩藏在臺面下的東西都被掀出來。但今天,她決定了這不會是一次單純的出游,未來將不會再含糊地混過去。她將做下一個重要的決定,通過一個重要的測驗。
看著已漸松弛的軀體,對那身泳衣略感不安,她從背包里抽出一件恤衫套上,才推門出去,回到喧囂鼎沸的空氣里。嘩嘩的水聲沖刷著巨大的鋼骨,五彩的陽光在水花里疊累、擴大,在夏日的水汽熏蒸里,叫笑聲到處膨脹。濕漉漉的人群相互推攘著朝前走。他們嬉笑著,水從眼簾往下滴,幾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沒下水,頭頂著草帽,燦爛的陽光撒滿游樂場里的蕓蕓眾生。蘇琴在這里跟著她等待著的人。那是每日聽見的口音,浮懸在她的腳步前面——那種彼此之間聽起來自在無比、彼此接納,而且無需轉(zhuǎn)換的腔調(diào)。這一行人正踩過細沙沖進水里,嗯,她的眼睛看見了他們,那個丈夫,和一雙兒女。他們毫無原因地狂喜,奔向人工浪池。她不由自主地涉水滑過去。在水里,蘇琴和一大群她不認識的人套在顏色各異的橡皮圈里,共同屏息等待下一場高浪襲來的快意。浮在水里的身體很輕,不足以傾覆;這是大家一起合作假裝沒頂?shù)奶摷倏謶?。這是好的,蘇琴想,要溺斃在這個人山人海的池里,比被壓死還困難。
蘇琴發(fā)現(xiàn)那個丈夫(或父親)半浮半蹲在兩個孩子之間,一雙張開的手臂顯得尤其雪白,左右兩手各自緊抓著一雙兒女的救生圈。三個人被這雙強壯的手臂串連在一起,有如被一條隱形的鎖鏈套住,誰也不會被浪沖開。波浪過后,他們呼哈呼哈地笑著,紛紛咳出嗆進鼻咽里的水。這時他會暫時松手來擦一把臉。然后他們同時皺眉,他們笑,那種笑起來眼睛往兩旁抖落的表情,是那么相似。
蘇琴決定玩一個不出聲的游戲,不說話,閉上嘴巴。她決定悄悄地空出這個位子,一個母親缺席的歡樂場面。
“好不好玩?”點頭。
“上不上去?”搖頭。
男人緊攬著他們,緊張兮兮地囑咐孩子一定要抓牢橡皮圈的邊緣。孩子被逗得很樂。他的前額發(fā)際已見稀少,但肩膀?qū)掗?,看起來很可靠?/p>
現(xiàn)在蘇琴記起她的母親。母親把許多特殊的優(yōu)點和缺陷都遺傳給她。她也曾經(jīng)緊緊地摟著她,嘴巴湊近她的耳朵,溫熱的氣息吹過頸項,就像她準備用一口氣吹活一個冥頑不靈的泥人:“不管你去哪里,你聽著,你的未來,就是要結(jié)婚,生個孩子,不讓自己老的時候,孤單地一個人?!?/p>
無法控制,蘇琴覺得自己在水中冒出眼淚。
這就是母親想盡辦法要告訴她的話,她重復了那么多次,以至于蘇琴覺得那就是她母親自己的金科玉律,似乎那就是她母親此生最想要說的話。
有一些話卡在肚子里,蘇琴從來就無法把那些真正想說的話吐出來。沒有適當?shù)臋C會,那些話在心里研磨了好幾年。有時候她懷疑,這些話可能根本沒有說出來的價值,甚至也可能不是她真正想講的。到底哪一句才是必須要說出來的話呢?她想自己也許沒有辦法知道。也許死前的那一刻就會懂,也許在說出來的一剎那,也就完成了。但假如到頭來一直都不懂,那又怎樣呢?
游樂場最好的事,或許就在于它是一場無需多言的狂歡大會。但你卻可以從激烈的游戲中證明自己。肆意地笑、尖叫,或者失色地跑,提著橡皮圈,從一個地方奔向另一個地方,從高處滑向低處,或者從低處沖向高聳的頂點。夏天的陽光燙燒肌膚,蘇琴發(fā)現(xiàn)游樂場有一張在其他地方都沒有出現(xiàn)過的臉孔。當然每個地方都會有特別的表情,就像在車廂或電梯里都有各自的專屬臉孔那樣。游樂場的臉,則是屬于痙攣的臉,因為強烈的歡樂而痙攣。這種歡樂和死亡相似,像太陽一樣從體內(nèi)放射,慢慢地燒著體內(nèi)的每一根纖維,令你不得不渾身滾燙地到處亂跑。
厭倦了人工浪,那個小女兒踩過細沙,小步地奔跑。現(xiàn)在他們又要移動到另一個地方去。在樂園里歡快地移動,他們不會相信,一家人不過只有數(shù)年會暫時親密地相聚?,F(xiàn)在,想象自己是個隱形的母親,被家人忽略地存在,蘇琴沉默地跟隨在后,從后面看著三人的影子在陽光下跳動。
他們被帶到一個大城堡前面,在那里小孩們反復不斷地爬上滑梯、梯級,然后沿著密封的滑道沖到水池里。他們反復地滾落下來,然后又反復地爬上頂端,等著自己被突如其來的海浪沖刷,讓圍觀的父母們觀看。他們是聰明而敏捷的,經(jīng)得起無數(shù)次的考驗或打擊。
然后他們跑到沙灘上玩排球。在另一個地方,他們?nèi)斯渤艘恢幌鹌ね?,在一個橢圓的膨脹的大碗里尖叫環(huán)繞。十多分鐘以后,蘇琴看到他們被排出到一條小河里,筋疲力竭地癱倒在橡皮艇上。
“我們是否要回去了?”
“不要、不要,我們還沒有玩那個、那個!”
“天?。 蹦莻€父親看著那列正緩緩爬上斜坡、旋即疾速俯沖的列車,人們幾乎是光禿禿地把自己暴露在高速刮過的空氣里?!拔铱梢哉f不嗎?”
“你能坐嗎?”他轉(zhuǎn)過頭來問她。
她沒有立刻回答。她舉起攝錄機對著他們,變換著焦距鏡頭,把他的臉拉近、放大,然后再推遠、變小。她想要從那張臉看出來,那里頭究竟是有懇求,抑或僅是敷衍的意味。但她只看到一張異常疲憊的臉,一股已經(jīng)失去活力、幾乎平坦、沒有溫度的視線,僵硬地對著鏡頭。她希望那是出于這些過度激烈的游戲,而不是因為過去幾年消逝了的時光。在攝錄屏幕的影像里,他們并排站著,背后的七彩氣球、卡通、鋼骨與那些塑膠玩意,稠密地包圍著他們,幾乎沒有多余的空間剩下。
她放下攝錄機,聳聳肩:“為什么不?”
現(xiàn)在他們正在一條長龍里排隊,一瞬間即將登上那輛飛車。蘇琴和他們站得很靠近,假如有別人在一旁看他們,也會自然地認為蘇琴和他們是一家人。他伸出手,看起來似乎是想碰她的肩膀,但最后卻是落在女兒細軟的頭發(fā)上。他把她抱起來,嘴唇在她額頭上一親。同時擺了個鬼臉,讓太陽眼鏡低低地滑落到鼻尖上頭。小女孩沒被逗笑,她蹙眉看他。背后連綿的說話聲像膨脹的海綿一樣擠壓過來,但沒有任何歡樂會滲透過來。
上空不時傳來一陣陣震耳欲聾的俯沖歡呼聲,當它在頭頂上掠過的時候,蘇琴覺得頭皮一陣發(fā)麻,就像有一把利刃在頭頂上劃過那樣。她知道是什么東西神使鬼差地使她點頭,因為那陣刮過公寓的風,像漩渦一樣會把她吸下去。
一定要坐上去,她模糊地想,就算只能暫時麻痹也好。
她注意著前面那個男孩的動作,他平靜地吹著泡泡。她猜想他其實很緊張,但他掩飾得很好,她沒有看見他顫抖。他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他的眼睛非常平靜地盯著眼前一根水草末端那里冒出來的七彩泡泡。泡泡升到空中,變大,上升,變得更大,越來越高,然后破掉。就像讓嘉年華會忽然間在這里停頓了似的。
她聽見后面有個女孩對媽媽說:我要去小便。她媽媽毫不猶疑就帶她離開,兩個人一直沒有回來過。
你應(yīng)該想辦法和他說說話。說著話的時候,人們就會忘記時間過得多么慢。你知道自己無法這么做,因為只要一開口說話,眼淚就會失控掉下來。
她想,她是在做夢。在夢中,任何不可能的交談都可以進行,任何不可能的事都會發(fā)生。
“你真的好嗎?”男孩忽然轉(zhuǎn)頭過來問她。
“好?!彼D(zhuǎn)頭對他微笑。
沉默的游戲結(jié)束了?,F(xiàn)在,他們總算先開腔。不管她的口音如何,他們必須要開口對她說話。她伸手摸摸他的頭發(fā),他沒有抗拒,雖然他到現(xiàn)在還不肯叫他母親,因為不知應(yīng)該如何稱呼她:阿姨、阿嬸、二媽?只是個后母而已。無論你喜不喜歡,以后你將必須和我住在一起。
“你可以不坐,”他說,“假如你害怕?!?/p>
“我不害怕?!?/p>
“我媽會害怕,她上次也在出口那里等我們?!?/p>
雖然有點受傷,但是她想,這比什么都不說好多了。
“你看,我之前也一直都在外面等你們?!彼皇遣惑@異的,那個女人,每次都像她這樣嗎?還是她代替了她的位置,變得像她?
“不過我其實沒有那么害怕。我就跟你一起坐吧,好嗎?”
她永遠不會再坐第二次。那種翻轉(zhuǎn)過來的感覺,整個人被懸掛倒過來,就像垃圾桶被翻過來猛力地搖晃,要把里頭的東西全部倒光似的。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被緊緊地吸附在座位上,可是里頭又有什么東西要往外飛,就像是有一部分的靈魂要被風斂走。
她無法制止地與其他人一起高聲尖叫,不知喊出“哇”還是“呀”,也無法聽出別人在喊什么。有一種共振的歡樂像痛苦一樣強烈地盤據(jù)著她,如膨脹的海綿般擠壓著她的心臟。
也許她陷入了夢境,也許她曾經(jīng)昏死過去。一片白茫茫的云霧,從鼻子底端升上來,逐漸擴張,變大,直至它完全蓋住她的眼睛。有一瞬間她什么也看不到,再也看不到那整片快速旋轉(zhuǎn)的模糊風景。她眼睛只看見一種光滑的、濃稠的、純凈的白色。那真是一種惡心的空白。它那么黏膩,分明是什么都沒有,卻又什么都容不下,凝滯不動地蹲坐在她頭上,壓著她的臉。無法掙扎,仿佛她已經(jīng)死了,變成一具無法動彈的尸體,被一團封在蠟里的奶白物質(zhì)包裹起來。到這個地步她僅能努力地狂喊,憤慨地抽光肺葉里的空氣,直到有個東西慢慢地沿著咽喉爬上來,她感覺到自己開始在嘔吐。
然后這片白色逐漸變輕,縮小,遠離她的臉,沒有重量,而且有了弧形感。她清楚地看見一顆巨大的、白色的0,從張開的嘴巴里冒了出來。
兩顆,三顆。她沒辦法數(shù)。它們?nèi)既饺降仫h上湛藍無垠的天空。
她想,沒有人看見,她嘔了一連串氣球出來。白色的氣球。
坐在前方的父親自然不會看見。身旁的男孩不曉得究竟是睜開還是緊閉著眼,在全程中他一直尖叫。嗯,他的確是沒有看見,因為他在過后對她說:“你沒有嘔吐?!?/p>
男孩迷惑地看著她。她可以讀出藏在他心里那句沒有說出來的話:看吧,你果然跟我們不一樣。
在他們一起沖出來的剎那,父子三人都立刻張開紙袋,各自住袋子里嘔吐。蘇琴記得今天上午,他們在餐廳里點了漢堡、焗飯、火腿雞排、薯片、冰可樂。當時她根本不想勸阻他們。
他們都低著頭,以類似的抽搐感和節(jié)奏,嘔出腸胃里的雜食所化成的液體。無論是揉著胸口的動作,還是呼氣之后的虛軟模樣,他們看起來都是如此相似。她掏出一張紙巾給他們,白色的紙巾。她接過那三個裝滿嘔吐物的紙袋時,并非是不惡心的。
不只是因為眼前的孩子都是另一個女人生下的緣故,即使是她自己生下的孩子,也可能會長得更像父親,或更像自己。他們都會成為他的孩子,或者也會成為她的孩子,如果她盡力爭取,如果。如果她到死的時候還愛著他們,他們也許無可避免地會說著和她明顯不同的口音,或者也會逐漸地、一點一滴地回愛她。
但每個人都會離開她。在她死的時候,必然是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去。
這個下午真漫長,她覺得自己熬了很久。在游樂場的另一邊,他們經(jīng)過一種不停在旋轉(zhuǎn)的心型大杯子,在每個杯子里有兩排椅子貼在桿子邊緣。
“你們還想玩嗎?”
小孩失措地看她。
蘇琴先走進去,她坐在里頭等候。她抬起眼睛注視著父子三人,她等候著他們的下一步。那個丈夫(那個父親)走過來了,他蒼白著臉,坐在她旁邊,握緊她的手。
“你怎么啦?”他低聲地說,“大家都很累了?!?/p>
她不理他。她轉(zhuǎn)頭朝向還呆站在杯子外面的那兩個孩子叫喊:“快點上來,快點。游樂場要關(guān)門啦!”
孩子們立刻爬上來,男的靠向他父親。女孩起初猶疑著不知該坐哪里。她伸手用力一拉,把女孩拉過來,讓女孩的耳朵貼近自己的心臟。
起初杯子的速度很緩慢,就像一首悠揚的樂曲。隨后,音樂越來越激昂,杯子就轉(zhuǎn)得越來越快。蘇琴覺得自己就像被一根看不見的湯匙,以越來越快的速度拌攪著。他們的鎮(zhèn)靜和防備快速被融化,每個人的嘴巴似乎都被塞進了另一張嘴巴,從那里吐出了尖銳的叫聲,不屬于任何口音或腔調(diào),共同的叫聲縈繞在游樂場的上空。
正如蘇琴所想象的那樣。在杯子停下來的時候,他們四個人就像一般正常的家人那樣,緊緊地黏在一起,像四塊融化的方糖。
(選自2008年10月18日19日臺灣《聯(lián)合報》)
名家講評
這篇小說中,主角和父子女三人之間的關(guān)系處理得很曖昧,看得出作者有意保持這種曖昧,讓主角把自己陌生化了再加入其中,布局很有意思。
——張大春
這篇小說的疏離感寫得非常好?!獏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