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麗
岑參(約715—770),唐代著名詩人,原籍南陽(今屬河南),遷居江陵(今屬湖北)。曾祖岑文本、伯祖岑長倩、伯父岑羲都以文墨致宰相。父岑植,仕至晉州刺史。岑參十歲左右父親去世,家境日趨困頓。他刻苦學習,遍讀經(jīng)史。二十歲至長安,求仕無成,奔走京洛,漫游河朔。天寶三載(744),登進士第,授右內(nèi)率府兵曹參軍?!哆€高冠潭口留別舍弟》這首離別詩作于天寶三載(744,三十歲)登第前,全詩如下:
昨日山有信,只今耕種時。遙傳杜陵叟,怪我還山遲。
獨向潭上酌,無上林下棋。東溪憶汝處,閑臥對鸕鶿。
明代鐘惺評:“此詩千年來惟作者與譚子(譚元春)知之,因思真詩傳世,良是危事。反復注疏,見學究身而為說法,非惟開示后人,亦以深憫作者。”譚元春批:“不曰家信而曰‘山有信,便是下六句杜陵叟寄來信矣,針線如此。末四語就將杜陵叟寄來信寫在自己別詩中,人不知,以為岑公自道也?!畱浫辍曜?指杜陵叟謂岑公也。粗心人看不出,以為‘汝指弟耳。八句似只將杜陵叟來信擲與弟看,起身便去,自己歸家,與別弟等語,俱未說出,俱說出矣。如此而后謂之詩,如此看詩,而后謂之真詩人?!?《唐詩歸》卷十三)已故著名古典文學研究專家周振甫先生在《詩詞例話》中對這首詩進行了全面的解讀:“從譚元春的批語看,他們對于詩家語也確是有體會的。不經(jīng)他們指出,我們讀這首詩,可能會有些迷糊,感到前言不搭后語,不知在說什么,也體會不到作者在運用詩家語的特點。……‘昨日山有信,‘遙傳杜陵叟,從字面看,是山里來信遙傳杜陵叟‘怪我還山遲,是信里傳杜陵叟的話,似不必說成杜陵叟來信。倘作‘來自杜陵叟,才是杜陵叟來信。這信大概不是長輩寫的,不便直說,所以繞個彎子,不說寫信的人怪他遲遲不回來,而借杜陵叟的口來怪他遲遲不回來?!帕贳艦槭裁匆炙€山遲呢?除了耕種時應該回來務農(nóng)以外,還有別的用意,因為他不回來,杜陵叟只好‘獨向潭上酌,無上林下棋。……這首詩就把這些情事都敘述出來了,可是用的是詩家語,極其簡練?!?周振甫《詩詞例話》,中國青年出版社1979年版)
周振甫先生對岑參的這首《還高冠潭口留別舍弟》的解讀,受到很多人的認同,認為這首詩是“詩家語”的典范之作。筆者以為對這首詩的理解還有一些可以商榷的地方。
一、關于“遙傳”
“昨日山有信,只今耕種時。遙傳杜陵叟,怪我還山遲?!敝苷窀ο壬J為“用個‘遙傳,說明杜陵叟跟他家不住在一處,隔得相當遠。隔得相當遠的杜陵叟都怪他遲遲不歸來,那末同村的人家和家里的人怪他遲遲不回家,自然盡在不言中了”。周振甫先生認為這個“遙”字在這里是指杜陵叟跟岑參高冠潭口的家隔得相當遠,這是值得商榷的。首先從地理上考察杜陵與高冠潭口這兩個地方,“杜陵”在今陜西省西安市東南雁塔區(qū),“高冠潭口”在今陜西省西安市戶縣東南,相距不過二三十里。而“遙傳”一詞在唐詩中一般指“很遠的地方傳來消息”,如高適《同李員外賀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遙傳副丞相,昨日破西蕃。作氣群山動,揚軍大旆翻?!崩畎住肚锲指枋呤住菲湟?“秋浦長似秋,蕭條使人愁??统畈豢啥?行上東大樓。正西望長安,下見江水流。寄言向江水,汝意憶儂不。遙傳一掬淚,為我達揚州?!贬瘏⒆饔谔鞂毝甑摹陡信f賦?并序》敘其早年經(jīng)歷:“五歲讀書,九歲屬文,十五隱于嵩陽,二十獻書闕下……荷仁兄之教導,方勵己以增修。無負廓之數(shù)畝,有嵩陽之一丘?!贬瘏⒂谑逯炼畾q之間(即開元十七至二十二年)隱居于嵩陽。此后出入兩京的十年里(開元二十二年至天寶二年),岑參在“杜陵”置有一處別業(yè)(杜陵在今陜西省西安市東南雁塔區(qū),本是西漢宣帝劉詢的陵墓),過著亦耕亦讀的生活,如他有《過酒泉憶杜陵別業(yè)》、《宿浦關東店憶杜陵別業(yè)》等詩歌?!岸帕贳拧笨赡苁窃娙嗽诙帕赀@個地方所結識的一位年長的朋友,詩人許久沒有回家,好朋友便去詩人高冠潭口家詢問詩人的歸期,所以家人在來信中提到這件事情,這是很合情理的。結合首聯(lián)“昨日山有信,只今耕種時?!笨芍依飦硇鸥嬷r(nóng)時已到,接著又說“遙傳杜陵叟,怪我還山遲?!倍帕贳攀窃娙嗽谏嚼锼Y識的一位朋友,山里來信也提到了杜陵叟這個老朋友還怪詩人回山太遲,所以用“遙傳”。
二、關于詩歌主題
《還高冠潭口留別舍弟》從題目上看,是一首離別詩,作于何地已不可考,但既然是兄弟分別之際,一定會引發(fā)手足離別之深情。唐人有別必有詩,如孟浩然《送洗然弟進士舉》:“獻策金門去,承歡彩服違。以吾一日長,念爾聚星稀?;瓒殰叵?寒多未授衣。桂枝如已擢,早逐雁南飛。”王維《別弟縉后登青龍寺望藍田山》:“陌上新離別,蒼茫四郊晦。登高不見君,故山復云外。遠樹蔽行人,長天隱秋塞。心悲宦游子,何處飛征蓋。”都極寫兄弟別情。岑參的這首《還高冠潭口留別舍弟》末四句:“獨向潭上酌,無上林下棋。東溪憶汝處,閑臥對鸕鶿?!弊T元春認為:“末四語就將杜陵叟寄來信寫在自己別詩中?!?《唐詩歸》卷十三)認為這四句是杜陵叟對岑參所說的話;周振甫先生也認為:“他不回來,杜陵叟只好‘獨向潭上酌,無上林下棋?!?周振甫《詩詞例話》,中國青年出版社1979年版)
他們都認為末四句是寫杜陵叟對岑參的思念,那么這里就只有友朋之間的思念而看不出離別舍弟的依戀。就岑參而言,他對手足之情非常看重,如他在很多送別詩中都寄托了對在單父為官的兄長的思念:“單父聞相近,家書早為傳。”
(《送楚丘曲少府赴官》)“吾兄應借問,為報鬢毛霜?!?《送人歸江寧》)因此,這首詩中,當兄弟別離,詩人怎能沒有一番離愁別緒呢?筆者認為“獨向潭上酌,無上林下棋”兩句不是寫杜陵叟的感受,而是詩人設想兄弟分別之后自己的孤單無依:只能獨自一人在潭邊獨酌,也無人林下對弈??梢韵胍娮鳛樾珠L的岑參此時此刻內(nèi)心的酸楚。詩人的情感雖通過“獨”、“無”等字表達出來,但還是抑制不住內(nèi)心更為深沉的感情:“東溪憶汝處,閑臥對鸕鶿?!边@個“汝”也不是“指杜陵叟謂岑公”,而應是詩人對舍弟的稱呼。“獨向潭上酌,無上林下棋”道出了詩人回家后的形單影只,緊接著就抒發(fā)詩人對舍弟的思念之情:設想回家之后只能在東溪口“憶汝”,為什么詩人單單選取“東溪”這個地方呢?也許這個地方是詩人兄弟倆以前在潭邊共飲、林下對弈之地,而現(xiàn)在回去之后,景物依舊,但人事不同,面對他的只有溪頭鸕鶿,想到這樣的孤獨無伴與百無聊賴,詩人故著一“閑”字。因此,在這首詩的頸聯(lián)和尾聯(lián),筆者認為“獨”、“無”、“憶”、“閑”等字把手足之情表達得最為深切,詩人對舍弟的一片深情正聚集在這別后的長長思念。如果理解為這是杜陵叟對岑參所說的話,那么兄弟間的這種離別之情就不能得到體現(xiàn)。
由此看來,詩的首聯(lián)和頷聯(lián)“昨日山有信,只今耕種時。遙傳杜陵叟,怪我還山遲”,應是詩人在向弟弟說明離別的原因:昨天收到山里來信,信上說現(xiàn)在到了耕種的時節(jié)應該回山;還聽說老朋友還在責怪我回山太遲。這樣,詩人把還高冠潭口的原因給弟弟交代得十分清楚:一方面是家里書信的催促,不回就有違農(nóng)時;另一方面是遠方的朋友對詩人晚歸的責怪。這四句詩把詩人雖不愿離別但不得不分離的惆悵心理刻畫得含蓄而又深沉。頸聯(lián)和尾聯(lián)詩人遙想兄弟分別后的孤寂與思念,借助想象來抒寫心曲,將感情之舟推向了更高的浪峰,可謂情真意切,語短情長。
本篇寫別離之情,構思新穎而不落俗套。詩人沒有鋪寫那令人“神奪意駭、骨折心驚”的別離情景,卻以自己的想象為線索,寫了獨自遠行的孤寂凄苦,來表現(xiàn)依依不舍的手足深情,體現(xiàn)了詩人高超的藝術手法。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