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益國
英國思想家以賽亞·柏林在他的一系列文章中(主要是《科學歷史學的概念》、《現(xiàn)實感》、《政治判斷力》以及他評論托爾斯泰歷史觀的名文《狐貍與刺猬》等)曾經(jīng)提出:歷史存在一個默會的層面——“世界之內(nèi)在節(jié)奏、深層潮流,事物無言之邁進。”真實的歷史中有著無數(shù)細小的“極微量的因素”,這些東西很難用語言表達,不能被歸約為某些歷史范疇或歷史定律。而杰出歷史學家的過人之處,就在于對此有“卓越的敏感”,能用各種方法展現(xiàn)出(不是直接說出)這些東西,從而給人以一種“現(xiàn)實感”。因此,歷史學依靠一種“不可能完全被表達清楚的東西”而存在,缺乏這類穎悟的歷史學家將不可能臻于一流。歷史學家這種智慧和感覺,和俾斯麥那樣的政治家、托爾斯泰那樣的作家對生活的判斷力、對人性的敏感度是一樣的,很難命名它。若強為之容,可以叫做“現(xiàn)實感、實踐智慧、天生睿智、想象性理解、洞見、直覺”等等,但它顯然和“理論知識、廣聞博學、推理歸納能力、智力”不一樣——后一組詞形容的那些東西是能用命題性陳述表達出來的,是明確知識,而前一組詞則不同,是默會知識。這種史學智慧與蘇格拉底說的“美德不可教”相似,屬于“非傳遞性理解”。就像學習美食的烘焙和美酒的釀造一樣,歷史學也不是一門能夠在課堂上教授的科學,而是一門藝術,學習者也需要經(jīng)歷很長的學徒期才能人行。
柏林所揭示的歷史認識中的默會(Tacit)層面,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家們其實早就有所體認,而且做了一些有趣的陳述,只是好像我們一直沒有注意。
最概括地描繪歷史認識中默會維度的是章學誠的“史意”論。“史意”一般被解釋為“歷史理論或史學理論”,這種解釋把“史意”當作某種“意義”來處理,忽略了它“意味”的涵義。“史意”代表了章學誠的史學知識觀:史學知識中的某些重要部分不是一種可以在人際之間、組織之間儲存、轉移有形的擁有物(posses—sion),并且恰恰這種無法言說的東西才是歷史知識最有價值的所在。《文史通義》對名言之外的知識領域再三致意,《辨似》中說:“學術文章,有神妙之境焉。末學膚受,泥跡以求之,其真知者,以謂中有神妙,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者也。”《為張吉甫司馬撰大名縣志序》中說:“專家之旨,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可以言傳也。其可以言傳者,則規(guī)矩法?!痹谡聦W誠看來,“明確知識”與“默會知識”的傳承是兩種不同的情況,“可授受者規(guī)矩方圓,其不可授受者心營意造”?!澳瑫R”屬于一種“非傳遞性理解”,往往面臨“父不得而與子,師不能以傳弟”的傳承困難。
那么,如何授受延續(xù)“史意”呢?章學誠曾提醒注意古代史學的一個特點,早期史學大多是家傳之學?!肮湃艘詷I(yè)世其家,學者就其家以傳業(yè)”,史漢都是如此:“史遷著百三十篇,乃云:‘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其后外孫楊悼,始布其書。班固《漢書》,自固卒后,一時學者,未能通曉。馬融乃伏閣下,從其女弟受業(yè),然后其學始顯?!睘槭裁词穼W需靠家傳呢?像班固時代,漢代“當顯肅之際,人文蔚然盛矣”,《漢書》為什么非要班家人(甚至是一個當時受歧視的女流之輩)才能續(xù)修呢?章學誠的解釋是:
古人重家學,蓋意之所在,有非語言文字所能盡者。
正以專門家學,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必須口耳轉授,非筆墨所能磬。即存在知識的默會層面。古之史學之所以為家學,就是因為“史意”是一種“非傳遞性理解”,具有“秘傳性”,并不能由已經(jīng)知道“史意”的人宣示、寫出來給那些不知道“史意”的人,它不能訴諸文字傳播,而需要朝夕相守之中“口授心傳”。因此,章學誠認為師徒之間的個體性接觸十分重要:
夫馬、班之書,今人見之悉矣,而當日傳之必以其人,受讀必有所自者。古人專門之學,必有法外傳心,筆削之功所不及,則口授其徒,而相與傳習其業(yè),以垂永久也。
那么,是不是和任何老師近距離接觸就會有所熏染呢?章學誠認為非也。在他創(chuàng)作力十分旺盛的1789年(時年章52歲),章學誠寫了《師說》一文。在該文中,章學誠提出老師有“可易之N/不可易之師”之別:
至于講習經(jīng)傳,旨無取於剮裁;斧正文辭,義未見其獨立;人所共知共能,彼偶得而教我;從甲不終,不妨去而就乙;甲不我告,乙亦可詢;此則不究於道,即可易之師也。雖學問文章,亦末藝耳。
“可易之師”傳遞的是明確知識,不帶個人的成分,這一類知識像一個物體進行轉移時,人人都可以做那個搬運工。如“講習經(jīng)傳”、“斧正文辭”、“史例史法”之類,如果我不懂,你告訴我就是,“人所共知共能”,和“智力”高下無關,答案可以標準化和統(tǒng)一,這樣情況下的老師是可替代的;這種老師,給予一般禮節(jié)上的尊敬就可以了。而只有跟從“不可易之師”,他才會向你呈現(xiàn)學術文章的真意:
古人“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竹帛之外,別有心傳,口耳轉受,必明所自,不啻宗支譜系不可亂也。此則必從其人而后受,茍非其人,即已無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師也。
學問專家,文章經(jīng)世,其中痰徐甘苦,可以意喻,不可言傳。此亦至道所寓,必從其人而后受,不從其人,即已無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師也。
“可易之師/不可易之師”的差別顯然是與“明確知識/默會知識”的劃分對應的。這里把學問中“真意”的傳承上升到了“不啻宗支譜系不可亂”的程度,學術傳統(tǒng)類于宗族譜系,是什么東西能像“血緣”那樣成為辨別這支宗族和那支宗族之不同呢?就是“史意”。正是那種不可言傳的東西才構成學統(tǒng),保證不同學派得以自立和傳續(xù)。因而一個優(yōu)秀的老師,只向學生傳遞顯性的知識成果和方法是不夠的,還能向學生示范大量默會的認識信念、概念、框架、方法與技巧等等?!安豢梢字畮煛敝豢梢?,是因為他們傳授的知識有其個人化的特點。
在西方,明確提出人類知識存在“明確知識/默會知識”劃分的是匈裔英籍思想家波蘭尼。與此相對應,波蘭尼還曾把規(guī)則分為兩類,一類是嚴格規(guī)則(strictrules),如乘法表,任何人面對它都沒有自由解釋的余地;另一類是模糊規(guī)則(vague rules),它們給個體的判斷力留有很大的空間。例如《孫子兵法》中講的各種戰(zhàn)爭規(guī)則,它當然能給戰(zhàn)略戰(zhàn)術有價值的指導,但是它并不能保證讀過《孫子兵法》的人都掌握該項技藝。錢鐘書曾有趣地歸類了四種情形:趙括,學古法而墨守陳規(guī);霍去病,不屑學古法而心兵意匠;來護兒,我用我法后征于古法;岳飛,學古法而出奇通變,不為所囿。錢鐘書評論說:“造藝、治學皆有此四種性行,不特兵家者流然也?!笨傊龅煤貌缓?,與是否記住那些規(guī)則沒有直接關系。波蘭尼認為,即使在科學活動中,“嚴格規(guī)則/模糊規(guī)則”這兩類規(guī)則都存在。有關實驗、測量、計算、制作圖表等的工作手冊,屬于嚴格規(guī)則的范疇,不過對于科學家來說,這是一些日常的、常規(guī)性工作;而科學發(fā)現(xiàn)的規(guī)則與此不同,是“模糊規(guī)則”,“存在著一些給予科學發(fā)現(xiàn)以有價值的指導的規(guī)則,但
……科學探究的規(guī)則使其應用處于充分開放的狀態(tài)之中,讓它由科學家的判斷力來決定”。
我們可以作一個類比,波蘭尼揭示的“嚴格規(guī)則/模糊規(guī)則”,史學工作中也存在,大體上就相當于章學誠所說的“史法/史意”。史法是“明確知識”,屬于“嚴格規(guī)則”;而史意是“默會知識”,屬于“模糊規(guī)則”。
史法指“史書在外部形式上的規(guī)范和內(nèi)部結構上的秩序”,《史通》對史書體裁、體例做了系統(tǒng)的總結。劉言“史法”,一個特點就是嚴格明白,“史無例,則是非莫準”,乃至夸張到“史之有例,尤國之有法”。史法是命題性知識,像《史通》中談到的史書的形式、書寫的原則等,這些技術規(guī)則是可以明白表述出來的,或者把《史通》“置于坐右”(唐史家徐堅對《史通》的贊語)備查就是了;而且“史法”一旦確定下來,便是一個非個人的通行規(guī)則了:“繼唐編史者,罔感不持其律?!?浦起龍對《史通·自敘》篇的注釋)
但史意作為“模糊規(guī)則”就完全兩樣了?!笆贩ā笨梢苑露埽笆芬狻眲t不可強而至,它更接近波蘭尼所說的“科學發(fā)現(xiàn)的規(guī)則”。波蘭尼提出科學發(fā)現(xiàn)中存在“模糊規(guī)則”,它們在實踐中的應用,則取決于科學家的個體判斷,偉大的科學家正是在這種判斷中顯示其天才。這種科學家的判斷力,恰如柏林所說的政治家和史家的“現(xiàn)實感”,亦如章學誠所謂的“存乎其人”的“別識心裁”、“獨斷一心”,科學發(fā)現(xiàn)與“神以知來”的歷史“撰述”工作一樣,作為一種前瞻性、啟發(fā)性的工作,是難以程式化的,是不能化約為一組規(guī)則的,僅僅遵循已有的研究程序和現(xiàn)存的規(guī)則,此即《文史通義》所謂“圓而神”,所謂“繩墨之所不可得而拘,類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秒忽之際,有以獨斷于一心”者。
因此,“作史貴知其意”這個命題,很好地呈現(xiàn)了歷史學中存在著的一個層面:它是無法命題化的、無法言說的,是個人化的知識?;A的史學學術訓練、對明確的規(guī)則掌握和勤奮的工作,章學誠稱之為“功力”的,是必要的,但那只是前提性的,它不能保證你成為真正杰出的歷史學家,真正使你超越庸手的則是另一種東西。在現(xiàn)在學界通常的解釋中,我們把章學誠的“作史貴知其意”理解成“史家貴有理論思維”,按照當前史學界對“理論思維”的一般理解,大概是指一種“對歷史理論的把握”、“對事實的抽象能力”、“科學的概括和理性思考能力”、“在一定高度的俯瞰能力”。實際上,這些能力和章學誠“史意”所蘊含的那種默會能力,那種對“極其復雜、極其繁多、極其細微、未知和半未知的因素”的卓越感覺,恰恰分屬柏林所謂人類兩種相互爭勝、兩兩對峙的智力維度的兩端。這兩種智力維度,在章學誠的語境中大體就是“法”與“意”、“智”與“神”的區(qū)分。也就是說,我們剛好把章學誠給解釋反了,從而把傳統(tǒng)史學批評中最有趣和最有特點的一部分想法輕巧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