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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早晨起床,胡慶剛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枕頭邊上的玻璃瓶子放到炕前的桌子上。這張桌子少說也有二十年的歷史,胡慶剛記得買這張桌子時,他還沒有退休。他坐著濟南開往煙臺的火車在拉城下車,然后坐五十分鐘的汽車來到尋芳鎮(zhèn)。那張桌子就是在尋芳鎮(zhèn)買的,三個抽屜,涂著朱紅色的油漆,像個新媳婦一樣被胡慶剛扛回了家。
胡慶剛的家在尋芳村,離尋芳鎮(zhèn)三里路程,胡慶剛扛著那張桌子步行了二十分鐘才回到家。
那一年胡慶剛五十歲,可是怎么看怎么像六十歲,雖然他戴著鐵路發(fā)的大檐帽,穿著釘著黃澄澄扣子的鐵路制服,雖然有一群小孩跟在他身后喊著:“公安回來了,公安回來了?!笨墒呛鷳c剛還是像個六十歲的老頭,他的臉上有塊顯眼的疤,一條腿像個圈一樣的彎著。他平時在段上捏慣了鉗子、扳手的手,鳥爪子一樣緊緊扣在朱紅色的桌面上。胡慶剛的顯老是有原因的,雖然他才50歲,可是他已經(jīng)是三個兒子的爸爸,一個孫子的爺爺。大兒子、二兒子是雙胞胎,一個已婚,一個未婚,已婚的有了一個孩子。三個做農(nóng)民的兒子,一個當農(nóng)民的老婆,一個半身不遂的媽媽,這就是胡慶剛回家要面對的一切。除了這一切,胡慶剛的心里揣著一件叫他忐忑不安的心事:胡慶剛要在三個兒子中做一個叫他難以抉擇的抉擇。
還沒有踏進家門,胡慶剛就聽到大兒媳婦的大嗓門,大兒子與大兒媳婦毫無例外地在他進門之前踏進家門。胡慶剛一進門,大兒媳婦就沖桌子撲過來,她用手摸索著那張桌子,歡喜地說:“爸,這個桌子是給我們的吧?”
胡慶剛不說話,進屋看了看老母親。老母親住在一間朝北的屋子里,長年見不到陽光,臉上的白與頭發(fā)的白渾然一體,仿佛戴著一個奇怪的面具。胡慶剛進屋時,母親正對著墻壁自言自語,她說:“小時候,你哥哥為了讓你上小學,小小年紀就回家干活,有一次跟你爹往驢背上扛草,一下子被草壓得背過氣去了。”
胡慶剛知道母親半身不遂,長年待在這間屋子里,猶如關(guān)禁閉一樣。為此,他跟老婆吵了無數(shù)次,可是每一次都以他的失敗告終。老婆的理由是他在聊河車輛段上班,一個月才回家一次,她能伺候著婆婆,不叫她餓死、臟死就不錯了,管她住什么地方,有地方住就不錯了。
胡慶剛有一百個不愿意,無奈長年不在家,也只有接受這個現(xiàn)實。可是每每回家看到母親癡癡呆呆的樣子,胡慶剛就想:母親還是早死一點的好。
從屋里出來,大兒子與大兒媳婦連同那張紅桌子已經(jīng)不見了。胡慶剛氣得在院子里大罵:“這張桌子是準備給你弟娶媳婦用的,你們想拿就拿,都不跟我商量一聲?!?/p>
他老婆也氣得罵:“兩個白眼狼,喂不熟的白眼狼?!?/p>
二兒子、三兒子在建筑隊上班,家中明白事理的只剩下胡慶剛跟老婆,趁此機會,胡慶剛便將揣著的心事告訴了老婆:段上要辦理一批病退,病退的鐵路職工可以叫一個孩子頂替上班,三個孩子叫誰頂替呢?
第一個被排除的是大兒子,因為大兒子已經(jīng)結(jié)婚。第二個被排除的是三兒子,因為三兒子比二兒子小。三減二就剩下了二兒子,因此胡慶剛與老婆決定叫二兒子頂替上班。
晚上,二兒子、三兒子回到家里,胡慶剛將這個決定告訴了他們。二兒子心中自然歡喜,三兒子陰沉著臉,飯不吃就回了自己屋。
第二天,頂替的消息傳到了大兒子的耳朵里。大兒子、大兒媳婦一齊趕到家里,大兒子和媳婦呼天號地,將胡慶剛活的母親,帶死去的老母親、老父親、老老母親、老老父親一齊罵了個遍。大兒子一遍又一遍地說:“偏心眼,偏心眼,怎么著也應(yīng)該我去,我是老大,怎么著也應(yīng)該我去?!?/p>
正鬧著,村里的一個小孩急匆匆跑進來,說:“叔叔,不好了,你家三哥跳方塘了。”
方塘是村西的一個大水洼。胡慶剛跟老婆慌忙往那里跑,跑到那就見三兒子水淋淋地躺在地上,一見胡慶剛,三兒子汪汪的眼淚就出來了,說:“爸,我也想到城里生活。”
胡慶剛的心像針扎了一樣難受,他長嘆口氣,剛要開口說話,就聽到二兒子在身后悠悠地說:“爸,你如果換了老三去,我也死給你看?!?/p>
在家中待了三天,胡慶剛帶著二兒子返回聊河。這次走,步履沉重,回頭連連,真不知道是福是禍是對是錯。
在拉城火車站,又遇到追趕而來的大兒子與大兒媳婦。大兒媳婦將他們從火車上拽下來,說:老二敢跟著胡慶剛走,她就敢把老二塞進火車底下讓火車軋死。
圍觀的旅客密密圍了幾層,五十歲的胡慶剛從未被人這樣注視過,他恨不能變成只螞蟻鉆進地縫里去。
無計可施之際,身后一只手拉住了他,胡慶剛又一手拉住二兒子。他不知道拉住他的那只手屬于誰,只是認命一樣跟著他跌跌撞撞地出了人群。在最后一節(jié)車廂,胡慶剛登上了列車。這時他才看清拉他的這個人:是1958年一起上班的一個工友,現(xiàn)在在列車段干運轉(zhuǎn)車長。
大兒子、大兒媳婦跟著追了過來,他們把住車門,罵娘罵祖宗地叫胡慶剛與二兒子下車。運轉(zhuǎn)車長嚴厲地瞪著他們說:“公共交通設(shè)施,容得了你們?nèi)鲆??!?/p>
兩個年輕客運員抱住大兒子、大兒媳婦。運轉(zhuǎn)車長揮動綠旗,列車啟動。胡慶剛看到大兒媳婦手指著列車,跳著腳地罵。大兒子像條賴狗一樣地趴在地上,雙腿抽風一樣地抖動。
胡慶剛的眼淚刷地掉了下來。
B
1987年的春天,24歲的胡長安經(jīng)歷了雙重人生的打擊。當他看著二哥跟在父親身后走出村子時,感到了徹頭徹尾的寒冷和絕望。
就在兩個星期前,胡長安交往了一年的女友提出分手,分手的理由是女友喜歡上了另外的男人。那個男人沒有胡長安長得好看,沒有胡長安長得健壯,可是那個男人有一個體面的城市工作。雖然那工作只是在一家企業(yè)食堂做面食工,可是即使這樣女友也毫不猶豫地撲進了那個男人的懷抱。
女友說:“我的祖祖輩輩都是農(nóng)民,我不想再種地了,我想改變我的生活?!?/p>
胡長安沒有理由阻止女友追求幸福,悲痛萬分之時,他將所有的怨恨都發(fā)泄到了自己的出身上。他仇恨父親、母親,以及身邊所有的一切。當父親在飯桌上透露出頂替的消息時,胡長安心里的怨恨一下子變成乞求,他盼望著父親將頂替的名額給他,可是從父親的嘴里說出來的卻是二哥的名字。
大哥與大嫂的吵鬧,替他表達了對父親的不滿,他非常滿意大哥與大嫂的吵鬧,他看著父母在大哥大嫂的吵鬧中不安與為難的樣子,決心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父親的不滿。于是他挑選了一個能夠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刻跳進了方塘。
即使死,也回轉(zhuǎn)不了父親的心意。胡長安拯救愛情的行為失敗后,心灰意冷地看著父親領(lǐng)著二哥走出了村子。
一個月后,父親回到了村里,他正式辦理了病退,從一名鐵路職工恢復(fù)到農(nóng)民的身份。病退之前的選擇使他陷入了大哥大嫂的冷落之中,大哥大嫂揚言對他要活不養(yǎng)死不葬。而他視父親為不存在,幾乎不與父親講一句話。
胡長安的春天來自于二哥的死亡。1988年的冬天,二哥被火車擠死了。按照鐵路規(guī)定,胡長安與大哥可以有一個人頂替二哥上班。這一次胡長安替父親做出了選擇,他找到大嫂,給大嫂講了五個秦世美的故事,然后胡長安就波瀾不驚地進了鐵路,成為聊河車輛段的一名職工。
入路之后,胡長安才知道他是鐵路上最后一批頂替者(事實上1990年鐵路又辦理了一批子女頂替,那才是最后一批)。與他一起頂替的有一百三十個孩子,他們都是子承父業(yè),唯獨胡長安是弟承哥業(yè)。胡長安的二哥在段上工作時間短,沒有很大的名氣,老職工們見到胡長安還是叫他:胡慶剛的孩子。
入路之后,先進行三個月業(yè)務(wù)培訓(xùn),在一座紅色的二層小樓上,教育科的幾個老頭教給他們什么是火車,什么是貨車,什么是客車。貨車上的什么部位叫車鉤、臺車、車軸。培訓(xùn)結(jié)束,安全科為他們組織了一場安全警示教育課,在一堆血淋淋的照片中,胡長安看到了他的二哥。他的二哥到食堂吃飯,從一列貨車中間通過,其時貨車正在進行調(diào)車作業(yè),機車推動著貨車一輛輛撞過來,閉合了車鉤,再拉出去。他們?nèi)コ燥垥r車鉤還沒有閉合,很多人排著隊從貨車中間通過,胡長安的二哥通過時,機車恰巧推過來,喀地一聲將二哥擠在車鉤之間。
安全科的人說:當時二哥的臉是紅色的,他立在車鉤之間一句話說不出來,車鉤拉開時,他一下子摔到地上,臉緩緩地變白,然后人就死了。
這是二哥死后,胡長安第一次近距離地看他,他斜躺在鋼軌上,雙目緊閉,臉色煞白,腹腔內(nèi)一個很大的窟窿。
二哥的死沒有給家里帶來任何榮光,他成為“違章作業(yè)”的反面教材被永遠記載在聊河車輛段的安全冊上。
分配工作時,父親的一個朋友找到他,他的權(quán)限可以叫胡長安在食堂、貨修車間的外制動、列檢選擇一個工作。胡長安選擇了列檢,在食堂他會想到女友選擇的那個男人,在貨修,他會想到父親與二哥。在列檢,他想到的只能是他自己。
半年之后,段上發(fā)了新的鐵路制服,胡長安穿著鐵路制服回到村里,在眾人艷慕的目光中,胡長安感到了一絲滿足。他到城里找到了女友。女友已為人妻,并且生了一個孩子,她像拉城的所有女人一樣,生育之后迅速地發(fā)胖,一堆一堆的脂肪,使她像灌滿了水的暖水袋,顫悠悠地叫人發(fā)暈。女友對胡長安刮目相看,并且為當年的選擇后悔。她湊近胡長安,兩只大乳房緊緊地貼著胡長安的胳膊,她用手摸著胡長安的鐵路制服,說:“比食堂的白大褂好看多了。”
胡長安感覺到了滿足,他看著女友,說:“抱抱你好不好?”
女友臉上泛起點點紅暈,說:“只要你高興,干什么都可以,他今天正好不在家?!?/p>
胡長安看著女友,也只那么一眼,就推開她,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像全國所有車輛段一樣,聊河車輛段緊挨鐵路,遠離市區(qū),周邊的環(huán)境與胡長安的老家沒有太大區(qū)別,這給胡長安的婚姻帶給了很大的麻煩。段上的幾個女職工,是胡長安這樣農(nóng)村出身的小伙子所不敢奢望的,城里的女孩子見都見不到,更不用說談戀愛結(jié)婚,胡長安所能尋找的范圍就是附近農(nóng)村的女子。那些女人沒有文化沒有工作,有的是膽量和熱情,猶豫一年之后,胡長安和附近農(nóng)村一個女人結(jié)了婚?;楹蟛痪?化工廠征用女人村里的土地,女人農(nóng)轉(zhuǎn)非,胡長安也就算娶了一個城市媳婦,正式成為一個城里人。
C
每次出乘,胡媛媛都要在心里抱怨一頓父親。她一直認為目前令她不開心的生活是父親帶給她的。那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中年男子,鬼迷心竅一樣地非要她報考鐵路機械學校。
胡媛媛二十一歲的人生經(jīng)歷全部與鐵路有關(guān)。她出生在爸爸單位的集體宿舍,兩排紅色的小房子排列在骯臟的院子里,離鐵路線也就十步的距離,火車每每通過,就仿佛在屋子里穿行。胡媛媛的童年在聊河鐵路地區(qū)幼兒園度過,小學在聊城鐵路小學,中學在聊城鐵路中學,生病去聊城鐵路醫(yī)院。她的同學全部是鐵路子弟,在胡媛媛看來,鐵路是個完全可以脫離社會,獨自生存的一個小社會。
這樣的小社會造成什么,父親對鐵路的極度依賴,他全部的世界就是鐵路,也理所應(yīng)當?shù)匕押骆滤┻M鐵路。胡媛媛中學畢業(yè),他馬上動員胡媛媛報考鐵路機械學校,在他的腦海里,鐵路機械學校學費少、包分配,比讀大學強一百倍。
三年鐵路機械學校生活結(jié)束,胡媛媛分配到客運段,成為煙臺至北京列車的一名普通乘務(wù)員。當她在列車上遇到讀大學的同學,看著他們神采飛揚,志在必得的樣子時,胡媛媛感到了后悔,她的學習遠遠好于這些同學,如果她不選擇鐵路機械學校,而是選擇上大學,選擇離開鐵路,那么她的人生會截然不同。
因為長相俊美,胡媛媛被分配到臥鋪車廂。長相成為工作條件之一,這是客運段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越是進京的列車,乘務(wù)員的相貌要求就越高。因此每一趟進京列車的女乘務(wù)員都是端莊秀美的,特別是女列車長,穿上筆挺的鐵路制服,戴上大檐帽,綠袖章,列車里,旅客中一走,煞是引人注目,這工作看上去要多風光有多風光,要多精神有多精神??墒鞘聦嵡闆r是表面的風光與精神嗎?事實遠遠不是這樣。
第一次出乘,胡媛媛就遇到列車晚點。列車剛從煙臺開出,便天降大雨,行至德州,雨越發(fā)地大起來,車廂外一片雨幕,猶如開進瀑布之中。長途旅程加上連天的大雨,使得部分旅客心情煩躁,一些人在車廂里走來走去。列車開出德州,駛?cè)腓F路線施工路段,正常天氣下,這段路程要減速慢行,遇到大雨,火車慢得更像蝸牛爬,那些心情煩躁的旅客終于沉不住氣,在車廂里罵了起來,罵聲像傳染病一樣迅速傳遍了整個車廂,胡媛媛負責的13號車廂,有一名體格健壯的男旅客,直接罵到了胡媛媛的鼻子上:“媽個屄,操你媽,操你祖宗,列車開得這樣慢,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回家?”
眼淚登時從胡媛媛的眼里掉了下來,胡媛媛說:“火車晚點,跟我媽,跟我祖宗有什么關(guān)系,你憑什么這樣罵我?!?/p>
那個男旅客毫不客氣地說道:“操你媽的,你就代表鐵路,我不罵你罵誰?”
胡媛媛打開對講機,還沒有說話,就聽到對講機里傳來嘈雜的聲音,男男女女的聲音:“我們要賠償”“砸了窗玻璃”“退票”。
列車長的聲音從眾多的聲音中艱難地傳出來,她說:“旅客們,我剛剛和機車司機與前方調(diào)度聯(lián)系了,旅客們,因為大雨線路塌方,為了保證旅客的人身安全,列車必須減速行駛,如果我們只圖趕時間,常速前進,那么旅客們有可能永遠回不了家了?!?/p>
胡媛媛回頭看著那名旅客,說:“前方線路塌方,為了保證您的人身安全,列車必須減速行駛。請您理解我們的行為。”
男旅客明顯地不好意思起來,他轉(zhuǎn)身離開,說了句:“操他娘的,什么狗屁天。”
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列車長來到13號車廂,她頭發(fā)凌亂,滿臉汗水,帽子也不知道丟到了什么地方,急匆匆地對胡媛媛說:“為了穩(wěn)定旅客情緒,不準收拾臥具。”
列車已經(jīng)晚點,到達北京站時會立即涌上旅客,此時不收拾臥具,便意味著他們沒有時間收拾臥具,上車旅客面對凌亂不堪的車廂會是什么反應(yīng)。胡媛媛想都不敢想。
列車到達北京西站時,整整晚點五個小時。此時北京西站已經(jīng)聚集了大批的旅客,這些旅客打破了候車室的玻璃,砸爛了候車室的椅子,密匝匝地堆在候車室門口,三番五次地要沖進站臺。列車剛剛停穩(wěn),旅客便涌進了站臺,胡媛媛看到了令她吃驚的一幕,上車的旅客、下車的旅客交織在一起,像樹上來回爬動找食物的螞蟻快速地涌進車廂,涌出車廂,喊聲、罵聲一片。
上車的旅客看到凌亂的車廂又是操爹操娘地罵,甚至有人挑頭要砸列車玻璃,掀翻臥具。列車長恰巧在胡媛媛的車廂,胡媛媛著急地說:“列車長怎么辦?”
列車長不理胡媛媛,她站在車廂的中間,大聲說道:“旅客們,你們不知道,為了叫你們上車,我與北京站的站長吵了一架。列車剛進站,北京站的站長就找到我說:列車晚點,沒有時間整理臥具,為了叫旅客有個舒適的乘車環(huán)境,必須晚點兩小時發(fā)車。我當時一聽就火了,我說:“列車已經(jīng)晚點五個小時,不能再晚點了,為了旅客的利益,必須馬上開車?!?/p>
聽到列車長的話,旅客的表情放松了下來,他們說:“列車長,你是個好人,北京站的站長是個王八蛋?!?/p>
列車長轉(zhuǎn)身向14號車廂走去,胡媛媛聽到她在14號車廂說了同樣的話,當列車長返回時,乘客已經(jīng)自己整理好臥具,鉆進被窩睡著了。
胡媛媛小聲跟列車長說道:“列車長,你真跟北京站站長吵了?”
列車長說:“人家北京站站長是北京鐵路局副局長,那么大的官,稀罕和我說話嗎?為了安撫旅客,我自導(dǎo)自演了一個雙簧?!?/p>
胡媛媛吐了一下舌頭:“列車長,北京鐵路局副局長是個多大的官?”
列車長想了一下說:“多大的官,反正比濟南市的市長大?!?/p>
2
A
玻璃瓶子是胡慶剛用來裝痰的。他不知道患了什么病,日夜不停地咳嗽,大口大口的痰源源不斷地從肺里涌出,咳到了玻璃瓶子里。胡慶剛有時懷疑他的肺不是用來呼吸,而是專門用來生產(chǎn)痰的,它就像一塊痰源豐富的泉眼,無數(shù)的痰細胞、痰分子、痰粒子涌出來,順著氣管、喉頭、嘴巴爬出來,然后咕咚一場躍到玻璃瓶子里。
這個玻璃瓶子有五個年頭了,是老伴臨死前塞在他手里的。玻璃瓶子里還有兩塊糖水桃,老伴說:“吃了吧。”然后老伴就死了。
死了老伴的胡慶剛成了一個人,他不會做飯,不會縫衣服,他只會哭,白天晚上想起老伴就哭。村里有人看不下去,勸胡慶剛到聊河找胡長安去。他們說:“胡長安頂了你的班,叫他養(yǎng)老是天經(jīng)地義的。”
胡慶剛想想,覺得有道理,就收拾了個包裹,去了聊河。打聽找到了胡長安住的鐵路宿舍,正看見胡長安的媳婦坐在院子里和一群女人聊天。胡長安結(jié)婚之后很少回家,他的媳婦更很少回家,不過胡長安的媳婦還是認識胡慶剛的,不過她即使認識也裝作不認識。胡慶剛只好自己走過去,胡慶剛說:“長安在家嗎?”
媳婦說:“長安今天上白班?!?/p>
旁邊的女人問胡長安的媳婦:“他是誰呀?”
“誰,胡長安的爹?!?/p>
“噢,公爹來了,還不抓緊做點好吃的?”
胡長安媳婦一屁股坐在馬扎上,說:“這年頭,誰管誰吃呀?!?/p>
一口痰涌到了胡慶剛的喉頭,胡慶剛呸地一聲吐了出來。胡長安的媳婦一下子站起來,指著胡慶剛說:“你吐誰?你吐誰呀?有本事,回你村子里吐去?!?/p>
胡慶剛氣得一句話說不出來,轉(zhuǎn)身向宿舍外走去,聽到兒媳婦還在身后嘮叨:“窮得一分錢都沒有,只知道伸手跟我們要錢,我們又哪來的錢。胡長安一個月那么點收入,養(yǎng)活我和媛媛還不夠呢?!?/p>
還是旁邊的那個女人說:“你公爹不是退休職工嗎?能沒錢嗎?”
胡長安的媳婦說:“他的錢,即使有,我們也沒見到一分。”
一把老淚從胡慶剛的眼里流出來。他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然后往火車站走去。
下午三點才有返回拉城的火車。胡慶剛走出了候車室,他在聊河車站看來看去,眼淚又一次流了出來。聊河這個地方他整整待了三十年,從十八歲待到四十八歲,他在聊河車輛段干了三十年,可是現(xiàn)在的聊河卻沒有他的片點立足之地。
眼淚似乎止不住,流出來,擦干了,又流出來,又擦干了,又流出來。忙忙活活的時間,胡慶剛就聽有人喊他:“老胡,老胡,你在這干什么?”
胡慶剛轉(zhuǎn)過頭去,看到與他退休的一個老同事拿著個破包站在他的面前。
胡慶剛說:“到兒子這住了幾天,這不大兒子叫回去,正準備坐車走呢。你做什么來了?”
老同事名叫孫云海,說:“我能有什么事,我來找段上借錢!”
“借錢?借什么錢?”
孫云海將包放在地上,坐到上面說:“老胡,你不知道我得了肺癌?為了治病我把房子都賣了。我每個月都要做化療,可是我哪有錢做化療,所以我就到段上借點錢?!?/p>
胡慶剛窩在眼睛里的淚一下子沒有了,他說:“你得了肺癌了?你怎么得了肺癌了?老哥你吃飯了嗎?”
孫云海剛下火車,自然沒有吃飯。胡慶剛領(lǐng)著他到一個小飯棚子里坐下,一人要了一碗米飯,一小盤花生米。孫云海一邊吃一邊告訴胡慶剛,退休之后他回到村里,到村里才知道老婆在村里有個相好的,他三十幾年沒在家里住,他老婆和那個相好的好了二十幾年。孫云海一氣之下就和老婆離了婚。孫云海和老婆生的兩個兒子都結(jié)婚了,孫云海就自己一個人住,住到前年就得肺癌了。他的退休金根本不夠治病,他找兒子要,兒子不管,說自打出生孫云海就沒怎么管他們,憑什么現(xiàn)在叫他們管他。一個兒子還說:“我小時候,你一年回不了幾趟家,還光打我罵我。我那時心想:這個男的是誰,住俺家,吃俺家的飯,喝俺家的水,還打俺?!睂O云海找他老婆,他老婆更不管,將他罵了出來。沒有辦法孫云海就賣了房子,湊錢到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
孫云海說得胡慶剛的眼淚又掉下來,他說:“老哥,我們的命怎么都這么苦?”
“苦什么?”孫云海說:“咱們能活著還算好的。你不知道一塊退休的那些人,死了一大半了。鐵工室的王大個子,回家當年就吊死了?!?/p>
“吊死了?為什么吊死了?”
“干一輩子鐵路工人了,回農(nóng)村干莊稼活干不了就上吊死了。”
胡慶剛要了一瓶白酒,打開后往地上灑了一些酒,說:“先敬地下的死者。”然后倒了兩杯,一杯給孫云海,一杯端在自己手里,胡慶剛說:“老哥,咱倆干一杯吧。”
胡慶剛與孫云海都不是酒量大的人,一瓶酒下去,兩個人都醉得差不多了。胡慶剛看看表,回拉城的火車馬上就要進站,他站起身與孫云海告別,可是剛站起來,就撲哧一聲坐到地上。孫云海架起他,跌跌撞撞地進了站臺,手一松,胡慶剛又摔到了地上。
這下子,他是臉朝下摔在站臺上的。他一下子就想起多年前,大兒子趴在拉城火車站的情景。一樣的動作,倒下的卻不是一樣的人。
B
胡長安的工作是對正在運行的貨車進行安全檢查。那些貨車來自天南海北各個不同的地方,拉著煤、鋼、西瓜等不同的物品,它們走到聊河這個地方,必須停留下來,叫胡長安,按照鐵路專業(yè)的術(shù)語是:貨車檢車員檢查修整一遍,確認沒有任何故障再重新上路。
胡長安的工作地點叫聊河列檢所,像中國所有的鐵路列檢所一樣,它寓于城市的邊緣,是個遠離市區(qū),靠近農(nóng)村的地方。那個農(nóng)村必須站在列檢所辦公樓的高處才能夠遠遠看到,每月中旬,村里的村長總是不厭其煩地喊:“今天是收電費的日子,沒有繳電費的村民抓緊交電費了?!贝彘L地道的聊河土話總會遭到檢車員們的恥笑,胡長安聽著卻感覺十二萬分地親切。胡長安聽著村長的聲音,總能夠想到尋芳鎮(zhèn)尋芳村。他的村里也有一個喇叭,村長也總是隔三差五地在喇叭里吆喝,該交電費了,晚上演電影了,村民們注意了,鎮(zhèn)上下來人賣化肥了。
遙遠的故鄉(xiāng)記憶,帶給胡長安心理上的安慰和淡淡的憂傷。胡長安是個具有憂郁氣質(zhì)的人,有一天他在胡媛媛的書上看到,凡是藝術(shù)家都具備憂郁氣質(zhì),胡長安就憂郁地想:“如果他不頂替父親上班,如果他能夠按部就班地下來,那么他有可能成長為一名藝術(shù)家,那么他的人生將會是另外一個模樣。”
胡長安的工作是四班倒,經(jīng)常在別人上班的時候下班,別人下班的時候上班,因為一個星期最多有兩個白班,很多人看來胡長安大部分時間是在家里的。在家里的大部分時間胡長安都用來睡覺,下夜班要睡覺,上夜班也要睡覺,因此胡長安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睡覺中度過的。2009年7月13日下午3點,胡長安照舊在家里睡覺,睡著睡著就聽隔壁房間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孩子哭聲,胡長安起床,看到家里空無一人,妻子劉蘭花不知道什么時候跑到了什么地方。胡長安站在客廳里聽了一會兒,孩子哭聲是從對門家里傳來的。
胡長安居住在鐵路宿舍,聊河地區(qū)總共有六個鐵路宿舍,胡長安住第四個,叫做鐵四村。胡長安的對門是聊河機務(wù)段的鐵路職工,妻子在機關(guān)上班,丈夫在檢修車間修理機車頭。2005年站段整合,聊河機務(wù)段被合并到運城機務(wù)段, 那家妻子又到了運城機務(wù)段機關(guān)上班,家里只剩下丈夫與上小學三年級的女兒。
胡長安敲開對門的屋門,看到小女孩滿臉淚水地站在面前,胡長安問:“怎么了?”
小女孩說:“肚子疼?!?/p>
胡長安摸摸小女孩的額頭,燙得嚇人,急忙返回家取了錢,帶小女孩來到中心醫(yī)院。醫(yī)生診斷小女孩患了腸胃感冒,開了點滴,到注射室打點滴。胡長安問了電話號碼,給小女孩的爸爸打去電話。
一個小時后,小女孩的爸爸穿著油膩的工作服來到注射室,小女孩見到他又張嘴哇哇哭了一場。她爸爸摟緊她連聲說道:“要堅強,要學會堅強?!?/p>
胡長安坐在旁邊笑:“跟孩子談什么堅強,一個人待在家里,又生了病,想喝杯水都沒有人倒,不要說小孩子,就是大人也受不了?!?/p>
聽到這話,小女孩的爸爸更緊地摟住孩子。
點滴一點一點流入體內(nèi),小女孩在爸爸的懷里睡了過去。胡長安遞給他一支煙,說:“你在家又當爸又當媽怪不容易的?!?/p>
小女孩爸爸嘆了口氣,說:“誰都不怨,怨就怨找了個事業(yè)心太強的女人?!?/p>
從小女孩爸爸口中,胡長安得知小女孩的媽媽是個非常熱愛工作的人。她中專畢業(yè)進入鐵路段上班,小小年紀受了很多苦,也造就了不肯服輸?shù)男愿?工作干得非常出色,從車間工人一直干到主任干事。2005年站段整合,聊河機務(wù)段的機關(guān)撤銷,她就跟著一大幫男人到了運城機務(wù)段機關(guān)上班。
小女孩爸爸說:“按照我的本意,只要能在聊河上班,就是做工人又何妨??伤朐诠ぷ魃献龀鳇c成績來。想做成績我倒不反對,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理想,如果還是在聊河,我倒支持她??墒撬F(xiàn)在在運城,孩子不管,男人不管,家不管,做出成績又有什么用,付出和得到能成正比嗎?再說了,我們鐵路單位又有幾個女人做出成績來了,主任干事在機務(wù)段已經(jīng)到頭了?!?/p>
胡長安想了想自己單位,混得最好的女職工就是段上的婦女主任,好像也是個主任干事級。于是非常同情地點點頭,說:“就是,真是沒有必要到外地上班?!?/p>
小女孩爸爸說:“我?guī)状稳翌I(lǐng)導(dǎo)調(diào)回來,她偏不,說那么多通勤職工,為什么偏偏她要找領(lǐng)導(dǎo)調(diào)回來,顯得多沒有覺悟,影響多不好。”
胡長安一下子笑出來,說:“想不到,現(xiàn)在還有這種女人?!?/p>
男人低著頭嘆了一陣子氣,抬起頭來說:“你現(xiàn)在不要光看著我家里困難。聽說聊河列檢所要整建制撤銷,怕是你也要到外地上班?!?/p>
胡長安聽到這話,也不由地嘆了口氣,許多年前就傳言聊河列檢所要撤銷,最近幾天傳言變得愈來愈猛烈起來,甚至撤銷之后的人員安排都傳了出來。有的人說聊河列檢所的職工到工務(wù)段修鐵路,有的說到客運段跑車,有的說到客車車輛段修理客車。無論哪一種安排,胡長安面臨的都是重新分配工作,有60%的可能到運城上班。
兩個男人面對著即將來臨的改革感到有些茫然,沉默了很長時間,胡長安說:“我們不是沒有覺悟的人,不是不支持鐵路的發(fā)展,可是影響到個人生活時還是有些接受不了。”
仿佛為了證明傳言的真實性,7月14日,聊河列檢所整建制撤銷,所有人員到客車車輛段學習客車修理技術(shù),從事客車維修工作,工作地點果然在運城。
段長到聊河列檢所宣布了撤銷的命令,面對穿著檢車工作服的職工,段長說:“聊河列檢所成立于抗日時期,至今已有百年的歷史,它見證了鐵路的發(fā)展變化,也隨著鐵路的發(fā)展變化完成了歷史使命。我們不會忘記聊河列檢所,也不會忘記你們,聊河列檢所的昨天有你們的付出,鐵路發(fā)展的明天有你們的奉獻。”說到這里,段長潸然淚下。
胡長安也有些傷感,眼眶濕濕,欲瑩瑩落淚,他將頭扭到一邊,看到一列雪白的動車組從窗外呼嘯而過。
C
出門時,胡媛媛摔了防盜門一下。像大多數(shù)獨生子女一樣,胡媛媛對外人恭讓謙和,對自己家人刁蠻任性。她不僅摔了防盜門一下,還兇巴巴地喊了一句:“就是死我也不會答應(yīng)?!?/p>
胡媛媛的媽媽、胡長安的老婆劉蘭花聞聲從屋里出來,說:“就是死也要答應(yīng)了再死?!?/p>
胡媛媛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一邊下樓一邊嘟囔道:“什么年代還這個樣子,典型的包辦婚姻,典型的包辦婚姻?!?/p>
胡媛媛與劉蘭花發(fā)生矛盾的原因是:胡媛媛談了一個在客運段工作的男朋友。這個男朋友在濟南至烏魯木齊的列車上值乘。2008年胡媛媛從煙臺—北京的列車調(diào)整到濟南—青島的動車組,在濟南火車站她遇到了退乘的男朋友,高高大大的,穿著筆挺的鐵路制服,一臉對生活充滿希望的陽光表情。胡媛媛一看到他就喜歡上了他,后來找機會慢慢接近,兩人就發(fā)展成了戀人關(guān)系。男朋友的長相與家庭,劉蘭花都沒有提出異議,劉蘭花不滿意的是他的工作,劉蘭花認為胡長安將一輩子交給了鐵路,胡媛媛也在鐵路就業(yè),無論如何也要找個路外的女婿,萬一鐵路不行了,倒閉了,破產(chǎn)了,或是改制了,路外的這個女婿也能養(yǎng)了他們一家子人。
劉蘭花給胡媛媛物色了個對象,小伙子在民政局的火葬場上班。說是火葬場,卻不是站在爐子前燒尸體,是站在身后擺滿了骨灰盒的柜臺前賣骨灰盒。工作雖是難以對人啟齒,卻是正兒八經(jīng)的公務(wù)員編制,每月穩(wěn)定收入3800元左右,遇到節(jié)假日加班等特殊情況,月收入就要在5000元以上。如果找這樣的小伙做女婿,還不是找了個小取鈔機回來。
劉蘭花托人將胡媛媛的情況告訴小伙子,小伙子卻不愿意,說:“列車員整天在外邊跑車,一個月有半個月的時間不在家,干的是伺候人的活,收入又不高,不合適?!?/p>
劉蘭花聽了灰心喪氣,卻又不肯輕易放過這3800元至5000元的收入,又托人向小伙子美言胡媛媛,并且許諾,如果結(jié)婚,定要胡媛媛找關(guān)系做日勤工作。小伙子礙不過介紹人的情面,答應(yīng)見胡媛媛一面。劉蘭花滿心歡喜地告訴胡媛媛,胡媛媛馬上著急起來:“一是我談了男朋友了,二是我一個鐵路職工怎么能嫁給一個賣骨灰盒的?!?/p>
劉蘭花說:“你還以為你鐵路職工了不起呀,論收入論工作的輕松,比得上那賣骨灰盒的嗎?”
胡媛媛說:“找了他,將來別人問我你愛人做什么工作,我怎么說,說是賣骨灰盒的?”
劉蘭花說:“什么賣骨灰盒的,是民政局的?!?/p>
“那不是騙人嗎?”
“怎么騙人了?火葬場不就屬于民政局嗎?”
母女二人大瞪著兩只相似的眼睛,吵了半個小時誰也無法說服誰,眼見上班的時間到了,胡媛媛提了包摔門出屋。
到了段上,點罷名。胡媛媛與同事們列隊來到站臺,登上列車,打開車門迎接旅客上車。年輕的姣好的面容,整齊潔凈的服裝吸引了部分旅客的目光。列車開動,胡媛媛拿起話筒,通報各站的到達時間,乘值列車員的姓名、編號,旅客乘車注意事項,然后拿了水壺到車廂里送水。走到列車中間,一名女旅客突然站起來,兩只手像拉弓一樣舉起來,說:“我給大家唱支歌吧?!闭f完,女旅客就唱了起來:“北京的金山上光茫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唱完之后,女旅客鞠了一個躬,說:“祝大家旅途愉快。大家聽我唱得好聽嗎?”她又舉起手來,微側(cè)著頭,盯著車廂頂看了一番,然后摘下手腕上一根紅頭繩,將并不長的頭發(fā)扎起來,頭一甩,甜甜地一笑,說:“你們看我漂亮嗎?”
胡媛媛一看情形,知道遇到精神病患者旅客,她急忙向列車長匯報。須臾工夫,列車長來到車廂,與胡媛媛一前一后將女旅客圍了起來,列車長說:“這里邊人太多,有些吵,我?guī)愕讲蛙?那里清靜一些?!迸每涂礀|西一樣地看了列車長一番說:“你沒有騙我?”列車長說:“騙你是小狗?!?/p>
來到餐車,列車長安排女旅客坐下,要來車票知道女旅客在濟南下車,列車長微微松了口氣,說:“列車四十分鐘后到達濟南。一定要穩(wěn)定她的情緒,不要叫她傷人也不要傷到自己,到站后立即讓她下車?!焙骆虏桓矣薪z毫放松,她很清楚列車上出現(xiàn)精神病患者的后果,稍有不慎就會出現(xiàn)人身傷害事件。胡媛媛坐在女旅客的對面,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女旅客接連唱了十首歌曲,突然對胡媛媛一笑,說:“我餓了?!焙骆抡f:“一會到濟南,你到飯店吃飯。”女旅客提高了嗓門,說:“我餓了。我餓了,難道你要看我出人命?”胡媛媛立即跟列車長通報,列車長拿過一袋面包給了女旅客。女旅客沖著列車長面前甜甜地一笑,說:“感謝共產(chǎn)黨?!焙骆聠?“面包錢誰出?”“誰出?”列車長苦笑了一下:“還不是我出?!背酝昝姘?女旅客又要水喝,胡媛媛起身去拿瓶裝礦泉水,沒待回身就聽到女旅客一聲慘叫,回過頭看到女旅客手里拿著一只破碎的酒瓶子,額頭上鮮血一片。胡媛媛與列車長慌忙找來醫(yī)藥箱給她包扎,女旅客一邊躲一邊喊:“不給水喝,就出人命。不給水喝,就出人命?!绷熊囬L要胡媛媛抱住旅客,胡媛媛伸手去抱,女旅客一下子抓住她的手,放到嘴邊,吭哧就是一口。
劉蘭花臉微微紅起來,說:“我猜的,我猜的。”
胡長安的惱火有一些理由,明天他就要到運城車輛段上班,像對門的女人一樣開始周一離開周五回家的生活。胡媛媛跑車,一個星期在家待不了幾天,這樣家中就剩下劉蘭花一個人。劉蘭花四十五歲,正是精力充沛年富力強的時候。她一人在家無所事事,難免對男歡女愛想入非非,胡長安不希望她過多關(guān)注此事,免得關(guān)注過多,與某個男人開始行動。
這些話胡長安不想跟劉蘭花說,一怕顯得不信任劉蘭花,二怕誘導(dǎo)了劉蘭花,他只說:“以后少到對門去。他家一個男人,咱家一個女人,傳出閑話對誰都不好?!?/p>
劉蘭花的臉越發(fā)紅起來,說:“你也太小看我了,太小看我了?!?/p>
第二天,胡長安背起行囊坐上開往運城的列車。他的行囊內(nèi)除了日常用品,還有洗得干干凈凈的工作服,工作服的上衣還印著“聊河列檢所”的字樣,左胳膊上戴著“聊檢”袖章。
列車上,胡長安遇到原來的同事,大家都重新分配到運城車輛段。在擁擠的車廂內(nèi)相遇,別有一番滋味涌進心頭。車廂內(nèi)沒有座位,大家商量到餐車坐一會兒,穿過叢叢人群,來到餐車,推開門就遇到穿白工作服的餐車長。餐車長伸手攔住他們說:“干什么的,干什么的?”
一位同事拿出工作證給他看,說:“通勤的,到餐車坐一會兒?!?/p>
餐車長說:“通勤的有什么了不起,快出去快出去?!?/p>
同事說:“都是鐵路職工,一家人,照顧照顧?!?/p>
餐車長說:“誰跟你是一家人,快出去快出去。”
同事說:“都是干鐵路的,你跟我們橫什么?!?/p>
餐車長說:“誰跟你橫了,這么多跑通勤的。機務(wù)段的、電務(wù)段的、車輛段的,我們能照顧過來嗎?有本事找車長去,有本事找領(lǐng)導(dǎo)去。通勤,通勤有什么了不起,是領(lǐng)導(dǎo)叫你們跑通勤,不是我叫你跑通勤。明文規(guī)定,餐車只有用餐時間才能乘坐旅客,我叫你們坐下,領(lǐng)導(dǎo)扣我錢,你們給出呀?!?/p>
拿慣了檢車錘,整天敲打貨車的同事早已按捺不住。他將包往后一扔,挽了挽袖子,說:“你既然這么橫,你就替領(lǐng)導(dǎo)受過吧。”說完一拳打在餐車長身上。
餐車長自然不讓,兩人扭打在一起,同事們有拉架的,有助威的,一下子亂作一團。列車長與乘警全部趕過來,將打架的人拉開,看工作證全是鐵路職工,態(tài)度隨即緩和下來。列車長說:“不就是坐車嗎?干嗎為這事打架?”
同事講:“坐車是小事,這人說話太氣人了。我們愿意坐你們的車嗎?不是為了去上班掙錢,打死也不坐。”
乘警將餐車長拉到一旁,列車長安排胡長安他們在餐車坐下。餐車長憤憤不平,幾次三番要沖過來理論。胡長安他們氣消下來,看著餐車長的模樣只覺得好笑。一位同事講:“他們什么都不認,就認當官的,咱們里面有個當官的試試。他的腰還不得彎地下。這些人,我看得比誰都明白?!?/p>
胡長安坐在靠窗戶的位置上,一番折騰沒有使他興奮,反而引起了他的傷感,他把頭扭向窗外,看到正在建設(shè)的鐵路線,看到成排成排等待拆遷的房屋,胡長安想:“以后的歲月興許就在通勤中度過。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直至退休?!?/p>
列車經(jīng)過拉城,胡長安這才意識到從聊河到運城是經(jīng)過拉城的。這個小小的城市邊緣有一個小小的村莊,小小的村莊里有他的哥哥和年老的父親,可是他許久許久沒有回去看望他們了。許久有多久,胡長安想了想:一年半的時間。在這短暫的想念里,列車掠過拉城,向東,向東,經(jīng)過古城,胡長安看到三個人坐在鐵路邊上望著列車。三個人看起來如此熟悉,仔細看時,已經(jīng)沒有蹤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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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趙深海家里出來,胡媛媛禁不住流下了眼淚。她回過頭去,看到趙深海站在陽臺上沖她招手,胡媛媛也招了一下手,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流了下來。趙深海已經(jīng)休了8個月的病假,三個月的病假使她明顯地胖起來,可是這胖不是健康的結(jié)實的胖而是病態(tài)的虛弱的胖。
趙深海與胡媛媛在一趟列車上跑車,去年冬天的一次出乘,趙深海遇到一名無票旅客,趙深海要那名旅客到九號車廂上車,九號車廂有列車長辦公席,方便補車票。那名旅客說:“我愿意在哪上車就在哪上車?!闭f完用提著的電腦包打了趙深海一下就上了車。趙深海并沒有在意那下打。退乘回來,那下打卻開始找她了。趙深海的腰疼起來,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診斷為右腎遭遇硬物擊打,內(nèi)出血。趙深海還是不在意,拿著醫(yī)生開的藥回家,到了出乘的日子按時出乘。巧的是打她的那個男子又來坐車,并且跑到趙深海面前問打傷她了沒有。趙深海立刻跟車長做了匯報,車長找男子協(xié)調(diào),男子賠償了趙深海2000元后下車匯入茫茫的人群中沒有了蹤影。趙深海按照醫(yī)囑吃藥近一月,腰疼卻越發(fā)厲害,到醫(yī)院診斷已經(jīng)轉(zhuǎn)成慢性腎炎。趙深海找列車長、找車隊長,找段領(lǐng)導(dǎo),大家都對她表示同情,可是她這種情況算不上工傷,打人者又蹤跡全無,趙深海只能自認倒霉。趙深海腰疼厲害,無法上班,只能休了病假,每個月的病假工資除了買藥,所剩無幾,趙深海是單身家庭,母親下崗在家,沒有任何收入,家中經(jīng)濟頗為緊張,無奈之下趙深海申請了困難補助。一申請才知道路局與段上有三不讓基金。三不讓就是不讓一名職工看不起病,不讓一名職工女子上不起學,另外一不讓,胡媛媛想不起來了。趙深海完全符合三不讓補助條件。她托胡媛媛將所有病歷、藥費單子拿到段工會,段上的補助、鐵路局的補助陸陸續(xù)續(xù)地也就下來。這一次胡媛媛就是給她送補助來的。趙深海拿著錢算了算,說:“這三不讓還真挺好的,基本上不用自己花錢看病。”胡媛媛說:“聽說有的還倒找呢!”趙深海問:“什么叫倒找?”胡媛媛說:“就是補助和報銷的錢加在一起超過治病的錢?!壁w深海嘆了口氣說:“關(guān)鍵時刻還是大企業(yè)好。可是即使倒找,又有誰愿意生病,受的那些罪哪是錢能買來的。況且我這病又不是自己生的,跟天來橫禍差不多?!?/p>
一提起這事,胡媛媛就很生氣,她說:“那些旅客,我們是為他們服務(wù)的,他們怎么生就一狼子野心,對我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p>
趙深海說:“做列車員真的要學一門武藝才行,最起碼學個點穴功,看哪個旅客的手抬起來,先給他點上穴叫他動彈不得?!?/p>
胡媛媛一聽笑了起來,仿佛她們真的學會了點穴功。兩人又想起別的列車員挨打的事。一個男列車員在車上查了兩名無票旅客,要他們補上票,列車到站后,兩名男旅客下車拿著啤酒瓶子就砸到男列車員的頭上,血當時就從男列車員頭上流了出來,打人的男旅客翻過欄桿,越過鐵路逃之夭夭。前年春運,跑西寧的綠皮車嚴重超員,列車到站列車員把住車門不讓旅客上車,實在是沒法上車了,車廂內(nèi)旅客擁擠,走都走不動,幾個男旅客在站臺上急的,一把拽下男列車員打了一頓說:“我們買了票了,憑什么不叫我們坐車?!?/p>
趙深海眼淚快出來了,說:“你說他們和咱們有什么仇。每年春運的時候,網(wǎng)上、報紙上、電視上全是批評我們的聲音,就好像我們鐵路專門做坑人的事的。人家公路漲價就漲了,飛機漲價就漲價了,可是咱鐵路一漲價,除了罵我們的還是罵我們的,好像我們鐵路不是企業(yè),我們鐵路就應(yīng)該無償為社會服務(wù)似的?!?/p>
胡媛媛像個領(lǐng)導(dǎo)一樣地說:“最關(guān)鍵的就是鐵路定位,社會和它自己都沒有將鐵路定位為企業(yè),而是叫它承擔了太多的社會職能?!?/p>
趙深海含著淚又笑起來,說:“你說的對還是不對?我看肯定不對,叫領(lǐng)導(dǎo)聽到了還不批評你?!?/p>
說了一陣子話,趙深海心情好了,胡媛媛就告別出門。趙深海摸著她的出乘包,說:“撈不著上班了才知道上班是件多么好的事情?!?/p>
胡媛媛說:“那你快好起來吧。”
趙深海嘆了口氣:“什么時候才能好起來,慢性腎炎厲害了就成尿毒癥了,到時只有兩條路走,一條是死一條是換腎?!?/p>
趙深海27歲,這句話從她的嘴里說出來,寒氣逼人。
這次又是一次不順利的出乘,列車駛過古城,沒有任何預(yù)兆地停了下來。
胡媛媛正在給旅客倒水,列車過古城時,她還向外看了一眼,看到鐵路邊三個黑色的人影,胡媛媛心里笑了一下:都什么年代了,還有人將列車當風景來看。一笑之后,也就是幾分鐘的時間,列車突然停住了。胡媛媛又向窗外看了看,除了大片的田野,靜默的鐵路,綠色的柵欄,已經(jīng)不見一個人影。
旅客向胡媛媛詢問停車的原因,胡媛媛笑著搖了搖頭,旅客一看她搖頭就火起來,說:“什么快速列車,今年我都遇到兩次停車了,一次就停幾個小時,還不如慢車快?!?/p>
胡媛媛說:“現(xiàn)在是臨時停車,請您耐心等待?!?/p>
列車長從車廂后面匆匆跑過來,胡媛媛喊她,列車長腳步不停,沖胡媛媛?lián)u搖頭繼續(xù)向車頭跑去。旅客一看列車長跑,又問胡媛媛:“是不是列車出事了?車長慌什么?”
胡媛媛說:“我們的列車好著呢,不會出事,車長肯定是去叫司機開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車廂內(nèi)的溫度逐漸升高。有的旅客要求打開車門車窗。動車組是全封閉車廂,車窗自然無法打開,列車溫度升高,說明線路上已經(jīng)斷電,那么電控的車門是無法打開的。胡媛媛不能夠?qū)β每驼f實話,只能說:“線路上列車密度很大,速度極快,為了旅客的安全不能開門開窗。”
這時候,列車長從車頭走了過來,邊走邊對旅客解釋:“旅客朋友們,因為昨夜大雨,前邊線路出現(xiàn)陷沉,為了保證旅客的人身安全,列車暫停。鐵路工務(wù)職工正在搶修鐵路,請大家耐心等待,線路搶修完畢,立即開車。”
列車長說完給了胡媛媛一個眼色,胡媛媛跟著她來到車廂連接處,列車長說:“電網(wǎng)脫落,線路無電,供電段職工正在搶修。給旅客送水,想方設(shè)法安撫旅客。”
胡媛媛頭皮一麻,連忙拿起水壺,調(diào)整出一副輕松的表情給旅客送水。眼看著一個半小時的時間過去,線路上依然無電。車廂內(nèi)的溫度已經(jīng)高達32攝氏度,旅客們把能脫的衣服都脫了,長時間的停止不動,使部分旅客的情緒煩躁起來,他們叫喊著:開車、開門、開窗。
胡媛媛已經(jīng)笑不出來了,她送水旅客都不要了,罵爹罵娘的也開始了,胡媛媛僵硬著嘴唇說:“請大家耐心等待,為了保證旅客的安全,不能夠打開門窗?!?/p>
“不開車,不開門,不開窗。這明擺著要出人命?!币幻新每驼酒饋?說:“你不開門,我去開門?!?/p>
他跑到列車門口,隨后幾名男旅客跟著跑過去,他們拼命地按開門的綠色按鈕,自然是按不開車門。一名男旅客說:“打不開,我們就砸開?!薄皩?砸開?!彼麄冇檬峙拇蜍囬T,有的人轉(zhuǎn)身尋找工具。
胡媛媛拽住一名男旅客說:“不能砸的,不能砸。”男旅客一用勁將胡媛媛甩到地上,回轉(zhuǎn)身繼續(xù)拍門。巨大的疼痛令胡媛媛一下子哭出來,她趴在地上喊列車長:“車長,出事了,快來?!?/p>
列車長與乘警同時趕過來,兩人擠在人群面前擋住門玻璃,列車長說:“還有十分鐘,還有十分鐘就要開車?!?/p>
乘警非常嚴肅地說:“破壞列車是違法行為,要負法律責任?!?/p>
一伙人這才住手,罵罵咧咧地回到了座位,列車長將胡媛媛扶起來,看到胡媛媛的臉上青紫了幾塊。她顧不得安慰胡媛媛,從口袋里拿出手機,撥了幾個號,將手機放到耳朵上,說:“操你媽的,線路什么時候修好,車上該出人命了?!鄙源粫?她又說道:“十分鐘后開不了車,我操你八輩兒祖宗?!?/p>
她放下手機,對旅客說:“我剛才和線路工人對話了,你們也聽到了,我與他們吵起來了,他們嫌我罵他們,揚言要揍我。我的心情與大家是一樣的,同樣盼望開車,請大家耐心等待,很快就會開車?!?/p>
胡媛媛知道列車長又自導(dǎo)自演了一出戲,她摸摸剛才摔著的地方,腫了一片,抬腿落腿,不影響走路。胡媛媛又拿起水壺準備給旅客送水。腳一動,卻碰到個東西,她低下頭,看到腳下躺著一只黑色的筆記本電腦那樣大的皮包。胡媛媛揀起包,又喊列車長。列車長此時正挨個車廂進行表演,表演完了才頭發(fā)凌亂,滿頭大汗地跑過來。胡媛媛將包遞給列車長,兩人到餐車喊來乘警進行清點,發(fā)現(xiàn)包內(nèi)放著身份證、銀行卡、美元、金器等貴重物品。列車長將包交給乘警,通知胡媛媛廣播失物旅客前來認領(lǐng)。不長時間,一個個頭高大的男子過來認領(lǐng)。胡媛媛認出他是沖擊車門中的一個。列車長詳細詢問男子的身份,要男子說出包內(nèi)的物品,男子回答完全正確,列車長將包交給了他,男子千恩萬謝道:“包內(nèi)物品總值一百多萬。沒有想到你們鐵路職工這樣高尚,見財不起歪心,真叫人又佩服又尊敬?!绷熊囬L指著胡媛媛說:“是這個小姑娘揀到的。我們鐵路職工一個月才掙2000多元,見到100多萬元一點不動心,是她品質(zhì)高尚。”男子又對胡媛媛千恩萬謝,胡媛媛說:“不用謝我,你不要砸車門就行了。”
胡媛媛繼續(xù)送水,車廂內(nèi)的旅客都用看仇人的眼神看著她,一個旅客伸出一只方便盒,說:“水”。胡媛媛接過盒子子,注入水交給旅客,旅客沒有接住,一下子全部灑到了胡媛媛的身上。胡媛媛燙得一下子叫出來,旅客卻動都沒有動,斜著眼沒有好氣地說:“對不起?!?/p>
就在這個時間,列車徐徐地開動了。旅客禁不住歡呼起來,胡媛媛懸在嗓子眼里的心也一下子落了下來,這一落下來,委屈疲憊疼痛就涌了上來,胡媛媛抱著水壺哇哇哭起來。
那名旅客不滿意地叫起來:“你哭什么?你差一點燙著我,你還有理了。又不是我燙的你,你哭什么?!?/p>
胡媛媛哭著說:“我沒有怨你,我沒有怨你?!?/p>
這個時候,那名丟了包的男子站了出來,他說:“列車運行中出現(xiàn)意外是難免的,這些意外不是列車員造成的,他們?yōu)榱税矒嵛覀?穩(wěn)定我們的情緒,防止我們出現(xiàn)意外,受我們的罵,看我們的白眼,甚至挨我們的打,但是他們沒有怨我們,沒有恨我們,還是一如既往地為我們服務(wù)。并且這位可愛的小姑娘,她剛才揀到了我的包,她沒有起一點貪財之心,將我的包完整地還給了我。朋友們,在這物欲橫流的社會,也許只有在鐵路,只有列車上,才能夠遇到這樣單純的不記仇的人。請我們對她們多一些尊重,多一些理解,因為她們是列車上最可愛的人?!?/p>
男子說完沖胡媛媛深深鞠了一個躬。
列車內(nèi)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驚訝、茫然、發(fā)呆、無措之后,淚水涌出了胡媛媛的眼眶,為了掩飾淚水,她將頭扭向了窗外。淚眼朦朧中,胡媛媛看到開往北京的動車組擦著她們呼嘯而過。胡媛媛不知道全國有多少動車組在這一時刻同時運行,胡媛媛只知道鐵道部給它們起了一個共同的名字:和諧。
創(chuàng)作談:鐵路,作為一個龐大的企業(yè)機構(gòu),一直少見反映它的活生生的作品,似乎除了《鐵道游擊隊》,再找不出很有影響力的鐵路作品,而寫作《鐵道游擊隊》的劉知俠又不是鐵路職工。鐵路作家不寫鐵路似乎是當下流行的一個趨勢。對于鐵路作家的定義,大家又有很多異議,有人認為:只有寫鐵路生活的作家才能稱為鐵路作家,也有人認為:凡是在鐵路行業(yè)工作的作家都是鐵路作家。按照前者定義,現(xiàn)在活躍在路內(nèi)外的大部分鐵路寫作者都不屬于鐵路作家,按照后者定義,所有鐵路寫作者都是鐵路作家。無論按照哪一種定義劃分,當今缺少鐵路作品卻是不爭的事實。造成這種事實的原因有兩個,一是路外的作家不能夠了解鐵路生活,鐵路這樣龐大的機構(gòu),精細的分工,長期計劃經(jīng)濟造成的特殊文化,曾經(jīng)鐵老大的自豪給鐵路職工造成的封閉、驕傲和現(xiàn)今發(fā)展的滯后造成鐵路職工的自卑失落是路外人所不能掌握和了解的,他們寫不了鐵路作品,即使偶爾寫到鐵路,也出現(xiàn)行業(yè)上的錯誤,筆下的鐵路職工也只是借用了鐵路職工的身份,行為與語言完全脫離鐵路。另一個原因就是在鐵路行業(yè)工作的鐵路作家不喜歡寫鐵路,這一方面緣于大部分鐵路作家在一線班組上班,目睹了生活的辛苦,對鐵路沒有十足的熱愛,激不起寫作鐵路的熱情,另一方面是不具備寫作鐵路生活的水平,因此鐵路作家的作品反映的多是情感等非鐵路題材作品。
三十五歲之前,我是非常不喜歡寫鐵路的,甚至對文聯(lián)領(lǐng)導(dǎo)要求我們寫鐵路持反感態(tài)度。有一次參加中鐵文聯(lián)舉辦的筆會,聽到《人民鐵道》的老編輯大聲講:“作為鐵路作家,你不去寫我們的巡道工,我們的客運員,你去寫什么?”聽到這樣的話,我差一點憤然離座,我想,在單位領(lǐng)導(dǎo)不要我干這不要我干那,我業(yè)余時間寫點小說,憑什么要聽你的指揮,憑什么要寫鐵路。
然而,隨著年齡的愈長,鐵路工齡的愈長,我逐漸開始關(guān)注鐵路,與個人的情感、體會相比,鐵路生活是個更大的空間與舞臺。它每天發(fā)生的事情真的比小說還要精彩。2005年,鐵路開始了前所未有的改革,改革波及每一名鐵路職工,影響了每一名鐵路職工的生活,大家觀望著鐵路改革的前景,渴望改革帶來更好的生活,也迷茫改革對個人生活的沖擊。當前鐵路職工的心情是異常矛盾的,他們目睹了鐵路發(fā)生的巨大變化,也為自身在改革中付出的代價感到困惑。然而無論怎么樣,他們都在一如既往地工作著,按照我們單位一位中層干部的說法就是:職工發(fā)著牢騷,流著大汗,做著奉獻。
外界對鐵路一直有很多誤解,一到春運幾乎全是罵鐵路的聲音,很多人認為鐵路服務(wù)質(zhì)量差,鐵路職工倒買倒賣車票,鐵路職工很“黑”,他們將坐不上車,買不到票的罪過全部加到了鐵路職工身上。他們將鐵路與公路比較,將鐵路與航運比較,比來比去,鐵路是最差的。可是他們不知道鐵路的票價最低,鐵路運輸?shù)穆每妥疃?三個行業(yè)里,鐵路職工的收入最少。
外界少有鐵路的聲音,文學作品中少見鐵路的影子,這緣于鐵路職工很少對外界說話,他們?nèi)鄙俳處熑后w中的知識分子,他們中大部分是中專、高中甚至初中畢業(yè)的,大學生在鐵路中的比例不是太大,在大學生就業(yè)不困難的時候,大學生流失是鐵路中的一個嚴重現(xiàn)象。整體文化程度不高的鐵路職工極少說話,即使說也沒有人聽得到。
我是在今年開始思考這些問題的,2009年7月結(jié)束了異地職工的通勤生活后,又開始試著寫作鐵路題材的小說。很多鐵路職工有我這樣的經(jīng)歷:父親18歲上班成為鐵路職工,我16歲頂替父親成為鐵路職工,我的愛人也在鐵路上班,女兒曾經(jīng)就讀鐵路小學。從父親的講述中我了解了他們那一輩的鐵路職工,從我身上看到我這一代鐵路職工,從80后的同事身上,我又看到了新一代的鐵路職工。太多的故事,太多的情景在我的腦海里徘徊、縈繞,終于使得我拿起筆來寫下其中的幾個片段。沒有矯情,沒有虛假,只是記錄下父親講述的和我看到的鐵路生活片段。
也許它是真實的,也許它是不真實的。也許它是成熟的,也許它是不成熟的。不管怎么樣,我懷著一種異樣的心情將它們寫出來。目的無他,只是想讓外界聽一聽鐵路的聲音。
作者簡介
郝煒華,女,70年代生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文聯(lián)會員,在《山東文學》、《飛天》、《青春》、《佛山文藝》、《中國鐵路文藝》、《當代小說》等刊物發(fā)表小說40余萬字,出版短篇小說集《向南向北》?,F(xiàn)供職濟南鐵路局濟南西車輛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