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陽
歷史讀得入了味兒,那歷史便宛如真的活了。當然不是《木乃伊》里的起骸骨于泉下的冥界奇兵,而是歷史事件與人物得以進入你的想象域。人不會聯(lián)想到一種他從沒見過的東西,于是今世周遭與前塵往事建立聯(lián)系,盡管有時只是一種不盡恰當?shù)谋雀健?/p>
如果說蜘蛛竟然會織網(wǎng)、洄游的鮭魚從來也不會迷路,這些自然的奇跡很難被當作進化的偶然而坦然接受,那么一個人在什么時候讀到某本書,就完全是偶然的嗎?回想你決定掏出錢夾買下一本書的時候,當你買下很久之后終于在一天傍晚從架上抽出、翻動,并最終攤開在臺燈下面,它是如何曲折、經(jīng)過了多少鋪墊,才來到你的面前呀!自然界充滿進化的奇跡,而閱讀作為大腦后天發(fā)育的主要途徑之一,其路徑實有紙面無法窮盡的隱秘意味。
至今還記得終于讀完余英時的《朱熹的歷史世界》時的感受。那是一個我頗覺困難的時期,被工作與生活中的許多事、許多人影響著、捆綁著,而不自知。
朱熹曾經(jīng)面對的那個世界,正是我不得不面對的這個世界,千百年來,人性并無多大變化。在中國歷史上曠世溫柔的宋朝皇帝面前(趙宋一朝有不殺大臣的家訓)。受限的皇權卻格外凸顯出士大夫的傾軋之酷。讀書人當權,無論是經(jīng)學家、理學家,還是普通的士大夫官僚,得君行道的另一面都免不了黨同伐異、甚至趕盡殺絕。在政治層面上,“寬容”兩字幾乎不存在;倒是皇上,每每出來說話,讓失勢者刀口馀生。
儒學一脈,思想上在佛老刺激下,政治上在現(xiàn)實條件的鼓勵下(士成為趙宋一朝唯一可以依賴的政治力量,故皇帝嘗有“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之語),迅速完成由經(jīng)學到理學的發(fā)展,文化上達到了中華歷史上的最高點,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士以天下為己任的意識,在北宋已成為“主流話語”,凸顯出吾儒風標。
然而風氣流布所及,亦有“率為偽學”的輕狂躁態(tài)。而失勢于當朝的理學中人,在講學著書寫史中施行了文化人的報復,用如云漸濃漸密的道德話語,遮蔽原本復雜的政爭和政治漩渦中多樣化的個人選擇,倒不見得是刻意為之,但正可見當時黨爭劃界、非黑即白的道德化思維習慣。余英時在還原歷史的求實過程中,以政治史的視角清理出諸多以往不被注意的細節(jié)。政治很難是圣潔的,余英時的視角顯然是把朱熹浸染其中談論,然而,在許多儒教中人眼中,朱熹已經(jīng)不是朱熹,而是不容置疑的“朱子”,于是,《朱熹的歷史世界》被批評為“顛覆了朱熹的價值世界”。
無任何超越性理想追求、唯個人利益是瞻的官僚集團,行事不堪自不待言;胸懷遠大理想的理學大儒們,為什么也會干出那些不便寫進道德文章里的事?陷阱全在宋儒念茲在茲的“得君行道”,其一在“得君”,其二在“行道”。轉換成今日語境,即有所追求的“文化人如何在現(xiàn)實的權力結構中獲得資源支持,做成自己心目中的事業(yè)。權不在我,故必要先“得君”,引君權為吾黨;胸中有道,故其目的在“行道”,為萬世開太平。而恰因自覺肩負大道,舍我其誰,不與我相合的,便是敵我的,視所有反對意見為掣肘,務必除之。于是一朝失勢,難逃擅君權而結黨營私之罪。
在權力來源單一化的結構并無顯著改變的今日,歷史進入當下何其便利。而即便在真正多元主體的文明社會,人們同樣會遭遇個人與日益龐大的組織的矛盾,組織的文化永遠逃不脫政治性。這樣看來,從某種程度上講,當日宋儒面前的陷阱其實是人類步入社會化生存以來所必須面對無從逃避的基本母題之一:人性本來復雜,帶有“原罪”的人,怎樣避免在踐行理想、道臨天下的時候不被自身存在的人性之惡所牽引、腐蝕、脅迫,以至背離初衷?此即人世之惑——汝將持何法以入濁世?
少年時,我們可以只做那個麥田里的守望者;青年時,我們可以選一個氣候適宜的季節(jié)和凱魯亞克一起做孤涼峰上的護林人,如今我不得不自問,以一種隨時可以離開的浮游生物的姿態(tài)生活,我們究竟可以獲得更多還是更少?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不自由。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純潔者的進入之旅,往往如裸心于砂紙間滑行,人所習以為常,亦可掀他一池波浪,慘烈之聲暗夜時時令人側目。釋尊慈悲,當譴諸佛護法。彼岸接引;上帝垂愛,乃降人子道成肉身,在十字架上分擔現(xiàn)世的苦弱。
千年以降,理想與權力的較量,在中國既沒有被現(xiàn)代政治所技術化,又因為缺乏彼岸之維的校正與制衡,反而競相爭奪道德的外衣,僭越神圣的位格,一朝得道,雞犬升天。事功者若想收效,除非在不同程度上把自己變成反對者的模樣,師夷長技以制夷,最后終于華夷不辨,同流合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與敵相激相蕩的過程中厚了心繭、鈍了眼神,再也認不出,對鏡拈花時已成一副情敵模樣。
成熟、強大,而不墮落的唯一可能,是心靈終得護持,“要緊的就是做新造的人”,勝了這世界,方能以無厚入有間,而不是避字訣的“我閃”或戲字訣的“我玩”。找不到終極武器,行走江湖的瀟灑背后,只能是辛酸兩眼淚或污穢一腔子。
收拾鉛華歸少作,摒除絲竹入中年。朱熹云讀書之法——“寧詳毋略,寧下毋高,寧拙毋巧,寧近毋遠”,今吾視之,不僅足以自處,實與待人之道相通。事成與不成但做無妨,其要唯在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