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我把臉頰貼在窗玻璃上,挺涼。帶著享受的渴望往車窗外望去,秋天的大自然展開一片輝煌燦爛的景象。陽光像鋼琴明亮的音色灑在這收割過的田野上,整個大地像生過嬰兒的母親,幸福地舒展在開闊的晴空下,躺著,豐滿而柔韌的軀體!從麥茬里裸露出濃厚的紅褐色是大地母親健壯的膚色;所有樹林都在炎夏的競爭中把自己的精力膨脹到頭,此刻自在自如地伸展它優(yōu)美的枝條;所有金色的葉子都是它的果實,一任秋風翻動,煌煌夸耀著秋天的富有。真正的富有感,是屬于創(chuàng)造者的;真正的創(chuàng)造者,才有這種瀟灑而悠然的風度……一只鳥兒隨著一個輕揚的小提琴旋律騰空飛起,它把我引向無窮純凈的天空。任何情緒一入天空便化作一片博大的安寂。這愈看愈大的天空有如偉大哲人恢宏的頭顱,白云是他的思想。有時風云交匯,會閃出一道智慧的靈光,響起一句警示世人的哲理。此時,哲人也累了,沉浸在秋天的松弛里。它高遠,平和,神秘無限。大大小小、松松散散的云彩是他思想的片斷,而片斷才是最美的,無論思想還是情感……這千形萬狀精美的片斷伴同空靈的音響,在我眼前流過。還在陽光里潔白耀眼。那乘著小提琴旋律的鳥兒一直鉆向云天,愈高愈小,最后變成一個極小的黑點兒,忽然“噗”地扎入一個巨大、蓬松、發(fā)亮的云團……我陡然想起一句話:“我一撲向你,就感到無限溫柔啊?!?/p>
我還想起我的一句話:“我睡在你的夢里。”
那是一個清明的早晨,在實實在在酣睡一夜醒來時,正好看見枕旁你蒙蒙的、散發(fā)著香氣的臉時說的。你笑了,就像荷塘里、雨里、霧里悄然張開的一朵淡淡的花。
接下去的溫情和弦,帶來一片疏淡的田園風景。秋天消解了大地的綠,用它中性的調子,把一切色澤調勻。和諧又高貴,平穩(wěn)又舒暢,只有收獲過了的秋天才能這樣靜謐安詳。幾座閃閃發(fā)光的麥秸垛,一縷銀藍色半透明的炊煙,這兒一棵那兒一棵怡然自得站在平原上的樹,這兒一只那兒一只慢吞吞吃草的雜色的牛。在弦樂的烘托中,我心底漸漸浮起一張又靜又美的臉。我曾經(jīng)用吻像畫家用筆那樣勾勒過這張臉:輪廓、眉毛、眼睛、嘴唇……這樣的勾畫異常奇妙,無形卻深刻地記住。你嘴角的小渦、顫動的睫毛、鼓腦門和尖俏下巴上那極小而光潔的平面……近景從眼前疾掠而過,遠景跟著我緩緩向前,大地像唱片慢慢旋轉,耳朵里不絕地響著這曲人間牧歌。
其實藝術本身不知道什么是人生。更不曉得怎樣去欺騙或者安慰,它的好與壞都取決于聽者和看者的心態(tài)——縱是再美的“秋天的音樂”也不能讓那對“秋季老人”開懷釋然躲開瑣碎的計較;縱是再難入耳的曲子也無法不令那些豁達知理之士倍受安慰。
美文賞析
秋的風光是美麗的,它包容著萬物,包容著時間的變遷。用它特有的旋律詮釋著我們面對生活的種種感悟:秋是悲涼的,它滿懷蕭瑟,卻又使人有著成功的歡悅,有著田圓的另一種風光。如果說,用秋天來形容我們的生命的話,秋是我們的中年時期,但依舊散發(fā)著無比強勁的生命力,用自己無與倫比的熱情今萬物生輝,讓天地因此而變色,劉禹錫有詩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鼻锏墓廨x與燦爛古來有之,蘊含著的光輝與生命依舊讓我們心動。秋的光輝,也是我們面對生活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