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英牽著女兒的手,面前是自己家那輛已經(jīng)沒有了電瓶的電動車。除了沒電瓶,車看起來和平時也沒什么兩樣。張英又看了一眼,電瓶確確實實是沒有了。張英在心里想,終于也輪到我自己了。前一天晚上張英坐在沙發(fā)上看到電視里偷電瓶的新聞還笑嘻嘻地說了句,要過年了,這些電瓶賊真是最后的瘋狂了。原來這最后的瘋狂輪到了自己頭上,到底是笑不出來了。
女兒靜靜地握著張英的手,不多說一句話,女兒從來都是很懂事的。張英突然意識到上班要遲到了,真的要遲到了。張英一把抓住女兒的手,往馬路對面的幼兒園跑。三歲女孩也開始跑,細(xì)細(xì)的腿很努力地跟上,小臉漲得通紅。到幼兒園門口,七點五十九分,張英肯定是要遲到了。想過把孩子早一點送幼兒園,可是早一分鐘就沒有老師,也跟園長小心地提過一次,園長說,我們老師也是人,也要休息也要吃飯的,說是八點上班就是八點上班。
園長的話也是有道理的,張英只恨自己一時沖動真去跟園長提,真的很蠢。這幼兒園是新的,孩子本來上的新村幼兒園,每個月加上餐費不過兩百多元,張英夫妻工作忙,又沒有老人幫忙,孩子兩歲不到就送幼兒園了,雖然那公家的幼兒園又小又舊,但是不貴,離家又近,張英到底是滿意的??墒怯幸惶焱蝗痪桶研麓逵變簣@拆了,跟家長們說要在對面黃金花園開一個新的大的幼兒園,是國外的老板投資的,這新村幼兒園,還有另外一個美術(shù)幼兒園都是要并過去的。張英很是高興了幾天,新的幼兒園就意味著新的教室和新的操場,這對孩子是好事情,而且既然是外國的投資,教材教具還有老師們的素質(zhì)肯定也是很高的,也是對孩子好的事情。
張英唯一擔(dān)心的是學(xué)費,市里已經(jīng)有好幾間外國人投資的國際幼兒園了,聽說一學(xué)期的費用都是以萬計的。那也是值得的,張英對自己說,不管怎么樣,用那句老話說,孩子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新的幼兒園開張了,場面很大,學(xué)費也終于公布了,每個月一千七百元。新村幼兒園和并過來的那間美術(shù)幼兒園的老生,只需要付最優(yōu)惠價,七百元。這七百元,還是超出了張英的心理底線。直到八月的最后一個星期,張英還在猶豫,可是她也沒有別的選擇,如果像新村幼兒園其他家長建議的那樣,去河對面的另一個新村幼兒園,路上就要花一個小時,張英夫妻賠不起這個時間。交學(xué)費的那一天,張英沒有看到其他的家長,整個新村幼兒園轉(zhuǎn)過來的小孩,不超過五個。張英也沒有看到一個新村幼兒園的老師,盡管那幾個老師年紀(jì)大動作又慢,但是相處了一年多,也是有感情的。那些老師都去哪里了呢,沒有人給她答案,只是她們的不存在,卻是新幼兒園師資力量的證明。張英開始不確定自己的選擇了,讓孩子去這個嶄新但是完全陌生的幼兒園,真的是對孩子好的事情嗎?
新園長是很厲害的,這是張英的第一感覺。聽愛米粒媽媽說,黃金明星園,是的,新幼兒園的名字叫作黃金明星園,這個幼兒園,從食堂的飯師傅到做賬的會計,都是很服這個園長的,都跟著這個園長好多年了,更不用說那些小老師了。愛米粒是美國出生的中國小孩,和女兒是一個班的同學(xué),愛米粒媽媽知道的事情當(dāng)然是要比張英多多了,但張英不太愿意和愛米粒媽媽多來往,接孩子的時候最多點個頭,那些開著寶馬奔馳來接送孩子的,張英更是沒有話,即使人家很客氣地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矜持地一笑。不是太驕傲,而是意識不到也不愿意承認(rèn)的那一點點自卑。
張英差不多已經(jīng)忘記新村幼兒園的味道了,那種味道,像是烘山芋的暖洋洋的淡黃色的味道,像一個窮但是溫暖的家。張英不是本地人,盡管嫁了個當(dāng)?shù)氐恼煞?,也會說當(dāng)?shù)卦挘降撞皇沁@里的人,深不到這里面去。張英也嘲笑過這個城市的人和風(fēng)氣,不傷害的那種嘲笑,張英也笑嘻嘻地說過連幼兒園也是這個小城市的小市民的幼兒園,那些小小的心眼兒和沒有占到的便宜,回憶起來竟也是很值得懷念的。
張英是在黃金明星園外面的臺階上第一次碰到小熊媽的,那個女人穿著很大的棉襖和棉鞋,面孔蠟黃,披頭散發(fā),再看那女人牽著的孩子,也是沒洗過的臉,衣服的袖口和領(lǐng)口,都油光光的了,而且還很不聽話的樣子,手里掄著個奧特曼上躥下跳,沒一刻停的,女人喊了好幾聲都喊不住。張英不禁輕輕搖頭,自己再忙,女兒的頭發(fā)都會梳得好好的,衣服不是名牌但都干干凈凈整整齊齊。更重要的是,孩子懂事爭氣又聽話,從沒有過喊不住的情況。管不住自己孩子的母親,應(yīng)該不是合格的母親,張英在心里想。
我們是新來的。那女人說,好像還想說下去的樣子。張英禮貌地笑了笑,走下了臺階。后面是那女人跟門衛(wèi)對話的聲音,為什么?為什么八點前不可以送來幼兒園?為什么?
上班要遲到了。張英對自己說。
一個外地人,既沒有名牌大學(xué)的背景又無親無故,在單位里站穩(wěn)腳,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張英從不遲到,遲到對張英來說,是天要塌下來的嚴(yán)重,尤其是來了新的主管以后,新主管很年輕,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孩子,對于張英有時候以孩子病了為理由的請假,新主管表示理解,但是內(nèi)心反感。所以張英更不能遲到,絕對不能。
孩子病了,對張英來說,是非常揪心非常煩惱的事情。只有到醫(yī)院里掛水,好得快。女兒從小體質(zhì)不好,老生病,到醫(yī)院掛水是經(jīng)常的事情,女兒小時候就特別懂事,從不大吵大鬧,有時候護士找不到過于纖細(xì)的血管要多扎幾針,女兒痛極了也只是不出聲地流眼淚,讓張英更揪心。別的孩子有外公外婆爺爺奶奶疼愛,女兒卻只能經(jīng)常一個人坐著翻書,女兒也不會一直纏著爸爸媽媽講故事,女兒是知道的,爸爸媽媽忙。張英有時候也亂想,為什么要離開家鄉(xiāng)離開父母來這里呢,這個別人的城市,唯一的原因只是這里比家鄉(xiāng)富裕,如果不離開家,如果還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孩子就有外公外婆,這空氣一樣的富裕又哪里重要過親情。
愛米粒媽媽說她們家愛米粒從小到大沒有掛過水,更是很少吃藥。物理治療,愛米粒媽媽說,愛米粒的美國醫(yī)生說的,不要抗生素,只要物理降溫。張英耐心地聽著那些六小時一次泰諾四小時一次退熱浴缸的水不能太熱甚至可以嘗試冰淇淋的奇怪的廢話。張英把冷笑掩藏起來,張英其實并沒有聽進去多少,張英在心里面說,你們那是美國,可這里是中國,這是中國。
如果你接連兩個月看到有一個女人每天都穿同一件衣服同一雙鞋,你一定會很深地記得她。小熊媽就是那樣的一個女人。張英總是會碰到小熊媽,因為她們的孩子總是第一或者第二個到幼兒園。有時候是張英第一個,有時候是小熊媽第一個。張英還是不大和小熊媽說話,直到有一天晚上女兒回來說,小熊吐了,吐得很多,所有吃下去的東西都吐光了。女兒很聰明,已經(jīng)可以很清楚地講述她看到的一切了。這樣的年紀(jì),有的孩子還不會說完整的句子。張英想起來女兒兩歲不到就被放進幼兒園小班,好像就是那一年,女兒突然懂事了??墒怯羞@樣的才能,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不是才能,更像是要努力生存下去的本能。張英不禁心酸。
張英想起來接孩子的時候,小熊媽也在旁邊,小熊媽和老師說了半天話,問小熊怎么樣,老師只是說,很好,很好,小熊吃飯吃了好多呢。老師們笑瞇瞇的,并沒有告訴小熊媽小熊吐的事情,大概是忘了。小熊媽高高興興地牽著小熊的手走了,那個小熊,看起來應(yīng)該是不會為自己幼兒園的一天說一句話的。
不會或者不愿意表達的孩子,在張英看來,并不是完全壞的事情。女兒很多時候是過于會表達了,女兒會說,今天放學(xué)前老師不讓我用洗手巾了,因為手巾已經(jīng)全部洗好了,老師不想洗第二次手巾。女兒會說,老師說的,只有愛米粒可以在任何想喝水的時候喝水。女兒會說,愛米??梢缘玫絻深w糖。很多時候張英只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些話,因為她并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很多時候她不回應(yīng),很多時候她會像所有的母親那樣說,寶寶要乖,要聽老師的話,如果寶寶的表現(xiàn)也像愛米粒那么好的話,老師也會獎勵寶寶兩顆糖。
張英洗好了碗收好了衣服,進房間看女兒,女兒已經(jīng)睡著了。張英輕輕地拿走了女兒蓋到臉上的書,把女兒的小手放進了被窩。和往常一樣,丈夫去上夜校了,丈夫本是懶惰的人,丈夫說,都三十好幾快四十了,還讀什么書。張英是硬生生把他逼去的,張英說,家里我來,再忙再累都是我,你只管讀你的。這還需要講什么道理?將來的路,還有改變,都在自己手心里。
張英變成了這城市里所有精力旺盛的女人們中的一個,上班,做家務(wù),帶孩子,日復(fù)一日的忙碌。有了對未來的希望,什么樣的苦難,都微不足道了。
張英看著女兒熟睡的臉,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小天使的臉。張英在心里面輕輕地說,媽媽和爸爸一定會竭盡全力給你最好的,不讓你受半點委屈,我們做不到也不能做的,你一定要自己爭氣。
張英早晨看到小熊媽的時候很想要告訴她,要給孩子吃藥,因為那個粗心的母親顯然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病了,她只是向所有她看到的人抱怨。小熊昨晚沒睡好,小熊媽一看見張英就說,一晚上,一直哭。小熊媽很煩惱的樣子,搖晃著那頭永遠(yuǎn)亂糟糟的頭發(fā)。張英張了張嘴,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張英像往常一樣,很快地走下臺階。要遲到了。她自言自語。
張英終于在三點半前趕到了幼兒園,今天是周末,要比平時早半個小時接小孩。接了孩子,天還沒暗,家長們都會讓孩子們在幼兒園的滑梯上再玩一會兒,大人們就聚在旁邊說說話。張英一般是不參加的,已經(jīng)上了一天班了,累得不行,早一點回家就可以早一點做晚飯,女兒又是從不要大人操心的,大人做飯,女兒可以自己玩一會兒??墒沁@天,看著女兒眼睛緊盯著她班里的同學(xué),腳都挪不動了,張英有點心軟。去吧,張英輕聲地說,松開了女兒的手。女兒飛快地跑到那堆孩子們中間去了,女兒笑得很大聲。張英只能嘆氣,想著家里面一堆亂七八糟的事,眉頭不知不覺有點皺起來。張英沒有進入家長們的圈,她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外面,她聽得見他們說話,她只是沒有精力參與進去了,說話也是要花力氣的。自從電瓶車的電瓶被偷掉以后,張英就改走路上下班了,再買個電瓶要五六百,那輛舊電動車都不值這個價呢。可是一天走下來,確實很累。
張英站在了家長圈的最外圍,旁邊就是小熊媽和愛米粒媽,她們倆似乎沒有任何交流。還有一個涂了鮮紅口紅的女人,也不與任何人說話,只緊盯著孩子們。那是一辰的家長。張英記得她,因為那張嘴上每天都是重復(fù)的鮮紅,襯得那張四方的臉上再沒有別的了。張英已經(jīng)精疲力盡。
小熊竟還是跳來跳去調(diào)皮得可怕。張英聽到小熊媽對愛米粒媽說,我們小熊在家是從不睡午覺的,晚上也睡得很少,醒了就是玩。小熊媽的聲音疲憊又沙啞。然后張英聽到了一辰的聲音,一辰說,我要殺死你。張英吃了一驚,張英看著那個名字叫做一辰的孩子,那孩子要比女兒大半歲,但是很矮小,一直是坐在女兒旁邊的,聽老師說是很聽話很好的孩子。
我要殺死你。一辰又說,那話是對著小熊說的。小熊若無其事地走開了。張英看了眼女兒,女兒正從滑梯上滑下來,玩得很開心。張英松了口氣。然后又去看小熊媽和愛米粒媽,她們都在發(fā)呆,連發(fā)呆的表情都一模一樣。張英再望了望旁邊那雙紅嘴唇,很顯然她也是聽到了那句話,可是她居然笑了。
張英閉了閉眼睛,今天實在是太累了,張英以為她一定是有了錯覺。
接下來發(fā)生的真令張英吃驚。小熊在滑梯旁邊的沙坑里抓了一把沙子,向滑梯上的一辰揚了過去。小熊的動作太快,沒有人能夠阻止,只是沙坑和滑梯間隔還有好大一段,小熊的行為在張英看來其實很笨而且沒有意義。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令所有人都吃驚了。一個女人披頭散發(fā)向小熊撲去,張英以為那是小熊媽,可是小熊媽正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切。小熊開始跑,女人在后面追,那女人有著最鮮紅的嘴。小熊摔在了地上,一辰的聲音仍然很響亮,我要殺死你,我要殺死你。大班的一個女孩也開始笑著跟著喊,殺死你,殺死你。女孩的外婆跑了過去,女孩住了嘴。張英看到小熊的手指開始流血,可是小熊沒有哭。
張英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小熊媽一把拎起了小熊,那身俗氣又笨拙的花棉襖,居然也開始靈活地奔跑起來。
沒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所有的家長都在說話,沒有人能夠說清楚這事情是怎么開始的。只有一辰媽尖厲的聲音,那個叫小熊的小孩一天到晚打人,整個班的小孩都被他打過了,打我們家一辰,連續(xù)打了三天,第一天打頭第二天打腳,打的是頭啊,我們家一辰回家告訴我了,也告訴老師了。別人都不敢講,我敢講,我是臺灣人,王一辰的爸爸是在臺灣的。
家長們面面相覷。張英皺了皺眉,張英是聽過一辰媽講當(dāng)?shù)卦挼?,現(xiàn)在又突然聽到她說她其實是臺灣人,張英只覺得不可思議。想起有幾次看到一辰媽媽罵小熊,讓小熊離一辰遠(yuǎn)點兒,甚至推拉小熊的胳膊,把那孩子從滑梯上扯下來,那時的沒理由現(xiàn)在看起來原來全部是有理由的??墒腔貞浥畠好刻旎貋碇v的話,并沒有小熊打人的記錄。即使小熊真的打了人,張英也并不期望一辰媽媽出來做全班家長的代表。
小孩子打打鬧鬧的。旁邊有家長來勸。今天打了明天又好了,小孩子嘛。
一辰媽不理他,小熊媽從來都是不管她兒子的,由著她兒子打人,你看你看,她兒子打人她還笑的。
她只會站在旁邊,慫恿她兒子打人,她從來不管的,只要她兒子打人她就會笑。
剛才你們都看到了吧,她兒子抓起石頭砸我們啊,還有一塊石頭扔到我嘴里了。
這個小孩就是這么兇惡,跟他媽一樣。
不是這樣的。張英終于說出了她的第一句話,那聲音猶豫又低微像是自言自語,我剛才聽到你兒子說了句我要殺死你,然后小熊就……張英突然很后悔,因為那張鮮紅的嘴唇在瞬間就放大了,張英看到了真正的張牙舞爪。幾個父親和母親正拼命地拖住那個明顯已經(jīng)發(fā)了狂的女人。
我兒子?我兒子的表現(xiàn)不知道多好呢,老師天天表揚我兒子的,他會說那樣的話,他要是敢說那樣的話,我一個大耳光就扇過去,他要是敢說那樣的話,我殺了他。
張英笑不出來,張英只恨自己一時沖動多了嘴。不知道什么時候女兒已經(jīng)靠在了身邊,女兒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母親的衣角,竟像母親一樣發(fā)抖,是害怕嗎,還是別的。
紅嘴唇的女人仍然在尖叫,張英已經(jīng)不知道她在喊什么了。難道她看不到這里都是孩子嗎?看不到別人的孩子,至少也應(yīng)該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張英想。那個名字叫做王一辰的孩子是會得意還是羞愧呢?太小的孩子,應(yīng)該還不太懂得。
愛米粒媽媽在旁邊很輕地說,這個幼兒園的投資方是臺灣老板,她敢這么說,怕也是認(rèn)得投資方的。
張英終于笑出了聲,原來這就是他們說的國外的投資,臺灣原來是外國。
已經(jīng)過去兩個月了,張英再也沒有見過小熊媽和愛米粒媽,她們和她們的孩子像是失蹤了,沒有人知道真相。如果單是小熊,那是想得通的??墒切⌒艿囊院笤趺崔k呢,他可以去哪個幼兒園呢,每個人都以為那是一個會打人的小孩。張英唯一不能面對的是小熊媽,張英內(nèi)疚她不能給小熊媽一個真相,她可以給但是她沒有給,女兒還要在這個幼兒園呆下去,很多時候真相也是不需要的。可是愛米粒媽呢,她家的是美國小孩,難道也害怕臺灣人嗎?張英搖了搖頭,最近她經(jīng)常胡思亂想,像是憂郁癥的前兆。難道經(jīng)過了這樣的事情,我們也必須要換幼兒園嗎?要換的話一開始就換了,又何必等到現(xiàn)在。有一個認(rèn)識的人是在機關(guān)幼兒園的,可是她那樣有錢的人,住別墅開甲殼蟲,經(jīng)常是要頭痛發(fā)熱的,一不高興就要請假,孩子當(dāng)然不能放在她的班里,即使是老著臉皮去找她也未必就能進得去機關(guān)幼兒園。還有和女兒小時候一起玩的一個男孩,這個月也開始送幼兒園的,大前天中午在街上看到那男孩的母親,那個母親只是笑啊笑啊,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原來剛才她在吃自助餐的時候碰到了兒子班上的老師,她說她要到了老師的手機號碼,她說她們聊了孩子在班里的表現(xiàn),她說她還答應(yīng)有空一起出來吃飯。那個母親激動得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她甚至說她的整整一天唯一的收獲就是認(rèn)得了孩子的老師,她甚至說能與那老師有私交比送出去一百個紅包都有用,她甚至說一定是上天安排她去那個餐廳的,她就像是發(fā)了瘋一樣的激動。
張英覺得自己最近想得特別多,真的是憂郁癥嗎?她也會變得像她們那樣嗎?為了孩子不顧一切。發(fā)了瘋似的。
張英站在黃金明星園的大廳里,離放學(xué)還有兩分鐘,今天是情人節(jié),每個家長都抱著一捆送老師的鮮紅的玫瑰花,每一捆花看起來都沒什么兩樣。張英沒有買花,不完全是出于錢的考慮,如果多送一枝花就能讓老師多關(guān)心一下自己的小孩,就算把全世界的玫瑰花都買下來也是值得的。那些花有多少真正的心意呢,她安慰自己。每個人都是存著私心的。
廳周圍的墻上貼著孩子們和明星同臺表演的照片,每一張小臉都涂著紅努力地笑著,張英有了錯覺,那些照片里有了自己女兒的臉,鮮紅的嘴,爭著搶著把臉伸到最前面,三歲兒童笑著的臉,卻寫滿了我要活下去。張英以為自己看錯了。張英突然想哭。
周潔茹,作家,現(xiàn)居江蘇常州。主要著作有《小妖的網(wǎng)》、《我們干點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