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婭曼 黃玉順
〔摘要〕 現(xiàn)代語言學隱藏著一個嚴重危機,那就是其一般語言觀與其語源觀之間的致命矛盾,即其“符號價值系統(tǒng)”觀與其實際上的“分類命名集”觀的矛盾。傳統(tǒng)的分類命名集語言觀來自古希臘的語源觀的詞預設: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是詞?,F(xiàn)代語言學雖然反對分類命名集觀,但當他們確認語言的基本單位是詞的時候,事實上是通過無意識的語源觀承諾而接受了古希臘的語源預設。這樣的預設意味著對現(xiàn)代語言學“符號價值系統(tǒng)”觀念的否定。
〔關鍵詞〕 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語源觀的詞預設;語源觀承諾
〔中圖分類號〕HO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9)01-0125-06
西方語言學在20世紀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乃至成為了“人文科學中最先進”的“有重大作用的帶頭學科”(皮亞杰語);然而同時,其中深藏著的一個由來已久的重大問題至今仍然隱而不現(xiàn),這個問題就是語源觀上的一個從來沒有被意識到、更遑論被證明的預設: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或語言的源頭,就是詞。這個“語源觀的詞預設”可謂自古希臘直到今天的西方語言理論中的一個致命的“阿喀琉斯之踵”,它可能使已經(jīng)發(fā)育得肢體健壯的西方語言學有朝一日陷入滅頂之災。
(一)
這里所說的“語源”是指語言的源頭。此“源頭”(source)并不是指語言的“起源”(origin),而是指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通俗地說,就是指最初的語言(而不僅僅是詞)究竟是個什么樣子。通常所說的“語言的起源”問題,其實至少包含三個方面:一是語言的源頭,這是關于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的問題,即關于“何物”或“什么”(what)的問題;二是語言的起因,這是關于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初始樣態(tài)的問題,即關于“為何”(why)的問題;三是語言的形成,這是關于這樣的初始樣態(tài)具體地究竟是通過怎樣的方式、途徑、過程而形成的問題,即關于“如何”(how)的問題。通常所謂“語言的起源”問題實際是將上述問題都包含在內(nèi)的,它表述的其實是語言的產(chǎn)生問題;而本文所說的“語源”則僅指第一方面,亦即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的問題。
但是,這些問題又是互相聯(lián)系、不可分割的;不僅如此,它們之間還具有一種“奠基”關系:起因、形成方式問題必須以源頭問題為其前提,亦即如果要討論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語言初始樣態(tài)、這樣的初始樣態(tài)是通過怎樣的方式而形成的問題,首先就必須確認這個初始樣態(tài)本身。如果尚未討論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的問題,就直接討論語言的起因和方式問題,那就意味著未經(jīng)論證地事先預設了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
然而事實上,迄今為止,所有關于語言起源問題的討論,從未真正有過明確的關于語源,亦即語言的源頭的討論,即從未有人明確提出過關于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的問題。學界大量的關于語言起源的討論,都建立在某種隱蔽的“語源預設”的基礎之上,這個語源預設就是:語言是詞的集合。甚至可以這樣說:語言的源頭、即其初始樣態(tài)就是詞。人們習焉不察、不假思索地將這個未經(jīng)證明、甚至根本沒有被覺察到的預設執(zhí)定為一種信念。結果,對語言起源的研究總是在不經(jīng)意之間被置換成了對詞源的研究,并且?guī)缀跬耆顷P于詞的起因和詞的音義結合方式的研究。
盡管并未獲得明確的表達,而僅僅是一個尚未被意識到的隱蔽預設,但實際上,從古希臘起一直到20世紀的語言學理論,人們一直都持有這樣的語源觀:詞是人類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盡管20世紀的語言學理論都堅信,進行共時的語言研究“根本不需要什么歷史知識”〔1〕,更與語言的起源問題無關,然而他們事實上都有自己關于語源的承諾,而且其隱蔽的語源預設也都是一種來自古希臘的語源觀——詞預設。這是因為:縱然沒有關于語源問題的明確意識,但這并不意味著沒有語源觀,恰恰相反,語源觀乃是任何一種語言研究的前提,我們稱之為“語源觀承諾”,即對語言初始樣態(tài)的起因、形成方式的任何討論,自然都必須以對這個初始樣態(tài)本身的認定為前提。在這個意義上,語源觀乃是語言學的隱蔽的基石。
因此,一種完善的語言理論,其一般語言觀與其語源觀應該是統(tǒng)一自洽的。如果語言觀與其語源觀自相矛盾,這種語言學理論就隱藏著致命的弱點。而不幸的是,20世紀語言學理論的情形正是如此。當其隱蔽的語源預設終于明白無誤地呈現(xiàn)于我們的意識之中時,一個重大深刻的矛盾也就赫然揭露出來。我們知道,反對“分類命名集”語言觀,認同“符號價值系統(tǒng)”語言觀,這是20世紀語言學理論與傳統(tǒng)語言學理論之間的分水嶺。〔2〕那么,假如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是一個個孤立的詞(語源觀的詞預設),那就必然導致傳統(tǒng)的“分類命名集”語言觀,然而這恰恰是與20世紀語言學理論的“符號價值系統(tǒng)”語言觀勢不兩立的!
(二)
自索緒爾以來的20世紀語言學理論認為,語言是一個“符號價值系統(tǒng)”,即索緒爾所說的符號與符號之間互相聯(lián)系、互相規(guī)定的“純粹的價值系統(tǒng)”〔3〕;而與此相對,傳統(tǒng)語言學則認為,語言是孤立的一個個詞的集合,這被稱為“分類命名集”語言觀。
這種傳統(tǒng)語言觀可以追溯到古希臘人那里,往往是以詞源研究的方式體現(xiàn)出來的。德謨克利特最早提出了“感嘆說”,認為語言產(chǎn)生于表示感嘆的音節(jié),即感嘆詞。柏拉圖的《克拉底魯篇》被認為是古希臘關于語言起源問題的著名文獻,文中記敘了蘇格拉底與克拉底魯和赫謨根尼之間的討論:“名稱”是“約定俗成”的(約定論),還是“自然”地“表示事物的性質”,即名稱是由模仿而來的(本質論)?〔4〕討論的方式,是通過對“名稱”,即古希臘語的詞的分析而追溯其詞源。這樣的討論其實已經(jīng)預設了: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是“名稱”(名詞)。他們不僅將語言的產(chǎn)生直接與詞源聯(lián)系,詞被直接視作語言的源頭或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而且所討論的其實是詞的起因(模仿說/感嘆說)和詞的產(chǎn)生方式(約定論/本質論),而不是語言的源頭問題。這表明古希臘人預設了如下的語源觀:再沒有比詞更原始的語言樣態(tài)了,詞就是語言的起始點。
關于語言的起源問題,歷史上后來又有所謂“本能說”、“勞動說”等各種觀點提出,這些觀點也都是關于詞的起因的看法。因此,自古希臘始,人們所感興趣的“語言的起源”問題,實際上都是指詞的起因和產(chǎn)生方式的問題;并且兩千多年來對于語言起源問題的關注焦點始終是在“發(fā)現(xiàn)把語詞及其對象聯(lián)結起來的紐帶”〔5〕,即始終是將詞預設為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而“感嘆說”、“本能說”、“勞動說”等都只是關于詞的起因的不同觀點而已,所涉及的是哪一類詞(感嘆詞、名詞,還是動詞)先出現(xiàn)的問題。這就正如卡西爾在評述古希臘哲學家關于語言起源問題的討論時所說的:
如果我們想要發(fā)現(xiàn)把語詞及其對象聯(lián)結起來的紐帶,我們就必須追溯到語詞的起源。我們必須從衍生詞追溯到根詞,必須去發(fā)現(xiàn)詞根,發(fā)現(xiàn)每個詞的真正的和最初的形式。根據(jù)這個原理,詞源學不僅成了語言學的中心,而且也成了語言哲學的基石。〔6〕
哲學家明確意識到詞源問題是語言學和語言哲學的基石,這一點含有兩個方面的意義。其正面意義是:假如詞源問題就是語源問題,那么這就肯定了語源觀對于語言學的根本意義,也正因此,哲學關于語言起源問題的討論一直不斷。但這里的“詞源問題就是語源問題”這個“假如”卻是成問題的,暴露出其“語源觀的詞預設”,這就是哲學家的“基石”意識的負面意義。
隨著19世紀歷史比較語言學的興起并取得巨大成就,語言學開始從哲學那里發(fā)展為一門獨立的學科;但從此以后,語言學幾乎再也沒有對語言的起源問題發(fā)生過興趣。[注:法國的奧托?葉斯柏森應是唯一專門論述過語言產(chǎn)生問題的語言學家,他在《語言的進展》(玃rogressin Language,倫敦,1894年)和《語言及其性質、發(fā)展和起源》(獿anguage,Its Nature,Development and Origin,倫敦/紐約,1922年)中認為,在真正的語言產(chǎn)生前,先出現(xiàn)“表達情感的喊叫或悅耳的樂句”,“通過將發(fā)音作名稱使用,最初一直是各種無意義的聲音的混合體,就突然成了思想的工具”。葉氏仍將詞的出現(xiàn)等同于語言的出現(xiàn),在認為詞是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上,與前人并無不同。]歷史比較語言學的全部興趣是在語音的演變上,它通過廣泛詳盡的語料對比,發(fā)現(xiàn)各語言之間的親疏關系,建立起世界語言的譜系,并試圖構擬世界各語言的“原始母語”。歷史比較語言學所要構擬的原始母語是純粹語音系統(tǒng)的,與哲學家關注的語言的起源問題沒有關系。這一方面是因為語言學剛剛從哲學中獨立出來,其興趣自然在哲學不可能關注的語音及其與語言譜系的關系這一新領域;另一方面,歷史比較語言學具有典型的經(jīng)驗主義性質,它以語料為依據(jù),以觀察和比較為研究方法,因而在歷史比較語言家看來,18世紀五花八門而又缺乏依據(jù)的論述毫無科學依據(jù),以致1866年巴黎語言學學會宣布禁止討論關于語言起源的議題。到了現(xiàn)代,索緒爾更提出“語言學的唯一的、真正的對象是就語言和為語言而研究的語言”〔7〕,強調共時語言系統(tǒng)的研究,語言學從此更加明確地擱置了語言的起源問題。此后直到今天,語言起源問題的研究竟至成為了禁區(qū)。然而上文已經(jīng)說過,語言學的語源觀事實上是不可能消除的,因為一般語言觀都需要語源觀承諾。
(三)
索緒爾以批判傳統(tǒng)的“分類命名集”語言觀,提出自己的“符號價值系統(tǒng)”語言觀而開啟了語言學的新時代。〔8〕但這一思想如果不能最終落實到與之相一致的關于“語言的基本單位”的恰當觀念上,就會導致背離自身。語言的基本單位是什么?按理說,對于符號價值系統(tǒng)語言觀來說,語言的基本單位絕不會是孤立的詞,這將意味著:詞并不是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但索緒爾理論的實際情況并非如此。符號價值系統(tǒng)語言觀的提出,并不意味著它的真正確立,除非有與之相適應的語源觀。而要做到這一點,就應該在批判分類命名集觀的同時,批判傳統(tǒng)的語源觀的詞預設。但是,索緒爾并沒有批判傳統(tǒng)的語源觀,而是試圖干脆懸置語源問題。然而語源問題是不可能真正被懸置的,它只會以語源觀承諾的形式隱藏起來,并且必然以語言的基本單位的形式出現(xiàn)于語言理論體系之中。任何語言理論體系的底層就是“語言的基本單位”概念,而在選擇語言基本單位的同時也就選擇了自己的語源觀。
索緒爾雖然強烈主張共時語言學只研究語言系統(tǒng)本身,即“一切時間的干預都要從這里排除出去”〔9〕,但他在批判分類命名集語言觀時,卻是從一般語言觀(共時)和語言符號的起源問題(歷時)兩個方面展開的。在共時的一般語言觀上,索緒爾反對將語言歸結為“一種分類命名集,即一份跟同樣多的事物相當?shù)拿~術語表”〔10〕;他提出“語言是一個純粹的價值系統(tǒng)”〔11〕,語言系統(tǒng)中的任何單位“不是積極地由它們的內(nèi)容、而是消極地由它們跟系統(tǒng)中其他要素的關系確定的”〔12〕。這實際上已經(jīng)隱含著一種歷時的關于語言起源的語源觀,索緒爾事實上揭示了理性主義的分類命名集觀所隱含的語源觀是:語言就是給“現(xiàn)成的、先于詞而存在的概念”〔13〕貼標簽的產(chǎn)物。那么同理,經(jīng)驗主義的分類命名集觀所隱含的語源觀則是:語言是給“現(xiàn)成的、先于詞而存在”的事物貼標簽的產(chǎn)物。這種語源觀不僅預設了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是詞,而且認為詞產(chǎn)生的方式是:詞出現(xiàn)前,事物或概念已經(jīng)預先現(xiàn)成存在,語音形式也已預先現(xiàn)成存在,詞的出現(xiàn)就是用既有的語音形式貼在既有的事物或概念上,即所謂“貼標簽”。對此,索緒爾批判道:“預先確定的觀念是沒有的”,聲音也不是像一個個“模型”,準備好“為思想提供所需要的能指”,使“思想非配合它的形式不可”。〔14〕
不僅如此,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一書的《語言的價值》一章中,索緒爾一開始就是從語言之起源或產(chǎn)生的角度正面闡述語言成為純粹價值系統(tǒng)的原因的,他說:
語言對思想所起的獨特作用不是為表達觀念而創(chuàng)造一種物質的聲音手段,而是作為思想和聲音的媒介,使它們的結合必然導致各單位間彼此劃清界限。思想按本質來說是混沌的,它在分解時不得不明確起來。…… 語言是在這兩個無定形的渾然之物間形成時制定它的單位的。〔15〕
這就是說,語言符號產(chǎn)生之前,無論思想,還是聲音都是“混沌”的“渾然之物”,也不存在界限分明的事物、概念;語言符號的產(chǎn)生就是任意地創(chuàng)造所指(語義)和能指(語音)并使它們?nèi)我獾亟Y合,從而形成界限分明的概念、事物。這一反一正的兩點,前者動搖了分類命名集觀的基礎,因為如果語言產(chǎn)生前根本不存在現(xiàn)成的事物或概念,語言就不會是貼標簽式的逐次出現(xiàn)的詞的集合;后者則正面從語言的產(chǎn)生方式這一角度解釋了符號為什么是價值系統(tǒng)的原因:所指(語義)和能指(語音),乃至整個的個別符號都不是積極要素,而是被系統(tǒng)所規(guī)定的消極要素。
然而,從索緒爾的有關論述來看,他主要討論的是語言的產(chǎn)生方式,但前文已述,語言的產(chǎn)生方式是以對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的確定為前提的,而索緒爾卻直接進入了語言產(chǎn)生方式問題,可見他也像古希臘人一樣,事先已有了關于語言初始樣態(tài)的某種預設。那么,這是一種怎樣的預設呢?索緒爾談到,語言符號產(chǎn)生的同時就“制定”了“它的單位”,這個單位是什么呢?
在上引“語言是在這兩個無定形的渾然之物間形成時制定它的單位的”后,索緒爾有這樣一段話:“我們可以按照第31頁所規(guī)定的意義把語言叫做分節(jié)的領域:每一項語言要素就是一個小肢體,一個articulus,其中一個觀念固定在一個聲音里,一個聲音就變成了一個觀念的符號?!?sup>〔16〕從這段話看,所謂“語言形成時制定的單位”,也就是“語言要素”;而這個“語言要素”也就是“符號”——“一個觀念固定在一個聲音里”的符號。索緒爾所謂“符號”的含義是清楚的,他在《語言符號的性質》一章里界定說:“我們把概念和音響形象的結合叫做符號。”〔17〕這也就是“一個觀念固定在一個聲音里”的“符號”概念。這里,索緒爾其實是在有意識地避免“詞”這一術語所包含的孤立意味;而如果考慮到聚合關系(如在語義場中)我們其實也可以徑直稱“符號”為“詞”。事實正是如此,索緒爾為了便于論述和使人理解,也常常使用“詞”這一術語來表示符號之意。
因此,有一點已經(jīng)很清楚:索緒爾所說的共時的語言符號系統(tǒng)的基本單位“符號”,就是在語言的起源,亦即歷時意義上的“語言形成時制定”的初始“單位”。這再次證明了:一般語言觀總是蘊涵著語源觀;語言的基本單位就是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
應該說,索緒爾的語源觀與古希臘的語源觀確實有所不同:索緒爾認為作為符號的“詞”不是一個一個孤立地產(chǎn)生的,而是同時產(chǎn)生了一個詞的聚合系統(tǒng),每一個“詞”的含義不是被先于它的外來的事物或概念所決定,而是被系統(tǒng)中別的詞的含義所規(guī)定;古希臘哲學家則認為,詞是按貼標簽的順序一個一個先后分別產(chǎn)生的,詞的含義來自語言之外的“事物”或“概念”。但是,這樣一來,索緒爾所認為的歷時的語源“單位”就與語言的組合關系即其語法結構無關,而僅僅與聚合關系有關了。那么,我們要問:這種純粹聚合關系的“單位”、“符號”或“詞”的觀念,跟傳統(tǒng)的分類命名集的“詞”觀念之間究竟有什么實質性的區(qū)別呢?換句話說,在語源問題上,語言是詞的集合與語言符號系統(tǒng)是語言基本單位的聚合,這兩者之間有何實質性的分別?
索緒爾的理論中,最根本、最重要、最有價值的思想就是其“語言是一個純粹的價值系統(tǒng)”的觀念。然而按照這樣的觀念,符號作為“純粹價值系統(tǒng)”的基本單位,應該同時與聚合系統(tǒng)和組合系統(tǒng)互相聯(lián)系、互相規(guī)定。但是我們看到,無論是就符號的產(chǎn)生,還是就其在符號系統(tǒng)中的關系而論,索緒爾都只闡述了符號價值關系的聚合方面,而未涉及組合方面。然而,如果語言形成時所制定的初始“單位”不與組合關系相聯(lián)系,就不能從語源上解釋這樣兩個重要問題:語言的組合結構從何而來?從而,語言為什么是“純粹的價值系統(tǒng)”?更嚴重的是,索緒爾的語源觀和語言觀之間存在著深刻的內(nèi)在矛盾沖突:其語言觀是“純粹的價值系統(tǒng)”(聚合系統(tǒng)-組合系統(tǒng)),而其語源觀卻僅僅是聚合系統(tǒng)(實質上仍然是語源觀的詞預設)。
(四)
索緒爾之所以被尊為現(xiàn)代語言學之父,就因為20世紀之后的所有語言學理論,無論相互之間多么不同甚至矛盾對立,都秉承了他所確立的現(xiàn)代語言學的共同特征:反對分類命名集語言觀,認同語言的符號價值系統(tǒng)觀。而本文想要指出的則是:所有這些語言學理論也同時都秉承了索緒爾理論中所存在的問題,即都存在著同樣的內(nèi)在矛盾——其語言觀與其語源觀之間的矛盾。
1.美國描寫結構主義
美國學術的哲學基礎主要是行為主義和實證主義,描寫結構主義語言觀也建立在“刺激反應”模式的基礎上;其理論追求和研究方法是只做“機械”的“描寫”,決不做“心靈主義”式的“解釋”;凡不能被觀察和驗證的研究,都被視為不科學。因此,語言的產(chǎn)生問題也因其不可觀察而當然成為禁區(qū),“描寫一種語言”“根本不需要什么歷史知識”〔18〕。所以,與索緒爾的主張一致,美國描寫結構主義也只研究共時語言系統(tǒng)本身。
但是,主觀上以為“根本不需要什么歷史知識”是一回事,實際上是否持有一種語源預設則是另一回事。例如,描寫結構主義最有代表性的一項理論貢獻是“直接成分”理論?!爸苯映煞帧备拍钍遣箭埛茽柕聻榱嗣鑼懪c印歐語迥然不同的美洲土著語而提出的切分方法中所涉及的一個重要概念。這種切分法對一串語音(美洲土著語沒有文字)即語言結構每次進行二分,直至無意義的音位組合,二分所得到的單位即互為“直接成分”。切分的目的是要找出語言的基本單位及發(fā)現(xiàn)它們組合的方式,以便將所有切分到的基本單位組合成各級語法結構。切分出的最小的、并能獨立運用的有意義的直接成分,就是基本的語言單位——詞或“自由語素”。以切分出的這種直接成分為依據(jù),可對語法層級系統(tǒng)進行全面描寫。
這種“直接成分”觀念實質上意味著這樣一種語言觀:任何一個語言結構都是由下一級的語言單位兩兩組合而成的(所以這兩個單位才互為直接成分),而最簡單的語法結構是由兩個基本單位(自由語素即詞)組合而成的。這種“組合觀”從本質上講,正是索緒爾所批評的:不是“從有連帶關系的整體出發(fā)”來認識所分析出的單位,而是“從各項要素著手,把它們加在一起”構成系統(tǒng)〔19〕,亦即立足于孤立的基本單位的加合,而不是立足于“由系統(tǒng)發(fā)出的價值”。〔20〕因此,按這種組合觀,語言的基本單位就不是被系統(tǒng)規(guī)定的“價值”,語言系統(tǒng)也就不是純粹的價值系統(tǒng)。既然如此,描寫結構主義也就不僅談不上完成索緒爾未完成的批判傳統(tǒng)語源觀的任務,反倒在實質上保留了古希臘的語源觀的詞預設。
2.功能主義
歐洲的功能主義語言理論認為,語言系統(tǒng)是由這樣幾個層次構成:語境-語義-詞匯/語法-音系。其中,語義層次的描寫對象包括語言的潛在意義,這些意義由一個巨大的網(wǎng)絡系統(tǒng)構成,而這個網(wǎng)絡系統(tǒng)的初始點則由概念(ideational)、交際(interpersonal)和話語(textual)三大部分組成。詞匯/語法層次是描寫句子使用的詞語和詞語排列的問題,以體現(xiàn)語義層次的輸出。
系統(tǒng)功能語法的創(chuàng)新點在于從社會文化和歷史的角度來解釋語言交際何以可能和怎樣實現(xiàn)等方面;就語言系統(tǒng)本身講,它關注的是語篇、句群、語句、小句、詞組。但是,系統(tǒng)功能語法盡管幾乎不像傳統(tǒng)語言學那樣討論詞和詞法,卻仍然以詞為基本單位,這一點與傳統(tǒng)語法并無不同。比如,從語義層次看,“概念”是意義網(wǎng)絡系統(tǒng)的初始原點,是語言“交際”和“話語”的前提,而體現(xiàn)基本的“概念”的就是詞。至于詞匯/語法層次,更是直接以詞為基本單位,因為語法是詞語排列的規(guī)律,而“詞組是詞的擴展”〔21〕,詞組也好,短語也好,句子也好,都以詞語的預先存在為前提,沒有詞的預先存在,就談不上詞和詞的組合(詞組),更談不上句子了。
由此可見,系統(tǒng)功能語法仍然是一種詞預設。就其語法觀念而論,它基本上是繼承了傳統(tǒng)語法,詞仍然作為概念的載體,成為組成復雜概念(詞組)和命題(句子)的基本單位。因此,這種只從共時角度關注語言社會功能的系統(tǒng)功能語法,在不經(jīng)意之間仍然讓古希臘的語源觀的詞預設隱藏在其語言理論的底層。
3.生成語法
20世紀50年代喬姆斯基“轉換生成語法”的提出,改變了美國描寫結構主義一統(tǒng)天下的格局,被稱為“喬姆斯基革命”。自1957年《句法結構》發(fā)表以來的半個世紀里,喬姆斯基的理論盡管一直處于不斷的發(fā)展中,迄今已經(jīng)提出的理論可以粗略分為經(jīng)典理論、標準理論、擴展的標準理論、最簡方案等多個階段,但都越來越明確“人類的語言只有一種運算系統(tǒng)和詞庫”〔22〕。這就是說,普遍語法的結構由運算系統(tǒng)和詞庫兩部分構成。不難看出,喬姆斯基所說的構成語言的這兩個部分,無論就哪個部分看,都隱含著詞是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的觀點。詞庫屬于記憶系統(tǒng),詞庫里儲存著自由語素(詞根)等,以備構成語法單位用。運算系統(tǒng)(computational system)也叫操作系統(tǒng),其職能是把小的語言單位組成更大的語言單位。操作系統(tǒng)的第一個程序的第一個階段是投射(projection),而投射必須符合X-標杠模式。所謂X-標杠模式是關于人類語言怎樣把單個詞項排列組合成層次結構的結構方法或句法技術,也可以說是怎樣一步步生成言語的程序模式?!巴渡洹钡钠鹗键c就是詞庫向句法操作系統(tǒng)輸出一個詞,由這個詞作為中心語,投射成一個“含有自身”的短語結構,即投射成一個含有X自身和一個“空位”的結構。然后進入下一程序“填位”,即將另一個詞填入“空位”中作附加語。帶一個附加語的X標示為“一杠”(也稱“一階”),接下去再根據(jù)運算系統(tǒng)的操作原則逐次進入下一級的操作,最后生成各種語句。詞庫向語法投射一個詞是生成語法的第一步,這一點表明了生成語法也是以詞為起始點的,語法結構是由詞而詞組而語句的生成過程。
如果有人將語言的這種生成觀直接轉換為語言的歷史發(fā)生觀,即指出生成語法這種猶如種子發(fā)芽、分支的語言生成過程相當于語言的歷史發(fā)生過程,那么這種說法可能會遭到反對;但喬姆斯基的“普遍語法”事實上正是如此的:它實質上并不是柏拉圖“理念世界”式的先驗理性主義,而是有著生物進化特質的遺傳學基礎的,亦即具有經(jīng)驗主義、歷史主義的性質。喬姆斯基實際上認為,從發(fā)生學角度看,最初先有某種簡單形式(如“一階”)和程序,而后被遺傳保存下來,進而逐漸進化為現(xiàn)在這樣的有著復雜形式和復雜程序的“普遍語法”。這樣一來,生成語法的共時的“生成”過程,又怎能避免歷時的發(fā)生學意味呢?由此看來,生成語法不僅因詞庫的存在以及操作系統(tǒng)以詞為起始點而隱含著語源觀的詞預設,而且甚至暗示了一種語言發(fā)生觀,形象地表現(xiàn)出語言怎樣由初始樣態(tài)的詞演變成復雜結構的詞組和句子的具體方式。
4.認知語言學
認知語法認為,生成語法提出的概念不可觀察,不可驗證,不能作為研究的依據(jù);應該以已有心理實驗基礎的一般心理學或者認知科學的基本內(nèi)容為認知概念和規(guī)則的依據(jù)。認知語言學的創(chuàng)新點不在語法方面,而在所謂“概念”結構與認知的關系上,認知語言學認為人類語言在結構上對應于以下范疇:(1)概念結構(conceptual structure);(2)外部世界(the world);⑶知識系統(tǒng)(knowledge system)。認知語言學就是語言學和心理學在理解人類概念結構方面的一種統(tǒng)合,即從經(jīng)驗主義的認知角度來對語法范疇和語法結構進行解釋。〔23〕然而不難看出,作為認知語言學基本語義單位的“概念”,其實就是詞;以“概念”為基本單位,就是以詞為基本單位;所謂“概念結構”體現(xiàn)為語法單位時,就是由詞組成的語法結構。這就表明,認知語言學仍然隱含著“詞是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的觀點,亦即仍然以古希臘以來的語源觀的詞預設作為理論的底層。
綜上所述,現(xiàn)代語言學正面臨著新的嚴重危機,這就是其“符號價值系統(tǒng)”語言觀與其實際上所具有的“分類命名集”語源觀之間的深刻矛盾。盡管現(xiàn)代語言學的各種理論可以說都屬于結構主義的,但所有這些反對分類命名集觀的理論其實都隱含著分類命名集觀的種子,從而確信語言的基本單位是單個的,或者至多只有聚合關系的詞。這樣以詞為語言的基本單位,其實是不自覺地秉承了古希臘以來的語源觀的詞預設:詞是語言的初始樣態(tài)。
但是,正如盡管生物學的基本單位是細胞,而生物史上最初的生物樣態(tài)也正是單細胞生物,然而這種單細胞生物卻不能被視為細胞,也不能被叫做“細胞”;同理,盡管語言學的基本單位是詞,而語言史上最初的語言樣態(tài)也正是某種類似詞的東西,然而這種類似詞的東西卻不能被視為詞,也不能被叫做“詞”。生物學對此是明確的,而語言學對此卻從未明確。
〔參考文獻〕
〔1〕〔18〕布龍菲爾德.語言論〔M〕.袁家驊,趙世開,甘世福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1,21.
〔2〕肖婭曼.純粹任意性原則與純粹的價值系統(tǒng)——紀念《普通語言學教程》發(fā)表90周年〔J〕.四川大學學報,2006,(6).
〔3〕〔7〕〔9〕〔10〕〔11〕〔12〕〔13〕〔14〕〔15〕〔16〕〔17〕〔19〕〔20〕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118,323,118,100,118,163,100,157,157-158,158,102,159,163.
〔4〕柏拉圖.克拉底魯篇〔A〕.柏拉圖全集:第2卷〔M〕.王曉朝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117.
〔5〕〔6〕卡西爾.人論〔M〕.甘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145,145.
〔8〕肖婭曼:一種理性主義對另一種理性主義的批判——索緒爾關于語言的“價值系統(tǒng)”觀的哲學基礎〔J〕.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07,(2).
〔21〕徐林.Halliday功能語法導論:第六章《詞組和短語》介紹〔J〕.國外語言學.1987,(2).
〔22〕龔放.喬姆斯基最簡方案中的一些基本假設〔J〕.外語教學,1999,(2).
〔23〕崔希亮.認知語言學:研究范圍和研究方法〔J〕.語言教學與研究,2002,(5).
(責任編輯:李 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