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鵬
清末文論家劉熙載在其《藝概?詞曲概》中說:“詞之妙全在襯跌。如文文山《滿江紅?和王夫人》云:‘世態(tài)便如翻復雨,妾身無是分明月?!鄂?和友人驛中言別》云:‘鏡里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每二句若非上句,則下句之聲情不出矣?!彼^“襯跌”,就是上下句意互相映襯、反跌與對比,使兩句聲情并出,形成妙境。下面試舉數(shù)例加以賞析。
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里無尋處
南唐詞人馮延巳《鵲踏枝》詞云:“幾日行云何處去?忘卻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里無尋處?!边@首閨情詞,上片寫女子對游蕩在外的丈夫久出不歸的怨望和疑慮,下片轉(zhuǎn)為深深的思念。過片三句說:她眼含淚水,倚立樓頭,不免如癡如呆,獨自個念念叨叨。她抬頭看見雙雙飛來的燕子,便情不自禁地問:“歸路上你們遇見我丈夫沒有?”燕子自然沒法兒回答她,于是撩起她更深的春愁。這春愁就像眼前漫天飛舞的柳絮一樣,既多且亂。這一句即景抒情,興中有比,把本來不可捉摸的離愁別恨,寫得形象鮮明,可見可觸可感。結(jié)句又翻進一層,寫她望了一整天,竟不見丈夫的蹤影,只好寄相思于夢中。誰知在悠悠長夢中,不僅找不到丈夫,就連那蒙蒙如煙霧的柳絮也找不到了。這兩句一襯一跌,使女主人公的怨恨之情得到了沉郁頓挫、愈轉(zhuǎn)愈深的表達。正由于此詞抒情的強烈、深厚、纏綿,使讀者感到其中概括了更廣泛的人生體驗。王國維《人間詞話》就說它寫出了“詩人之憂世”,譚獻《詞辨》說它“必有所托”,陳秋帆《陽春集箋》更具體指出:“此詞牢愁郁抑之氣,溢于言外,當作于周師南侵,江北失地,民怨叢生,避賢罷相之日。不然,何憂思之深也?!倍Y(jié)拍兩句襯跌之妙,也有詞論家贊賞。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評:“結(jié)句言贏得愁緒滿懷,亂如柳絮,而入夢依依,茫無尋處,是絮是身,是愁是夢,一片迷離,詞家妙境?!碧乒玷啊短扑卧~簡釋》亦云:“末兩句,提出愁思無已之情,即夢里亦無尋處,纏綿悱惻,一往情深?!?/p>
芳草有情,夕陽無語,雁橫南浦,人倚西樓
北宋詞人張耒《風流子》詞云“木葉亭皋下,重陽近,又是搗衣秋。奈愁入庾腸,老侵潘鬢,漫簪黃菊,花也應羞。楚天晚,白煙盡處,紅蓼水邊頭。芳草有情,夕陽無語,雁橫南浦,人倚西樓。玉容知安否?香箋共錦字,兩處悠悠??蘸薇淘齐x合,青鳥沉浮。向風前懊惱,芳心一點,寸眉兩葉,禁甚閑愁?情到不堪言處,分付東流?!边@首詞可能是作者因坐元祐黨籍,被貶外州時思念妻子所作。上片先點明地點、時令,抒發(fā)游子漂泊之悲與思家之苦。“芳草有情”四句,寄情于景,即景抒情。“芳草”暗用《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王維《山中送別》“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寄寓懷人之情。芳草脈脈含情,夕陽默默無語,字面是對比,其實也是互文見義,即芳草無語有情,夕陽有情無語。而斜陽的紅色與芳草的綠色,又構(gòu)成對比映襯?!把銠M南浦”,“南浦”寓托別情?!冻o?九歌?河伯》云:“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江淹《別賦》曰:“送君南浦,傷如之何?”“人倚西樓”,“西樓”也暗示思家懷人之意。李煜《臨江仙》:“子規(guī)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庇帧断嘁姎g》:“無言獨上西樓?!边@里以屆時即歸之雁引出并反襯別后卻不能歸去之人,又以雁之飛映襯人之立,一動一靜,一橫一直。由于上句與下句互為映襯,使這四句詞歷歷如繪,深情感人。況周頤《餐櫻廡詞話》評為“老當渾成”,是頗有見地的。
揮金陌上郎,化石山頭婦
北宋詞人賀鑄《陌上郎》(調(diào)寄生查子)詞云:“西津海鶻舟,徑度滄江雨。雙本無情,鴉軋如人語。揮金陌上郎,化石山頭婦。何物系君心?三歲扶床女!”這首詞應是崇寧四年(1105)至大觀二年(1108)三月前,作者任太平州通判時作。宋代太平州轄今安徽當涂、蕪湖、繁昌三地,據(jù)《太平寰宇記》卷一〇五載,當涂縣西四十七里有望夫石。作者在這首詞中替封建時代的婦女控訴那些喜新厭舊的男子,要求他們以小兒女為念,不作負心之徒。詞的上片前兩句大筆揮灑出一幅滄江煙雨送別圖。后二句設(shè)想雙櫓的鴉軋聲好像是人語聲。下片全是“雙(櫓)”、“人語”的內(nèi)容。“揮金”句活用劉向《列女傳》卷五所載魯人秋胡以金引誘其妻的故事,借秋胡譴責那些用情不專、拋棄妻室的男子?!盎本渲庇谩短藉居钣洝匪d當涂縣望夫山的民間傳說,贊揚純樸善良、忠于愛情的妻子。作者從這兩個故事中分別提煉出“揮金陌上郎”與“化石山頭婦”這兩個有行為動作、有環(huán)境襯托的人物形象,并且把這兩句巧妙地組織到一聯(lián)中,形成了字字工對的對仗句。于是,本來各自獨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物和故事,在上句與下句的映襯對比中頓時產(chǎn)生出強烈的藝術(shù)效果:一方揮金陌上引誘采桑女子,一方身化為石在山頭望夫歸來;一方薄幸無義,一方堅貞癡情;一方卑劣,一方高尚;一方被大眾唾罵千年,一方在民間頌揚萬世。詞為長短句,許多詞調(diào)不要求對仗,故而詞中襯跌的上下句并不都是對仗句,但字數(shù)相等、句式相同的對仗句尤其是用反對或流水對仗,在語言形式上更加強了映襯、對比的藝術(shù)感染力,賀鑄這兩句詞就是典型的一例。
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
南宋詞人姜夔《鷓鴣天?元夕有所夢》詞云:“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边@是一首懷人詞。姜夔青年時代在合肥有過一段情遇,愛上了擅長音樂的姊妹二人。后來勞燕分飛,但戀情難忘,屢見于詞。宋寧宗慶元三年(1197)元夕之夜,情人又入夢中,他在夢醒后寫下了這首詞,上距合肥初遇已有二十多年了。詞的首句即以想象中的肥水起興,興中含比。肥水悠悠向東奔流,甜蜜又痛苦的往事又一一映現(xiàn)在詞人的腦海心頭。肥水既象征歲月的流逝,又隱喻無盡的相思和別恨。次句字面上是后悔當初不該種下這段相思情緣,其實是更有力地表現(xiàn)相思刻骨銘心的痛苦。三四句“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切題內(nèi)“有所夢”,分寫夢中與夢醒。上句說:久別難見,只能在夢中重逢了。但年深歲久,夢中所見她們的容顏也恍惚迷離,還不如丹青畫像中所顯現(xiàn)的清晰、真切。下句說:夢境已很迷蒙,誰料這迷蒙夢境又被山鳥的啼鳴聲擾亂打碎,使這“未比丹青見”的伊人也消失無蹤影了。這兩句形成了流水對仗,詩意上下連貫,下句翻進一層,而又互相映襯、對比。沒有“夢中”,何來“夢醒”?夢中形象已不如丹青,夢醒后連夢中形象也不可得見,夢中的遺憾正襯托出夢醒后的惆悵和加倍的痛苦,這正是襯跌之妙。唐圭璋《唐宋詞簡釋》說:“‘夢中兩句,寫纏綿顛倒之情,既經(jīng)相思,遂不能忘,以致入夢,而夢中隱約模糊,又不如丹青所見之真?!道镆痪?謂即此隱約模糊之夢,亦不能久做,偏被山鳥驚醒?!睂Υ寺?lián)上下句的互相襯托之妙作了具體的分析。
鏡里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
南宋杰出的民族英雄文天祥的《酹江月?和》詞云:“乾坤能大,算蛟龍、元不是池中物。風雨牢愁無著處,那更寒蛩四壁。橫槊題詩,登樓作賦,萬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來還有英杰??靶σ蝗~飄零,重來淮水,正涼風新發(fā)。鏡里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去去龍沙,江山回首,一線青如發(fā)。故人應念,杜鵑枝上殘月?!彼蜗榕d二年(1279)八月,文天祥與鄧郯同被俘解送大都(今北京),途經(jīng)建康(今南京),鄧郯因病留建康,文天祥獨北上,鄧作《酹江月》,題為“驛中言別友人”,文作此詞和之。詞的上片,說他身陷囚籠而壯志不折,既深深感慨自己為挽救國家民族歷盡艱辛,又堅信抗敵復國事業(yè)像江河奔騰不息,必定后繼有人,光復河山。下片轉(zhuǎn)入言別。“堪笑”三句自嘲二人像枯葉般隨秋風飄落在秦淮河畔,點出訣別的時、地。因為鄧郯贈詞中有“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沖冠發(fā)”之句,用藺相如持璧睨柱威脅秦始皇嬴政終于完璧歸趙和諸葛亮死后還能嚇退司馬懿的歷史典故激勵文天祥,所以文天祥以“鏡里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的詞句作答,表示自己即使朱顏盡變?yōu)閮婶W飄霜,一腔報國的赤誠至死不渝。這兩句,上下映襯,堅定有力地抒寫出為國獻身的氣概和豪情,如金石擲地,鏗鏘有聲,與作者在《過零丁洋》詩中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一樣慷慨激昂,震撼人心,同為光照千古的名句。オおおお
北苑龍團,江南鷹爪,萬里名動京關(guān)。碾輕羅細,瓊?cè)锱鸁煛R环N風流氣味,如甘露、不染塵凡。纖纖捧,冰甆瑩玉,金縷鷓鴣斑。相如方病酒,銀瓶蟹眼,波怒濤翻。為扶起尊前,醉玉頹山。飲罷風生兩腋,醒魂到、明月輪邊。歸來晚,文君未寢,相對小窗前。
黃庭堅《滿庭芳?詠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