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序
摘要:《容齋隨筆》是南宋中前期學(xué)者洪邁的作品,具有很高的語言研究價值。本文從語言研究成果和語言研究材料兩方面論述了《容齋隨筆》在語音、詞匯、語法等方面取得的成就,以及此書對人們進行語言研究的參考價值。
關(guān)鍵詞:《容齋隨筆》語言研究成果價值
《容齋隨筆》(以下簡稱《隨筆》),南宋鄱陽(今江西省鄱陽縣)學(xué)者洪邁(1123~1202)著,共五集七十四卷,是關(guān)于歷史、文學(xué)、哲學(xué)、藝術(shù)等方面的筆記?!端膸烊珪偰刻嵋吩u價說:“南宋說部,終當(dāng)以此為首焉?!薄峨S筆》不以語言研究為要務(wù),但由于作者涉獵既廣,更兼學(xué)識深博,故其中可供語言研究發(fā)掘的價值也為數(shù)不少。筆者經(jīng)粗略歸納,現(xiàn)分作以下兩部分進行介紹。
一、語言研究成果的價值
(一)釋字精當(dāng)
考字之形音義,乃傳統(tǒng)“小學(xué)”之范疇?!峨S筆》于此用力甚多,多有真知灼見,其成果對后人的語言研究頗具啟發(fā)意義。
1考字形者如《六經(jīng)用字》篇:“佑、祜、右三字一也,而在《書》為佑,在《易》為祐,在《詩》為右。惟、維、唯一也,而在《書》為惟,在《詩》為維,在《易》為唯,《左傳》亦然。又如《易》之無字,……今人書無咎、無妄,多作燕,失之矣?!敝赋隽水愺w字之同義關(guān)系及其與語料的密切聯(lián)系,十分簡明曉暢。他如《字省文》《五俗字》《<周禮>奇字》《碌碌七字》《委蛇字之變》《一二三與壹貳叁同》等篇,或引經(jīng)據(jù)典,或據(jù)理求因,或窮盡羅列,展示了洪氏深厚的功底和細致的研究精神。
2考字音者如《二十八宿》篇:“二十八宿,宿音秀。若考其義,則止當(dāng)讀如本音。嘗記前人有說如此,《說苑·辯物篇》曰:‘天之五星,運氣于五行,所謂宿者,日月五星之所宿也。其義昭然?!卑础墩f文》“宿”字條段注云:“息逐切,三部。按去聲息救切,此南北音不同,非有異意也。‘星宿‘宿留,非不可讀入聲?!焙槭峡剂x求聲,以“宿”音“秀”為失本音:段氏更精審博察,考訂尤為精當(dāng)。但若無前者之登堂,也難有后者之入室。其他如《羌慶同音》篇,在當(dāng)時亦屬獨具慧眼。
3考字義者所占篇幅最巨,成就最高?!陡羰恰菲荚自娋?,明確指出“隔是(格是)”之義“猶言已是也”。此義即為《漢語大詞典》所收。又如《之字訓(xùn)變》篇:“漢高祖諱邦,荀悅云:‘之字曰國?;莸壑M盈,之字曰滿。謂臣下所避以相代也。蓋‘之字之義訓(xùn)變?!蹲髠鳌贰骸苁芬灾芤滓婈惡钫撸惡钍贵咧?,遇觀之否。謂觀六四變而為否也。他皆仿此?!惫P者見《左傳·襄公九年》亦載:“穆姜薨于東宮。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謂艮之隨。隨,其出也。君必速出?!边@里的兩個“之”字與洪氏所言一般。楊伯峻先生釋“艮之隨”即為“由艮卦變成隨卦”。按《漢語大詞典》“之”字條無此義項?!白儭敝x項可能是從“至、到”之義引申而來,已獨成氣候,實當(dāng)立項。其他如《五經(jīng)字義相反》篇提出反訓(xùn)問題,《媵之訓(xùn)》篇訓(xùn)釋冷僻字,都值得研究。而洪氏最可一提者,筆者以為有二:其一是何叔(1998)指出的解釋字義時有一種系統(tǒng)觀,尤其是釋多義字時,洪氏能把字義納入一個系統(tǒng)來分析。如在訓(xùn)釋“義”“孟”二字時,洪氏超越前人,兼列其所有義項,組成了兩個字義系統(tǒng)。“義”字字義系統(tǒng)有:①“仗正道曰義”。如“義師”“義戰(zhàn)”;②“眾所尊代者曰義”。如“義帝”;③“與之共之日義”。如“義倉”“義社”“義田”“義學(xué)”“義役”“義井”;④“至行過人曰義”。如“義士”“義俠”“義姑”“義夫”“義婦”;⑤“自外入而非正者日義”。如“義父”“義兒”“義兄弟”“義服”;⑥引申到用于“衣裳器物”。如“在首曰義髻、在衣曰義裥、義領(lǐng)”,“合眾物為之”,則有“義漿”“義墨”“義酒”,“禽畜之賢,則有義犬、義鳥、義鷹、義鶻”?!懊稀弊肿至x系統(tǒng)有:①“最長最先之稱”:如“孟侯”“孟孫”等;②“勉”;③“蜀語謂孟為弱”;④“魯之寶刀日孟勞,不詳其義?!薄昂檫~的這種訓(xùn)釋方法實際上已接近現(xiàn)代辭書學(xué)的釋義方法。”其二是重視口語,多釋俗語、方言及外來詞,保存了珍貴的語料,這點下文將詳敘。
綜合考證字之形、音、義者以《酒火字誤》和《騫騫二字義訓(xùn)》為代表。此二篇分述“酒”“熠”二字與“騫”“騫”二字之誤用情況,何字為誤,何字為當(dāng),義出何典,音載何典,皆娓娓道來,條理清晰,證據(jù)充分,語言洗練,令人信服。
(二)溯源精深
上文所列的洪氏考字諸項,也包括溯源方面,其內(nèi)容基本上是追溯某字曾出現(xiàn)于哪一部典籍當(dāng)中,古人以此為常。但對當(dāng)時的許多口語詞,洪氏也孜孜求索其最早起源,則是宋時文人風(fēng)氣使然。例如:
《露布》篇:“用兵獲勝,則上其功狀于朝,謂之‘露布?!逼湓搭^溯至劉勰《文心雕龍》:“露布者,蓋露板不封,布諸觀德也?!辈⒁蔽簳r事例:“魏高祖南伐,長史韓顯宗與齊戍將力戰(zhàn),斬其裨將。高祖日:‘卿何為不作露布?對曰:‘頃聞將軍王肅獲賊二三人,驢馬十?dāng)?shù)匹,皆為露布,私每哂之?!卑础稘h語大詞典》“露布”條“告捷文書”義項,第一例句出自唐封演所撰《封氏見聞記》,較《隨筆》所錄晚出。
《迷癡厥撥》篇:“柔詞諂笑,專取容悅,世俗謂之‘迷癡,亦曰‘迷嬉。中心有愧見諸顏面者,謂之‘靦醌。舉措脫落,觸事乖忤者,謂之‘厥撥。雖為俚言,然其說皆有所本?!彪S后分別引《列子》及張湛注,《方言》及郭璞注和《曲禮》及鄭氏注,指出這些當(dāng)時的俗語詞源頭甚早。按《漢語大詞典》收“迷癡”條,引例即取諸此篇;“厥撥”未見。又“靦腆”條引例起于元王實甫《西廂記》,“靦腆”條引例起于《西游記》。而“靦靦”條未收。“靦”字有“靦”“腆”二音,《隨筆》中之“靦靦”顯然即現(xiàn)代漢語之“靦腆”。
《俗語放錢》篇:“今人出本錢以規(guī)利入,俗語謂之放債,又名生放,予考之亦有所來。《漢書·谷永傳》云:‘至為人起責(zé),分利受謝。顏師古注曰:‘言富賈有錢,假托其名,代之為主,放與他人,以取利息而共分之。此放字所起也?!卑础稘h語大詞典》“生放”條即引《隨筆》此段為據(jù),但“放”字“為收取利息而借錢給人”之義項,取例又遲至《紅樓夢》中。洪氏此段溯源極明了,《漢語大詞典》取一而舍一,似亦失當(dāng)。
此類例子還很多,如《俗語有出》等,茲僅舉以上三例為代表。
又洪氏溯典籍成書年代及作者之源,亦有碩果,如《別國方言》篇認為《方言》非揚雄所作,起數(shù)百年之爭議,別成一家之說,為其中之典型,無須贅述。又如《周禮非周公書》篇認為《周禮》為劉歆作,程志兵(1997)稱之“有理有據(jù),言之鑿鑿”。筆者則舉《周公作金滕》篇:“《尚書》孔氏所傳五十九篇皆有序,其出于史官者不言某人作,……惟《金滕》之篇,首尾皆敘事,而直以為周公作。按此篇除冊祝三王外,余皆《周史》之詞,……決非周公所自為,今不復(fù)可質(zhì)究矣?!贝苏f今已
成定論,故今人再讀此節(jié),感覺也只是平平。但在洪氏所處時代做這樣的判斷,卻是需要大膽的疑古精神和精深的學(xué)術(shù)功底的。
此外,《隨筆》對修辭和語法也有所探究。限于時代,洪氏鉆研不太深刻,但也有可觀者,現(xiàn)各舉一例:
《唐賦造語相似》篇評杜牧《阿房宮賦》、楊敬之《華山賦》及李庾賦,將其“比興引喻,如是其侈”的共同特點以“造語”一詞概括,實為現(xiàn)代修辭學(xué)術(shù)語“夸張”之前身。
《俗語有所本》篇記載:“俗語謂錢一貫有畸曰千一、千二,米一石有畸日石一、石二,長一丈有畸日丈一、丈二之類。按《考工記》‘殳長尋有四尺。注云:‘八尺曰尋,殳長丈二?!妒酚洝垉x傳》,尺一之檄,漢淮南王安書云,丈一之組,《匈奴傳》,尺一牘,《后漢》,尺一詔書,唐,稱南去天尺五之類,然則亦有所本云?!卑礉h語度量衡數(shù)量詞組中表示較小單位的量詞常可省略,如“一千三”“五斤四”“三米六”“一千五百二”等,而對此語法現(xiàn)象的歷時和共時研究均不足,《隨筆》卻有珍貴的記載和研究。
二、語言研究材料的價值
(一)詞匯材料
上文已述洪氏釋詞不囿于傳統(tǒng)書面語,因而保存了南宋時期詞匯的珍貴材料。此外還有洪氏未曾解釋考源的口語詞。
1俗語詞:這里說的俗語詞即當(dāng)時的口語詞。洪氏敘寫時人對話,多依當(dāng)時口語實際描寫,如《待制知制語》篇:“慶歷七年,曾魯公公亮,自修起居注除天章閣代制。時陳恭公獨為相,其弟婦王氏,冀公孫女,曾出也。當(dāng)月旦出拜,恭公迎語之曰:‘六新婦,曾三做從官,想甚喜。應(yīng)聲對曰:‘三舅荷伯伯提挈極歡喜,只是外婆不樂。”清沈濤《交翠軒筆記》卷四稱:“其呼夫兄為伯,呼弟婦為新婦,呼外祖母為外婆,皆與今俗稱相同?!绷砟纤侮慁]《耆舊續(xù)聞》卷三亦載此事:“恭公弟婦,王冀公孫女,曾出也。歲旦,拜恭公,恭公迎謂:‘六新婦,曾三除從官,喜否?”《耆舊續(xù)聞》比《隨筆》晚出,而在貼近當(dāng)時口語方面尚有不及,如洪氏用“做從官”而陳氏用“除從官”,洪氏用“想甚喜”而陳氏用“喜否”,對比明顯。洪氏所錄語料價值更高。下文茲舉三例:
(1)“周旋”?!顿t者一言解疑譖》篇云:“秦對一客言曰:‘方滋在廣郡,凡得罪于朝廷者,必加意護結(jié),得非欲為異日地乎?客曰:‘非公相有云,不敢輒言。方滋之為人,天性長者,凡于人唯以周旋為志,非獨與遷客然也。秦悟曰:‘方務(wù)德卻是個周旋底人?!庇帧顿t士隱居者》篇云:“慈溪蔣季莊……閉門窮經(jīng),不妄與人接?!騿栆殖缭唬骸Y君不多與人周旋,而獨厚于公,公亦倦倦於彼,愿聞其故?”
上述二篇中“周旋”一詞,很值得注意?!稘h語大詞典》“周旋”條七個義項中,“交往、交際、應(yīng)酬”義項于二篇均可說得通;又“照顧、周濟”之義項于前一篇意義似亦近之。但《漢語大詞典》中只有動詞釋義及例句,而《隨筆》中這一段,“周旋”用以修飾名詞“人”,其間尚有助詞“底”,具有明顯的形容詞性質(zhì)。今按:若作“照顧、周濟”的意思解釋,則其形容詞義當(dāng)為“樂于助人”。然則秦檜會僅僅因為他人性格樂于助人而使然么?至少洪邁不會茍同。聯(lián)系上述兩篇之文意,此處“周旋”作動詞解當(dāng)釋作“應(yīng)酬,親近”,由此動詞義又引申出“善應(yīng)酬,好與人親近”的形容詞用法。
(2)“用”?!冬F(xiàn)代漢語八百詞》“用”字條“使用”之義項下,第一小項即是“用在連動句的前一部分,‘用+名表示后一動作所憑借的工具、方式或手段”,可見此用法在現(xiàn)代漢語之常見與重要。但《漢語大詞典》“用”字義項中,無論是“使用、任用”義項,還是“介詞”義項下之小項“猶言以。表示憑借或者原因”,均未列出這種連動句式的例子,似嫌欠缺。而《隨筆》之《唐人酒令》篇云:“今人不復(fù)曉其法矣,唯優(yōu)伶家,猶用手打令以為戲云。”正其標(biāo)準(zhǔn)范例。
(3)“萬一”?!兜湼S忻菲疲骸八?,與謝景思、葉晦叔言之,且曰:‘使邁為小人告訐之舉,有所不能,萬一此段彰露,為之奈何?”按《漢語大詞典》“萬一”詞條下之“連詞”義項下有四例句,分別出自晉陶潛詩、南宋史達祖詞、清侯方域文和魯迅文。其中史達祖詞《東風(fēng)第一枝·春雪》中旬為:“怕鳳靴挑菜歸來,萬一灞橋相見?!贝死渑c《隨筆》中例句相比,時代略晚,而一則口語程度較弱,二則作為假設(shè)連詞,無后句呼應(yīng),莫如讓于《隨筆》之例句為佳。
2方言詞:《南北語音不同》篇已指出南北兩大方言的差異會導(dǎo)致誤訓(xùn),《庫路真》篇指“庫路真”一詞“疑是周隋間西邊方言也”,可見洪氏并不忽視方言?!峨S筆》中方言詞的記載雖屬寥寥,但在歷史上贛方言語料相對匱乏的大背景下,卻顯得彌足珍貴。《牛米》篇云:“予觀今吾鄉(xiāng)之俗,募人耕田,十取其五,而用主牛者,取其六,謂之牛米,蓋晉法也?!北4媪艘粍t宋代江西方言詞匯材料。
又《雙生以前為兄》篇有“雙生子”一詞。按《現(xiàn)代漢語大詞典》有“雙胞胎”條,有“雙伴兒”條,卻無“雙生子”條,或因此詞不見于典籍之故。今鄱陽方言仍呼雙胞胎為“雙生子”,由《隨筆》可知其由來久矣。
3外來詞:洪氏對佛學(xué)頗有研究,故《隨筆》中外來詞以佛經(jīng)譯詞為最多。筆者只取其中典型《半擇迦》篇:“梵言‘扇搋半擇迦,唐言黃門,其類有五:一曰‘半擇迦,總名也,有男根用而不生子;二曰‘依利沙半擇迦,此云妬,謂他行欲即發(fā),不見即無,亦具男根而不生子:三曰‘扇搋半擇迦,謂本來男根不滿,亦不能生子;四曰‘博義半擇迦,謂半月能男半月不能男:五曰‘留挈半擇迦,此云割,謂被割刑者?!贝似敂⑽彖笳Z詞之漢義及其間細微區(qū)別,儼然成為梵漢辨析詞典條目。
其他語種則有《替戾岡》篇:“相輪鈴音云:‘秀支替戾岡,仆谷劬禿當(dāng)。此羯語也。秀支,軍也。替戾岡,出也。仆谷,劉曜胡位也。劬禿當(dāng),捉也。此言軍出捉得曜也?!?/p>
(二)語音材料
洪氏注音反切多本《禮部韻略》,但并不迷信。《禮部韻略非理》篇說:“《禮部韻略》所分字,有絕不近人情者,如東之與冬,清之與青,至于隔韻不通用?!辈⒆詳⒔B興三十年任省試參詳官時,將“撰”字韻隨義轉(zhuǎn)的情況“揭榜示眾”之事,而“八廂巡卒,以為逐舉未嘗有此例”,可見洪氏思想十分解放。因而《隨筆》中反切有不合于權(quán)威韻書者,當(dāng)為當(dāng)時實際讀音記錄?,F(xiàn)舉以下三篇試做分析。
《扁字二義》篇云:“扁音薄典切,《唐韻》有二義:其一日扁署門戶,其一日姓也,此外無他說?!卑此伪尽稄V韻》“扁”音方典切,義為“扁署門戶”,“扁”為全清非母字,而洪氏以全濁並母字“薄”作其反切上字。此處產(chǎn)生兩個疑問:①洪氏口語中“薄”字聲母是清是濁?根據(jù)朱熹反切,宋時全濁聲母已清化;而切韻音系的全清聲母字,如“扁”字,后世轉(zhuǎn)讀為全濁者,尚未見其例。故“薄”當(dāng)讀為清音。②“薄”字聲母是轉(zhuǎn)不送氣之全清,還是送氣之次清?“薄”“扁”同聲母,而
“扁”之聲母,考諸古之韻書,今之方言,似尚為見讀次清者,故“薄”之聲母在洪氏口語中讀為全清聲母字無疑。今天的鄱陽方言屬于贛方言,古全濁塞音、塞擦音字讀為次清。這種轉(zhuǎn)變肇始于何時,學(xué)術(shù)界有分歧。《隨筆》此例似可證贛方言中古全濁塞音、塞擦音字讀為次清之轉(zhuǎn)變不早于南宋中期。但《隨筆》中可提供全濁聲母字轉(zhuǎn)變之線索者,筆者只見此孤例,故以之立論,尚嫌倉促。謹列于此,以供參考。
又《戊為武》篇:“十干“戊”字只與“茂”同音,俗輩呼為“務(wù)”,非也。吳中術(shù)者,又稱為“武”。偶閱《舊五代史》梁開平元年,司天監(jiān)上言日辰,內(nèi)“戊”字請改為“武”,乃知亦有所自也。今北人語多曰“武”,朱溫父名誠,以“戊”類“成”字,故司天諂之耳?!卑次闹嘘P(guān)于司天監(jiān)改“戊”為“武”之具體原因,已有前人指出洪邁之誤。不過在《廣韻》中,“戊”“茂”同音,皆明母候韻字,“務(wù)”屬微(明)母遇韻,“武”屬微(明)母虞韻。根據(jù)南唐朱翱反切,尤侯的唇音字大部分轉(zhuǎn)入了魚模。《隨筆》所補充之后梁材料及當(dāng)時語料,使我們得知“戊”字尚有讀作上聲的階段。
又《秦用他國人》篇:“魏國人公孫鞅。”力之(1998)指出:“公孫鞅為衛(wèi)人。……洪氏以之為魏人,實為失考。”不過以洪氏之才學(xué),對于如公孫鞅這樣的歷史人物,不大可能誤考其籍貫,此處當(dāng)系筆誤。而“衛(wèi)”“魏”字形相去甚遠,造成筆誤之原因,只可能是因為二字同音。按二字同為止攝合口三等字,“衛(wèi)”屬喻三祭韻,“魏”屬疑母未韻。王力先生在《漢語語音史》中認為,宋代齊祭廢并入脂微,合成支齊部,此處情形是與之符合的;王力先生又認為,宋代喻三喻四曉影四母合并為一,而原疑母字之并入,要到元代。而上段材料可證,早在南宋中前期,疑母的轉(zhuǎn)換已經(jīng)發(fā)生了。
(三)語法材料
茲舉三例?!吨^端為匹》篇:“今人謂縑帛一匹為壹端,或總言端匹?!笨伤阕饕环莸湫偷哪纤螘r期量詞用法的記錄?!稘h語大詞典》用之。
《十十錢》篇:“市肆間交易論錢陌者,云十十錢。言其足數(shù)滿百無蹺減也。其語至俗,然亦有所本。……《太平經(jīng)》‘興帝王篇云:‘開其玉戶,施種于中,比若春種于地也,十十相應(yīng)和而生。其施不以其時,比若十月種物于地也,十十盡死,固無生者?!怂^十十,蓋言十種十生無一失耳”。按《太平經(jīng)》中旬亦可記為“十,十盡死”,語義上相當(dāng)于一緊縮條件復(fù)句,但由于兩個“十”字聯(lián)系太緊密,“十十”便可看作副詞,其義猶如今之“百分之百”;《隨筆》時代的“十十”用如形容詞,其義猶如今之“十足”。此二例未見于其他材料記載,也未見后代語言研究所利用,還大有發(fā)掘價值。今鄱陽方言有程度副詞“十”,意為“十分”,如“十嫌渠”(十分討厭他),“十狠”(十分厲害)等。在考其語義來源方面,《隨筆》所載此篇必當(dāng)有較高參考價值。
《門焉閨焉》篇:“《左氏傳》好用‘門焉字,……皆奇葩之語也。然《公羊傳》云:‘入其大門,則無人門焉者;入其閨,則無人閨焉者:上其堂,則無人焉。又杰出有味。何休注‘堂無人焉之下曰:‘但言焉,絕語辭,堂不設(shè)守視人,故不言焉者。休之學(xué)可謂精切,能盡立言之深意?!焙巫⒂袃蓪右馑迹?1)此處“門”“閨”為“守視”之義。點出名詞活用作動詞的現(xiàn)象;(2)“無人焉”之“焉”是“絕語辭”,與前面“焉者”之“焉”不完全相同。反映了句尾“焉”字向語氣詞轉(zhuǎn)化的趨向。 《公羊傳》實開漢語語法研究之先河,已對漢語詞類之語法意義有所覺悟。何休注意到了這一點,眼光精切;洪氏注意到了何注,眼光也很精切,更有甄選保存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