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韻
妹妹啊,你上花樓,我下桃源。
一
有個姑娘叫盤巧,不知道她生在何年何月,也許一兩千年前,也許三五百年前,總之是一個遙遠的姑娘。
盤巧住在大山里桐口村,那山,叫都龐嶺,是五嶺中的一嶺。都龐嶺與萌渚嶺之間,夾著一塊富饒的盆地,瀟水從這盆地中流過,灌溉著那里的秧田、香柚林、柑橘林、竹林,成片成片的甘蔗田、菜地和煙田,還有那里的姑娘。瀟水清澈、俊美,所以,都龐嶺下的江永一帶,是美女的家鄉(xiāng)。
盤巧是美人中的美人。不光是貌美如花,還是出了名的巧女。盤巧扎的花,能招蜂引蝶;她繡的魚,會潑剌剌戲水。鳥落在枝頭就是一只真鳥,歌喉婉轉,走獸鉆進深山就能咆哮山林。這盤巧,不僅僅是桐口村的寶,她是整個都龐嶺下江永的寶貝。
有一天,盤巧帶著她家的獵犬“銀色”去走親戚,卻一去不歸。全家人,全村人,舉著桐油火把打著燈籠翻山越嶺上天入地找了她七七四十九天,一點蹤影也沒有。她就像化成一縷煙一樣消失不見了。和她一起消失的,還有獵犬“銀色”。
她的父母傷心過度,一病不起,相繼離世。
沒有了盤巧的家鄉(xiāng),山林一年四季悲號,瀟水從早到晚嗚咽。過了一年,又過一年,又過一年,突然有一天,“銀色”出現(xiàn)在了桐口村。乍一看,它就像匹荒原狼一樣又瘦又臟,神情疲憊,四只蹄子都磨破了,流著血,它踩著一條血路回到了它從前的家。家里沒有人,已成一座荒屋,它嗚嗚地仰天哭泣。這時,盤巧最要好的一位姐妹,一位結盟“老同”的姐妹走上來抱住了它,把臉貼在它身上,然后,她就發(fā)現(xiàn)了那個大秘密。
“銀色”骯臟的身上,原來,纏著一條和它毛色相同的布帶,布帶被長長的、糾結纏繞的狗毛遮擋住了。姐妹解下布帶,展開來,原來是一塊折疊著的長長的花帕,花帕上,密匝匝,織著一排排奇怪的圖形,像花,不是花;像字,不是字,卻清秀纖麗,一個個分明要開口說話。姐妹一眼就認出了這是盤巧的織工,她一邊唏噓一邊努力透過淚眼辨析這天書,但是她不認識。
于是,這位姐妹,呼朋喚友,喚來瀟水邊七七四十九個善織會繡的少女,她們從上江圩、從荊田、從白水和甘棠,從四處匯集而來。大家把這些圖形,比照著織繡的圖譜花樣,左看右看,正看反看,側看斜看,七七四十九個耳聰目明的姑娘,不眠不休,用了七七四十九天,終于,一個一個解開了這圖形里的秘密:那是她們的盤巧,用只有江永一帶的女人們才懂得的女紅圖譜,創(chuàng)造出的一種奇異的文字。盤巧用這血淚文字訴說了自己悲傷的遭遇,原來,三年前,看親戚的路上,她被官府劫擄了,玷污了,幽禁在了千山萬水之外的深庭大院里。大山里聰慧絕倫的女子,江永的盤巧,不甘心就這樣無聲無息被葬送,她要讓家鄉(xiāng)的親人和姐妹們知道她的蹤跡,她創(chuàng)造了這種除了她們無人能懂的傾訴,來抗爭黑暗強大的命運。
從此,這文字,就開始在瀟水兩岸的女人中秘密流傳開來,一代又一代,口口相傳,老傳小,母傳女。江永的女人把官家的漢字叫作“男字”,把她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這文字稱作“女字”或“女書”。
世界上,只有這一處地方, 湘、桂、粵三省交界的大山深處,這片異蛇出沒、盛產(chǎn)香米、香柚、香芋、柑橘、甘蔗、烤煙和鮮姜的富庶的盆地里,女人們神奇地、隱秘地擁有著獨屬于她們自己的文字。
盤巧造字,是女書眾多起源中的一種。也許,根本沒有一個盤巧,盤巧只是一種意義。
二
五月初十清早,天才麻麻亮,香巧就梳洗打扮停當,出門上路了。從河渡村到花山廟,差不多有二十多里路,盤山的羊腸小徑,曲曲彎彎,還要翻越一道叫作銅山嶺的大山梁。身強力壯的男人,也要走半前晌。往年,來來去去的,常常是英秀家打發(fā)人抬滑竿來接她,今年,不用說他們顧不上了。
霧氣籠罩著山林,籠罩著繞村而去的靜靜細水,細水流向瀟水,瀟水流向湘江,那是香巧從沒去過的地方。香巧回頭看了看她的家,香樟樹下,灰磚灰瓦的老屋靜謐地、睡眼惺忪地站在晨霧中,像一幅百看不厭的畫。香巧眼睛濕了一下,她摸了摸胸口,跪下去,朝著不動聲色的老屋,磕了一個頭。
好了,香巧想。
五月初十,是一個大日子。上江圩一帶,葛覃、夏灣、棠下村、桐口、荊田,還有白水、錦江、浦尾、甘棠、銅山嶺的河淵、黃早嶺,甚至,更遠的地方,瀟水上游的道縣、永州,這些地方的女人們,都要趕往含下村,去趕一年一度的花山廟廟會。那是女人們的節(jié)日。女人們要齊聚在花山廟前,祭拜婆王,高聲吟唱她們書寫在巾帕、紙扇上的“女書”。
香巧還記得她第一次去花山廟拜婆王的情景。那年她十歲,媽說,“香巧,要認下這幾個字?!眿尠堰@幾個字織在了花帕上,又用這花帕包住了香巧的頭。那幾個字,細細的,斜斜的,像秧田中歇腳的草蟲,又安靜,又馴順,又警醒。媽一個一個教她辨認:“婆王保佑,吉祥平安”。香巧認下了,那就是一個江永女孩學習女書的開始。
成百上千的女人,跪在花山廟前,齊聲吟唱,小小的香巧,聽不出她們在唱些什么,讀些什么,只聽到,每吟完幾句,她們就齊聲發(fā)出這樣的呼應“噯——哎——”“噯——哎——”,成百上千個女人的喉嚨,清澈的、渾濁的、明媚的、沙啞的、青春的、蒼老的,萬眾一聲,無限纏綿疼惜地相互召喚、呼喊,不知道那是憂傷還是歡樂。千山萬壑被這凄美熱烈的吟詠籠蓋了,撼動了,林濤發(fā)抖,瀟水動情地嗚咽。那些蜇伏在她們花箋、折扇和巾帕上的安靜的草蟲,一只一只一只,突然振翅起舞,攜著神秘的意義,金燦燦地,漫天狂飛,太陽都要被它們囂張地遮沒了。
香巧嘴里發(fā)出一聲驚呼,香巧說,“婆王呀——”
二十里山路,讓香巧十歲的小腳板,磨起一串串血泡,二十里山路是一條血路。血路盡頭的美景,迷住了這孩子,籠蓋了這孩子。她淚流滿面,從此她的心就再沒有迷過路。
七天七夜,英秀幾乎沒有跨出過房門一步。她的梭機日夜不停地響著,啪噠噠,啪噠噠,桐油燈一直從夜晚亮到天明。一村人在梭機的響動中睡著又醒來,醒來又睡著,村里人在夢中想,“英秀在趕嫁妝呢。”
梭機上,是一塊就要織成的大巾帕,雪白的底,五彩花邊,青枝綠葉,藍色祥云。綠葉和祥云纏繞著,兩只鳳凰鳥,一左一右,一下一上,上邊那只振翅欲飛,一回頭,四目相望。中間,雪似的底子上,則細細密密織滿一朵朵花卉,乍一看是花卉,再一看,原來不是花,是一個個鮮紅欲滴的江永的“女字”。
方圓百里,英秀是出了名的美女。不光是貌美如花,還是出了名的巧女。英秀扎的花,能招蜂引蝶,她繡的魚,會潑剌剌戲水。鳥落在枝頭就是一只真鳥,歌喉婉轉,而走獸鉆進深山就能咆哮山林。老輩子的女人們都說,英秀這女,想來一定是盤巧轉世。這話,說得多了,上江圩十個人有九個人都深信不疑。
最信的,莫過于銅山嶺那邊的香巧了。
香巧自然是在花山廟會上遇見英秀的,當然,英秀的大名她早就聽說過。那一年,香巧十五歲,婆王廟前,人擠人,突然有人擠落了一只荷包,恰好掉在香巧腳邊。香巧彎身撿起來,看到那精制的荷包上繡著兩個靈巧的女字:英秀。于是香巧努力擠出人群,站在一個草坡上,扯著嗓子喊叫起來,“英秀啊,你的荷包掉了呀——”人流中,只見一個姑娘滿頭大汗紅著臉龐跑過來,香巧望著她快活地說,
“英秀啊,你可是含下村的那個英秀?”
英秀笑了,這一笑,萬籟俱靜,人聲、歌聲、風聲、水聲、鳥聲,都遠去了,只有這笑,琳瑯地,明亮地,晃著香巧的眼。英秀說:“不錯呀,我就是含下村的英秀?!?/p>
“怪不得,我看你好面善?!毕闱苫卮?。
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香巧想,香巧久久久久這么想。這個英秀,含下村的英秀,她一定是等了她許久,等了她十五年,等來了這婆王廟前相會的時刻。那一天,剩下的時間,香巧神思恍惚,她一直在人群中尋找著英秀的身影。這并不難,英秀在人群中,就像皎月在群星之中那么耀眼。有兩次她回頭向香巧微笑,那笑容燦爛的令這十五歲的少女心痛。
江永一帶,少女之中盛行著“結老同”,就是幾個同庚的女孩結為生死姐妹。還有的要結“行客”,那更是兩個相互愛慕的女子之間的約定,相約一生不離不棄,永不出嫁。瀟水真是一條奇水,它養(yǎng)育出了世上獨一無二的“女字”,還養(yǎng)育出了與這文字相媲美的奇異的風俗。而懵懂快活的香巧卻從沒有動過和任何人“結老同”的念想。她的心,還是一顆孩子的心,處子的心,干干凈凈,沒有一絲激蕩。原來,她是等著這一天呢,她空空蕩蕩一無所有的一顆心,就為了等著珍藏這個含下村的英秀,等著那個荷包,等著那照亮了她生命的微笑。
當天夜晚,在桐油燈下,她平生第一次用母親教會她的“女字”,一筆一筆,寫下一封天下男人們永不會讀懂的“情書”,一封慕交信。這信,她寫在一把扇子上,整整寫了一個通宵,不用墨,用筆蘸著加了明礬的紫醬草汁,一朵一朵草花,散發(fā)著淡淡的野地的清香。她讀了又讀,讀得自己熱淚盈眶。
第二天一早,她又翻山過水,來到二十里路外的含下村,站在村口那棵三人合抱不住的老黃桷樹下,她大聲喊道:
“英秀啊,含下村的英秀——”
英秀聞聲趕來,紅著臉,氣喘吁吁。香巧二話不說,把手中的扇子朝人家懷中一塞,扭頭就走。走出三五丈遠,身后傳來了一個聲音,英秀的聲音,銀子一般純凈清亮,像歌唱一樣開口吟誦道:
“前世有緣結恩義,今世有緣覓好芳?!?/p>
她站下了,心怦怦跳。這是她親手寫在扇子上的話,如今,從英秀嘴里讀出來,竟有著說不出來的陌生和新鮮:
“鳳鳥起舞相邀伴,拍翅高飛一對啼。
只望知心不嫌棄,翻山過水來交心。
結交三年如骨肉,結交一世恩義深。”
她轉過身,望著含下村的英秀,英秀也望著她。英秀的眼睛,比瀟水還要清澈、幽深、美。許久,英秀說道:
“妹妹呀,我和你定個約定,今生,咱們一起上花樓?!?/p>
都龐嶺下,江永的女人們,人人都知道“上花樓”。那是一個往生的去處,潔白如玉的少女們死后的歸處,結過婚的女人,生育過的女人,她們的血污染了陰間,所以,她們是不能去芬芳的花樓的,她們只能“下桃源”,那是江永女人的地獄。
香巧的母親,在這一年的冬季,“下桃源”去了。香巧知道母親是一定會“下桃源”的,因為她生出了香巧兄妹四人,她的血四次污染了陰間。媽是個有故事的人,可是她不對香巧說,不說香巧也知道,年年花山廟廟會上,媽都要用女字把她的苦情寫在紙扇上,在婆王面前,吟唱一番,哭訴一番:
把筆修書記扇上,寄到含下龍眼塘,
年年進香來一番,敬請婆王聽我因。
我是浦尾趙姓女,自細可憐沒父親,
嫁到河渡非我愿,思前想后好心傷——
她為什么傷心,這是個秘密,媽從沒有說出口,就是對婆王也沒有說過。她只是常常用很奇怪的眼睛看著香巧和英秀這兩個耳鬢廝磨親密的小兒女,她們兩個,不是你到我家,就是我到你家,一起描花繡朵,一起紡紗織布,媽總是凝視她們,不知道那眼睛是憂傷還是快樂。病重時,她再三囑咐香巧,要將她平時寫下的女字,片紙不留,全都讓她帶走,她不要別的,只要那些女字陪她去往另一個世界,這是江永女人們的規(guī)矩。彌留之際,她憐惜地、心疼地握著香巧的手,對女兒說了一句話,她說,“香巧啊,癡心的孩子,你要記下,‘上花樓還是‘下桃源,是不能由人的呀……”
媽帶走了她一生的秘密,江永的女人們,從來都是守秘密的。她們創(chuàng)造了女字來秘密記錄她們生命的故事,記載她們生命的痕跡,然后再攜帶它們一同離去和消失?,F(xiàn)在,香巧無師自通地有些懂了媽的傷心:無能為力。
古往今來,多少姐妹相約“上花樓”,可是到頭來,還是一個一個“下桃源”去了。
香巧攔不住。
她站在高高的黃桷樹下,等著她的英秀。此時此刻,英秀還是她的,干凈、潔白、清香,讓人珍惜。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是晌午的太陽了,地皮已經(jīng)開始發(fā)燙。她從清早走到現(xiàn)在,走得口干舌燥。黃桷樹下一片孤獨的濃蔭,就像陽光中的一個孤島。遠處,花山廟前,早已是萬頭攢動,吟唱的聲音,在陽光中滾滾起伏著,“噯——哎——”,“噯——哎——”,這聲音任何時候都能深深鉆進她的心里。
“來了?”英秀站在了她面前。梭機上七天七夜的勞作,讓她臉色蒼白。
“來了?!彼π卮稹?/p>
英秀把手伸過來,她抓住了這只手,這只能繡花會織布的手,神靈般的巧手,她們默契地朝婆王廟那邊走,英秀一邊走一邊說,“香巧,你來了我真高興?!?/p>
“我怎么會不來?”香巧回答。
婆王廟前,密密麻麻跪滿了祭拜的人群,擠也擠不動??伤齻冞€是見縫插針朝前擠。英秀走在前面,幾乎是奮不顧身開路,死死拽著香巧的胳膊,有一股拽斷了也不撒手的狠。香巧一言不發(fā)滿頭大汗跟著她,眼前驟然一暗,“撲嗵”,她被拽得跪下了。
“婆王啊——”香巧雙手合十,閉了下眼睛。
婆王端坐在那里,披一領紅斗篷。香煙繚繞中看不清她的臉。突然身旁的英秀嘩地展開了一樣東西,廟殿都被照亮了。好鮮艷的一塊花帕!雪白的底,五彩的花邊,欲飛的鳳凰,一朵一朵奇葩似的“女字”,精靈似的,閉著嘴,靜默不語。她花了七天七夜的時間,足不出戶,不合眼,在這個大日子到來之前,在香巧趕來之前,織出了它。梭機的聲音驚擾了一村人的睡夢,他們說,“英秀在趕嫁妝呢?!痹瓉?,那不是嫁妝。
她展開它,跪正身子,一低頭,又一仰臉,一聲歌吟沖天而起,像突然驚飛的一只云雀,聽上去又明亮又憂傷:
“修書一封記帕上,字字滴淚告婆王,
我與香巧如骨肉,結拜三年情義長,噯——哎——”
香巧一震,睜大了眼睛,她吃驚地看著英秀手中那華麗的、精美的花帕,原來那是一封信,一封寫給自己的信!好珍貴好大的信哪,香巧一陣鼻酸。
“相約今生上花樓,不想今日我失約,
失約不是人逼迫,命中相逢盤家郎。
郎是真心我真意,還望妹妹把我諒。
心甘情愿‘下桃源,
今生啊,背負妹妹我心傷——”
江永的女人,千千萬萬,沒有人,能把一段背叛的告白吟唱得這樣千回百轉,令人動容。香巧靜靜地聽,淚如雨下。歌聲中她心痛如割地原諒了她這深深的不得已的背叛。英秀也是淚流滿面。她流著淚唱完了,拉起香巧的手,走到香爐前,將花帕慢慢投進了香爐里。華麗的、七天七夜織就的美不勝收的花帕,四目相望的鳳凰,花枝和祥云,滴血的女字,慢慢引燃了,發(fā)出噼噼剝剝的響聲。香巧一陣心疼,她舍不得這珍貴的“信”,但是那是規(guī)矩,她懂。她看著它在香爐中抽搐著,掙扎著,一點一點化成沒有痕跡的灰燼。她們靜靜完成了這最后的儀式,英秀回過頭來,望著香巧的眼睛,說了一句:
“妹妹啊,你‘上花樓,我‘下桃源?!?/p>
三
英秀邀她一起回家,香巧沒有答應,香巧說:“不了,我怕我忍不住?!?/p>
忍不住什么?她沒有說,英秀也沒有追問。明天,她就要出閣了,她問香巧,“打三朝那天,你會來嗎?”
香巧笑笑,沒有回答。
姑娘出嫁,三天后回門,女友們都要手執(zhí)用“女字”書寫的“賀三朝書”上門祝賀,大家在一起坐歌堂,唱女書。說是“賀三朝”,可是大家吟唱的,卻都是憂怨與惜別,那是對珍貴的少女時光和女性間情義的憑吊。
香巧走出幾步,回過頭來,望著黃桷樹下的英秀,美不勝收的英秀,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說:“不了,我怕我忍不住?!?/p>
她真是怕自己忍不住,忍不住那巨大的誘惑,那念頭。
她一個人朝前走,這條路,從十歲那年,一年年地,她走了八年。八年之間,去去來來,這路上的每一處風光,每一處景致,都收藏在她心里了。多美的地方,她想。秧田里是世上最好吃的香米,漫山遍野,到處是香柚和柑橘。山那么青翠,水那么碧清。她不相信這人世上還有比瀟水更美、更碧清的河流。瀟水,人們又叫它永明河,此刻她來在了它身邊。她喜歡這水,愛這水,她一直覺得瀟水是神奇的,神秘的,和她的命運有關。她蹲下來,跪在河邊,她的手一直捂著胸口。一路上她捂著胸口,手心里捏了一手心的汗?,F(xiàn)在她終于從胸口從懷里掏出了那樣東西,一包用蛇毒、蝎毒和各種毒蟲毒草制成的毒藥,她突然大汗淋漓,像使盡了氣力,是啊,她用了多大的氣力才忍住那誘惑沒有下手啊:這藥,原本是為了和她的英秀、她潔凈的英秀同歸于盡的,它是一條通向誓言的芳香的幽徑?,F(xiàn)在,它只屬于她自己了。
她把藥包打開,一仰脖,倒進了自己嘴里,她用雙手掬起河水,把臉埋下去,一捧一捧地喝了好幾捧。她渾身清亮,眼睛變成了瀟水的顏色。好甜,她笑了。她站起來,走進瀟水中。她朝著河心走,勇敢地走。世上最美的河水,最潔凈神秘的河水,生養(yǎng)出了獨一無二的“女字”和獨一無二女人們的瀟水,永明河,一寸一寸地,吞沒了她。
最后時刻,她看到了英秀的眼睛,在水中,比瀟水還要清澈、幽深、美。也許不是英秀,是盤巧,是江永古往今來任何一位堅貞多情的姐妹,眼睛說:
“妹妹呀,我和你定個約定,今生,咱們一起上花樓?!?/p>
蔣韻,作家,現(xiàn)居太原。主要著作有《隱秘盛開》、《櫟樹的囚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