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華
一
1934年春,一個年輕人應朋友之約,來到位于武康縣(1958年并入德清縣)莫干山麓的上柏山中。他漫步在山道上,“只見滿山松樹,中間茅屋幾間,溪水從屋后瀉下,潺潺有聲,山光鳥語,清幽絕塵”。他為上柏山中的絕美景致所陶醉,尤其令他忘返的是這里清新的空氣,松林漫步成了他這些天的早課。更讓他驚奇的是,長年不愈的傷風感冒也突然跑到爪哇國去了,一時感到四肢舒坦,精神抖擻。這山里的新鮮空氣居然比藥還靈。朋友向他介紹,山中地價不貴,可以種植的山間平地,只要十元一畝,既然這里舒適宜人,就買幾畝地,造幾間房,辦個農(nóng)場,并且懂得農(nóng)事的朋友可以幫助代管。這位年輕人萌生了在此地買地造屋,長做山里人的打算。
這位年輕人就是后來成為國畫大師的陸儼少先生。那年他25歲。他的朋友叫金守言,是他小學同學,正在上柏山中興辦農(nóng)場。
當時,年輕的陸儼少拜在馮超然先生門下,已經(jīng)贏得一些畫名,但賣畫仍有些困難,常為生計所擾。他又不會迎合有錢人的心理,得人歡心,只想做一個能自作主張、不因人熱的國畫家。只得靠家中微薄的田產(chǎn),勉強贍家活口。也正是年輕時的這份“自作主張”,對國畫藝術的執(zhí)著,引導他不斷創(chuàng)新,走出前人的窠臼,創(chuàng)造出國畫藝術的一片燦爛。
朋友金守言的建議,那些天一直在陸儼少的心里琢磨,逐漸地拿定主意。于是,回去說服母親(父親早逝),拿出家中的積蓄,來上柏福慶塢山中(即現(xiàn)在德清縣武康鎮(zhèn)上柏雙燕村福慶寺,因山下有寺得名,但上海人嫌“寺”難聽,改稱福慶塢),從他人手中買下20畝山地,20畝荒地。他雇上虞人陳炳泉開荒種地,栽了10畝梨樹和10畝燕竹(早園竹),還種了一些茶葉等作物。在自己的土地上,還依山建造了三間樓房和三間平屋,準備在這里長久居住。
二
上柏山居的日子,陸儼少的生活是十分愜意的。他辦農(nóng)場,有朋友相助,有幫工操勞,自己做些輕便能勝任的農(nóng)活,修一修梨樹的枝條,除一除地上的雜草……大多時間還是一心鉆研詩書畫,希望自己畫藝有所成就。他不考慮自己的畫賣與不賣,想怎樣畫就怎樣畫,率性而為,不須仰人鼻息,受人之氣。
他的山居“明窗南開,正對小山,清泉一縷,繞階鳴,雜植花木于其上;大門北開,門外修竹數(shù)十竿,樟木一株,長松三數(shù)本,下俯小池,徑路穿竹林而過”。他還從附近山澗掘到蘭花幾十叢,種在竹林下,春天到來時蘭花含放,香溢竹林。他的房內(nèi)掛著自己書寫的對聯(lián):“修竹不受暑,紅梨迥得霞”,這是集杜甫的詩句,抒寫自己栽竹種梨生活;他還集陸游的詩句“野老逢年知飽暖,山家逐日了窮忙”為聯(lián),掛在書房的墻壁以明心志。在幽深的福慶塢,他家的附近還有幾戶當?shù)厝思?,炊煙相望,雞犬之聲相聞。陸儼少每天讀書作畫,空余時間或到梨園竹林稍事勞作,或和山民話話“桑麻”,或信步山林間,聽取蟬鳴一片,如此“茍全性命于亂世”,真讓人有“桃花源”的聯(lián)想。
他的老師馮超然非常贊同弟子對藝術與生活的態(tài)度,認為是獨辟蹊徑,身居山間,與世俗保持一定距離,積累到一定功底定會畫藝大進,日臻成熟。他的另一位老師王同愈先生得知后,索性托學生也在上柏買了幾畝地,大有與弟子一道“把臂山林”之意。其間,陸儼少時常往來在滬杭道上,有時住山中,有時出游,或感受祖國壯美山河,或與師友交流藝術心得。他出游的時候,山居有陳炳泉和金守言代管。
1936年冬,陸儼少搭乘一只到德清販運荸薺的船,把上海南翔舊居的家具,大部分是妻子朱燕因的嫁妝,運到上柏山居。第二年春天,全家老少,包括母親、妻子、兩個孩子都接到山里居住,準備終老山林。福慶塢與寧杭公路比鄰,到上柏也只有兩里多路,交通還算方便。上柏是當時武康縣的一個大鎮(zhèn),又是交通要道必經(jīng)之處,各式生活用品齊全。陸儼少每天到集市買菜,買些山里的野貨,水鄉(xiāng)運來的魚蝦。他還結識了鎮(zhèn)上的老中醫(yī)張之石,每次騎上自行車到鎮(zhèn)上去,都會到張醫(yī)師的診所歇歇腳,聊聊天,而張醫(yī)師總是泡茶款待,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畫家陸儼少已經(jīng)漸漸地融入到當?shù)厝说纳钪腥チ恕?/p>
讓人遺憾的是,好景不長。不久,“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全面抗戰(zhàn)開始。陸儼少先將岳母從上海接到上柏,而此時,妻子懷孕,不幸又染上了傷寒這個在當時奪去許多生命的疾病。還好,有張醫(yī)師每天診治,湯藥加調(diào)養(yǎng),妻子漸漸渡過了危險期,只是仍然不能行動??吹綄幒脊飞蠒円共粩嗟能娷?,陸儼少身處自古兵家必經(jīng)之路的邊上,似乎聞到了日漸迫近的戰(zhàn)火的硝煙味。一個文弱書生,拖著一家老小,怎么辦?轉移到后方去,避一避戰(zhàn)火。于是,他率領全家,先遷居到20里外的筏頭鎮(zhèn),妻子走不動,就雇人抬著。住了一個月,戰(zhàn)爭的風聲更緊了,再遷移。這樣,他們經(jīng)臨安、富陽、桐廬、衢州,輾轉南昌、九江、武漢等地,最后抵達重慶,到一家兵工廠任雇員。接受這份工作,是為養(yǎng)家活口,也是為國家盡一點綿薄之力。直到抗戰(zhàn)勝利的第二年春,他才帶著一家人,在長江上坐木筏漂流東歸。
陸儼少再次來到上柏的時間是1946年秋天。他見到的已近乎一片廢墟,戰(zhàn)前建造的房屋被日本人燒成了灰燼,真是物非人非。為陸儼少看管地產(chǎn)、幫著種地的陳炳泉還在,沒有離開過這個山塢,但他無法阻止日軍的燒殺搶掠,他妻子病故后,一個人拖著三個孩子,艱難度日。所幸他把土地整理得井井有條,梨樹也已成林,只是缺肥,在瘦弱的枝條上零星地掛著一些果子。那年梨樹“小年”,收成少。他在舊地基上重建了兩間簡易小屋,準備來山里的時候居住,還希望能夠重整舊業(yè)。后一年,梨子的產(chǎn)量不少,他雇人摘了60多(相當于竹筐),陸先生給每一個梨都貼上印有“福慶香梨”的標簽,運回上海,也不賣到市場,而是一一地送給上海的親友。
三
陸儼少在上柏,還與著名書法家費新我之間有一段藝林佳話。
1935年夏天,費新我來德清莫干山避暑,得知上海好友程厚坤在上柏山中購地造屋,就下山拜訪。他來到福慶塢,看到這里山水幽美,清靜宜人,又聽到滬上畫家陸儼少也在此買地,正在建房,要長居山林,他也心里一動,何不也來這里買一塊地,和陸儼少先生一同做一個“墨耕筆樵之山人”?他打聽到一個上海朋友手里的土地正想脫手,雖然是山地,“因隔澗有高鄰,遂受之”。費新我對陸儼少非常仰慕,在邂逅上柏的日子里,他們相約閑步竹徑叢林,或切磋書畫藝術。第二年,他托友人在陸儼少山居的對面,澗北的山腳下,壘石成基,準備造屋。還培育了一些松樹苗,打算種上松林一片。但次年,抗戰(zhàn)軍興,只得作罷,從此沒有到過上柏,連屋基的大部分石材也被當?shù)匾粋€官僚挖走作墳墓了。直到1952年夏,他們在上海相遇,談起上柏往事,唏噓不已。1963年,陸儼少為費新我作《立齋圖》時,還在跋語里念念不忘當年:“相與邂逅上柏山中,遂有卜鄰之愿……妄作逃避之計,共約躬耕其處,讀書作畫,以卒歲年?!?/p>
上柏山居的日子,在陸儼少的生命里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過這樣的閑適生活,是他一生的夢寐之求,也是他率性而為的性情寄托。幾十年過去了,那些田野牧歌般的生活場景依然牽系著他那顆“藝心”。他有一枚常用的陽文閑章,印文即為“舊家上柏山中”。他還多次繪寫“上柏山居圖”。他畫室的墻上,就掛過一幅精心繪制的“上柏山居圖”,這是他1984年3月在西子湖畔的畫作。長長的跋語展示了“桃花源”般的自在生活,流溢出的是陸儼少純真美好的性情。他說:“予舊居在浙江武康山中,莫干山脈自西蜿蜒而來,至是蟠踞而為福慶塢,兩澗夾山東下,予之居在澗之上,瓦屋三楹,背山而圃,有平地數(shù)弓,設置花壇,雜植四季名卉……過澗而圃,有竹數(shù)千竿,梨千樹,予以不能委順時俗,筆耕不能媚人意,而薄產(chǎn)又不足以贍家,遂有江上木奴千頭之意,以取給衣食,經(jīng)營五載,竹茁筍而梨作花矣?!彼f“有江上木奴千頭之意”,表明了自己隱居山中,并不是像那些假隱士般的待價而沽?!澳九ь^”是用了三國時丹陽太守李衡種桔千株的典故,太守用木奴比桔樹,臨終時對兒子說,我家雖窮,但有“千頭木奴”,就足以一家生活所需了。陸儼少繪畫不媚世俗,始終保持獨特的藝術追求,他不怕世人不接納他,他擁有“竹數(shù)千竿,梨千樹”做他經(jīng)濟的后盾, 地上的出產(chǎn)可以維持生計。
他還有一幅“上柏山居圖”長卷,贈予了德清人胡文虎。胡是費新我的弟子,他是一個有心人,請陸儼少題跋之后,又請老師費新我加跋。陸、費兩位先生都是信手拈來,敘述了兩人在上柏邂逅相與的經(jīng)歷,情深意切,又感慨世事變幻,前塵如夢。50年的情意滿溢畫卷,更增添了畫卷的人文意境。陸儼少先后題了兩次跋,第一次是丙寅年(1986年)10月畫作完成后回憶自己和費新我上柏買地造屋的情形,第二次是丁卯(1987年)春日賦《莫干謠》一詩,又涉及當年山居生活,見到“上柏山居圖”眾人題跋后還有空余,就在其后補題了這首詩:
莫干山高多白云,白云東駛何紛紛。
云根穿水萬竹鄰,一室猶堪作主賓。
我昔卜居南山下,手種松杉粗可把。
五年偃臥絕世情,相逢田父共里社。
夜半驚笳斷客魂,西走兵間命才存。
八年日對峽云冷,歸來墟里但空。
梨花淡淡春光遠,篁竹無知繞階滿。
人生有情未能忘,勝多清夢夢苦短。
費新我先生的題跋里說到,陸儼少告訴他,前不久去重訪上柏,“當?shù)厥组L優(yōu)禮相待,極希爾我去重建家園,不意五十年來尚有此縷余音”。但老人又表示“垂垂老矣,昔日逸勁,何可復得,遂互笑置之”。從費先生跋語中可以看到,對重建陸費上柏山居,兩位老人的態(tài)度是“互笑置之”,但我聽聞到的是,兩位老人曾經(jīng)有過到上柏重建山居的愿望。2008年9月,筆者到杭州拜訪胡文虎先生,說起陸先生贈予他的“上柏山居圖”,胡先生有些激動,也有些感慨。他說,費新我為陸儼少的“上柏山居圖”先后題了三個跋,三次題跋文字各不相同,每次都有書法家的即興發(fā)揮,但內(nèi)容大致相同。他珍藏了其中兩件,其中一件是底稿,書寫自如,其間的修改更顯書法的自然靈動,他還出示了影印件給我看;另一件,裱在了“上柏山居圖”的后面,作為正式的跋語面世。還有一件是費先生的兒子收藏,也是最后書寫,費先生自己留作紀念,這件題跋說到陸費兩位藝術家想到德清上柏重建山居的愿望。前文引用的就是面世跋語中的文字。題跋內(nèi)容的差異,或許是藝術家不同時間心理的變化所致。
胡文虎先生說到,費新我曾提議由他出書法作品100幅,陸儼少出畫作20幅,用拍賣所得資金重建上柏費陸山居,只是這個愿望最后未能實現(xiàn)。費新我于1992年5月5日在蘇州去世;次年10月23日,陸儼少在上海逝世。上柏山居的重建也成了永遠的缺憾。
四
現(xiàn)在,距離陸儼少作“上柏山居圖”的20世紀80年代,過去20多年了;距離陸儼少生活上柏山中的20世紀30年代,過去70多年了。但上柏福慶寺的人們還在傳說當年的往事。2008年8月1日,筆者去福慶寺尋訪陸儼少先生的遺跡,車子一入福慶塢,兩邊青山翠竹入眼而來,犬吠之聲此起彼伏。筆者找到了當年為陸儼少開荒種地的陳炳泉的兩個兒子:80歲的陳錫堂和76歲的陳錫彩。陳錫堂正在蒔花弄草,他在山坡上培育了一大片蘭花。說起陸儼少的上柏山居,他記憶猶新。當時他還是一個孩子,陸先生的房子依山而建,房子是朝西,但大門面北,前面是三間樓房,平房建在樓房后邊的山坡上,所以,前樓可以直通后面的平房。陳錫堂兄弟一一指點山居的舊址所在。如今,樓房的地基上有一間平房,一位老人寡居在那里,當年疊石而起的臺基還依稀可見。在房后的山坡上,陳錫堂還指點給我看陸儼少先生栽種的一棵鳳尾柏,本來有不少樹,現(xiàn)在只剩這一棵了。這里是陸先生曾經(jīng)“背山而圃”的地方。
陳錫堂老人還指點給我陸儼少先生當年的藏印處??箲?zhàn)時,陸儼少匆匆離開上柏,臨行前把大部分用過的印章埋在山居后邊的山坡下,以待回來時重新使用。只是后來用上了其他印章,1946年回上柏時竟忘了挖出。大躍進時,村民挖地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陳家兄弟發(fā)現(xiàn)是陸先生的東西,就保存下來,并送回給他。陳錫堂還記得,解放后陸儼少先生第一次回上柏的情景:大概是1971年,陸先生和朋友一起重訪故居之地,因宣杭鐵路在建(宣杭鐵路1972年1月建成),車子難行,以致迷失道路。恰巧,向騎車經(jīng)過的陳錫堂問路,一看,似曾相識,再看,原來是故人之子,于是把車停在一邊,隨陳錫堂往福慶塢而去。那天,探訪了故居地,詢問了故人一家的情況,吃過自帶的一些食品,就匆匆回去。
20世紀80年代,陸儼少曾三次探訪舊居地。他念念不忘這片讓他多年的頑疾——肺病一度痊愈的山林,或許,他有過重建上柏山居的愿想,想續(xù)前緣,重新獲得山林的逍遙。不能不說,上柏山居是陸儼少先生藝術追求的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個據(jù)點,是他藝術精神的一個依托。對于今天的我們,應該知道,有一個叫“福慶塢”的地方,山清水秀,和國畫大師陸儼少結下了一生的緣。這里,不僅是他早年生活之地,也是他藝術人生的精神家園。
責任編輯:王文運