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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癡大”

2009-03-16 04:00張本一
藝海 2009年2期
關(guān)鍵詞:戲劇

張本一

在今天的滑稽小品或相聲藝術(shù)舞臺上,流行著憨直、怯懦,其至有些癡傻、愚笨的人物形象,這類形象表情木呆,心性愚直,舉止笨拙,還常常被另一辯詰機敏人物引逗打趣,其憨傻氣質(zhì)充分外露,因而產(chǎn)生幽默滑稽的藝術(shù)效果,讓觀眾忍俊不禁。事實上,這種以“愚癡”人物為表現(xiàn)對象的“弄癡”之戲古已有之。

弄癡之戲在北朝時候就已出現(xiàn)?!段簳肪硎弧肚皬U帝廣陵王紀》云:“夏四月癸卯,幸華林都亭燕射,班錫有差。太樂奏伎,有倡優(yōu)為愚癡者,帝以非雅戲,詔罷之?!薄侗笔贰肪戆耸拧痘矢τ駛鳌份d:“文宣即位,試玉相術(shù)。故以帛巾抹其眼,使歷摸諸人。至文宣,曰:‘此最大達官。至任城王,曰:‘當至宰相。至石動桶,曰:‘此弄癡人。”由此可見,在北朝宮廷的俳優(yōu)滑稽表演中已有專門的“弄癡人”之戲,只是不在嚴肅的禮儀場合演出,石動桶就是北朝著名的“弄癡人”藝人。唐戲中有“癡大”之戲,唐《朝野僉載》謂散樂高崔嵬善弄“癡大”。北宋則有“木大”,北宋陶谷《清異錄》載“無事歌”條云:“長沙獄掾任興祖,擁騶吏出行。有賣藥道人,行吟《無事歌》:‘呵呵亦呵呵!哀哀亦呵呵!不似荷葉參軍子,人人與個拜,須木大作廳上假閻羅?!秉S庭堅《鼓笛令》詞有“副凈傳語木大,鼓兒里且打一和”語。宋元戲劇院本一脈相承,這一形象在金元時期亦應活躍于戲劇舞臺上。王國維在《古劇腳色考》中說:“木大,疑即唐之癡大,又與副凈對舉,其為腳色無可疑也?!庇杏薨V者,必有捷譏者與之對戲,通常是前者被后者戲弄,以發(fā)揮諢語與憨態(tài)的調(diào)笑作用。癡,既有面目表情,也有語言之談吐。然癡者并非真癡,無非是借“愚癡”之態(tài)表演短故事以娛人。唐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傀儡”條提到“郭禿”:“其引歌舞有郭郎者,發(fā)正禿,善優(yōu)笑,閭里呼為郭郎,凡戲場必在俳兒之首?!薄罢煛痹诠糯鷿h語里有“禿發(fā)”之意,可見郭禿上場本身因奇異的相貌,就容易引起觀眾的笑聲,有“諢”的天然功能。不僅如此,郭禿還有憨癡的心性,宋代傀儡戲中則演變成了《大憨兒》,宋楊大年《傀儡詩》有“鮑老當筵笑郭郎”句,可見這個人物不僅是“禿發(fā)”引人發(fā)笑,其心性之憨癡同樣是舞臺上被戲弄的因素。金元院本中也有繼承,陶宗儀《輟耕錄》卷二十五“院本名目”的“沖撞引首類”中有《憨郭郎》,或許仍與其形成之初一樣,為引戲色,且與之相配的唱曲為北曲所吸收,成了大石調(diào)中的[憨郭郎]曲。癡傻木呆者與機警便捷者相對為戲的傳統(tǒng)在宋元時期可以說十分興盛,且為宋雜劇和金元院本的核心內(nèi)容。宋雜劇中有《急慢酸》,表現(xiàn)的應是人物性格反差所造成的矛盾沖突,或許就像“龜兔賽跑”的民間故事一樣引人發(fā)笑,寓含生活真諦。金元院本中有《呆太守》、《呆秀才》、《呆大郎》、《呆木大》等,雖無劇本流傳,想必無非就是拿各色人等身上憨態(tài)可掬的因素作戲罷了。

在成熟的戲劇形成之前,民眾生活中流行最廣,影響最大的娛人節(jié)目莫過于宋金元時期盛行于瓦舍勾欄中的雜劇、院本類的滑稽短劇,通常由五個腳色組成,又稱作“五花釁弄”,表演短小故事,或模仿特異言行舉止,“務為滑稽,以資笑端”。副凈與副末是其中最重要的腳色,王國維《古劇腳色考》釋“副凈發(fā)喬,副末打諢”為:“發(fā)喬者,蓋喬作愚謬之態(tài),以供嘲諷;而打諢,則益發(fā)揮之以成一笑柄也?!卑l(fā)笑的因素不過是人物之異常的愚謬憨態(tài),及與之相合的諢語笑話,仍可視為“癡大”之戲的變異與發(fā)展。此種滑稽戲后世依然流行,但更多地則是被成熟的戲劇所吸收利用,一些白話小說也常對此進行變相吸收。這樣,癡人與諢語的藝術(shù)功用得以擴大,如增加喜劇笑樂因素,調(diào)劑戲劇之冷熱,聯(lián)結(jié)故事情節(jié),塑造人物形象等等?!鞍V大”及其所演化而成的“丑”的表演重在插科打諢,其在戲劇中的作用如李漁《閑情偶記·詞曲部》所云:“插科打諢,填詞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歡,智愚共賞,則當全在此處留神。” 科諢“乃看戲之人參湯也。養(yǎng)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于此”。這種“弄癡”之戲歷代相沿,雖形態(tài)有變,但其藝術(shù)屬性與品格大同小異。如唐參軍戲中的參軍,在后來的宋雜劇和金元院本而稱做副凈,蒼鶻后來演變?yōu)楦蹦?,鶻能擊禽鳥,故副末可以打副凈,此之謂“打諢”。也就是說所謂“諢”語,在戲臺上不是自言自語的方式說出來的,而是靠雙方一正一反、一莊一諧、一敏一癡的配合,以“戲”、“斗”的方式表演出來的。不過,在宋元時期的滑稽優(yōu)戲中,副凈和副末的界線也并非涇渭分明,而是呈現(xiàn)出相融合的趨向,直至后來成熟的戲劇出現(xiàn)了丑腳行當為止??蛇@種表演方式可以說依然“活”在當今的藝術(shù)舞臺上,如對口相聲時一個逗哏的一個捧哏的,捧哏的也常拿扇子打逗哏的;在喜劇小品中也常會出現(xiàn)類似的情形。

白話小說有時也利用“癡大”之類的形象發(fā)揮藝術(shù)功用,不僅塑造了人物形象,而且還同戲劇中的“引戲”一樣,自然而巧妙地引發(fā)并聯(lián)結(jié)故事情節(jié)。如《紅樓夢》第七十三回《癡丫頭誤拾繡春囊,懦小姐不問累金鳳》出現(xiàn)的傻大姐形象,堪稱為“癡大”之戲運用的經(jīng)典。此回寫王熙鳳因病而疏于管理,導致大觀園內(nèi)出現(xiàn)了種種不良風氣。邢夫人從王夫人那里回房,剛到園里走走,忽見賈母的丫頭傻大姐笑嘻嘻地走來,手里拿著個花紅柳綠的東西。那正是傻大姐拾到了的“愛巴物”,因猜不出來此為何物,所以正高興地欲向賈母報告。邢夫人接過來,嚇得連忙死緊攥住。問明來由后,邢夫人說道:“快別告訴別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呢。因你素日是個傻丫頭,以后再別提了?!钡览砗芎唵危鞘莻€觸及人欲之大防的敏感物,邢夫人當然會大驚失色。但對一個傻女子也只是無可奈何,讓其呆呆地離去了。這兩人一癡傻無知,一明白謹慎;一嘻笑奇怪,一驚恐萬狀。通過兩人對比鮮明的對話和表現(xiàn),不覺令人發(fā)笑,但忽然又會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恰是一個導火線,引爆了大觀園內(nèi)的一系列矛盾沖突的白熱化。由此可以想見,也只有傻大姐的憨癡無知,才能真實地暴露大觀園內(nèi)的真情和封建家長們的本來面目。這一科諢小段在小說中發(fā)生得自然而然,手揮目送般地完成了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大轉(zhuǎn)折。傻大姐還有另一插曲,不過這次她是哭著出場的。第九十六回《瞞消息鳳姐設(shè)奇謀,泄機關(guān)顰兒迷本性》,寫榮國府的悲傷之事接踵而至,賈母、賈政、王夫人、王熙鳳等商量決定為寶玉娶親以沖喜,依算命先生所言要娶一個金命的人幫扶寶玉,對象就是薛寶釵。一日,黛玉正帶著紫鵑到賈母這邊來請安,走到沁芳橋邊,忽然聽到嗚嗚咽咽的哭泣聲,走到近處瞧瞧,以為是干粗活的丫頭受氣而哭,問明原因,方知是賈母房里的丫頭傻大姐,挨了姐姐珍珠的巴掌。她讓黛玉為自己評理:“為什么呢,就是為我們寶二爺娶寶姑娘的事情?!彼嫔?,沒想到這句話會泄露天機,黛玉因此如疾雷轟項一般。黛玉定定神,到了背靜處又問這又為何要挨打,傻大姐則透出了詳情:“我們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為我們老爺要起身,說:就趕著往姨太太商量,把寶姑娘娶過來吧。頭一宗,給寶二爺沖什么喜;第二宗——”說到這里,又瞅著黛玉笑了一笑,才說道:“趕著辦了,還要給林姑娘說婆家呢?!闭f完這些,又為自己鳴不平,竟絲毫沒有覺察到黛玉的精神已徹底崩潰,而是哭笑無常地往前獨自走開了。一個正常的人,必然會意識到如此之“真”言的刺傷力該有多大,在這樣的場合,遇到類似的問題必然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否則將是要付出慘痛的代價的。同是《紅樓夢》中的另外兩個人物,就沒有這么好的“命運”了。一個是敢講真話的仆人焦大。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宴寧府寶玉會秦鐘》,寫秦鐘到寧府與寶玉相見,相約一同入塾讀書,天晚后尤氏要派人送秦鐘回家云,恰好派了焦大。他依仗當年救過太爺有功,不把主子放在眼里,借著酒勁,先罵大總管賴二不公道,又罵起主子賈蓉,這倒惹怒了旁邊的王熙鳳,慫恿賈蓉讓人將其揪翻捆綁,拖到馬圈里去了,用土和馬糞滿滿地填了他一嘴。雖然是醉后之混話,但他并不瘋傻,只是酒后吐真言而已,但還是脫不了懲罰。再看另一個丫環(huán)司棋,小說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鴛鴦女無意遇鴛鴦》的最后,寫他在大觀園的大桂樹底下與姑舅哥哥約會,不期被賈母的丫環(huán)鴛鴦發(fā)現(xiàn),竟然嚇得“只不言語,渾身亂顫”,拉住鴛鴦哭著苦求道:“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們罷。”此種事情在正常人看來是與身家性命聯(lián)在一起的,不由得不驚慌失措。由此看來,“傻”反倒成了自己的保護傘,有誰會和傻子一般見識呢?正因如此,優(yōu)人常在戲臺上故弄愚癡,故裝木大,倒可以放心大膽地吐露真言,譏諷現(xiàn)實之丑惡,實在是大直若曲,大智若愚了!

“癡大”作為舞臺藝術(shù)形象出現(xiàn),并在后來發(fā)展演變成丑腳行當,固然是舞臺藝術(shù)不斷發(fā)展的結(jié)果,也與中國儒家文化關(guān)注現(xiàn)實,以文藝匡謬正俗的倡導密不可分。儒家文化思想注重倫理教化,提倡文藝關(guān)注現(xiàn)實,但卻主張以“怨而不怒、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tǒng)來規(guī)約文藝精神,而反對過直、過激、偏頗的譏刺。所以文藝對時政的直露針刺,諧謔過度,在封建強權(quán)的壓迫下,是要付出代價的。所謂優(yōu)人的“言無郵(過錯)”,是有分寸的,否則就在“誅絕”之列了。而“弄癡”之戲及其后來衍生的藝術(shù)形象和腳色,正顯示出了其內(nèi)在的智慧,正如《老子》所言的“曲則全,枉則直”,以愚藏智,以拙含巧,恰能發(fā)揮其“諷諫”與“微中”的作用,以匡謬正俗。正因如此,“弄癡”之戲有益世教,歷久不衰,且有藝術(shù)上有多方面的新變與發(fā)展。元末楊維楨《優(yōu)戲錄序》中雖對優(yōu)戲有些指責,但對其干預時政的功用還是大為肯定的:“觀優(yōu)之寓于諷者,如漆城、瓦衣、兩稅之類,皆一言之微,有回天倒日之力,而勿煩乎牽裾伏蒲之勃也。則優(yōu)戲之伎雖在誅絕,而優(yōu)諫之功豈可少乎?”正統(tǒng)文化反對“空戲滑稽,德音大壞”,但卻認為“諧之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諧詞中常含有隱意,而隱意“意生于權(quán)譎,而事出于機急,與夫諧辭,可相表里者也”(《文心雕龍·諧隱》)。諧詞諢語常常就是從舞臺上的“癡人”口里說出來的,他們存在的文化藝術(shù)價值正在于此。

“癡大”及其所表演體現(xiàn)出來的與常理常情的反差,也與老莊思想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體現(xiàn)了中華文化的大智慧。《莊子·齊物論》云:“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憰怪,道通為一?!薄?恢詭憰怪”是奇異、怪異的意思。以今言之就是:所以小草和大木,丑癩的女人和美貌的西施,以及一切稀奇古怪的事情,從道理的觀點都可通而為一??梢娨磺性谌粘UZ境中絕對對立的范疇的界限被莊子所打破,這是其學說的一個要旨,而其文之“恢詭憰怪”雖非常態(tài)之語,形式也與癡語無別,卻能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思理,堪與俳優(yōu)的滑稽之言等量齊觀。此外,老子所言的“若愚”是以“大智”為前提的。《老子》曰:“大直若詘,大巧若拙,大贏若絀,大辯若訥,其用不屈”(參見馬王堆本)。也即最平直的好似彎曲,最靈巧的好似笨拙,最大的勝利好似不足,最雄辯的好似口鈍,它的作用永遠不會窮盡。這就是“大智若愚”之“愚”,這恰與舞臺上的“癡大”、丑腳所體現(xiàn)出來的藝術(shù)精神相契合。從古優(yōu)到戲弄中的參軍、蒼鶻,再到戲劇中的凈、丑,無不以裝扮、表演、語言詮釋著“諢”與“癡”,他們在舞臺上不僅地位低下,常常還是以“愚謬”之態(tài)而成為打諢之笑柄,但他們卻道出了真言,閃爍著智慧,讓人們真切地感受到了幽默滑稽與崇高莊嚴相統(tǒng)一的審美愉悅和快感。

“癡大”形象的藝術(shù)形態(tài)演變,又與佛教,尤其是其中的禪宗對中國文化的重要影響密切相關(guān)。佛教傳入中國以后,其中的禪宗對中國唐宋以后的文化影響很大,參禪之道與“諢”有諸多相似相通之處。元雜劇《漢鐘離度脫藍采和》第一折[點降唇]曲有“打諢通禪”語。南戲《錯立身》第四出主金榜母白:“曲按宮商知格調(diào),詞通大道入禪機。”在一些表現(xiàn)神佛度脫凡人的戲劇小說中,高僧就是常以瘋癲形象出現(xiàn)的,甚至外相也如《紅樓夢》里的癩頭和尚一樣異于俗常,一旦他們出場時,總有哭三聲,笑三聲的無常之舉。王季思《打諢、參禪與江西詩派》一文指出:這“透露了我國戲劇與宗教之間的一點消息。”張政烺先生《<問答錄>與說參請》也指出:“參禪之道有類游戲,機鋒四出,應變無窮,有舌辯犀利之詞,有愚騃可笑之事,與宋代雜劇中之打諢頗相似?!睉蜓远f、反言以顯正,是唐宋參軍戲、雜劇打諢的主要內(nèi)容與方式,而“癡人”及與之心性類的形象則正是戲中的聚焦點,他們身上閃出的常是智慧的靈光。

(作者單位:信陽師范學院文學院)

責任編輯:文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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