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
“親密的閱讀”是發(fā)生在朋友間的閱讀,這種閱讀有因為偏愛而失真的可能,但“知人論世”或“讀其詩想見其為人”,也是固有的傳統(tǒng)。不止在中國,在西方也如此,讀勃蘭兌斯、讀茨威格同樣是人文合一。所以讀文常常是從讀人開始,反之亦然,而對于詩歌來說,尤其如此。
“我心里奔騰著冰涼的閃電”
一百五十多年前,一個叫尼采的人曾試圖創(chuàng)立一門叫做“藝術(shù)生理學(xué)”的學(xué)問,但他似乎并沒有完全實現(xiàn)。如果實現(xiàn),我想這一定是一門最有意思的學(xué)問了——怎么說呢,一個人的寫作和藝術(shù)風(fēng)格,不是由他的社會立場決定的,也不是他的知識、美學(xué)思想等等的產(chǎn)物,倒是由他的“身體狀況”——他的生理上的特征決定的。這難道還不奇怪嗎?
據(jù)說西班牙的畫家戈雅原來只是一個很平庸的畫家,但后來他害了一場大病,突然變成了一個偉大的畫家。為什么呢,因為他中了毒——當時的油畫顏料中的一種有毒物質(zhì),使他出現(xiàn)了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出現(xiàn)了無法控制的幻覺和間歇性的失明,他變得偏執(zhí)、狂躁、粗暴,對顏色極其敏感。而正是這些身體機能的突變,使他因禍得福,疾病使他蛻變成了非凡的藝術(shù)家,得以一掃西班牙畫界百年平庸的局面。
魯迅和他的兄弟周作人也是例子。同是一母所生,兩人的人生道路、藝術(shù)情趣幾乎完全不同。年輕時代還有相似之處,但后來卻越來越趨于分道揚鑣。一母所生的兄弟倆,總不至于說倆人的“DNA”里有不同的突變吧?什么原因呢,魯迅的身體越來越糟糕,他變得焦躁、敏感、易怒、尖刻,所以寫的文章也就越來越有鋒芒,越來越不留情;而周作人就不一樣,他過得舒服,發(fā)福了許多,便越來越追求閑適、逍遙,越來越多名士氣。
這當然有玩笑的成分。但先人講文如其人,也分明是有這樣的意識在其中了——人、身體和其文章的關(guān)系,至少是可以找到某種微妙的“解釋”和印證的。
之所以說這些,是因為我在讀這些詩的時候想到了它們的作者,這個叫做舒中的人,他的黑得有些滯濁的眼神,他那看上去纖細、清瘦甚至有點孱弱、叫人略略有些“擔(dān)心”的身體。我知道這可能純屬無端的猜測,這人身體也許本不錯,只是瘦了點而已,但他講話的特點和語速一直給我一種奇怪的感覺:細弱,遲緩,有些氣力不加——我想起了三十年代那類患了“肺癆”的唯美詩人,或者《聊齋》里的那種被美女纏身的書生,因為過于盤桓于私人的感情世界,他顯得有點蒼白和虛弱,心神游移??傊@個寡言少語的年輕人,給我一種來無影去無蹤的幻覺。
這其實倒是顯得我有些病態(tài)了,人家好端端的,我卻沒來由生出這些奇怪的想法。我知道這是因為他的血脈根系與我的距離太近、而我對他的感覺發(fā)生了“短路”的緣故,他的家離我的故鄉(xiāng)直線距離也許只有一千米——雖然我已經(jīng)離家多年,但這仍然使我感到困惑:一千米的距離中,就出現(xiàn)了兩個醉心于詩歌這種東西的怪人,這樣的密度對地球來說,不啻一種可怕的生物災(zāi)難。我不知道這其中有沒有命定的東西在起著作用?我想起了我們那塊水土,我只能委罪于它,那塊水性的,充滿了陰柔之氣的草木葳蕤的水土。小橋流水,荻花飄飛,蛙鼓蟬吟,沿河迤儷綿延的集鎮(zhèn)和街市,花枝招展驚鴻一瞥的村家女子,深夜里啁啾不絕的鳥鳴聲……我知道,這是一種病,一種在外鄉(xiāng)流離的人的一種病,童年的記憶,永遠的夢中的家,而今全不見了,成了一片破碎的夢境。
但這些破碎的夢卻被什么東西一點一點地聚集和粘合起來了,它又浮現(xiàn)出那迷人的生氣和近乎鬼魅傳奇的氣息。在干旱的平原的土地上出現(xiàn)的這塊狹小的濕地,什么東西一絲絲地活了起來,這是奇特的感覺:我不是先讀出了單個的句子和作品,而是先感受到了它的氣息,它的顏色,它的略有些陰暗和幽海潮濕的氣味,讀出了先人的某些奇異的“遺傳”,我們這土地上近乎神秘和宿命的那種流言……我相信這年輕人和我故鄉(xiāng)的所有曾年輕過的人們一樣,都經(jīng)歷了相似的浪漫與纏綿,失意與落寞,他們共同生活在一條沒有名字的河里,而他卻把這一切敏感而帶著顫栗地寫了下來。
緊接著,那些句子便出現(xiàn)了,那些帶著水的濕氣宛如藻類的纏繞的詞語,它們像我的已漸生分的鄉(xiāng)人從古舊的房子里走出來,用陌生而狐疑的眼光看著我,試圖交流和傾訴卻又遲疑著,欲言又止。而這恰好使我對這陌生而熟諳的情景有了新的感受和理解,我感到了會心的激動和妙悟的興奮。我知道壯碩的人不會有這樣奇異的敏感,因為他們身體的沉實會對事物充滿了信任,而信任和怠惰恰恰會使人失去尖銳的感官能力。
細雨是怎樣走過兩株高粱的?幽暗的室內(nèi)供養(yǎng)了一條蛇會是什么感覺?你是否跟在鵝黃的小雞后面觀察過生命?如何焚化時間?何為裸體的樹,又何為魚的衣裳?讀著這些詩句,我只能和他一樣——“心里奔騰著冰涼的閃電”。我暗暗驚異這年輕人的慧質(zhì),這隨意而近乎“輕浮”、獨異而近乎精微的感覺,這出乎意外又獨切神韻的語言天分,以及宛若可以四兩撥千斤的悠然氣度。我知道這不是學(xué)來的,這樣的東西尤其不是。它們甚至也不是“腦子”本身的產(chǎn)物,而是“骨子”里帶來的——是身體的一部分。
身體和詩已經(jīng)成了這樣的一種關(guān)系,腦子這個衰老的東西確實有點過時了。這是好事,身體能夠喚起的經(jīng)驗總是比腦子偶爾憶起的多得多,也更可愛和具體,它帶著溫度,就在神經(jīng)上行走,是毛茸茸的那種感覺。舒中有這樣發(fā)達的神經(jīng)。
身體有感情嗎?答案當然是肯定的。身體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更具有抒情的氣質(zhì),不信你瞧,這棵樹上落下了一只蟬,他們之間便形成了身體緊貼著身體的關(guān)系……接著這關(guān)系就開始升華:
肝膽相照地
歌頌著樹
吸吮樹的瓊漿
朝朝暮暮
那樹的體溫傳給了鳴叫者——它是詩人嗎?——便有了發(fā)自肺腑的裊裊之音。但那鳴叫委實又是多余的:“匍匐樹上的蟬/左右樹的痛苦”。本來是無所謂痛苦的,但被蟬這么一叫,便成了痛苦。這由“身體”直接完成的抒情是多么的地道。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這年輕人的詩中沒有通常的初學(xué)者那種“假性的寫作”,關(guān)于道德、社會、時事……他的詩完全基于對生命的感受和對存在的疑慮,這使他的詩天然地接近了“純詩”的路子。他甚至也不用“象征”和“暗示”,因為他可以直接進入生命和生存的本身。前面講的蟬和樹的關(guān)系,完全可以不用作一種平庸的“比喻”化的解釋,它們是“人”還是“物”都無所謂。我覺得舒中有這種能力:他在一切生命現(xiàn)象中,都能夠直接發(fā)現(xiàn)存在的情狀和事物根部的事理,并用簡單的方法把它們寫出來。這可不是學(xué)來的本事,而是天生的器質(zhì),是沒辦法的事。我隨便舉一首
《原野的兔子》:
“她在大地上奔跑/傳誦著原始的美麗/她光滑的皮毛/散發(fā)著大地的生機/生命在荒涼之處/目睹青春的胴體//她從不為歲月喘息,以速度和才氣做成嫁衣,并號召季節(jié)發(fā)情//原野的兔子/奔跑過來/一株最遲的春草/揮動手臂/親愛的兔子啊/側(cè)耳聆聽/是誰的淚滴?”
要是你感覺這樣的東西有失“輕淺”了,那就再看看這首《焚化時間》,這大約離“存在”不遠了吧——
時間,在燈火里掙扎
我目睹毀滅的快感
從死亡里逃出來
一位少女
提著滿滿的愛情
通體赤裸
時間的痛苦呻吟
癱瘓在我們腳下
大片的光陰
讓我們坦然親吻
為時間祭奠吧
我們是最好的貢品
請注意,在他的詩中,“通體”、“胴體”、“裸體”這類詞匯出現(xiàn)的頻率極高,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對身體有著如此的癡迷?但可以肯定地說,身體在他的詩中充滿了表達的質(zhì)感,身體幫助他突破了大腦或者“精神”一類形而上學(xué)的東西對人通常容易有的那種捆綁,使他的抒情更親和了生命本身。即便在偶爾很有些“文化”意味的篇章中,他也堅持了以生命和“身體”與之的對話的方式,比如我很喜歡的這首《樓蘭,樓蘭》:“沙子還在流/樓蘭卻睡了那么久/我輕飄飄的腳步很累帕踩了誰的腳尖或小手/如云的美人兒,正在腳下千嬌百媚/那里有數(shù)不清的宮殿和清泉/她們在洗浴在歌舞,她們在談情在分娩,把光陰隨心所欲——”
沙礫磨破了十指
樓蘭的土地上
我第一次看見自己的血
并很快被風(fēng)飲干
遠道而來啊,樓蘭
讓我守護女子的清香
千萬里,千萬年
這稱得上是一首完美的詩了,我感到“文化”的思緒在洶涌澎湃著,但舒中卻又堅定地把它拉回來了,還真有點不愛江山愛美人的膽氣和犟勁。
該收尾了。我不愿意以詞害意地“概括”他的詩的各種特點,因為那其實是很容易又很粗暴的,只能會傷害這些脆弱而晶瑩的句子,會和這樣感性豐盈的鮮活生命背道而馳,所以就草草寫下了如上感覺。我相信好東西是瞞不過內(nèi)行的眼睛的,好的資質(zhì)自會產(chǎn)出別具高格的文字。我還是從心里喜歡這個同鄉(xiāng)的感覺,他的路子,盡管我覺得他還應(yīng)該再用力些,用點兒狠力氣。因為有時覺得他還是有點“腳底下沒根兒”的感覺,過于隨意了些。過于隨意自然會顯得虛飄,人到了一定的年紀還不老辣起來,還整天“在房間里貓著”,叫人揪著心總是不好的。
當然我這樣說也許又是強人所難了,因為這歸根結(jié)底,還是由“身體”說了算。
行走的長征
作為詩人,“長征”這個名字顯得過于“主流”,但別擔(dān)心,他的詩是十分“先鋒”的。這點已得到了大家的公認。長征已在他的詩之路上走了多年,走了很遠,但這長征卻仍未結(jié)束,還要繼續(xù)走下去。
我與長征相識已很多年,算來已經(jīng)有四十年——我們從五歲以前就在一起玩耍過。那時,我隨母親在他們的村子里住,母親是這個村小學(xué)的教員,我自然就是長征的朋友了。不過,那時我們還很小,互相記不得了,直到二十多年后才在一個特殊的場合下“認識”,自然一見如故,提起童年的經(jīng)歷,想起一同爬土圍子、一起上樹摘榆錢兒肚皮上劃的血道子,便倍覺親切和默契。而且尤其不能忘懷的是,對于我們的童年來說,這些經(jīng)驗非常重要,是促使我們對詩歌發(fā)生興趣的重要原因,因為記憶中那個鄉(xiāng)村可以說是一片神秘之地,它的正南方不遠處即是齊國的故都臨淄,往北不遠又是另一個蒲姑古國的城墟——據(jù)說這古城在露重的秋夜還會“顯城”,這里有相傳是一夜之間從井中長出的“丈八佛”,據(jù)說村莊的地下還有條神秘的沙河,夏夜里人們能清晰地聽見河水流動的聲響……這些聽起來多少有點玄虛,但作為孩子的記憶卻真實可靠,成了萌生神秘聯(lián)想和浪漫情懷的思維溫床。另外這里還有一個民俗,就是手工作坊特別多,人們愛鉆在一種類似地道的“地窨子”里做編織手工,那里面冬暖夏涼,十分幽暗,多少故事就這樣產(chǎn)生了。在我的記憶中曾清楚地閃現(xiàn)著這樣一個終生難忘的畫面:一個秋夜,我隨母親去鄰近的鎮(zhèn)上看露天電影,在回來的路上,我看到一只比乒乓球略小的暗紅色的火球,就像慢鏡頭中飛行的子彈,以筆直的軌跡向前滑行。人群中一片驚呼說,快看,人魂!它就那樣慢慢、慢慢地飛行,最后消失在一片樹叢中。
我不知道長征寫詩的起因和風(fēng)格是否受到這種民俗的濡染和影響,總之他的起點是非常高而且“正”的,受校園小布爾喬亞情調(diào)的影響不大,受朦朧詩的影響也不大,然而受“第三代”和海子的影響卻不小,這使他受益匪淺,起步尤高。他早期的詩作非常富有一種神秘感和通靈之氣,這與我前面所說的童年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當然有關(guān)系。同海子的詩一樣,長征以他對鄉(xiāng)村事物的敏銳體察和書寫,同大地母體的原始經(jīng)驗得以接通,因此獲得了超乎尋常的彌漫性、彌合力與不斷得以“增值”的效應(yīng),它們變成了“大地的寫作”和大地的一部分。換句話說,不是這些詩本身已經(jīng)寫得無懈可擊,而是它們所接通的大地經(jīng)驗的折光和彌漫整合和擴展了它們。但這并非全部是大地的功勞,大地自在,卻不必也不會自動寫作,反過來又是詩人和他的作品使大地得以確立。寫作者所具備的高邁的靈性和超凡的感知才能,是使其作品能夠接通大地——存在的本然的必備的先決條件。正像海子能夠做到這一點而其他的模仿者卻不能一樣,長征早期的詩部分地做到了這一點。他的許多作品意境深邃遼遠,明澈而透著神秘感。他的最早的幾個組詩,以石榴為核心意象的《走進世界》,以北方事物為核心意境的《河水與鐮刀》,還有表達存在之思的《牙齒與頭發(fā)》,在整體上都抵及了這一境界。比如《北國之春》中的詩句:
今夜暖風(fēng)融融
你聽見窗外
雨打鐮刀的聲音
你聽見蜜蜂在你頭發(fā)里歌唱
今夜你禁不住
從你肉體深處站起來
“今夜,牛在耕田馬在奔跑,種子發(fā)芽孩子長大/今夜,民歌陣陣,在條條小路上傳唱/……今夜,鐮刀淚光盈盈”。分明可以見出海子影響的影子。鐮刀、麥子、酒、河水、鷹、黑夜、暴風(fēng)雨……這些事物構(gòu)成了長征早期作品的主要詞語和隱喻體系,它們有效地負載起他詩歌語境的整體提升,將作品所表現(xiàn)的詩意從一般的農(nóng)事、自然與童年經(jīng)驗的層次,迅捷地導(dǎo)向大地與存在的形而上的層面。再如另一首《霜降》:“田野,霜降時分/我再度面臨你/承受過烏鴉鐮刀與牛馬的蹄印/用蒼涼的秋風(fēng)/長長嘆息,大樹落葉紛紛如淚/滋潤你,舒展開遼闊而空虛的懷抱/讓我展望/讓我看到田野霜后的小路,如血脈般裸露在田野內(nèi)部”這應(yīng)該能稱得上是接近本體的寫作。長征從一開始就沒有嘗試寫一般的抒情詩,而是達到了比較純粹的高度,純美與澄澈,空靈而高邁,令人羨慕。這當然與他的出眾的詩歌天賦是分不開的。因為有了如上的寫作姿態(tài),長征還常常在不經(jīng)意處留下神來之筆,如《起風(fēng)》中斷章式的句子:
起風(fēng)了
你仍不為所動
遠方滾動著隱隱的雷聲
長征擅長從許多重要的詩人那里尋找滋養(yǎng),他喜歡自然和本真的寫作,不帶假面,不造知識和道德方面的“優(yōu)勢”,當然也決不放棄應(yīng)有的責(zé)任——比如正義感,他因此喜歡芒克、海子、埃里蒂斯,并深受他們
的影響。前面所引的《起風(fēng)》一詩,可以明顯地看出“自然之子”芒克的《十月的獻詩》一類斷章式作品的影子。也正是由于這一點,長征又很“自然”地滑出了他的第一個時期,結(jié)束了具有“唯美”色彩的寫作,而進入了一個具有自我反撥意味的時期,從關(guān)懷形而上的事物轉(zhuǎn)而直接面對此在的生存寫作。
很明顯,長征從1994年以后的寫作變“丑”了,他開始脫離大地的彌合力與詩性的收納,同現(xiàn)實的生存發(fā)生了撕扯不清的關(guān)系。由于他開始更多地面對現(xiàn)實的生存與這種生存處境下內(nèi)心的不安與焦灼、荒謬甚至惡作劇的心理,他的寫作當然不再純美和澄澈,而變得擁擠和渾濁。但長征的興趣與思考在本質(zhì)上依然執(zhí)著地面對著存在,他的變丑了的作品并非是“生活的產(chǎn)兒”,而仍是他個人的生存的形而上學(xué)的一部分。它是“一團黑色的孤云,在長空中,像光潔皮膚上的毒瘤”。在一個云開日朗的秋天,長征似乎偶然、又像是必然地陷入了一朵孤云投下的陰影中——
你遭遇到這團孤云的陰影
好像是一個逝去已久的舊時代
又一次給你帶來了壓迫與回憶
使得你像一具突然立起來的僵尸
這是《虛構(gòu)》中的句子。在他1995年的一首很重要的作品《詩人在31歲的即興發(fā)言》中說的一句話,很能夠說明他那時以來的寫作態(tài)度:“詩人不得不對身陷其中的生存環(huán)境發(fā)言,不得不從生命和靈魂的此在現(xiàn)場逼迫語言走向真實?!痹谶@首酣暢淋漓、洋洋灑灑、泥沙俱下、一氣呵成的長詩中,長征生動的勾畫出一個身陷生存泥地的人的現(xiàn)實處境與復(fù)雜心態(tài)。
對現(xiàn)實的荒謬的體驗姿態(tài)決定了長征獨特的修辭方式與詩學(xué)實踐。這一點對他來說我以為是最重要的,用時下人們都在談?wù)摵蜖巿?zhí)的所謂“知識分子寫作”和“民間寫作”的區(qū)分界限來衡量,長征無疑屬于“民間”一派,但是長征又只屬于他自己,他的寫作內(nèi)容、風(fēng)格乃至語感都是獨異的,充滿了個人的原創(chuàng)色彩。記得長征在96年前后曾提出過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理念,叫做“最低真實”,大意是要強調(diào)寫作必須直接和牢固地立足于現(xiàn)實的情境,必須在事物與語詞上具有雙重的現(xiàn)實及物性與細節(jié)真實性,要接通最基礎(chǔ)的現(xiàn)實并由此獲得生存的臨場感。長征正是這樣努力實踐的。在他的另一首長詩《茁壯成長》中,他以不無反諷色彩的筆調(diào),書寫了同現(xiàn)實的妥協(xié)、游戲、對抗和磨合,并通過對詞語的不無暴力色彩的調(diào)度,廣泛地勾勒和隱射了人們?nèi)粘V蒙砥溟g又熟識不察的現(xiàn)實生存情境。
但是在近來的一兩年中,長征的寫作又出現(xiàn)了新的動向,從他的“最低真實”的具象和繁復(fù)開始趨向簡約和抽象,變得不無玄學(xué)意味,這無疑又是他原有的形而上學(xué)趣味的重現(xiàn),這是否是長征走向成熟的一種標志?讓我舉出他的一首《三種時間里的人物》:“經(jīng)過一片樹林/也重逢一支香煙的點燃他重逢一段小路/從同一條小路延伸向前//經(jīng)過一段小路/也重逢一片同樣的樹林,從這邊走向?qū)γ?,也同樣需要一支香煙的吸?/吸完一支香煙的時間/也是路過一段小路的時間,也是小路穿過樹林的時間”:
這是同一段時間的三種經(jīng)歷
三種時間卻不能同樣
讓我往返三次
在同一個時空中存在的一段小路、一片樹林、一支正在吸食著的香煙,由于人物的經(jīng)驗角度和方式的不同,使得它們同人的存在關(guān)系之間發(fā)生了奇妙而令人眩惑的變幻。
長征的寫作整體上呈現(xiàn)著一種粗礪的風(fēng)格,他的語感與句子都不事雕琢,有時顯得隨意與粗糙些,但這實際上又是他的寫作的一種追求,過分精致就不是長征了。他要求得一種“瞬間”的效果,讓詩歌誕生在生存的剎那之間而不是深思熟慮之后。因此,它的樸素與原生的未經(jīng)裝飾的狀態(tài),在長征這里便成了詩歌的一部分。
長征必定是在行走而不是固守中寫作的詩人,我不知道這是否是某種“宿命”的東西在起作用——他起了這樣一個名字。他像一只豺,詩歌之豺——我得說喜歡他的人們都很同意這個比喻——他非常急迫而有些慌亂地行走著,他是一個深沉而又躁亂、率直而又詭秘、兇殘而又樸實的獵手。他固執(zhí)而敏捷地、熱望又冷酷地、準而狠地、興高采烈又常常氣急敗壞地掃視著、熱愛并踐踏著生活,并把腳步踩向大地。他是一個生活的強者,詩歌既是他咀嚼現(xiàn)實的方式,也是結(jié)果——它們是骨頭,長征啃噬生活,剔出詩歌的骨頭,將它們拋灑一路。拋灑者兀自向前,并不回首顧盼,更不會管身后的腳跡,因為他不是收藏家、吝嗇鬼和自戀癖者,他永遠很瀟灑地、令人羨慕地前行著,他的生活充滿機遇和陽光。
因為他是一只豺。
星子的微熱和水波的寒涼
駐足在這片光的碎片中,我聆聽著那遙遠明麗的晴空中懸浮的悅耳柔亮的歌聲,仿佛是奧菲麗婭在黃昏時吟唱的謠曲。我走不出它的月光、秋草、螢火和蟲鳴,走不出那星子的微熱和水波的寒涼。我想說這是一個童話的世界,但卻又覺得這不是僅屬兒童的童話,它是純美的,透亮和熒光四射的,但它又是堅韌而結(jié)實的,豐厚得接近于一種琥珀、玉石或水晶。
一片秋光明凈的原野。淡淡的憂傷,細細的哀愁,遼遠的心緒,從流水的深處和空氣的末端傳來的音符。茫然而寧靜的目光,守望的清澈和自在的冥想。如同秋光下的紅石榴,燦爛的笑容和一瞥的驚鴻。內(nèi)心的曙光和周身的幽暗構(gòu)成了她通向詩歌路途的簡單而縱深的背景。
她是一個歌手,刈草女在高地上無憂地歌唱,但那歌聲在原野上的飄飛就沾滿了大地的憂傷。那是純潔和透明的歌聲,沒有一絲雜質(zhì)和造作。我不知道,一個在都市里長大的女孩如何成了一個身上掛滿草屑的人,田野的枯枝和草葉上的亡靈何以會如此讓她放心不下?她無望地撿拾著,收割著,一邊輕輕嘆息一邊躬身向前。
驛站的燈火仍在蔓延
……在城市里,一個滿身雜草的人
怎能把瀝青當泥土耕耘
把人群當麥浪抒情?
欲念的火災(zāi)在別處燃燒,呻吟和哀號充斥著耳際。而她依舊躬身向前,在沒有言辭的地方筑巢,在不能想象的地方編織,在美被忽視和漠視的地方駐足開墾。她的寧靜和自足的姿態(tài)同流行的譫妄癥、女性的脆弱的歇斯底里形成了多么鮮明的對比。
這個歌手!
她何以會有這樣的明亮的快樂和憂郁的安詳?
我不能解答。但我看到,她和泥土、河流、草地、藍天,大自然的一切事物站在一起,她便越過了焦慮、虛榮、呻吟和哀嗥,也越過了欲望、空虛、頹喪和粗暴,她甚至達到了質(zhì)樸的境地,她看見了生命同時出現(xiàn)在路途和終點上,因此他沉靜自若,鎮(zhèn)定從容。她想象著泥土之上的情景,一切都回到它質(zhì)樸的本然——
坐在泥土之上兩手空空
任風(fēng)雨和陽光將往事剔去
我們因安詳而美麗
最后再勞動一次
用畢生的恩怨和熱情打撈最后一片綠葉
讓土地中純凈的顆粒漸漸深入眼底
我們用泥土過冬
詩歌一定有它通向存在真理的便捷之路,否則何以在哲學(xué)之外人們還需要詩?
精神的閃電照臨著存在深淵,語言在那一刻被賦
予生命和圖形。但盡管如此,詩歌仍然不是玄學(xué),而可能是童話;不是辯解,而可能是沉默。詩人即使畢生站在沉默中——像曇花開在黑暗里,但他那陰霾中的純潔的影子也使他那么可靠。
女歌手以她的純樸和誠實超出了思辨和智慧,以童話的純真得以與真理的認識同在。她因此看見了黑暗中的火石,那充滿靈性的、會閃耀出光與火焰的石頭——那就是詩歌和她自身。她因此而自明,光焰從內(nèi)心中放射出來。
有一天飲掉一盞燈火通體光華
然后等著衰老的來臨
……一個人照直走下去
四周轟響著泥土的聲音
深下去一個人和一堆光芒卡住
大地的喉管
她由此貼近了存在本身。她和藤蔓住在一起,和石頭住在一起,和風(fēng)與大海住在一起。她發(fā)出了屬于它們的聲音,大地上所有的生命一同發(fā)出和聲。女歌手,她讓人疑惑,那許多沉濁的事物是如何被喚醒的?她的指尖用什么法術(shù)點活了它們?
——自然的戀人。她和世界的親密關(guān)系真讓人妒忌,她行走在藍天和大地之間,一點磕絆都沒有,更不要說沖突。她的內(nèi)心一片光明,她的手勢和腳跡輕巧又靈動,在流水之上自由地穿行。她把這說成是堅持,其實這就是和諧和默契,一切如影隨形,自然而然。
所有的詞語因此都活了,亮了,它們在女歌手的指尖上顛簸跳躍,一起共鳴,并閃著透明的色澤,穿著漂亮的裙子和新鮮草葉做成的斗篷。
但并非只有歌聲沒有淚水,只是淚水也不游離在詞語和草葉之外,它們是透亮而晶瑩的露滴。她收集著所有易碎而美麗的、那些令人愛慕、擔(dān)憂、傷心和漠視的事物一一叫出它們動聽的名字。他的質(zhì)樸的同情心叫蠢笨和虛張的人羞愧,讓淺薄和麻木的人無地自容,讓喪失了感受力的人再次傾聽它們的私語和召喚。
憂傷的刈草女,田野上的小巫念著她的咒語。
直接進入了事物的根部。刈草女鋒利的鐮刀輕輕劃過,存在的汁液靜靜地流出,受傷的血燦爛地開在雪里。
這境界真叫人神往。
你從未聽到便罷了,你只要認真地聽一次便不容易忘下,閉上眼它也在回響。你不可能拒絕,而且會像草葉一樣傾聽。但你聽不聽都一樣,刈草女只是兀自一個人站在原野上唱她的歌。盡管冬天來了,草葉正在野火中噼剝呻吟,但那女孩仍獨自前行,和草葉一起吟頌。她不能停下來,因為她比誰都清楚——
除了自己的聲響沒有什么能盛開
我就是蕊……內(nèi)部空曠而單純
在聲音之中我就是聲音
在方向里我就是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