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君
摘要:魯迅心底深處對文化、對國家命運虛元主義的態(tài)度在《鑄劍》中有充分的體現(xiàn)。所謂時勢造英雄,在魯迅看來,彼時的中國只能如鐵屋一般消磨人的靈魂,用無聊吞噬人的烈志雄心。
關(guān)鍵詞:英雄;環(huán)境;悲哀
《鑄劍》的故事源自古書《列異傳》和《搜神記》。魯迅以白話寫文言,把很短的篇幅擴展成長長的故事,晉人志怪原本的古樸詭譎已經(jīng)消失,簡單的復(fù)仇原型中充滿對人物個性的闡釋和敘事本身的張力。
原本的故事,父子兩代的篇幅是大體均等的。而在《鑄劍》中,真正的鑄劍者在故事開始的時候業(yè)已死去,他的事跡是通過小說主人公眉間尺的母親之口交待的:
“大歡喜的光采,便從你父親的眼睛里四射出來;他取起劍,拂拭著,拂拭著。然而悲慘的皺紋,卻也從他的眉頭和嘴角出現(xiàn)了。他將那兩把劍分裝在兩個匣子里。
“‘你不要悲哀,這是無法逃避的。眼淚決不能洗掉命運。我可是早有準備在這里了!他的眼里忽然發(fā)出電火似的光芒,將一個劍匣放在我膝上?!@是雄劍。他說?!闶罩?。明天,我只將這雌劍獻給大王去。倘若我一去竟不回來了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間了。你不是懷孕已經(jīng)五六個月了么?不要悲哀:待生了孩子,好好撫養(yǎng)。一到成人之后,你便交給他這雄劍,教他砍在大王的頸子上,給我報仇!”
這是莊嚴的筆調(diào),是魁梧的人格,是反抗者的頌歌。眉間尺的父親是真正的英雄,是作為其子的“史前史”而出現(xiàn)的,故事如此安排已不僅僅是敘事技法方面的問題了,魯迅的匠心在于拉開英雄和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樹立一個理想寄寓之所,告訴我們真正的安身立命所在。然而神話的時代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了: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似乎都驟然失去了光輝,惟有青光充塞字內(nèi)。那劍便溶在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無所有?!?/p>
魯迅也只能說“看去好像一無所有”。他筆下的英雄人格在現(xiàn)代題材里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涓生、呂緯甫、魏連殳都是失敗的知識分子、文化精英,帶著絕望的氣息,更遑論閏土和阿Q這些農(nóng)民們;英雄只在古書里,是(故事“新”編的主人公)眉問尺(我們毋寧將他看作是“現(xiàn)在時”的)的父親;照理說,魯迅從新文化運動開始,就應(yīng)該是最有資格和最堅定具備審父意識的人,但是魯迅實在不能夠堅定。雄劍溶在青光中看似全無,正隱約象征魯迅心底深處對文化、對國家命運虛無主義的態(tài)度。
《鑄劍》這個故事畢竟還是屬于眉間尺的。
眉間尺出場的時候,是他十六歲成人的那一夜。此前,他還是一個懵懂的無知少年,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這夜,他在母親的引導(dǎo)下堅定地告訴自己:“我已經(jīng)改變了我優(yōu)柔的性情,要用這劍報仇去!”
而這個男人的成長歷程,是在和老鼠的斗爭中體驗的。這無疑是《鑄劍》中最精彩的篇章,是魯迅刻畫人物的神來之筆,讓我們不由想起《史記》里的細節(jié)種種:酷吏張湯幼年審鼠,大將韓信少時乞食,秦相李斯讀書時更有倉廁之論;司馬遷善于在人物的成長過程中探詢其心態(tài)、品質(zhì)對于將來的影響,撰史之時細微如斯;魯迅寫小說亦鑒此等手法。
他出門了。復(fù)仇幾乎立刻就要發(fā)生,大王外出巡游,人們在圍觀。(注意,圍觀!)“他只得宛轉(zhuǎn)地退避;面前只看見人們的脊背和伸長的脖子”。而眉間尺卻在此時被一個“干癟臉的少年”絆倒,“干癟臉的少年卻還扭住了眉間尺的衣領(lǐng),不肯放手,說被他壓壞了貴重的丹田,必須保險,倘若不到八十歲便死掉了,就得抵命……”這是典型的魯迅式的冷峭幽默,不動聲色,諷刺寓于其中。而“閑人們又即刻圍上來(圍上來!),呆看著,但誰也不開口:后來有人從旁邊笑罵了幾句,卻全是附和干癟臉少年的?!笨吹竭@里我們已經(jīng)明白了八九分,原來魯迅筆下的對被砍頭的同胞兄弟的漠然圍觀(《吶喊·自序》),對阿Q游街的熱鬧圍觀,和對革命烈士夏瑜的變相圍觀(《藥》中的茶館議論)是“古”已有之的!小說一下子從司馬遷回到了魯迅自己。
“眉間尺遇到了這樣的敵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覺得無聊,卻又脫身不得?!笔堑?,無聊。這才是魯迅的筆,前面的成長篇只是魯迅向前賢司馬遷呼應(yīng)的方式,是帶著敬意的模仿:此后他就開始獨舞了。“無聊”是我們在魯迅小說里再熟悉不過的字眼(與之相伴的還有另一個詞“寂寞”):創(chuàng)作小說伊始,“我感到未嘗經(jīng)驗的無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當(dāng)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來想,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yīng)。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吶喊·自序》);《在酒樓上》,呂緯甫一件件地跟“我”講“無聊的事”;《祝福》中,“我”悲憤地想到“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都還不錯”……
我們大概可以知道,眉間尺是不能如他所愿去復(fù)仇了。他的生活環(huán)境是一個無聊落寞的反英雄的環(huán)境,一個消解重大行動意義的環(huán)境,一個人心失衡遠重于腥風(fēng)血雨的環(huán)境:盡管腥風(fēng)血雨在當(dāng)時并不缺乏,可是卻再也不能造就英雄了。到此為止,我們該知道為什么魯迅用那么威嚴的筆調(diào)去寫眉間尺父親的事跡,
小說本應(yīng)該結(jié)束了??墒沁h遠沒有。
如果認為魯迅僅僅是為了照顧故事原型的情節(jié)脈絡(luò)而加上黑衣義士的情節(jié),不免皮相。黑衣義士在小說中和眉間尺一樣,具有獨立自主的出現(xiàn)意義。從他本身的性格塑造來看,遠遠不及眉問尺豐滿一一沒有成長史,沒有理由,而是一個理念。此人一出場就可以逼退眉問尺無可奈何的干癟臉少年,并對眉問尺說“一向認識你,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他向眉問尺要求的只是雄劍和眉間尺自己的人頭。情節(jié)到這里甚至帶上了六朝志怪的神異。
令人吃驚的是眉間尺的表現(xiàn)。這個孱弱優(yōu)柔的少年解決不了內(nèi)心的結(jié)和身邊的無聊,卻在幾句簡短的詢問之后毅然砍下了自己的頭,把父輩的遺囑和自己的性命都交付給一個陌生人。
這是魯迅對原作的屈從?是魯迅自己也解不開的迷?是魯迅迷失了人物的性格邏輯?其實,從那個開頭我們就可以看出,魯迅在心底是想把眉間尺當(dāng)作一個英雄來寫的。
老鼠,“殺它呢,還是在救它?”確實是一個重大的兩難選擇。眉間尺優(yōu)柔的性格歷歷在目,接下來就是英雄父親的故事呈現(xiàn),兩相對比,著實令人擔(dān)心。舍身鑄劍的父親和不忍殺鼠的兒子之間有什么樣的契合點呢?眉間尺出門前的這夜一直沒有睡著。
眉間尺的困境在于沒有找到那個讓他的性格發(fā)生突變的環(huán)境、際遇;而此前,荊軻在易水之畔作別燕丹,韓信、張良在年少的折辱以后遇到了明主;光武中興的時候漢室已經(jīng)走向衰頹,但仍是群雄紛爭可一展身手的時節(jié)?!笆非笆贰钡拿紗柍吒篙叺臅r代,都是可以讓具備英雄潛質(zhì)的人可以突變的時代,所謂時勢造英雄。
而在魯迅看來,彼時的中國只能如鐵屋一般消磨人的靈魂,用無聊吞噬人的烈志雄心;所以眉間尺的不幸不在于能否復(fù)仇,而在于他是否能完成對于自己人格的追問,改變優(yōu)柔的性格;眉間尺面對干癟臉少年的失敗不是自身武藝和體力的失敗,而是人對于當(dāng)時漠然、頹然的大環(huán)境的無奈。
黑衣義士是眉間尺突變的一個契機,在此我們也可以看出魯迅心中的英雄情結(jié)實在是揮之不去;既然在現(xiàn)時沒有那樣的環(huán)境,魯迅就從“歷史”里找來了一個“父輩”??纯此麑γ奸g尺的教導(dǎo)吧:“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jīng)干凈過,現(xiàn)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再加上鴟梟的聲音,磷火的目光,黑衣人和《野草》里那些鬼氣森然的意象以及那些意象背后深沉、晦澀的情感是多么相投啊!黑衣人簡直就是魯迅自己,是《彷徨》小說集里許多個第一人稱“我”。眉間尺的英雄血終于在他父輩的鼓勵之下復(fù)活了。魯迅也只能在這樣的義士身上找到希望之寄托了。以后的情節(jié),只是歷史的翻版,魯迅的任務(wù)到此總算完成。
魯迅在此篇小說里是很猶豫的,他沒有完全把眉間尺寫成懦夫,可是眉間尺實在缺乏成為英雄的條件。小說的后半部雖然是黑衣人的表演(金殿焚火、三頭相斗)??沙扇膮s是復(fù)仇者眉間尺本人。他剎那的果敢可以讓我們說他是一個英雄么?包括有那么濃厚英雄情結(jié)的作者本人?(盡管他說過“然而我雖然自有無端的悲哀,卻也并不憤懣,因為這經(jīng)驗使我反省,看見自己了:就是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yīng)者云集的英雄?!?魯迅的猶豫到底是什么樣的意味?該是有無盡落寞悲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