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荻曄

北京市東城區(qū)北總布胡同24號院的西墻上，5月時多了一紙通告：拆遷。拆遷補償由開始時的每平方米3萬提升到了5萬，但還有一部分不愿搬走的居民堅守原地：二環(huán)以內(nèi)，稀缺地塊，談判談判總還有些余地。

但進入7月，還沒搬走的居民們反而開始有些憂慮：拆遷暫停了。與之相呼應(yīng)的是，故居保護的呼聲四起：此地曾是北總布胡同3號?？箲?zhàn)之前的七年里，梁思成與林徽因賃居于此，林徽因在這里舉辦“太太的客廳”文化人沙龍而名噪北平。

上世紀(jì)80年代，“太太的客廳”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三層小樓。東廂房與垂花門被拆，倒座房(臨街的房子，門朝里開，一般用作下人、一般客人居住)的門被封死，原來正房現(xiàn)在那一溜平房，也都重修過。至于現(xiàn)在，所剩不多的雕花木板一片一片被拆下來，和建筑垃圾混作一堆，有居民覺得好看，自行拾掇起來了一部分。

50年代拆歷代帝王廟的牌樓時，拆下的木料開始擺在后院東房里，但因為遷建地點未定，后來也不知去向了。梁思成原為保全牌樓幾經(jīng)爭取而無果，痛哭了好幾天。

當(dāng)時他撂下一句話，對著北京市長彭真：五十年后，歷史將證明你是錯的，我是對的。

五十年以后，2009年7月28日，北京市文物局會同市規(guī)劃委，責(zé)成建設(shè)單位調(diào)整建設(shè)方案，保留北總布胡同24號院，“對來自民間的呼吁給予充分肯定”。但對這個好消息，在那座四合院里成長的梁、林長女粱再冰卻態(tài)度漠然。2007年時她去過那條胡同一次，現(xiàn)實跟記憶對不上號：“我根本不覺得那是故居，跟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p>

林女士的客廳

1930年下半年，林徽因因肺病離開沈陽回北京療養(yǎng)。先借住在大姑姐梁思順家，而后搬到東城區(qū)的米糧胡同，因嫌地方太小，隨后遷到北總布胡同3號。

梁、林二人的好友、美國畫家費慰梅對這座中國建筑的印象是：“在高墻里面有一座封閉但寬廣的院子，種著幾株開花的樹。沿著院子的四邊，每一邊都有一排單層的住房。它們的屋頂都由灰瓦鋪成的，房屋之間鋪磚的走廊也是灰瓦頂子。面向院子的一面都是寬闊的門窗，鑲嵌著精心設(shè)計的木格子。木格子里面都糊了或者是掛著漂白的稻草紙，以便讓陽光進來而又讓人看不見里邊。在院子的北端有一條通向起居室的中央門廊，起居室比別的房間大一些并且直接朝南。梁氏夫婦把一些窗戶寬闊的下層糊紙換成了玻璃，以便看見院子里的樹木花草，并在北京寒冷的冬天放進一些溫暖的陽光來。但在每一塊玻璃上面都有一卷紙，晚上可以放下來，使室內(nèi)和外面隔絕。在前面入口處有一個小院子，周圍的房子是仆人們的住房和工作區(qū)。”

在林徽因1936年致費慰梅的信中，手繪一幅住宅格局圖，顯示當(dāng)時的北總布胡同3號是個兩進的四合院，大大小小四十多間房，主體也就是現(xiàn)在的24號院。圖中上南下北，宅門照例開在東南方，正對著影壁。東邊是個小跨院，有一間房供廚子和男仆所住，西邊即是倒座房，住著女仆、孩子及一些親戚，現(xiàn)在則掛著北總布胡同26號院的門牌。

進門穿過西屏門，就能見到位于北側(cè)的垂花門。垂花門的外檐柱懸于中柱的橫木上，下端有垂珠，繪為花瓣之形，分隔內(nèi)外院。在林徽因的手繪圖上，體現(xiàn)為四個小圓點，以及一個象征穿行的箭頭。穿過垂花門即到了內(nèi)院，東廂房的大屋為餐廳，小間為林徽因的異母弟弟林恒居住，西廂房則分別是林母及護士所住。庭院里種著丁香、海棠和馬纓花樹。在這院內(nèi)出生的梁從誡，小時候就常去爬馬纓花樹。

東西耳房分別是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工作室。正房靠東的小間，是粱、林臥室。徐志摩在濟南殞命之后，梁思成謹(jǐn)遵妻囑，親往現(xiàn)場收尸，并拾了一塊飛機殘骸，供林徽因掛于臥室正中。而旁邊的大間，林徽因在圖上簡單標(biāo)注了沙發(fā)、茶幾，名之為PubHcLouge。Louge有私人起居之意，因此林特地加上了“公共的”，亦即著名的“太太客廳”?？蛷d內(nèi)掛著梁啟超手書“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在圖上未標(biāo)注的另有一套后罩房，位于正房以北，是當(dāng)時的清華大學(xué)哲學(xué)教授金岳霖所住，現(xiàn)在是北總布胡同12號院。金岳霖終身仰慕林徽因，自言“擇林而居”。客廳有門直通后罩房的院子，夫婦吵架時，金岳霖常借地利過來勸解。

剛賃下這套院子的時候，梁、林二人所住的時間并不長。梁思成當(dāng)時為家人備下住處，即又趕回沈陽東北大學(xué)任教，等到1931年夏學(xué)期結(jié)束后才辭去工作回到北京。而林徽因1931年2月時病情加重，醫(yī)生要求靜養(yǎng)，遂在香山療養(yǎng)，同年秋病愈下山。林徽因的堂弟林宣回憶當(dāng)時徐志摩頻繁上香山探林，“二哥(梁思成)給我的任務(wù)，就是陪徐志摩上山?！绷核汲蓸O盡東主之誼，徐志摩與林宣入住旅店的住宿費都是他掏的。林徽因自戀愛美，即便山居養(yǎng)病也著高跟鞋，下山時常由徐、林二人在兩側(cè)扶持，唯恐跌倒。

每年夏秋，林徽因基本上都同梁思成一同出外考察一些古建筑。林徽因盡管身體贏弱，但遇到需要攀高爬低的測繪，她也從來不假人手。兩人共同走過晉、冀、魯、豫、浙等省，考察了趙州橋、五臺山佛光寺、山西應(yīng)縣木塔等建筑。后世通常緬懷的北總布胡同3號里的沙龍，其實算不上這位女主人的全部生活。

錢鐘書“惡搞”太太客廳

作家蕭乾在半個多世紀(jì)后仍清楚記得他被邀請去林徽因家時“窘促而又激動的心境和拘謹(jǐn)?shù)纳駪B(tài)”。1933年秋，蕭乾還是個大三學(xué)生，他的小說《蠶》發(fā)表在《大公報·文藝副刊》，當(dāng)時剛?cè)沃骶幍纳驈奈倪€給他寫了一封信，說一位絕頂聰明的小姐看上了《蠶》，邀請他周末下午去吃茶。蕭乾描繪為：“那幾天我喜得真是有些坐立不安，老早就把我那件藍(lán)布大褂洗得干干凈凈，把一雙舊皮鞋擦了又擦。星期六吃過午飯我蹬上腳踏車，斜穿過大鐘寺進城了。兩小時后，我就羞怯怯地隨著沈先生從達子營跨進了總布胡同那間有名的‘太太客廳?！?/p>

這個受寵若驚的年輕人形象，后來被錢鐘書演化進小說《貓》，敷衍出大學(xué)生齊頤谷初見李太太的場面。錢鐘書順筆提及齊頤谷與寡母相依為命，點的是蕭乾是個遺腹子。

沈從文也在其中被影射為作家曹世昌：“這位溫文的書生愛在作品里給讀者以野蠻的印象，仿佛自己兼有原人的真率和超人的兇猛?！F(xiàn)在名滿文壇，可是還忘不掉小時候沒好好進過學(xué)校，老覺得那些‘正途出身的人瞧不起自己，隨時隨地提防人家損傷自己的尊嚴(yán)?！?/p>

據(jù)費慰梅回憶，沈從文與林徽因之間“發(fā)展了一種親密的友誼。她對他有一種母親般的關(guān)懷，而他，就和一個親愛的兒子一樣，一有問題就去找她商量要辦法。”當(dāng)沈從文因?qū)Α耙晃槐本┑哪贻p女作家”高青子產(chǎn)生愛慕，而與妻子張兆和不快時，“差不多是哭著趕到梁家，來尋求徽因的安慰”，而林徽因安慰、批評沈的時候，“回憶起志

摩如何同世俗的悲傷奮斗?！?/p>

除了上述二者，《貓》所指涉的人物未必真與太太有瓜葛，比如袁友春與陸伯麟通常認(rèn)為指涉的是林語堂和周作人，但事實上并沒有這兩位入過“太太客廳”的實證。至于說老先生趕著獻殷勤，為李太太的小貓考證命名，自然是小說家的別樣發(fā)揮。

指涉最明顯的是沙龍女主人李太太。除了承認(rèn)其美貌，作家對李太太并無正面評價。李太太相貌上兩大缺憾，一是皮膚黑，二是單眼皮。在林徽因身上，皮膚黑倒是有所印證，徐志摩提過香山養(yǎng)病的林，“充印度美人可不喬裝”，割雙眼皮至今并無佐證，畢竟梁、林蜜月在歐洲度過，而不是小說里為了在臉上動刀而去的日本。

小說里八面玲瓏的李太太只襯得李先生各方面的庸碌無能，梁思成卻遠(yuǎn)非這個模樣。雖然在其后妻林洙的回憶中，梁思成說做林徽因的丈夫很不容易，但林徽因也未見得事事都爭強好勝。梁、林在30年代只有一臺照相機，外出調(diào)查時，梁要拍斗拱，林要拍民居，膠卷有限，最后往往還是林徽因讓步。

目前尚無資料顯示錢鐘書與林徽因有過舊隙：他們都曾經(jīng)在對方好友的報紙雜志上發(fā)表作品，也有不少共同的朋友。值得一提的是，林徽因?qū)Υ宋谋３至顺聊?/p>

1933年冰心有《我們太太的客廳》一文，同樣以林徽因的沙龍為原型，太太一樣的擅使風(fēng)情，詩人一樣的一往情深，只是因為丈夫吳文藻與梁思成是多年好友，我們的先生則是一名“溫藹清癯的紳士”，保持著隱忍的美德。文章發(fā)表后，林徽因命人送冰心一壇山西陳醋吃用，并將自己的回贈作為趣談。日后與友人通信中，將“冰心”一名直譯為Icy Heart，指其冰冷無情。

在抗戰(zhàn)伊始，汽油緊缺，冰心家里卻托關(guān)系找到了卡車，將所有家當(dāng)，包括席夢思大床一并帶走。而粱、林，則是第一批前往昆明的北平知識分子。

在那段流轉(zhuǎn)顛沛的戰(zhàn)亂歲月里，林徽因肺病復(fù)發(fā)，元氣大傷，并且再也沒有康復(fù)。在兒子梁從誡的回憶里，母親總是一副病容，從來沒有感到她是一個美人兒。有過這段經(jīng)歷的林徽因，再不是北總布胡同3號的太太，能看淡的東西自然多了許多。而至于建國后，錢、梁兩家不巧成了鄰居，錢鐘書還拿竹竿幫著自己家的貓“花花兒”打林徽因家的貓“愛的焦點”，已是后話了。

“你們要蓋的會是假古董”

抗戰(zhàn)勝利之后回到北京，梁、林成為清華大學(xué)教授，梁家下午四點半的茶敘，在新林院8號重新展開，而這一所在，托了北總布胡同的福，如今也被加入保護之列。

梁思成的續(xù)弦林洙1948年進入清華大學(xué)先修班，因同是福建老鄉(xiāng)，在林徽因處補習(xí)英文。補習(xí)完畢后，往往就順便一起喝茶，這時的茶會已經(jīng)是每天舉行。她的回憶里，“林先生自然是茶會的中心，梁先生說話不多，他總是注意地聽著，偶爾插一句話，語言簡潔，生動詼諧。林先生則不管談?wù)撌裁炊寄芤巳雱伲Z言生動活潑。她還常常模仿一些朋友們說話，學(xué)得惟妙惟肖?！?/p>

那時梁家的茶客，與10年前的仿佛，林洙回憶“有金岳霖先生、張奚若夫婦，周培源夫婦和陳岱孫也常來。其他多是清華北大的教授，還有建筑系的教師”。

女主人已經(jīng)大變。林洙第一次見到林微因，已不是她期望中的美人，她對林的第一感覺是：“天哪!我再也沒有見過比她更瘦的人了。這是和那張照片完全不同的一個人?！绷謩恿四I切除手術(shù)，肺結(jié)核已是晚期，林洙看到的這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已經(jīng)是眼窩深陷，打扮隨便，不復(fù)她年輕時在香山養(yǎng)病時，夜里寫詩還得端個熏香插花、一襲白袍的姿態(tài)。

在避難期間，林徽因臥床不起，梁思成脊柱軟組織硬化嚴(yán)重，工作時只能拿一只花瓶墊于頷下以支持頸部，他們有去美國的機會，但拒絕了。

梁思成1949年9月30日寫給梁再冰的信中，提到自己參加第一屆政治協(xié)商會議時的心情：“我得以參加這個開國盛典，實在感到光榮與興奮?！?dāng)晚散會之前，我們圍著毛主席高聲同唱第一次的‘國歌，高興興奮無比。那是最可紀(jì)念的一夕?！?/p>

因為粱思成忙于開會，由林徽因負(fù)責(zé)建筑項目技術(shù)工作，忙得不可開交，梁再冰說：“媽媽瘦了許多，但精神極好?！?/p>

從1949年到1950年，梁、林與清華大學(xué)建筑系的教師們一同設(shè)計了國徽。國徽設(shè)計小組的成員朱暢中介紹，林徽因在此提出了精辟的意見，比如用色要著力精簡，要便于雕塑、做證章和鋼印與印刷不走樣等?！傲合壬土窒壬圆∪踔|，不辭辛勞帶頭做方案，并帶領(lǐng)大家討論研究方案……先后做了二三十個正式完成的國徽圖案?！痹?950年6月23日，經(jīng)過改訂的國徽圖案獲得通過。

而1 949年建造人民英雄紀(jì)念碑的提案通過后，梁思成和林徽因一致要求以碑而非雕像的形式出現(xiàn)，唯恐蘇聯(lián)式的青銅騎士類雕像破壞天安門前建筑群的和諧感。1951年，他們的方案得到認(rèn)可，林徽因于1952年，成為人民英雄紀(jì)念碑建筑委員會委員，承擔(dān)了設(shè)計小組的組織工作，并設(shè)計了碑座和碑身的全套紋飾，為了推敲其上一朵花一片葉，畫了數(shù)百張的草圖。

1954年冬天，林徽因已瀕臨病危，一直住院，最后于1955年5月1日去世。只是她極忌諱自己的肺病，不許別人提及，也不許別人與她分餐，導(dǎo)致梁思成也得了肺結(jié)核，但摧毀他的，不完全是疾病。

為了避免北京城古建筑被拆的命運，梁思成多處奔走，費盡心思地想替代方案。無可挽回的時候，他只是痛哭。但1962年林洙與梁思成結(jié)婚后，卻只見他哭了一次：“文革”期間，梁、林原來設(shè)計人民英雄紀(jì)念碑的草圖被撕扯踐踏，粱思成“點燃火柴默默地把它們燒了。最后一張他拿在手中凝視了良久，還是扔進了火堆?！?/p>

梁思成于1972年1月6日去世，他的性格已由開朗幽默變得憂郁膽怯，后來因為“腦子不聽使喚”，他到了連一篇完整像樣的檢查也寫不出來的地步。1972年元目，他聽完《人民日報》社論后，叮囑林洙，臺灣回歸之際，一定“家祭毋忘告乃翁”。

這兩名建筑學(xué)家終身租房，名下沒有房產(chǎn)，他們所住過的房子，也沒有被列入任何一級文物保護單位。梁再冰平淡地解釋：“我父親保護的是北京城，而不是他自己的房子?！?/p>

為了這個愿望，林徽因直斥主張拆遷的北京市副市長吳晗：“你們拆去的是有著八百年歷史的真古董……將來，你們遲早會后悔，那個時候你們要蓋的就是假古董!”當(dāng)時是1953年，林徽因肺病已經(jīng)幾乎說不出話。

為了這個愿望，梁思成當(dāng)著吳晗與北京市政府秘書長薛子正的面，對周恩來直言：“我對這兩位領(lǐng)導(dǎo)有意見，他們不重視城樓的保護?！碑?dāng)時梁思成的“左膀右臂”——長安左門和長安右門已被拆，古建的拆除勢不可擋。

林徽因說中了，2004年8月18日，“假古董”重建的永定門城樓竣工。人們也沒有忘記他們的預(yù)言，政府開始保護梁、林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