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史奧娜·艾爾利　馬向紅

渴望離開家鄉(xiāng)，成為香港見習

19世紀，成千上萬的年輕人像莊士敦一樣離開祖國，前往英國殖民地工作。

莊士敦于1874年出生于愛丁堡一個殷實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在姐弟三人中排行老二。他的父親羅伯特·約翰斯頓是該市一名律師，母親伊莎蓓拉·艾維是一個愛爾蘭牧師的女兒。他們于1872年結(jié)婚，婚后一年，大女兒娜尼便在莫尼薩德郊區(qū)(這是有錢人常去的地方)的哥什·班克出生。十七個月后的1874年10月31日上午11點，他們的第二個孩子——雷金納德·約翰斯頓(即莊士敦)來到了人世。第三個孩子查理斯·愛德華于兩年后來到人間。

在孩子們的教育問題上，羅伯特不肯減省任何費用。在他們?nèi)ニ搅W校前，羅伯特就聘請了家庭老師來教授基本的讀寫技能。1888年，莊士敦進入?？虾罓枌W校，離家只有幾分鐘的步行路程。這所學校于幾年前成立，主要訓(xùn)練學生參加競爭性考試，以便獲得公職或進入軍隊。作為一名勤奮的學生，莊士敦把目光瞄準了印度文職機構(gòu)。作為大英帝國的主要服務(wù)機構(gòu)，它是大多數(shù)聰明的年輕人心向往之的一個工作部門。莊士敦在學校里學習異?？炭?，父母也鼓勵他培養(yǎng)廣泛的興趣愛好。他在參加教堂唱詩班的過程中培養(yǎng)起了對音樂的熱愛。對蘇格蘭境內(nèi)氏族部落遺址的參觀訪問，又激發(fā)了他對歷史的迷戀。應(yīng)該說這是一段幸福的童年時光，但莊士敦和泰迪(查理斯更為人熟知的另一個名字)兄弟倆發(fā)現(xiàn)與父母共同生活頗為困難。男孩們很少關(guān)心自己的父親，在他們青春期的時候，羅伯特與妻兒之間的家庭爭吵已經(jīng)司空見慣。

伊莎蓓拉離開錢便無法生活。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肆意揮霍使家庭的財政狀況日益拮據(jù)，羅伯特不得不進行投機買賣以籌集資金。平日里他借酒澆愁。僅買酒就花費了數(shù)百英鎊。雖然還是一個孩子，但莊士敦已經(jīng)決定，一旦能夠自立，馬上離開這個由“酒鬼和金錢揮霍者組成的令人喪失斗志的家庭”。

盡管家庭生活混亂無序，莊士敦還是不斷在學業(yè)上取得進步。1892年。他完成了自己的學業(yè)，由于僅有17歲，還不能參加印度文職機構(gòu)的選拔考試，他因此決定進入愛丁堡大學學習英語和歷史，并很快便成為藝術(shù)系同學中的佼佼者。盡管他的英語成績屬于一流，但真正勝過他人的是歷史科目。1893年，一篇優(yōu)秀的歷史論文使他獲得了代表榮譽的校長獎學金，數(shù)額是25基尼(1基尼等于1.05英鎊)。一年以后，他再次取得成功，榮獲格雷作品獎。

就在莊士敦結(jié)束他在愛丁堡大學學業(yè)的前夕，他們一家搬到了市中心，來到愛丁堡西端的格羅維納街。作為引人注目的維多利亞式排屋的一部分。這是一所笨重而又陰暗的房子，里面裝飾著母親在當時屬于上流時尚品位的奢侈品。莊士敦憎恨這個地方，隨著這次搬遷，他和泰迪與父母的關(guān)系急劇惡化，兄弟倆再也無法在這個家庭中呆下去。時機一旦成熟，泰迪便會離家去尋找自己喜歡的生活。而只要一有可能，莊士敦便會同愛丁堡的朋友們生活在一起。有時，他會到遠方去旅行，比如到蘇格蘭高地去。只有這時，他才能獲得真正的快樂，忘掉父親的酗酒與冷漠，忘掉母親的奢侈與縱樂，充分利用大好時機來享受自己喜歡的娛樂活動：打獵、射擊和散步。

1894年，在愛丁堡大學度過兩年的時光后，莊士敦便放棄自己在蘇格蘭的學業(yè)，前往牛津的瑪格德琳學院學習現(xiàn)代歷史。當然，作為學習之所，牛津強于愛丁堡的原因之一是它離家相當遠。這次遠行沒有帶來什么遺憾，莊士敦很快便被瑪格德琳的魅力所傾倒。他不僅在這里找到了學術(shù)研究方面的動力，而且結(jié)識了一群終生的摯友。

在瑪格德琳學院的第二學年末尾，莊士敦參加了印度文職機構(gòu)的選拔考試。在19世紀90年代，競爭性考試是在英國獲得公職的唯一途徑，每一個職位多達七人競爭。考分最高的候選人可以在倫敦或印度獲得一份美差，并且以后有可能被培養(yǎng)成為大英帝國的領(lǐng)導(dǎo)人。另外，還有被派往海峽殖民地(即新加坡——譯者)、馬來、錫蘭和香港的見習生名額。所有這些工作都非常穩(wěn)定且待遇優(yōu)厚，而且在國內(nèi)外都有發(fā)展機會。

莊士敦在那個夏季同他的學友們告別，并許諾今后保持聯(lián)系。他本不打算重返大學校園，但在參加完考試一個月后，他非常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有多門考試不及格。最后不得不返回瑪格德琳學院完成最后一年的學業(yè)。

這一次重返牛津，他仍然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非學術(shù)創(chuàng)作中去。他坦率地承認，當他1898年獲得二等學位時，自己相當?shù)貪M意，因為“這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我所應(yīng)獲得的成績，不知道還有誰在學業(yè)上付出的努力比我還少”。

畢業(yè)后，他又回到格羅維納街，回到令人壓抑的環(huán)境中，準備參加在那年8月份舉行的又一輪選拔考試。在他讀書期間，家里的情況一點兒也沒好轉(zhuǎn)，他很快發(fā)現(xiàn)“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中無法進行真正的工作”。盡管如此，莊士敦還是決定全力備考，以便獲得一份工作，從而永遠離開家庭。此時他即將年滿24歲，已經(jīng)超過了印度文職機構(gòu)選拔考試的年齡限制。不過他已經(jīng)同塞梭·克萊門迪家人談過了，該家族跟香港方面很熟識，建議他投考香港職位，特別是“中國目前發(fā)生了一些激動人心的事情，令人向往”。因此，他決定把自己的目標鎖定在香港見習生和倫敦地區(qū)的國內(nèi)文職機構(gòu)。

選拔考試的制度相當古怪，參加考試的人是可以自由選擇科目的。莊士敦選擇了八份試卷，涉及英語、法語、歷史、政治和哲學。盡管他的成績又一次很不均衡(法語、政治和哲學考試未及格)，但他通過了其他科目的測試，更在英國史方面獲得了第二名的高分。有六百多名考生參加了1898年的考試，但那一年僅有98個職位的缺額。其中65個職位在印度，大多數(shù)高分考生都被分配到那里。莊士敦的總分列為第六十八名，因此可進入僅有六個缺額的國內(nèi)文職機構(gòu)，不過他被告知至少要等到1899年春倫敦方面才有空職。要想去倫敦工作，就意味著需要回家再呆上六個月，而這正是他想避開的事。因此，在克萊門迪家人的建議下。他選擇成為一名東方見習生，并把香港列為首選之地。這將是一個幸運的選擇。

令人焦慮的幾周過去了。莊士敦終于接到了香港見習生的錄用通知書。當他得知殖民部僅給了他們?nèi)艿臏蕚鋾r間時，渴望盡快離開家鄉(xiāng)的莊士敦簡直高興極了。愛丁堡的校友們在本市最大的酒店——鮑茂拉酒店，為他舉行了歡送晚宴，甚至連他的父親也對他的離去表示傷感，“道別之辭之懇切，是他對我說過的最令人感動的話；他顯然對我的離去感到傷心，難過之情溢于言表”。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父母竟然陪他前往倫敦為他送行——畢竟。他們或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兒子了。

1898年11月17日，莊士敦踏上前往香港的航程，并于圣誕節(jié)那天抵達。這次旅行使他有機會開始學習

漢語，并思考自己面臨的一系列問題。到達香港后。他得知當局將給他提供書本、教員和住處。他的薪金很可觀，讓他能夠過上一種比較舒適的生活。在那個年代，一個家庭一年僅需要一百五十英鎊便可過得很滋潤，而他的年薪高達一千五百港幣，相當于二百二十五英鎊。

到中國旅游，刺激他探索中國的欲望

自從踏上香港，莊士敦的精神似乎輕松起來。炎熱與骯臟并沒有令他煩惱，香港的風景好比是蘇格蘭高地的小小縮影，莊士敦一下子便認同了這個地方。當時，中國陸地上的景觀的確有點兒像蘇格蘭的某些地區(qū)。起伏、低矮的山丘伸向九龍半島。上面覆蓋著矮小的樹木和灌木叢，凡是來到這里的人都會明白，為什么對于蘇格蘭人來說，它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當然，香港的暖雨是蘇格蘭人從未遇到過的。大約在香港度過了愉快的一周，莊士敦開始前往廣州學習漢語。

如果說香港又熱又臟，那么廣州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雖然這里有外國人，但他們只在特定的區(qū)域內(nèi)活動，其他地方自然全都是中國人。盡管莊士敦在香港可能對中國已經(jīng)有所體會，但廣州的嘈雜與擁擠還是出乎他的意料。離開蘇格蘭僅僅三個月，他就被拋入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異域環(huán)境中，但他喜歡它。

或許是新的住處幫他度過了適應(yīng)期。衙門(他在廣州的新住所)是英國領(lǐng)事的官邸，他同另外幾名被分派到東方服務(wù)的見習生一起住在這里，這是一所寬敞的大房子，除了一處繁茂的花園外，還有一處自己的鹿苑，學員的住處有些奢華。廚師、苦力、洗衣夫和園丁照料著他們的日常生活。

學員們自然是充分利用各種社交機會進行活動。聰明的中國商人敏銳地認識到，終有一天這些學員們會成為他們的上司，所以應(yīng)該對他們熱情款待。莊士敦曾同一位商人度過了頗不尋常的一晚，去逛“花船”——實際上是流動妓院的文雅說法。毫不驚訝，船上的氛圍令莊士敦著迷。甚至連那些樂師也都是些妓女，她們逢迎著莊士敦，以至于“那天晚上曾經(jīng)有兩個女人同時坐在我的腿上”。晚宴是中國式的，有好幾道菜，莊士敦也由此第一次使用了筷子。當這些樂師們調(diào)情暫告段落后，便開始為晚宴伴奏。在以后的幾年里，莊士敦開始學會欣賞中國音樂那奇特的韻律。那天晚上，他發(fā)現(xiàn)這種音樂“令人迷惑”；盡管如此。他當時還是決定日后把它當作“一種愛好”。那夜之后，他對中國人形成了一種堅定的看法：“我能夠同我遇到的中國人和諧相處，我喜歡他們?！彼闹袊榻Y(jié)由此開始。見習生名義上在廣州學習兩年，然后參加最后一次考試?？荚嚭细窈?，去香港當局工作。然而，莊士敦卻沒能享受到如此舒服的待遇，僅僅七個月后，1899年夏天，他便被召回香港，暫時填補空缺。幸運的是。他的第一份工作并不要求對漢語多么精通。

由于人手缺乏，1901年的莊士敦只得身兼三職：總督的私人秘書，代理輔政司助理和文書。盡管重負難以承擔，他還是認真并全力以赴地進行工作，并且通過了那一年的見習生考試。這是一次了不起的成功，因為考試相當嚴格，其中包括同一位不懂英語的中國人進行對話，和對摘自政府文件中的案件進行中英文互譯。幸運的是，他在新界的工作在該領(lǐng)域為他帶來了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

1902年7月，莊士敦的父親去世。羅伯特·約翰斯頓死時債臺高筑，這使得伊莎蓓拉唯一能做的就是——宣告死去的丈夫破產(chǎn)。破產(chǎn)所帶來的巨大的社會恥辱感，使得伊莎蓓拉和她的孩子們無顏見人。她被迫離家去參加包括畫冊、書籍和家用銀器在內(nèi)的家庭財產(chǎn)的公共拍賣。拍賣前，當?shù)匦侣劷鐚ζ浼彝ヘ敭a(chǎn)進行了宣傳報道，這更增加了她和孩子們的羞辱感。

不過，莊士敦的事業(yè)并沒有受到父親的影響(盡管如果事情傳到香港，可能情況會有所不同)，弟弟泰迪卻為此丟了工作。1899年，泰迪搬到海邊小鎮(zhèn)北貝里克，那是一處距離愛丁堡不遠的夏季避暑勝地。他在該地的大圣公會教堂一圣·貝爾卓德教堂里擔任風琴手和唱詩班樂隊指揮。泰迪在這里很受歡迎，并且工作也頗有成績，教區(qū)委員會認為他既勤奮又有天分。但是他并沒有因為這份才干而“幸免于難”，當父親的所作所為傳到這里時。他還是被迫離開了自己的工作崗位。像圣·貝爾卓德這樣受人尊敬的教會是不可能聘請一位來自破產(chǎn)家庭的男子來擔任唱詩班指揮的。像莊士敦一樣，家庭帶來的羞辱使泰迪難以忍受，不得不逃離家鄉(xiāng)，遠走美國，在紐約默默無聞地生活著。

在泰迪離開圣·貝爾卓德時，莊士敦正在他的旅程中療養(yǎng)創(chuàng)傷，他穿越中國西部，橫跨越南來到老撾境內(nèi)。

莊士敦并沒有完全忘記家庭的不幸，但這次旅行的確有助于他恢復(fù)部分創(chuàng)傷，并且成為他生命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刻。溫文爾雅的老撾一撣族人向他展示了佛教是如何成為與生活抗爭的一種方式的，似乎正是在這時，他開始信奉佛教哲學。終其余生，他一直都在研究佛教教義。而且更多的是作為一種求知而不是宗教在研究，當1903年他的家庭在他面前崩塌時，或許正是佛教使他的神智保持清醒。

1902年的旅行使他體驗到遠足生活的益處，同時也刺激了他進一步探索中國的欲望，他想更多地了解中國的民風民俗。香港顯然不能在這方面為他提供機會，而且在這里還多了幾分暴露家庭真相的危險，因為這里的蘇格蘭人非常多，對于莊士敦來說，只有離開香港內(nèi)心才能獲得更多的平靜。

一年后，他的這一愿望實現(xiàn)了。

在1934年，記述自己在紫禁城中度過的歲月的《紫禁城的黃昏》一書的成功出版，給他帶來了大筆存款。

1934年7月，他前往蘇格蘭高地尋找一處新的住所。在亞蓋爾郡的西部地區(qū)，他找到“一座以低價提供給我的島嶼……這座島嶼位于阿卓施格和奧班之間狹長的克雷格尼希海湖之中”。莊士敦立刻喜歡上了這個被稱為愛琳·羅恩(國王之島)的島嶼。該島地勢低平，距離布滿巖石的海岸僅約幾百碼，島長約兩英里，海岸線達四英里半——還不至于大到使人迷路，但小到使人很快熟悉。此外它還有一些其他優(yōu)勢，“這棟房屋雖然只是一處簡樸的小農(nóng)舍，但有一個相當大的谷倉，很容易改建成一個寬敞的圖書室”。

9月，莊士敦花費一千六百英鎊購買了愛琳·羅恩島，并定居在那里。他甚至印刷了帶有題頭的信箋，寫信向駱克哈特驕傲地描繪了這處蘇格蘭高地上的小小地產(chǎn)，“我現(xiàn)在擁有三座小島，其中這是最大的一座，并且還帶有房子。雖然這只是一幢簡樸的農(nóng)舍，但有一間谷倉毗連，可以改建成房屋的一部分，由此我就擁有了一間大房子——同功能齊全的彈子房一樣大——作為圖書室”。真是再完美不過了。

莊士敦在這個島上度過了圣誕節(jié)和新年。同往常一樣。他最關(guān)心的就是自己的圖書室，這里放滿了溥儀贈給他的中國書籍，其中有一些非常重要，因為“它們是在宮中專門為皇室家族印制的，在市場上根本不可能買到”。同時莊士敦還把其他一些喜愛的書籍陳列在書架上。1734冊中國典籍占據(jù)了房間的一個角落，此外還有他收藏的全部佛教經(jīng)文共1500冊，山脈演變史250冊，中國文學綱要1200冊?？梢灶A(yù)見，不用多長時間這間大房子便能填滿。

1938年3月6日，莊士敦去世。在莊士敦死后的五個月內(nèi)，這所小房子已經(jīng)空空如也，島嶼已經(jīng)被賣掉，家具則通過拍賣行處理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