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江

1979年11月25日,石油部海洋石油勘探局“渤海2號”鉆井船在渤海灣遷往新井位的拖航中翻沉。造成事故的主要原因,是海洋石油勘探局領(lǐng)導干部違章指揮,違反拖船作業(yè)安全技術(shù)規(guī)定,嚴重削弱了鉆井船抵抗風浪的能力而傾覆。這次事故造成72人死亡,直接經(jīng)濟損失3700多萬元。

1980年4月7日,國務院批轉(zhuǎn)《關(guān)于在工業(yè)交通企業(yè)加強法制教育嚴格依法處理職工傷亡事故的報告》。報告指出,加強法制教育,嚴格依法處理傷亡事故,是保障四化建設的重要措施。對于那些玩忽職守,不負責任,不遵守安全制度,違章作業(yè)及強迫命令瞎指揮所造成的重大傷亡事故,要嚴肅處理。報告要求各地對發(fā)生的重大責任事故負有刑事責任者,必須按照刑法依法懲處。

8月25日,國務院發(fā)布《關(guān)于處理“渤海2號”事故的決定》。解除宋振明的石油部部長職務,提請人大常委會批準;給予國務院主管石油工業(yè)的副總理康世恩記大過處分。決定指出,“渤海2號”事故,不僅是對石油部門的一個嚴重警告,也是對全國其他各部門和各企業(yè)事業(yè)單位的一個嚴重警告。安全生產(chǎn)是全國一切經(jīng)濟部門和生產(chǎn)企業(yè)的頭等大事。一切重大責任事故,必須嚴肅處理,追究行政和法律責任,不得姑息寬容。

9月2日,天津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審判“渤海2號”事故直接責任者。依照《刑法》第187條規(guī)定,判處犯有瀆職罪的海洋石油勘探局局長、黨委書記馬驥祥有期徒刑4年;副局長王兆諸有期徒刑3年;副總調(diào)度長張德經(jīng)有期徒刑2年,緩刑2年;282號船船長藺永志有期徒刑1年,緩刑1年。

愿今后永不再有這樣的事,因此,我們現(xiàn)在必須把它記載下來。

你見過“渤2”鉆井船嗎?打個比方講吧,它像個翻倒過來的兩層茶幾,底層就像鉆井船沉在海底的沉墊輪,上層板就像聳立在海波之上的鉆井平臺,而那茶幾的四條腿恰似鉆井船的四根樁柱。當然,鉆井船很大,很高,它的平臺長寬40m左右,而樁柱有72m高哩!

這臺鉆井船是1973年4月我國以巨額外匯從日本引進的,在海上鉆探石油,已鉆成井19口,總進尺5萬4000多m,其中4口井喜獲油流,但是在它剛剛開始為“四化”做出貢獻時,卻在“船體情況良好”“符合遠距離拖航要求、有抗擊12級風浪能力”的情況下,于1979年11月25日在拖航中枉罹覆沒命運,連人帶設備翻沉在渤海灣中,死亡72人,直接損失3700多萬元。如今它凄慘地蜷曲在海底泥沙中已有9個月了,真是:昨日為珍寶,轉(zhuǎn)瞬成贅疣!但是,這轉(zhuǎn)瞬出災禍的偶然,卻源于曠日持久忽視安全的必然。

一

1979年只剩最后一個多月了,海洋石油勘探局儲油量指標沒有完成。11月19日,石油部一位副部長要求“渤2”鉆井船隊從打完的7B33-1井遷到相距216.68km的10B13-1井位打一口標準資料井,要求12月底前打到井深2500m,取巖心70米。海洋石油勘探局明知“渤2”不抗冰,新井位太淺,不宜就位,考慮到12月底如打不完,結(jié)冰期前不能撤出就十分危險,曾多次表示不同意立即打這口井,建議明春解凍時再打,但石油部領(lǐng)導對此不予理睬。這樣又一次打破了“夏季打井,冬季檢修”的“框框”,在“石油工人無冬天”的蠻干口號下,接受了再打一口標準資料井的任務,決定“渤2”鉆井船要轉(zhuǎn)移到新井位鉆井。本來按規(guī)定,移井位一般應在拖航前15天通知鉆井船隊,以便做好拖航準備。但這次移井位通知書在拖航前4天才下達。由于任務急,時間緊,根本沒有充裕的時間進行拖航準備。

拖航日期定于11月24日。拖航前須下降平臺,提升沉墊艙。據(jù)天津、河北、山東三個氣象臺預報,當日有6～7級大風。按海洋石油勘探局制定的《渤海2號鉆井船使用暫行規(guī)定》第20條第3項規(guī)定,降船時要“認真分析氣象,如12h內(nèi)有發(fā)生1.5m以上風浪(據(jù)換算風力相當5級)的可能,即不要降船”。當時該局鉆井處調(diào)度值班員認為不宜降船拖航。但主管負責人卻另有“高招”,只指示將氣象情況通知“渤2”,至于降船與否,“由他們在現(xiàn)場決定吧!”而現(xiàn)場同志又豈能不充分理解領(lǐng)導對他們的“信任”呢?

于是,在風急浪高的情況下,8點03分,282號拖輪靠近“渤2”掛纜。誰料當即出了一次事故——“渤2”的龍須攪纜將能承受90t拉力的282拖輪右后纜樁連根拔起,好在還不是什么大事故。8點59分,第二次掛纜成功,隨即強行降船。10時44分,在拖輪拖曳下,“渤2”開始撤離原井位,向新井位進發(fā),踏上了征程。

船上的人被籠罩在一種虛幻的安全氣氛中,除了值勤的少數(shù)人仍在崗位上外,多數(shù)人都在宿舍里,有的看書,有的打撲克,有的聊天。還有十幾個人,本來不是鉆井船的工作人員,有修船廠的,也有準備參加升級考試的,他們正在緊張地復習技術(shù)提綱。

但有一個人自拖航開始以后一直站在甲板上,他望著海天一線的遠方,在那里沉思。

這個人約莫40歲,精明干練,搞海上鉆井已有好幾年了。他想到這次拖航前發(fā)生的一樁樁事,幾道陰影掠過他的心頭。他是誰?他就是“渤2”船隊隊長、共產(chǎn)黨員劉學。

“渤2”引進時附有制造單位的《使用說明書》,引進后海洋石油勘探局又據(jù)以制定了《使用暫行規(guī)定》,這是“渤2”作業(yè)中必須依據(jù)的法規(guī)。而這次拖航處處不照規(guī)章制度辦事,劉學也曾提出過要求和建議,都遭到拒絕?！耙?guī)章制度全成紙上空文了,這次違章拖航很可能是一次危險的航行啊!”

“渤2”有8個沉墊艙,本來拖航前應該排出4個沉墊艙里的壓載水,以減輕載荷,減少吃水,降低拖航阻力,這在《使用暫行規(guī)定》第8章第3項有規(guī)定。但是11月22日局總調(diào)度室召開拖航會議,副總調(diào)度長張德經(jīng)根本就沒有打算按這條規(guī)定辦。事后,局長馬驥祥、副局長王兆諸得知拖航會議根本沒有涉及排出壓載水這一情況時,也未提出異議。不排出壓載水使全船總載荷增加2400t,這可不是件小事。

還有卸載,《使用說明書》規(guī)定拖航中可變載荷為400t。事先劉學曾要求將不屬于鉆井船上固定裝備的可變載荷卸掉些,但拖航會議否定了他的要求,以負責卸載的船只因風大不能啟航、“渤2”處水深、距岸遠等為理由,不予卸載。這就使“渤2”實有可變載荷751t,超出了規(guī)定351t。

劉學還想到,不久前“渤2”被風浪打掉一只潛水泵,很可能落在沉墊艙。自己當即從海上打電報給局里,要求派潛水員打撈潛水泵,但這一意見也被否定了,據(jù)說有諸多不利條件,一時無法打撈,為了防止?jié)撍庙斊破脚_,拖航會議決定拖航中在平臺和沉墊艙之間保留1m間隙。這又違反了《使用說明書》中規(guī)定的拖航時沉墊艙與平臺應該貼緊的規(guī)定。

領(lǐng)導人的種種違章指揮,造成“渤2”載荷重,吃水深,干舷低(僅1m左右,按規(guī)定應為6m以上),穩(wěn)性差的危險狀況,嚴重削弱了它抗擊風浪的能力。

劉學想到這些,真有點怨恨自己和違章指揮者的斗爭太軟弱了。再拿配備拖輪來說吧!按規(guī)定,“凡拖航時間超過24h者,考慮到氣象和流速的變化,所配備拖輪航速不能小于4節(jié)”。這次拖航時間預定為43h,劉學曾打電報要求用三輪并拖,這樣拖速可快些。拖航會議上也有人主張兩輪并拖。但會議最后決定用8000馬力的282獨輪拖航,航速僅達2.5～2.7節(jié)。

應當說,劉學是清醒的,他預料到有翻船的可能。但是,他能怎么辦呢?長期以來極左思潮的影響,在海洋石油勘探局造成了這樣的不正常局面:充分估計面前的困難和危險,實事求是遵章守制,被認為是畏縮怯懦,斗志不旺;吹牛皮,說大話,冒險蠻干,卻被當作革命精神大加贊揚。劉學也無法堅持自己的意見,他只能要求大家提高警惕,在船隊聽取傳達拖航會議決定時,他說:“這次拖航,一沒卸載,二距離遠,大家要注意安全,有問題要隨叫隨到?！彼€特別要求各班長值班,及時報告情況。

二

“渤2”以每小時4.63km的速度前進著,直到24日夜。

20點以后,風力逐漸增強,最大達8～9級。23點10分,開始出現(xiàn)險情。風浪涌上甲板,將平臺上沒有卸載的鉆桿堆、氧氣瓶、打樁錘等打散,有的沉入海底,有的在甲板上滾動、撞擊。

25日凌晨0點10分,后甲板左舷第三個通風筒帽被打掉,海水從通風筒灌進泵艙。全體同志到后甲板搶險,用苫布蒙上通風筒并綁好。

凌晨2點,警報鈴聲大作。機艙泥漿泵配電盤因甲板電纜孔漏水而短路失火,雖經(jīng)撲滅,但泥漿泵已啟動不了了,灌進泵艙里的水已無法排出。

2點10分,剛被蒙上苫布的通風筒又被從根部打斷,海水順著這個直徑800mm的洞口直灌泵艙。

隊長劉學發(fā)布命令:“鉆1班去飛機平臺拿苫布,鉆2班跟我來堵漏孔!”

見苫布已無法堵住洞口,船隊副隊長李華林命令:“快去搬被子!”

這時,平臺上已有33cm多深的海水,涌浪上來蓋過了人,洞口形成了很大的漩渦,苫布和棉被堵上去,立刻被卷了下去,3號樁腿已明顯傾斜,船體嚴重歪倒。

劉學擔心的事情終于就要發(fā)生,他果斷地下達命令:“趕快穿上救生衣,上飛機平臺!”

凌晨3點,282拖輪得到“渤2”電告,通風筒進水已無法制止,要求拖輪轉(zhuǎn)向,頂浪航行,以減輕涌浪對船尾的襲擊,但因風流壓力太大,轉(zhuǎn)向沒有成功。

3點10分,“渤2”向282船報警:“我船開始下沉,趕快解纜救人!”幾分鐘后,又用內(nèi)部頻率發(fā)出緊急求救信號。

3點35分,282拖輪已看不見“渤2”燈光?！瓦@樣,“渤2”傾倒沉沒在東經(jīng)119°37′8″,北緯38°41′5″,水深只有27m的渤海灣中。船上74個人隨著頃刻翻沒的“渤2”落入了漆黑的、翻騰著浪花的、冰冷的大海里。

完全可以想象,劉學在臨終前,一定會再一次想起他們提出的安全措施被拒絕,他是懷著無限憤慨、痛悔的心情,與親愛的祖國訣別的。

那么,誰又知道海洋石油勘探局和石油部的領(lǐng)導在收到“渤2”求救信號后,會是什么樣的心情?他們是否認識到:這次部署拖航任務嚴重違章,造成了多大的罪孽?由于自己的不負責任,斷送了這么多階級弟兄的寶貴生命和人民用血汗創(chuàng)造的巨大財富!他們也許會感到奇怪:過去一直是這樣干的,并沒出過事,這次怎么會出這么大的事故?

三

落水的74人中只有王墨林和閻軍2人得救。是根本沒有救起更多同志的可能嗎?不,恰恰相反,是搶救工作的嚴重混亂、遲緩,喪失了一個又一個的寶貴時機。

本來,在“渤2”翻船之前,如果當時能正確判斷出船已無救而及時全力搶救人的話,情況一定會好一些。然而當時,除了劉學曾命令一些人去穿救生衣,打開救生筏和“摟些方木”,以便落水后可稍有憑借外,船上許多同志都不知怎么做,有的連如何穿好救生衣,打開救生筏都不會,因為他們平日從未受過這方面的訓練。當時連“渤2”配備的救生艇都沒有放下來,而是隨著“渤2”翻沉海里。

當282拖輪得知“渤2”即將下沉時,在一片“快救人”和混亂的哨聲中,船長藺永志竟然忘記按航海規(guī)章立即發(fā)出“SOS庸際緊急求救信號和測定沉船船位，遲遲報不出沉船準確位置4上救生艇、救生筏也均未投放救人H綣能按規(guī)章發(fā)出“SOS櫻距離“?”只有5.56km左右的“大慶9號”油輪,只須20～30min就能趕到現(xiàn)場搶救,必將挽救許多階級弟兄。海洋石油勘探局在收到“渤2”緊急呼救信號后,第一條搶救船在40min后才啟航,到現(xiàn)場時已是7個多h以后了。領(lǐng)導干部乘坐的指揮船呢?因準備衣物、藥品、等醫(yī)護人員,又因啟航時錨鏈發(fā)生故障,在事故后3h左右才離岸。這種“平時不燒香,急時抱佛腳”的狼狽狀態(tài),難道是一個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大企業(yè)所應有的嗎?

落水的人在寒冷的海浪里搏斗、掙扎,急切盼望唯一的282拖輪來救,但因搶救不力,整整七八個小時,只救出2人,其余的同志終于一個個地被凍死了、淹死了。

四

海里的悲劇垂下了幕布,岸上卻開始導演著一出“喜劇”。

“渤2”翻沒2天后,海洋石油勘探局就以“突遇10～11級特大風浪,不可抗拒”的口徑寫出報告。石油部領(lǐng)導人在對事故尚未搞清楚的情況下,在給國務院的報告中也謊報軍情,把事故發(fā)生的原因歸罪于“遇到強大風浪襲擊”。今年1月19日石油部部長宋振明同志又把原報告中提出的“相當于10級以上的風力”改為11級。同時,他們采取了“喪事當成喜事辦”的惡劣手法,用評選英雄、追認烈士的辦法掩蓋事實真象。宋振明同志親自簽發(fā)報告,要求國務院命名“渤2”鉆井船隊為“英雄鉆井船隊”,追認72名遇難者為烈士。海洋石油勘探局準備敲鑼打鼓,披紅掛彩,搞他們搞慣了的大表彰、大慶賀。有的記者也被利用,采寫了通訊——《渤海忠魂》。

“烈士”稱號這頂閃光、榮耀的花環(huán),對于單純質(zhì)樸的死難者家屬不能不是一種安慰。但是,大多數(shù)死難者家屬卻說:

“我們的烈士當?shù)锰C囊了!”

“什么渤?！一?其實是‘冤魂!”

“我們這里老是‘事故出英雄?！?/p>

的確,人們對這種做法并不陌生。1976年,“渤海1號”鉆井船斷樁事故發(fā)生后,不是也排演過披紅戴花、大宣傳、大表彰、痛飲慶功酒的喜劇嗎?從1975年到1979年,海洋石油勘探局發(fā)生各類事故僅有記載的就達1043次。工人們說:“我們這兒是出一次事故,出一批英雄,事故越大,英雄越多,領(lǐng)導也越光榮?！?/p>

把喪事當喜事辦,是為了袒護事故的責任者。石油部一位副部長曾說什么“他們是想把工作搞好,把海上石油勘探盡快搞上去”,是什么“找油心切,因而猛打猛沖有余,講求科學不夠”。這位副部長還曾到有關(guān)部門為他們“說情”。這真是不折不扣的文過飾非!

人們終于悟出了一個道理:這樣的“喜劇”必須終場了,因為它的續(xù)集總又是悲劇。“渤2”悲劇是海洋石油勘探局和石油部領(lǐng)導表面上革命得出奇、實際上蠢得要命的想法和做法造成的。林彪、“四人幫”的極左思潮在這些人腦子里鉆得很深,粘得很牢。他們那些至今仍然張口就來的四言八句、合轍押韻的華麗詞藻很能說明這一點。

“人交學費嘛!”每當有人提出要注意安全,防止事故時,總會聽到這樣的話:“打江山要流血犧牲,搞四化豈能不付出代價!”

“船在碼頭上泡著過冬,不如到海里打著過冬!”“船翻也要翻到大海里去,不要翻在碼頭里!”鉆井船冬季檢修的所謂“框框”就這么被打破了。對此,工人有打油詩云:“石油局,創(chuàng)奇跡:冬天海上去打油,夏天碼頭把船修。井也沒打成,人亡船也丟!”

直到如今,海洋石油勘探局和石油部有的領(lǐng)導人還這樣想:“要真正照規(guī)章制度辦事,就什么也辦不成。”

可見,“渤2”翻船事故絕非偶然。它是瞎指揮者違背科學、冒險蠻干的必然結(jié)果,它是官僚主義者拿工人生命和國家財產(chǎn)開玩笑的又一次嘗試,它是目無法紀者對法律尊嚴的公開挑戰(zhàn)!

逝者如斯乎!“無法可依”“有法不依”的時代一去不返了。今天,我們的黨,我們的國家決不允許對法律的任何踐踏和褻瀆。造成“渤2”翻船事故的責任者,必須受到政紀或法律的制裁。

渤海怒濤咆哮著,它好像在發(fā)問,你們將用什么來安撫這72名殉難者的在天之靈?到什么時候,這類本來不該發(fā)生的悲劇才能僅僅存在于人們的記憶中呢? 編輯曉 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