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廣田
摘要:從近年來《野草》研究中存在的一些問題出發(fā),采用理論與實證相結合的方法,指出《野草》研究中比較重要的問題是私人化和玄學化兩種傾向,這兩種傾向都不利于《野草》研究的健康發(fā)展。結論是魯迅《野草》固然有個人體驗在內,但卻并不是完全私人化的,在主要傾向上,還是指向了社會,有很強的社會性;固然有具有哲學意味的深度思考,但卻并非純粹玄學化的冥思,而是主要指向了現實,有很強的現實性。
關鍵詞:魯迅;《野草》;社會性;現實性
中圖分類號:1210.96/.9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2731(2009)01-0060-03
《野草》研究是近年來魯迅研究的活躍領域,許多方面都取得了很好的成就。但也出現了一些在我看來可能需要稍加注意的傾向,其中有以下兩個問題比較重要:第一,近年來在《野草》研究中出現了一種較為明顯的私人化傾向,所謂私人化傾向,是指在研究中把《野草》的創(chuàng)作僅僅看作是魯迅個人生活經歷的某一個方面的甚至某一件事件的完全實錄或者完全對應隱喻,而忽視甚至無視《野草》所包含的廣闊的社會生活內容,這就不能不大幅度限制我們對《野草》的內容豐富性的理解。更加嚴重的是,如果我們在對某件事情的真相本身就不很清楚或者一知半解的情況下,還仍然固執(zhí)地尋求《野草》文本與魯迅某個具體生平事件的絕對對應關系,就更會導致對《野草》的內容的曲解。第二,玄學化傾向,所謂玄學化傾向,是指一些研究者過度強調《野草》的抽象哲學思維傾向,而或多或少地忽視或淡化《野草》的現實性。這兩種傾向都分明會影響《野草》研究的健康發(fā)展。不過應該指出,這兩種傾向都是由于對新時期以來《野草》研究中的兩個方向上的重要成就的片面的,過度強調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是非常典型的由于對某一方面的過度強調而導致的片面性,這是需要加以說明的。
一
新時期以來《野草》研究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成就是對魯迅創(chuàng)作《野草》時的個人人生和社會體驗的重視,研究者一般都能注意到魯迅的個體化的人生和社會體驗,并在此基礎上挖掘了《野草》所可能包含的多方面、多層次的豐富內容。但是強調魯迅的個體化人生和社會體驗并非是可以忽視甚至無視《野草》的社會內容,而是兩者幾乎是在差不多同樣的深度和力度上都被強調,許多老一代研究者如孫玉石、吳小美等,在這方面都是做得十分出色的。最近有研究者指出,魯迅在他的個體化人生和社會體驗所領悟到的個人痛苦和困境,與近代以來整個中國社會所遭遇的痛苦和困境具有同構性,“在魯迅的個人遭遇中寓言式地隱含著中國民族的近代遭遇,與中國近代以來的核心問題深刻相連?!边@是很好的見解,可能為更好地處理兩者之間的關系提供幫助。正是這種同構性,使魯迅的個人體驗在具有很強的個體獨立性的同時,也具有十分豐厚的社會內容。但是也有少數研究者在這個問題上走偏,他們似乎更傾向于把魯迅的個體化的人生和社會體驗等同于魯迅的個人生活經歷甚至是某一方面或者某一事件的經歷,把《野草》文本僅僅看作是這些經歷或事件的完全實錄或者完全對應隱喻。比如,有人認為《野草》是魯迅寫他和朱安的婚姻關系的。《復仇》第一篇中,魯迅寫一對青年男女,赤身對立在曠野中,各自手執(zhí)利刃,可能互相擁抱,也可能互相殺戮。這被認為是寫魯迅本人與朱安的關系的,《過客》中的過客說他要是得了誰的布施,就要像兀鷹看見死尸一樣,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滅亡,竟然也被認為是魯迅祝愿朱安的死亡。也有人說《野草》是寫魯迅和周作人的關系的,魯迅研究中一直有一個看法是魯迅的創(chuàng)作中表現了某種負罪感,這本是一個可以深入研究的有價值的問題。但在有的研究者那里,這個有價值的問題卻被庸俗化了,他們更多的時候是簡單地武斷地認為,魯迅的負罪感就是對朱安或者周作人的負罪感,《野草》的很多篇目就是魯迅寫他對朱安或者周作人的負罪感的。而對這些作品中所可能包含的社會的、文化的乃至哲學的豐厚內容完全缺乏興趣。這至少是不負責任的。陳安湖先生對這類傾向的研究有較為嚴厲的批評。他說在這些研究者眼里,“《野草》中那些揭露社會病端,抨擊黑暗勢力的戰(zhàn)斗內容,只是一個幌子(他們認為作者在玩弄‘障眼法),骨子里表現的其實是作者因種種關系難以直說的個人隱私。只有撥開那些‘障眼的煙霧,深入挖出個人的隱私,才算抓住作品的靈魂。所以不管作者用的什么材料,寫的什么事件,他們都設法從中找出疑點(他們謂之‘謎),然后曲曲折折地加以‘破解,一律往作者隱私方面扯,不是家庭變故,就是戀愛糾葛。陳先生認為,類似這樣的研究,事實上全是無中生有,憑空炒作”??赡苌燥@嚴厲一些,但他指出的問題卻確實是存在的。
二
近年來《野草》中所表現出來的另一個問題是玄學化傾向的問題。新時期以來《野草》研究的一個重要成果是對這部散文詩集的哲學品格的高度重視和強調,許多研究者都在研究《野草》的哲學品格的方向上做出了貢獻,其中錢理群、汪暉、王乾坤等人的研究都值得重視。魯迅是中國現代最具有思想家和哲學家品格的作家,《野草》是中國現代文學中最具有哲學品格的作品集,魯迅本人也說他的哲學都在《野草》里。因此,深入研究《野草》的哲學品格自然是極有價值的研究思路。
但是魯迅不是玄學家,《野草》也不是那種完全拒絕現實的純粹抽象哲學冥思。相反,魯迅是具有強烈的現實情懷的作家,不僅不主張那種貌似玄遠高妙的冥思反而對之保持警惕。他說:“我知道偉大的人物能洞見三世,觀照一切,歷大苦惱,嘗大歡喜,發(fā)大慈悲。但我又知道這必須深入山林,坐古樹下,靜觀默想,得天眼通,離人間愈遠遙,而知人間也愈深,愈廣;于是凡有言說,也愈高,愈大;于是而為天人師。我幼時雖曾夢想飛空,但至今還在地上,救小創(chuàng)傷尚且來不及,那有余暇使心開意豁,立論都公允妥洽,平正通達,像‘正人君子一般;正如沾水小蜂,只在泥土上爬來爬去,萬不敢比附洋樓中的通人,但也自有悲苦憤激,決非洋樓中的通人所能領會?!濒斞钢v此話在1925年1月,正是《野草》寫作的時間,對我們理解《野草》的哲學思考的特點應該能有啟發(fā)。更有啟發(fā)的可能還是魯迅直接談到《野草》寫作的那些文字,“記得還是去年躲到廈門島上的時候,因為太討人厭了,終于得到‘敬鬼神而遠之式的待遇,被供在圖書館樓上的一間屋子里。白天還有館員,釘書匠,閱書的學生,夜九時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樓里,除我以外,沒有別人。我沉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亂山中許多白點,是叢冢;一粒深黃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燈。前面則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仿佛有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香。這時,我曾經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這也
就是我所謂‘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澳沁@就是一點‘世界苦惱么?我有時想。然而大約又不是的,這不過是淡淡的哀愁,中間還帶些愉快。我想接近它,但我愈想,它卻愈渺茫了,幾乎就要發(fā)見僅只我獨自依著石欄,此外一無所有。必須待到我忘了努力,才又感到淡淡的哀愁?!薄澳墙Y果卻大抵不很高明。腿上鋼針似的一刺,我便不加思索地用手掌向痛處直拍下去,同時只知道蚊子在咬我。什么哀愁,什么夜色,都飛到九霄云外去了,連靠過的石欄也不再放在心里?!币陨弦靡苍S過長的魯迅的原話目的只是想說明,《野草》一方面有著不同尋常的深度哲學思考,另一方面也有非常強烈的現實精神。事實上,魯迅本人在另外的場合明確講到過《野草》中許多篇目的寫作緣由都是有很具體的現實針對性的,他說《我的失戀》是諷刺當時盛行的失戀詩的,《復仇》第一篇是因為憎惡社會上旁觀者之多而寫的,寫《希望》是因為驚異于青年之消沉,寫《這樣的戰(zhàn)士》是因為有感于文人學士幫助軍閥,《臘葉》的寫作是要感謝那些愛自己的人,《淡淡的血痕中》的寫作則是要抨擊段祺瑞政府槍擊徒手民眾。很顯然,這些作品,當然也包括《野草》中的其他作品,無一例外都具有強烈的現實品格。如果說,這些作品包含有魯迅的深度哲學思考的話,那也是從對現實生活的深刻體驗中升華出來的,凝聚著鮮活的現實生活血肉的諍陛哲學,而決不是剝離了、抽空了現實生活內容的貧乏的形而上學的哲學玄思。
但近年來一些研究者中卻出現了某種把《野草》玄學化的傾向。這種傾向的重要特點是強調在較為抽象的水平上去談論《野草》的哲學內容,或者強調《野草》所包含的宗教文化精神,或者用某種西方現代哲學思想去解釋《野草》的內容,并且盡量把它推向抽象水平。運用這種方法是要慎重的,魯迅是具有廣博的文化視野包括宗教文化視野和哲學文化視野的作家,當然會從不同方向上吸收營養(yǎng)以豐富自己的創(chuàng)作,從這個視角,用這種方法研究魯迅自然也需要,也能夠對認識魯迅思想的豐富有幫助,但是研究魯迅可能會受那些文化思想的影響是一回事,而研究魯迅具體的創(chuàng)作則是另一回事。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和具體的作品里,魯迅都是從現實社會生活而不是從任何一種抽象哲學思想原則出發(fā)去寫作,無論那種思想看起來有多么高明。這在《野草》的創(chuàng)作中也不例外?!兑安荨分械挠行┢勘容^明顯地運用了一些宗教文化的意象,比如《失掉的好地獄》中運用了佛教文化的意象,《復仇》第二篇運用了基督教文化的意象甚至情節(jié)。但我們卻不能因此而簡單地認為這些作品就是演繹佛教或者基督教的教義的,不能認為魯迅在這些作品中所表現的是他的宗教玄思。事實上,這些作品仍然具有很強的現實品格,宗教文化意象不過是魯迅用來表達他的現實戰(zhàn)斗精神的話語形式。關于《失掉的好地獄》的創(chuàng)作魯迅說:“但這地獄也必須失掉。這是由幾個雄辯和辣手,而那時還未得志的英雄們的臉色和語氣所告訴我的。我于是作《失掉的好地獄》?!痹谡劦疆敃r社會現狀時魯迅說過:“稱為神的和稱為魔的戰(zhàn)斗了,并非爭奪天國,而在要得地獄的統治權。所以無論誰勝,地獄至今也還是照樣的地獄?!边@個話,正好為《失掉的好地獄》的現實品格作注釋。
也有的研究者熱衷于對魯迅包括《野草》在內的作品進行各種各樣的“心解”,有時也顯得像是猜謎語一樣不著邊際。這些做法的結果都有意無意地淡化了《野草》的內容的現實性,雖然在一些問題上也可能會有一些成績,但總體上卻并不符合《野草》的實際。像《野草》這樣的作品,如果不是從它的實際內容而是從某種現成的哲學結論出發(fā)去研究,都只能抽空了它的生命而流于清談。
責任編輯趙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