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詞境 臨桂詞派 詩界革命
摘 要:“詩界革命”是近代詩歌領域的重要事件,它開拓了詩歌的境界。與“詩界革命”同時,詞界也發(fā)生著新的變化,臨桂派詞人將晚清帝國主義列強的侵略戰(zhàn)爭和西方的工業(yè)文明等題材納入詞中,開拓了詞的境界,體現(xiàn)了新意境與古風格的統(tǒng)一,在一定程度上顯示了與“詩界革命”的呼應。
清代末期,康有為、梁啟超、黃遵憲、譚嗣同等維新派人士在進行政治改良的同時,在詩歌領域也掀起了一場“詩界革命”,梁啟超在《夏威夷游記》中說:“欲為詩界之哥倫布、瑪賽郎,不可不備三長。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語句,而又須以古人之風格入之,然后成其為詩。……若三者具備,則可以為二十世紀支那之詩王矣!”提出了新意境、新語句、古風格的革命方向。然而,與詩歌相比,詞體卻仿佛被忽略,梁啟超等人幾乎沒有提及任何詞體的革新問題。與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同時,晚清詞壇上活躍著一個重要的詞派——臨桂詞派。臨桂詞派以王鵬運為領袖,由況周頤、劉福姚、鄧鴻荃等一批桂籍詞人和朱祖謀、鄭文焯、王以敏、易順豫、張仲炘等一批非桂籍詞人組成。臨桂派詞人沒有參與“詩界革命”,但他們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卻能開拓新題材、體現(xiàn)新境界,做到了新意境、新語句與古風格的統(tǒng)一。下文我們即對臨桂詞派的這一創(chuàng)作特征加以論述。
一、新題材與西方近代工業(yè)文明的反映
臨桂詞派對新詞境的開拓首先體現(xiàn)在對西方近代工業(yè)文明的描寫上。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叩開了清王朝的大門,西方世界工業(yè)社會的物質(zhì)文化成果也隨之涌入了中國這塊古老的土地。詞人們帶著驚訝和好奇來觀察、接受這些外來的新鮮事物,并且用詞筆將它們表現(xiàn)出來,這些新事物涉及交通、電訊、日用電器等許多方面。
光緒二十四年(1898),王以敏與朱祖謀、張仲炘、裴維侒、高燮曾、黃白香等詞友舉行咫村詞社的社集,社題的內(nèi)容為“鐵路”。王以敏作《長亭怨慢·鐵路》云:
看千里、庚庚環(huán)帶。一瞥飆輪,電馳星邁。鑄錯無端,鑿空有力、竟誰悔。亂蚊交織,忽駛?cè)?、清涼界。漫侈化人游,怕到眼、盧龍先賣。兩戒。隔瀟湘碣石,甚處玉虹雙掛。青天劃破,訝意外、鹢飛都退。費幾度、塹谷堙山,問連鎖、橫江安在。付萬古銷沉,清淚銅仙如海。
道光年間的鴉片戰(zhàn)爭不論從戰(zhàn)爭的進程,還是從戰(zhàn)爭的結果,英國先進的交通工具都極大地影響了中國這個古老的國家。19世紀60年代,清政府中的洋務派掀起了“師夷之長技以自強”的洋務運動,學習西方的工業(yè)技術。在向西方學習的活動中,交通工具的革新首當其沖,輪船、火車是其中的重點。王以敏將他看到的鐵路、火車以詞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千里“環(huán)帶”形象地表現(xiàn)了鐵路給人的視覺印象,“一瞥飆輪,電馳星邁”描繪了火車疾速行駛、風馳電掣的樣子,火車的轟隆聲“鑿空有力”,尖銳的鳴笛聲仿佛劃破青天。王以敏又寫到乘火車時“鹢飛都退”的有趣現(xiàn)象,當人坐在火車上眺望窗外的飛鳥時,由于火車的速度大于鳥的飛行速度,根據(jù)相對運動的原理,與火車并向而行鳥兒看上去好像在倒著向后飛?!洞呵铩分杏涊d了“六鹢退飛過宋都”的奇異現(xiàn)象,王以敏使用這一典故描寫這一物理現(xiàn)象,非常貼切有趣。末尾幾句,詞人使用了“橫江鐵鎖”、“銅人鉛淚”的典故將詞筆轉(zhuǎn)向情感的抒發(fā),清朝末期,西方列強掀起了瓜分中國的狂潮,它們搶奪鐵路修筑權,通過鐵路控制交通大動脈,掠奪中國財富,將勢力深入中國內(nèi)地,清王朝內(nèi)憂外患瀕臨亡國的危險。王以敏作為一個具有政治眼光的愛國官員,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三國時期,吳人于江中險要處置鐵鎖橫截晉軍,終不免國破,漢亡,銅人離宮而落淚,王以敏用這兩個悲劇色彩的典故來結尾,顯示了他內(nèi)心的憂慮和痛苦。
電報是信息通訊中的一次革命,光緒十六年(1890)前后,清政府請丹麥人架設由保定至蘭州的電報線路,并開始辦理電報通信業(yè)務,在清朝很多地方已可見到有線電報。王以敏作《昭君怨·戲詠電報》詞云:
天上投壺誰笑。地上傳書人到。兩字說平安。訴愁難。眼底庚庚橫理。鑄錯九州如此。安得鐵絲飛。綰郎歸。
詞作上闋從兩個方面寫了電報的特點,一是電報的迅速快捷;二是內(nèi)容含量小,只有短短數(shù)字略報平安,不能暢所欲言。下闋從聯(lián)絡兩地的電線寫起,線桿電線延伸至遠方,鑄錯九州。結尾處轉(zhuǎn)向思念之情的抒發(fā),呼應了上闋電報傳書報平安的內(nèi)容。詞中既使用了“鐵絲”這種新詞匯也用了“投壺”這種古典詞語,但從整體上看詞作仍是傳統(tǒng)風格。
留聲機是19世紀人類發(fā)明中的奇跡,這種可以將聲音儲存起來的機器讓所有人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鄧鴻荃在《沁園春·留音機器,和華溪》詞中對這一神奇的機器作了描繪:
四座驚疑,烏有先生,幻作伶官。恁臘筒才動,雅音飚發(fā),螺盤巧轉(zhuǎn),妙曲能傳。最稱歡場,也宜文會,只許閑聽不許看。休輕視,是葫蘆依樣,妙出天然。 梨園子弟如煙。忽一派、笙歌幾席前。儼霓裳再譜,廣寒宮里,管弦疊奏,凝碧池邊。中有人兮,呼之欲出,一片神行捉摸難。非非想,合電光為戲,色藝都全。
1877年,愛迪生發(fā)明了留聲機裝置,次年投入商品生產(chǎn)。鄧鴻荃所描寫的是早期的臘筒式留聲機,起句描寫了聽眾的驚疑之貌,這一驚疑的情緒籠罩全篇,奠定了全詞的基調(diào)?!绊ァ?、“忽”、“儼”等字的運用,使全詞意脈轉(zhuǎn)折,給人以驚奇的感受。詞中使用了“烏有先生”、“伶官”、“梨園子弟”、“笙歌”、“霓裳”、“廣寒宮”等古典的語言和意象,也使用了“臘筒”、“螺盤”、“電光”等新名詞,但它并沒有因為用傳統(tǒng)的意象表述現(xiàn)代事物而產(chǎn)生隔膜和模糊,也沒有因為古典語言與現(xiàn)代名詞的混合使用而破壞詞體的婉約蘊藉之美。詞作既描述了留聲機臘筒動螺盤轉(zhuǎn)的外觀狀態(tài)和只能聽不能看的特點,也將聽眾“一片神行捉摸難”的驚奇心理描寫得細致入微,整首詞輕松流暢,頗有情致。
除了描寫西方工業(yè)社會的新鮮事物,臨桂派詞人對國外的文學也很感興趣,他們將自己的閱讀感受也寫入了詞中。如張仲炘《曲玉管》詞序云:“外國小說《茶花女》一冊,敘巴黎名倡馬克格尼爾事,譯筆幽邃峭折,雖尋常昵昵兒女子語,使人之意也消,馬克與之千古矣。詞以詠之?!逼湓~曰:“細慧煎春,濃愁沁月,凄涼片幅傷心稿??上巳缁悾鴰琢枷?。最魂銷。紫鳳調(diào)弦,碧螺斟酒,一窗瘦影銀燈悄。冷刺無端,兩頰飛上紅潮。淚珠拋。乍得雙棲,又匏子、坪邊秋晚,強支病枕懨懨,癡情苦戀湘皋。恨迢遙。把芳衷輕負,忍見玉魚金碗,襪羅空剩,細數(shù)歡期,腸斷山椒。”《茶花女》是19世紀法國著名小說家小仲馬的代表作,小說描述了女主人公馬克格尼爾(今譯:瑪格麗特)和男主人公阿芒的愛情悲劇。張仲炘對茶花女的悲慘遭遇表示了深深的同情,詞的上闋回顧了馬克格尼爾與阿芒在一起的短暫而又充滿荊棘的日子,下闋描寫了馬克格尼爾在病床上對阿芒苦苦的思戀,把她的癡情比作中國傳說中的湘妃,“細數(shù)歡期,腸斷山椒”兩句將茶花女的去世前的悲情描寫得淋漓盡致,讓人感慨萬千。詞中的典故、意象都是中國傳統(tǒng)的語言風格,用這樣的語言評論外國小說,將新題材和古風格成功結合了起來。
二、詞史與近代歷史事件的表現(xiàn)
鴉片戰(zhàn)爭以來,清王朝一次次遭受西方列強的侵略,割地賠款任人宰割,這使文人士大夫感到了沉重的民族危機感。正是在這樣的社會狀況下,臨桂派詞人以飽蘸血淚的詞筆去記錄、評判清末動蕩的社會現(xiàn)實,補史書之闕,表現(xiàn)出強烈的反帝反侵略思想,這是他們開拓新詞境的又一表現(xiàn)。
首先,他們以史入詞,以詞的方式敘寫近代的戰(zhàn)亂現(xiàn)實。如1900年,八國聯(lián)軍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張仲炘離京南下,在去天津的途中目睹了義和團和清軍抗擊八國聯(lián)軍的慘烈場面。他隨后作《浣溪沙》(曲曲芳堤淺淺河)詞,記錄了這一戰(zhàn)事的實況,詞序云:“行次丁字沽,距天津只數(shù)里耳,為兵所阻,烽火連天,浮尸蔽河而下,彷徨五日莫可復之,返棹北行,打槳寄興。”第二年六月,張仲炘回憶此事作《聲聲慢》詞,序云:“回念去年由通返京,亦適值六月三日,雨聲槍聲相應,血月狼藉,情景猶歷歷在目也?!痹~曰:
銀河傾汞,玉樹停歌,良宵眉月難窺。滴碎秋心,飄零萬點殘脂。沉吟酒邊心事,算鷗眠、未有人知。洗春膩,對冰檠燭淚,空夢清漪。忍憶昨年今日,正紅凄碧慘,魂散千絲。鬢點吳霜,西風又換羅衣。明朝板橋新漲,料扁舟、不借涼飔。聽鈴語,滯秦云、人尚未歸。
這兩首詞以題序來敘事紀實,描述了戰(zhàn)爭的真實場面,為詞提供鋪墊、補充和印證,使詞的情感抒發(fā)有了明確的指向。關于當時天津的戰(zhàn)斗狀況,英國傳教士寶復禮(Frederick Brown)在他的回憶錄中寫道:“沿河上溯的旅程是一段可怕的經(jīng)歷。河面上積滿了尸體,我們不得不躲著他們走?!痹谕鈬饨?,“到處可以見到可怕的現(xiàn)象。死尸堵塞了河流,空氣齷齪,用水污穢”。他記錄的戰(zhàn)亂狀況與張仲炘詞序描述的內(nèi)容幾乎完全一致,可見張仲炘詞序所述皆是實錄,具備“史”的認識功能。詞中的寫景抒情與題序中陳述的事實互相生發(fā),增強了整首詞的歷史感和紀實性。
其次,以詞筆評議時政,體現(xiàn)了反侵略的愛國精神。
我國古代的愛國詩詞,從屈原一直到陸游、文天祥,如果站在歷史宏觀的高度去看,都不過是中華民族大家庭內(nèi)部之爭的反映,而晚清的愛國主義詩詞,則是中華民族在反抗外來帝國主義侵略者的殊死搏斗中產(chǎn)生的藝術結晶,它是整個中華民族的寶貴財富。臨桂派詞人的愛國詞作為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詞的發(fā)展史和文學史上都有著特殊的進步意義。如章華《念奴嬌·秋思,乙未客京師作》寫道:
悲哉秋也,正連天衰草,重陽時節(jié)。塞外陰風吹甲帳,冷透布衾如鐵。聞道黃龍,年年罷戍,依舊關山月。寶刀抽斷,碧痕猶認凝血。為問上將廉頗,中原何在,一帥旗漂折。鬢染青霜身老矣,伏櫪雄心難攝。料得雞鳴,軍中起舞,孤憤輸繒帛。許多邊思,馬鳴如助寒洌。
甲午戰(zhàn)爭失敗,清政府割地賠款求和。詞中以“悲哉秋也”起句,奠定悲涼基調(diào),然而詞人接下來并沒有沿著傳統(tǒng)的文士悲秋的路子寫,而是筆鋒一轉(zhuǎn)指向戰(zhàn)場,懷古思今,丁汝昌戰(zhàn)死,敢問還有沒有廉頗一樣的猛將能驅(qū)除倭寇,還我中原。詞人愿意像劉琨、祖逖一樣聞雞起舞報效國家,對朝廷賠款的行為頗為憤恨。章華當時剛剛中舉,年富力強,“鬢染青霜”兩句乃是虛寫,這種寫法使詞的格調(diào)更為高昂,更有鼓舞性。
對于這場戰(zhàn)爭,王以敏作《六州歌頭·用于湖韻》云:
書生報國,無命作西平。華胥夢,人空老,暗吞聲。暮煙凝。南睇鯤身遠,祖宗地,衣冠族,忍輕棄,同甌脫,付膻腥。見說義旗高揭沖霄志,憤起田橫。誓樓船鐵騎,迅掃彗星明。風勁弓鳴。犬羊驚。甚玄黃戰(zhàn),丹青業(yè),天長醉,事難成。攘狄管,安劉勃,盡凋零。念陪京。遺鼎橋山在,聽風鶴,遍胡兵。括膏血,資強寇,太無情。依舊平章斗蟀,上方劍、折檻誰旌。剩孤臣有淚,萬死奮滂膺,何補天傾。
王以敏對清政府“祖宗地”“付膻腥”,“括膏血,資強寇”的做法也作了強烈批判。與章華相比,王以敏更多抒發(fā)了朝中無賢臣、報國無門的憂憤,以及大廈將傾的哀傷。整首詞用南宋愛國詞人張孝祥《六州歌頭》之韻,慷慨悲涼、氣象宏闊,不但藝術上可與張詞媲美,而且在愛國精神上更是相通的。
三、與“詩界革命”的呼應
“詩界革命”的口號是梁啟超在光緒二十五年(1899)所寫的《夏威夷游記》中首先提出的,但是詩界革命作為一場詩歌革新運動有一個發(fā)展的過程,早在1896年前后,梁啟超、夏曾佑、譚嗣同等人已經(jīng)嘗試創(chuàng)作新詩了。梁啟超《飲冰室詩話》云:“復生自喜其新學之詩。……蓋當時所謂新詩者,頗喜挦新名詞以自表異。丙申、丁酉間吾黨數(shù)子皆好作此體。提倡之者為夏穗卿,而復生亦綦嗜之。”
梁啟超主張新詩要具備新意境、新語句、古風格“三長”,哪一些詩是符合這一要求的呢?他說:“宋明人善以印度之意境語句入詩,有三長具備者……然此境至今日又已成舊世界。今欲易之,不可不求之于歐洲。歐洲之意境語句,甚繁富而瑋異,得之可以陵轢千古,涵蓋一切,今尚未有其人也。時彥中能為詩人之詩,而銳意欲造新國者,莫如黃公度。其集中有《今別離》四首,又《吳太夫人壽詩》等,皆純以歐洲意境行之。然新語句尚少,蓋由新語句與古風格常相背馳,公度重風格者,故勉避之也?!痹诹簡⒊磥?,宋人以佛經(jīng)印度語入詩開辟了新意境,具備了“三長”,然而宋代的新意境至清代已變成舊世界,今日的新意境“不可不求之于歐洲”。他稱贊黃遵憲的《今別離》詩“陵轢千古”,因為詩中描寫了輪船、火車、電報等新事物及地球自轉(zhuǎn)等內(nèi)容。他又評黃遵憲的《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半取佛理,又參以西人植物學、化學、生理學諸說,實足為詩界開一新壁壘”??梢?,梁啟超所說的“意境”,主要是指詩歌的內(nèi)容及描寫對象。他說“新意境”乃“不可不求之于歐洲”,實為表現(xiàn)近代世界新興的社會觀念以及自然科學和物質(zhì)文明。
梁啟超將黃遵憲的《今別離》推為“新意境”的典范,前文已述臨桂派詞人的詞作中也有描寫電報、火車者,我們試將它們與黃遵憲的《今別離》詩加以比較。黃遵憲《今別離》寫電報云:
朝寄平安語,暮寄相思字,馳書迅已極,云是君所寄。既非君手書,又無君默記,雖署花字名,知誰鉗緡尾?尋常并坐語,未遽悉心事,況經(jīng)三四譯,豈能達人意,只有班班墨,頗似臨行淚。門前兩行樹,離離到天際,中央亦有絲,有絲兩頭系。如何君寄書,斷續(xù)不時至?每日百須臾,書到時有幾?一息不相聞,使我容顏悴。安得如電光,一閃至君旁。
黃遵憲這首詩作于他在英國任參贊期間,他從一個封建國家踏進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工業(yè)國家,把古人不曾接觸的海外世界反映到中國的詩歌中來。與王以敏的《昭君怨》相比,兩首作品都寫到了電報和相思。黃遵憲的詩側(cè)重寫現(xiàn)代通訊下別離情狀,電報是經(jīng)過編譯由油墨打印出來的,“既非君手書,又無君默記”,和傳統(tǒng)的手寫書信不同。他又描寫了電線和線桿,“離離”、“有絲”四句吸收了傳統(tǒng)民歌的特點,以“絲”代“思”,表達了離別后的相思之情。王以敏詞重在詠物,由電報而引出思念。兩人作品皆寫工業(yè)社會的新事物,而以傳統(tǒng)詩歌的風格出之,這與梁啟超以古風格含新意境的要求是基本一致的。
在新語句的使用上,梁啟超等“新派”文人比較直接、大膽地使用外來的音譯詞及佛經(jīng)、《圣經(jīng)》中的典故。梁啟超曾寫過一首頗似“新學之詩”的《蝶戀花》詞:
法界光明毛孔吐。樓閣潭潭,帝網(wǎng)無重數(shù)。渺渺化身何所住,百千萬劫尋來路。蹴踏金輪披垢膩。除卻泥犁,那有莊嚴土?熱血一腔誰可語?哀哀赤子吾同與。
從本詞在《飲冰室合集》中的編排位置看,當作于光緒二十年(1894)至二十八年(1902)之間。詞中大量使用了佛家語,如“法界光明”,指諸法之光,宇宙萬物的本性;“化身”指佛現(xiàn)世傳法之身,這里比喻真理;“金輪”,寶物名,佛經(jīng)中說金輪王出各國臣服;“泥犁”指地獄。這些佛經(jīng)用語很拗口、也不易懂,如果讀者對佛經(jīng)不熟悉的話,幾乎不知所云。當時梁啟超眾人皆以用佛教、基督教等宗教詞語入詩為新異,很顯然,在詩歌革新運動的嘗試中,這種過分強調(diào)新名詞的方式是不成熟的。與梁啟超、譚嗣同的這些詩詞比起來,臨桂派詞人則比較注重詞體的傳統(tǒng)特色,在詞語選擇上非常謹慎,避免了堆砌新名詞之失,意境也高得多。
梁啟超等人倡導的“詩界革命”帶有很強的政治性和功利性,其目的是為維新派的政治社會變革服務,但過分強調(diào)詩歌的政治內(nèi)容和教化功能,很容易破壞詩歌自身的藝術美。梁啟超、譚嗣同等人以引用西方的政治、宗教名詞為新異的做法,實際是一種新的“掉書袋”,其弊病顯而易見。臨桂派詞人雖然與康有為、黃遵憲等人有所交往,但他們大都專力為詞,在“詩界革命”的問題上非常冷靜。他們沒有提出“革命”的理論,只是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對題材進行開拓,表現(xiàn)一些前所未有的新內(nèi)容,形成不同以往的新境界。由于詞體自身的特性,長期以來以婉約為本色,在題材內(nèi)容、表現(xiàn)方式等方面都形成了較強的審美定勢,即使表現(xiàn)全新的內(nèi)容,詞人們大多仍然沿用傳統(tǒng)的語言要素。因而,臨桂派詞人描寫新題材的作品自然體現(xiàn)出了新境界和傳統(tǒng)風格的融合,在一定程度上顯示了與當時“詩界革命”的呼應,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
民國時期,南社的一些詞人如王蘊章、葉玉森、胡先骕等人跨出國門,眼界大開,他們的不少詞作描寫了異域的風光和事物,大大豐富了詞的內(nèi)容。但在以西方工業(yè)社會的新事物入詞這一方面,臨桂派詞人實為其先導。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本文系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資助項目(20080431112)
作者簡介:巨傳友(1978- ),文學博士,南京師范大學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南京信息工程大學講師,主要從事明清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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